“小可自小愚钝,二十二三岁那年,才考中秀才,隔年,荣安城归于皇上。”
秦益语调轻缓,说到皇上,往上拱了拱手。
谢泽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李苒看着秦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托仁宗皇帝和皇上的福,小可身在荣安城,那样的离乱之世,四十多年,竟一直安稳,直到如今。”
秦益冲李苒拱了拱手,又冲谢泽拱了拱手。
“这十几年,小可埋首于圣贤书中,眼看着荣安城的繁华热闹一如往日。眼看着荣安城的秋闱一次比一次热闹。
这些年,更是时常听说某亲朋,某好友,赴京城春闱,或中或不中,所谈所想,皆是以后以后为官如何,下一科如何。”
秦益看着李苒,露出丝苦笑。
“小可很难过,如此人世,如此世人,忠义何在?
世人常常抱怨: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
可人,自视万物之灵,和万物有什么分别?和刍狗又有什么分别?”
谢泽盯着只看着李苒说话的秦益,眼眶微缩,正要说话,李苒伸手过去,按在他手上,“我和他说。”
谢泽嗯了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
“先生的话,我听懂了。
正好,有件事,和先生所说,我觉得相差不远。”
李苒转头看了眼侍立在她身后的紫茄和香芹,指了指两人示意秦益。
“她们两位,是在我身边近身侍候的婢女,都极聪明能干。
她们两个从很小起,就跟在沈老夫人身边侍候,几个月前,才从沈老夫人身边,到我这里。
她们在我身边,这份尽心尽力,比在沈老夫人身边时,只好不差。
那她们,对沈老夫人算不算不忠?”
李苒顿了顿,不等秦益说话,接着道:“这个,我觉得得问她们自己。
身为奴婢,她们觉得她们是谢家的奴婢,是沈老夫人的奴婢,还是,是我的奴婢。
如果她们觉得她们是谢家的奴婢,效忠于我,和效忠于沈老夫人,或者以后效忠其它的谢家当家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是不是?”
“王妃的意思我懂,若是她们改投了别家呢?”
秦益指了指紫茄和香芹。
“如果谢家还在,她们改投了别家。”
李苒顿了顿。
“原因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谢家对不起她们,一种,是她们衡量之后,觉得改投别家,更有益处。
后一种很明白,前一种,只怕就事论事,各有纷说。
如果谢家不在了,被灭了族,或是消亡殆尽,她们两个还活着,改投别家,有什么不应该吗?
安老夫人身边,有两位从前安家的武婢,现如今跟在我身边做供奉,由安家到王家,再到我这里,先生觉得她们叛主了么?”
“要是谢家有仇人呢?要是她们投了灭了谢氏一族的仇家呢?”
秦益盯着李苒问道。
“谢家这样的大族,要是有一天灭了族,祸根一定不在外面,而是在内里。
前梁享国四百多年,到仁宗,积重难返,叛乱四起,最后分崩离兮,直到灭国。
我看了些文章,你们都说,不是仁宗的错,是从某代某代起,甚至是从前梁享国那一天起,就开始一步一步走到覆灭。
既然是这样,那前梁的仇人是谁?难道不是陆氏皇族自己吗?”
“君有过,臣子们,难道没有错吗?”秦益紧追了一句。
“那你能厘清这四百多年里,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过错吗?”
秦益迎着李苒的目光,紧紧抿着嘴,没答她这句问话。
“还是我们家的事,除了她们两人,年前,我还见了门下众庄头。
有一个庄头,年近七十,从二十来岁开始做庄头,四十多年里,他管的庄子,已经转手了五任主人。
他说他只管把庄子管好,对得起主人,至于主人是谁,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
他管的庄子,是我们那些庄子里,最好的一个,几十年的帐目,清晰明白。
你觉得他算得上一个忠字吗?
我觉得算,他忠于他的人品,忠于他的职责,忠于田地,把庄稼和佃户都照顾得很好。
至于庄子的主人是谁,如何变化,确实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儿,是不是?”
“王妃这些话……”秦益看着李苒,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只一声哂笑。
“如今新朝初立,皇上和太子都极贤明,这些话,还能说一说的,若干年后,大约就不能说了。
可不能说,难道就不是这个道理了么?
世间诸人,十有八九,都不会象先生这样,读过书,有闲暇想到忠义,想到人何以为人,想到很多。
世间诸人,多数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操劳,一直忙到天黑,片刻不闲。
每日每月每年的辛苦忙碌,竭尽全力,终其一生,所求,也不过就是饱暖两个字。
余下的,象先生这样的读书之人,暖饱之余,生出抱负之心,要修身齐家平天下,每一个人,修自己的身心,到如何算齐家,再到如何平天下,必定各有想法。
每一个人,对忠义仁慈,必定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人士为知已者死,有人与国共存亡,有人唯愿保一方平安,为民请命。
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哪一种是正途?”
秦益看着李苒,没说话。
“此事全凭各人自心印证,不必多说。咱们走吧,去看灯。”谢泽站起来,伸手拉起李苒。
“嗯。”李苒站起来,和谢泽并肩出了亭子,往后园去了。
秦益呆呆看着没入一片灯笼之中的李苒和谢泽,恍过神,看着王舣,慢慢摇着头,“我还是不敢苟同。”
“王妃和王爷的话,说得很明白。
此事犹如佛法,各人有各人的经历,各人有各人的领会,各人也就有了各人的道。
先生不必苟同,旁人也不须先生的苟同。”
王舣含笑道。
“山长这话极是,唉。”
秦益叹了口气,垂着头,下了台阶,仰头看着月亮,呆了好半天,垂下头,信步往前。
……
十六日一早,散了朝,太子示意谢泽,两人一起出了大殿。
太子看着谢泽笑道:“听说你和你媳妇昨天去太平兴国寺指点那帮士子去了?”
“不是指点,是去看灯。”谢泽纠正道。
“你媳妇那些话,还如今新朝初立,皇上和太子都极贤明,还能说一说,她可真敢说。”
太子啧啧有声。
谢泽没接话。
“话说得很有道理,你媳妇儿很不错。”
“嗯,我也这么觉得。”谢泽表示赞同。
太子顿住步,斜瞥着谢泽,“谢将军,我夸你媳妇儿,你应该谦虚一下,说一句:殿下过奖了。”
“没过奖,她确实很不错。”谢泽不客气的接话道。
太子呃了一声,再一声哈,一边笑一边挥着手,唉唉连声。
“我和她说过了,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至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谢泽背着手,缓声道。
“我和阿爹都觉得她说得好,明白透彻。不过,是要交待一句,以免被机心小人曲解陷害,于她自己,还有你,于你们不利。
毕竟,这世间很多事,很多理,都是可做而不可说。
唉!虚伪啊!”
太子也背着手,连叹了几口气,斜了眼谢泽,嘿笑了一声。
“阿爹昨天击节赞赏,说你媳妇儿说得好。阿爹这个人,就是喜欢愣头青。”
谢泽直视着前方,没理会太子最后一句话。
☆、第146章 高中
十五之前,谢泽一直很忙,出了十五之后,用兵南边的事,好象没有了信儿,可谢泽却更加忙碌了。
安孝沉和安孝稳初四日就启程赶往霍帅军中。
十六一早,周娥就陪着安孝明兄弟三个,去了京畿大营,王翠和沈麦禀了李苒,也跟了过去。
周娥去了一个多月,才回到荣安王府。
隔天一早,李苒在回事厅忙了一个多时辰,回到正院,周娥和王翠、沈麦三人,坐在院门口倒座间的茶水房里,说着话等着李苒了。
三个人跟着李苒进到上房,李苒示意三人坐下,挨个打量了一遍,看着周娥微笑问道:“都还好?”
“好得很!”
周娥愉快的拍了下椅子扶手。
“三个百夫长,都放到老张手下了,这是王爷的吩咐。
老张从当兵吃粮起,就跟着我,别的长处没有,老实可靠这一条,没话说。
请过王爷示下,跟老张是明说的,这把老张高兴得!”
周娥笑起来。
“高兴傻了,非要送个儿子给我,真他……咳,总之你放心。”
“你们两个怎么没留在那边?”李苒看着王翠和沈麦问道。
“我和阿麦是王妃的侍婢,自然要跟在王妃身边侍候的。”
王翠欠身答话。
“我和翠姐离开行伍几十年,这趟跟过去,就是过去看看。
也就是看看了,已经荒废了几十年,再说,当初挑我和翠姐到安老夫人身边,是因为我俩算是会侍候人的,若论打仗,我俩只是平平。”
沈麦欠身补充道
李苒听到她说因为她俩会侍候人这句,想笑又抿住了。
她真没看出来她俩会侍候人,跟周娥比,大约就是脾气好点儿。
“今天会试放榜,你去不去看看?”周娥看着李苒问道。
“不是说放榜的时候满城欢呼,热闹极了,没听到动静?”李苒有几分诡异。
“你说的那是殿试放榜,满京城都是报喜的锣鼓声。
会试没这个热闹。
我是想去看看桃浓花了小一万银子的那个山西书生考上没有,桃浓非得说他怎么有才,说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学问的事儿,哈!”
周娥一脸鄙夷的哈了一声。
“那话说的,好象她识得字儿比我多一样!我得去看看!”
李苒有几分犹豫。
自从嫁了人,确切的说,自从定了亲,她就再没能象之前那样,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了。
她现在出门的动静太大了。
“会试的榜,东华门外也有,在高家茶楼二楼就能看到,看会试榜的人不多,茶楼上不会订座儿,去不去?”
周娥很明白李苒的犹豫,忙建议道。
“好。”李苒答应,看向王翠和沈麦。
王翠和沈麦明白她这一眼的意思,忙摇头道:“一个多月没在府里,后头的园子已经开工了,还有东线,好几处工地,我和阿麦得四处看看,昨天晚上,黄嬷嬷交待了一堆的事儿。”
李苒微笑应了,穿了件不起眼的素绸银狐斗蓬,和周娥一起出来,上了车,往东华门外的高家茶楼过去。
高家茶楼上还是比平时热闹不少,有不少士子聚在茶楼上,不过很快就散开了,落第的一身晦暗,三五成群的找地方喝酒解闷,榜上有名的,压抑着兴高彩烈,更不敢多耽误,赶紧回去准备几天后的殿试。
茶楼上人来人往,是流动的热闹。
李苒戴着帷帽,和周娥一起上了二楼,挑了个位置上佳的雅间,要了茶水点心,李苒推开窗户,眺望着东华门方向。
早有跟出门的婆子一路小跑,去东华门抄榜。
没多大会儿,婆子回来,将抄录的人名捧给李苒。
李苒将名单平铺在桌子上,周娥伸长脖子,挨个细看。
“果然,这几位爷都中了。”
周娥的手指从王家三爷王航,一路划到排在很后面的李清宁。
李苒顺着周娥的手指,看着几个名字。
王航排在第三位,曹茗在十几名,霍文灿就在后面一段了,李清宁缀在最尾三两行。
照四个人这个排位顺序,倒真是按照学问来的。
“这几个都是谢家子弟吧?”周娥指着从前几行一直散到最后几行的四五个谢姓。
“这个不是。”李苒指着中间一个谢姓,“其余都是。”
李苒挑着谢姓看了一遍,谢艾排在中间。
“桃浓那个呢?叫什么名字?”
李苒见周娥绝口不提桃浓资助的那个山西书生,忍不住问了句。
“这个。”周娥不情不愿的用手指点了一个名字。
“乔明书。”李苒往乔明书前面扫了一眼,“二十几名,极有才的人,桃浓眼光不错。”
周娥哼了一声,岔开话题:“曹家二爷落榜了。”
李苒嗯了一声,“京城的权贵子弟,上榜的已经太多了。好象录了不少人。”
“三百八十几个,上一科好象才两百出头,不过,听说今年来考春闱的,也比上一科多了很多,听说贡院新搭了好些小鸽子笼才够用。”
周娥一边说着话,一边端了只碟子,盖在乔明书的名上。
“你跟桃浓打赌了?”李苒看着压在乔明书三个字的碟子,挑眉问了句。
周娥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李苒失笑,正要再问她下了多少赌注,雅间外传进来桃浓的声音:“里面是周将军吗?”
周娥哈了一声,李苒一边笑,一边示意侍立在门口的婆子。
婆子掀起帘子,桃浓进屋,看到李苒,眉开眼笑的见礼。
“好一阵子没见王妃了,王妃这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周将军好,托周将军的福,又能歇上一两个月了。”
周娥哼了一声。
李苒笑着还礼,“周将军说你忙得很。”
“年里年外,我往扬州走了一趟,有个姐妹,嫁在扬州,添丁之喜,我就去看了一趟。
扬州真是名不虚传,我七八岁,也许是六七岁的时候,在扬州呆过半年,现在的扬州,比那时候可热闹多了。”
桃浓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歇上一两个月?”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斜瞥着桃浓,她的心情可不怎么好。
“过几天就殿试,隔天就放榜,放了榜,你不得狂散利是银子?从我手里赢的这点儿银子,不够你漫撒散的吧?准备再借多少?五千?一万?”
“瞧你这话说的。”
桃浓斜瞥回去。
“从我看到榜上这名儿起,这人,就跟我没有半文钱的瓜葛了。
人家从这会儿起,可就算是正正经经的两榜进士,以后可就是前程无量,扯上我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下九流,算什么?
人吧,得有自知之明。”
桃浓声调愉快依旧。
“那你是能再歇上一个月两个月了。”
周娥斜瞥着桃浓,看了好一会儿,一声长叹道。
☆、第147章 李代桃僵
会试放榜没几天,进了四月,殿试之后,宣德门外放出金榜。
整个京城顿时锣鼓喧天。
王家三爷王航点了探花,谢艾点了传胪,李清宁虽然还是吊了车尾,好歹也列在二甲之中了,曹茗和霍文灿也在二甲,当然排名在李清宁前面很远。
桃浓资助的那位山西书生乔明书,也高中二甲。
李苒打点了几份礼物,分别送出去,又和王舲、谢沛她们一起,看了新科进士簪花游街的盛况。
真是一场举城轰动的大喜事大热闹。
隔了两天,午后,李苒正和黄嬷嬷在后园看新修出来的一片假山竹林,周娥连走带跑,一头冲进来。
“出事儿了!”周娥额头全是汗,神情仓皇。
“谁出事儿了?出什么事了?”李苒后背一下子绷直了。
“桃浓!乔明书,那个蠢货!他请下了旨意,要娶桃浓!”
最后一句要娶桃浓,周娥简直是吼出来的。
黄嬷嬷两根眉毛抬的老高,有点儿懞,这是大喜的事儿,怎么能叫出事儿了?
“桃浓不想嫁?”李苒脱口问道,“桃浓人呢?旨意在哪儿呢?”
“在吴嫂子那里,我没让吴嫂子关门,关门太显眼,怕他们找过来。
乔明书,还有那旨意,在桃浓那个小院里,现在打发人到处找桃浓呢!”
周娥双手叉腰,气急败坏。
“去请桑嬷嬷,快。”
李苒转身吩咐了蔓菁,又看着黄嬷嬷道:“请王翠去吴嫂子那里,让她跟桃浓说一声,别着急,也别出去,在店里等我。跟王翠说,传了话,就守在那里,等我到了再说。
还有,告诉吴嫂子,和平时一样,有人来找,就说桃浓不在。”
黄嬷嬷知道事急,答应一声,连走带跑,亲自去找王翠。
“你跟我,去找王爷,王爷今天在宫里。”李苒叫上周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我去叫车,你……”
周娥抬脚就要跑,被李苒一把拉住,“用不着你。”
“也是,现在,你身边的,全是人精儿。”
周娥看着刚才跟着黄嬷嬷跑出去的一个丫头,在路口和黄嬷嬷一东一西之后,搂着裙子跑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