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半夜要启程,除了要和李苒说些话这件大事,他哪还顾得上别的。

李苒转过一顶帐蓬,往周娥帐蓬过去。

周娥没在帐蓬里,正站在帐蓬门口,对着夕阳深呼深吸。

“练功?”李苒从侧后过来,笑问了句。

“吸吸阳气。我刚才看你过去了,想着你一会儿得回来。”周娥深吸了口气道。

“这是夕阳。”李苒失笑。

“都是阳,朝阳夕阳有什么分别?明儿一早升起来的,不还是这个阳?”周娥对着夕阳,再吸了口气。

“倒也是,你的伤怎么样了?”李苒从上到下看着周娥。

“好多了,皮肉伤不算什么。没什么事儿吧?”周娥冲李苒过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李苒知道她问的是安孝沉,笑道:“没什么,他说后半夜启程,从荆湖深入蜀地。”

“是他一个,还是他们兄弟?”

“他们兄弟。”

“也是。”周娥拧了片刻眉,呼了口气,“险是险了些,一场大功,有他们宁家那面金字招牌,这一趟,他们能比别人容易不少。

唉,这将门的威风光鲜,都是拿自家子弟性命堆出来的。”

“嗯,刚才安大郎说了紫茄她们,说是被掳进栎城,石南他们找了家常年往来栎城做生意的商户,去栎城时碰到了紫茄……”

李苒将石南打听到的那些话说了。

“……说是怕扰了大帅心神,这些都没跟大帅说。紫茄她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苒尾声极低,紫茄她们,只怕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

周娥答的干脆。

“还有,大帅肯定知道,那边是有意要放出这个话儿,说什么也得让大帅知道。

不过,别说大帅,就我这样的,也知道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全是鬼扯,就你这脾气,嘿。”

周娥嘿了一声。

“退一万步,就算那啥啥,大帅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好些年前了,那时候大帅才刚十八九岁吧,我跟着大帅攻下钜城,离开没多久,矩城又被人夺回去,我们再夺回来。

再夺回来的时候,有个千夫长,破城逃命的时候,媳妇孩子留在城里,媳妇被人糟蹋了,这千夫长说他媳妇丢了他的脸,逼着他媳妇自尽。

这事儿让我碰上了,气不过,把这千夫长打了一顿,闹到了大帅那里。

大帅说,那千夫长护不住妻小,让妻小受难,该他自尽以谢妻小。

那千夫长是个怂货,我帮了他一把。

后头,大帅打发人将那媳妇和孩子送到了京城,没两年吧,这媳妇改嫁给了一个开糕点馒头铺子的,我还去喝了喜酒。

现在就住在旧封丘门里面,日子过得挺好,她男子包的羊肉包子好吃得很,等回去我带你去吃一回。”

“好。”李苒微笑应声。

“紫茄她们,别多想,凭命吧,咱们当时没办法,这会儿更没办法,唉。”

周娥看着李苒一笑之后,沉郁的脸,低低道。

李苒沉默片刻,嗯了一声,和周娥并肩无语,站了一会儿,辞了周娥,往帅帐回去。

李苒掀帘进去,谢泽也从帷幔那一边,掀帘进来。

“西青说你睡了一天,歇过来了?”谢泽走近李苒,仔细打量她的气色。

“歇过来了。”李苒仰头看着谢泽,他看起来有几分倦色。

“饿不饿?先吃饭?”谢泽见李苒气色明显比昨天好了很多,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见李苒点头应了,谢泽提高声音吩咐了句,几乎立刻,西青就带着两个小厮,摆了饭菜进来。

谢泽欠身将李苒面前的小瓷碗拿过去,一边给她盛汤,一边温声道:

“你这一阵子奔波,前两天就刚从战场上下来,不宜油腻。”

李苒嗯了一声,从谢泽手里接过那碗只有鸭肉没有鸭皮的扁尖老鸭汤。

谢泽也盛了一碗。

两人吃了饭,喝了半杯茶,谢泽才看着李苒笑问道:“你刚刚出去,是为了孝沉,还是想四处看看,碰到了孝沉?”

“想四处看看,他大约在等我。”

“天还没黑透,我陪你出去走走?”谢泽建议道。

“好。”李苒站起来,跟在谢泽后面出了帐蓬。

远远的天边,只有一抹嫣红还残留在地平线上,营地各处已经点上了火把,单个或是成串儿的气死风灯高高挂着,被风吹的来回晃动,红暖的灯光照的营地没有了白天的肃杀,伴着阵阵飘来的饭菜香味儿,竟有了一种闲适的居家味儿。

李苒和谢泽并肩,跟着他信步往前。

“孝沉的营地在那边,丑末寅初启程。”谢泽示意连绵营地的南边。

“霍帅那边过来的兵骑?”李苒关切的问了句。

“长安侯所率先锋,跟过来的霍帅部,由长安侯和霍文杰统领,在左翼。”

谢泽指了指左边。

“李清安随孝沉南下。”

谢泽顿了顿,看向李苒。

“李清安问过你,你要见见他吗?长安侯三子三……四女中,除了你,李清安最出色,也很明理。”

李苒眉梢扬起。

谢泽看着她扬起的眉毛,露出笑容,抬手按在她肩上,一边推着她往前走,一边低低道:

“你陷入敌后这些天,我日日煎熬,不知道多少回想抛下一切去找你,去救你。”

谢泽喉咙微哽,默然片刻,才接着道:

“要不是之前你和我说过,要以大军为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抛下一切。

就是现在,你回来了,我略一多想,还是后怕,要是你回不来……”

好一会儿,谢泽低低叹了口气。

“这些天的煎熬,我想过好些回,当年,谢尚书那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撕心裂肺,只能择一的时候,要是没有你那些话,那些告诫,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我的选择在你,谢尚书的选择在邵夫人,我凭什么责怪他呢?”

“你没有抛弃大军。”

李苒站住,看着谢泽。

“是,因为你告诫过我,因为,有前车之辙,我按住了自己,勉强按住。

谢尚书那时候事出突然,皇上说过一回,说他性子怯弱,易随波逐流,生性如此,我想我不该对他过多苛求。”

李苒移开目光,垂头往前。

谢泽跟上李苒。

“还有邵夫人,我恨极了她,这些天,我从你,想到她,假如我没能按住自己,抛弃大军去找你,救你,世人大约也要把我过错,归咎于你,他们会骂你祸水,狐媚,诸如此类。

可这要错,是我的错,与你何干?

谢尚书当年抛下我和弟弟,邵夫人并不知道。

也许,我错怪了她。”

“就象之前我和你说的。”

李苒伸手握住谢泽的手指。

“为人夫和统帅大军之间,大军在前,不是我在前。

当年你和弟弟,一个八岁,一个五岁,谢尚书为人父为人夫,那个时候,为人父该在为人夫之前,毕竟邵夫人不是年幼不能自理的孩童。”

谢泽握着李苒的手,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他确实有极大的不是,邵夫人也不是全无错处,只是,人无完人,就心性来说,谢尚书不如我,邵夫人也不如你,不宜苛责。”

顿了顿,谢泽看着李苒。

“回到京城,我想去一趟谢尚书府,看一看,你陪我去?”

李苒沉默片刻,点头。

这是他的心结,他要结死,她陪着他,他想要和解,她也一样会陪着他。

“李清安那边,要去看看吗?”谢泽示意南边那一片营地,“我陪你去?”

“等他回来吧。”

“好。”谢泽应声极快,“那咱们往那边走走,从辕门口,能看到栎城。”

“紫茄她们还活着吗?”听到栎城,李苒下意识的问了句。

“现在应该还活着,栎城那边,大约还不知道你已经平安回来,你回来的事,我下令噤口。再说,几个丫头而已,祁伊不是滥杀之人。

只是,城破之时……”

后面的话,谢泽没说下去。

李苒也没说话,城破之时,混乱之中,人命如草芥。

“希望这一回能一战毕全功,自此之后,至少中原,帝国之内,不要再起战火。”

李苒和谢泽并肩站在辕门内,看着远处的栎城,叹息一般道。

“太子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谢泽将李苒往身边揽了揽。

血肉横飞的战场,他经历了多少年,就厌恶了多少年。

李苒和谢泽远眺栎城,栎城城头,祁伊和简明锐站在城墙上,也在远眺着对面连绵的营地。

“没想到真是安家子弟。”简明锐脸色晦暗。

祁伊瞄着他,片刻才接话道:“我记得你说过一回,丞相对安家极是关切。”

“嗯,当年,听到安大帅战死的信儿,阿爹就打发人往安家大宅看望,人到时,安家大宅已经空无一人。

当时朝廷风雨飘摇,阿爹实在顾之不及,直到到了蜀中,才再打发人寻找安家子弟。

当时,随安大帅战死的两子两侄,都早就成家,育有子弟,我问过乐平,该有十一二个小孩子,加上护佑他们的家人,二三十人,四五十人,甚至百余人,不该消失到无从查找。

找到第三年,在离望城十来里的小望集,找到了安家子弟。”

“望城?在蜀中?”祁伊扬眉惊讶。

“嗯,哨探回来禀报,阿爹也极高兴,让我亲自走一趟,我到小望集时,那座庄子,已经是人去屋空。

之后,阿爹增派了许多人手,却再无消息,没想到……”

简明锐看着对面连绵的灯火,一声叹息沉郁非常。

“七八年前,我就劝过你,该让丞相称帝,抛开陆氏前朝,要是称了帝,这会儿那位姑娘也好,安家也罢,不过尔尔。

如今,蜀中举着陆氏和仁宗的大旗,却和……那位姑娘也就算了,毕竟姓李,和安家对面而立,实在是……”

后面的话,祁伊没说下去。

十几年来,蜀中都是举着复国,以及仁宗旧臣的大旗,这会儿,确切的说,从那位姑娘出现,他们就极其被动,这会儿安家的突兀而出,雪上加霜。

简明锐出神的看着对面的灯火,好半天,才苦笑道:“蜀中有多少人是因为仁宗而来的?称了帝,哪还有这份便利?

再说,我和阿爹说过,我守着蜀中,只是为了,乐平,我心里不能平!”

简明锐声音微颤。

“这些年,都是凭着这股子不平之气,阿爹若是称了帝,我大约要遁入空门了。”

祁伊默然看着他,好半天,一声长叹。

☆、第178章 观战

第二天一早,谢泽亲自带队,到栎城城下叫阵。

周娥和李苒一起,站在高高的辕门上观看。

周娥靠着根突出来的原木,半站半坐,眯眼看着出到阵前,扯着嗓子叫喊的二三十个军士,和李苒道:

“今天肯定是白叫,除非那个祁伊失心疯了,否则不会出战。”

“为什么?”李苒随口问了句。

“蜀军刚刚惨败,士气低落,咱们想一鼓作气,对他们来说,最好是一而衰三而竭。

你看大帅身边那面安字旗,别忘了,蜀地打的可是旧朝仁宗的旗号。

还有,南下的北方部族逃的干净利落,他原来的方略里,北方部族肯定是一大块,左翼右翼什么的,这新方略可没那么快,后头粮草辎重,都得跟着动。

这个祁伊,也不知道什么脾气,是擅守还是擅攻。

叫上三五天阵,就该攻城了。”

说到攻城,周娥叹了口气。

李苒转头看向周娥。

周娥迎着她的目光,一脸苦笑。

“我闲了好几年了,从闲下来那天,就打算着从此闲散养老,也跟大帅,还有侯爷说过了,就在京城领领闲差。

这人吧,一闲下来,就散了,心先散了。又是在京城那样的地方。

这几年,我这日子过的自在逍遥,吃得好睡得沉,眼睛看到的,都是京城那样的繁华热闹,耳朵听到的,不是小曲儿就是你说我笑,这人哪,就废了。

再上战场,闻着血腥味儿竟觉得浑身不舒服,听到马嘶人惨叫,心里难受。

唉,等攻城的时候,我就在帐蓬里呆着。”

顿了顿,周娥补充了句。

“呆在营地里吧,你也别看热闹了,就在营地里呆着,准备好,要是有个万一的万一,咱得赶紧跑。”

李苒被她这一句得赶紧跑,说的有点儿气噎,片刻才笑着点头,“好。”

叫了两天阵,到第三天,就开始攻城。

周娥没象她说的那样,就在营地里呆着,不听不看,攻城开始前,就披挂整齐,拎着她那把长刀,和李苒一起,站到辕门上,远远观看。

一架架的云梯车推到阵前,云梯车之前,步骑相杂,列着数百人。

周娥伸出半截身子,仔细看了看,回头看向李苒,拧眉道:“是长安侯,在最前面。”

李苒忙伸长脖子往前看,云梯前的步骑,似乎都差不多,以她对长安侯的熟悉程度,认不出哪一个是长安侯。

谢泽骑马伫立的中军中,一声沉厚的鼓声响起,云梯前面的步骑中间,刀枪扬起,狠厉的杀声也同时响起,人马同时往前散开疾冲。

李苒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盯着冲锋的步骑,呼吸都要停滞了。

冲了一射之地,栎城城头上,铁箭破空时密集响起,李苒惊恐的看着漫天的铁箭落在疾冲的步骑中间,在箭雨之后接着疾冲的步骑仿佛没经历过刚才那一轮射杀,人和马仿佛都比刚才更快了。

李苒的目光定定落在随着箭雨扑跌而倒的步骑,看着那些马嘶鸣着,转着圈,往四下疾冲。

李苒喉咙紧的几乎说不出话,转头看向周娥。

周娥紧拧着眉头,正满脸紧张的盯着继续前冲的那些步骑。

李苒慢慢缓过口气,目光从那一地的尸首上扯开,看向从第二轮箭雨中冲出去的步骑,再往前,就是一道杂乱而密集的拒马。

冲在最前的骑士用力勒着马,从被勒的前蹄高高扬起的马上往前跳下,冲到拒马前,大吼一声,抱起一块厚重的拒马,用力扔到旁边,冲过去,再抱起另一块拒马扔出去。

“是长安侯!”周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是长安侯四个字,也如同绷紧的面皮一样,硬梆梆弹出来。

长安侯身后的步骑从被他扔开的缺口中疾冲而入,混乱中,李苒看着那匹在原地转圈的马,却看不到长安侯在哪里。

缺口越冲越大,涌到城下的兵士越来越多,云梯夹杂在兵士中间,摇摇晃晃的靠近高大厚重的栎城城墙。

铁箭从城头上射下来,也从城墙下射上去,贴着城墙有火燃起,浓烟翻滚,云梯靠上城墙,再被推开,推倒,有几支火箭射入城墙内,有烟从城中升起来。

李苒直直看着前扑后继往城墙上涌堆的兵士,仿佛一群大雨中往上攀爬的蚂蚁,对同伴的死亡视而不见,一直攀爬,直到死亡。

好一会儿,李苒猛的透过口气。

“能攻得下来吗?还要攻多久?”

周娥瞄了眼李苒。

“这怎么可能攻得下来?这就是试探试探,还早,到天黑吧。”

周娥再看了眼李苒,皱眉纳闷道:

“你前几天不是冲杀过,这是吓的?”

“冲杀的时候身在其中,心无旁骛,不是吓的,是,人如蚂蚁一般。”李苒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

“蝼蚁。”

周娥纠正了一句,看着远处惨烈的攻战,叹了口气。

“不就是蝼蚁,都是按几个几十,几百几千算的,一战下来,也就是清点个数目字儿,死了多少兵,死了多少马,有时候,马比人值钱。

要不不看了,回去喝杯茶?”

“不用,我没事儿。”

李苒再次深吸了口气。

“经常这样攻城吗?”

“那当然,打天下,就是这么一座城一座城打下来的,今天你打下来,明天我再打回去。

我刚升了副将那一年,打赵州城。你打下来,我夺回去,你再打下来,我再夺回来,来来回回足足七趟。

攻城难,守城也不容易,你没经历过,这会儿,栎城城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儿,稍一大意,让人攻上城头,撕开个口子,很快就溃了。

我宁愿攻城,不愿意守城。”

周娥从攻城的兵士身上,看向栎城城头,又从栎城城头,看向眼看要升到头顶的太阳。

“快正午了,回去吃了饭再来看吧,早呢,再怎么也得攻到天黑。

早上我听石南说了,今天就是佯攻,天黑就差不多收兵了。

要是正式攻城,非得攻下来不可的那种,那就更早了,至少得到明天晚上,栎城这城墙,结实着呢。

走吧,吃了饭再来看。”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却没动。“我不饿,也吃不下,你去吃饭吧,我再站一会儿。”

“那让他们送上来。”周娥干脆直接的接了句,招手叫过西青,吩咐他拿点能站着吃的东西过来。

西青很快捧着肉菜馒头,汤水等过来。

周娥接过那一小篓子肉菜馒头,先递到李苒面前,李苒摇头,她这会儿真吃不下。

周娥也没多让,拿了个肉菜馒头大口咬着,有几分含糊道:“头一回看打仗,你还算好的,看多了就好了。

今天佯攻,说不定明天还要攻一回,后天说不定还得攻。

不停的攻城,让祁伊腾不出手,这也是给安家兄弟打掩护。

你想看,有得看。再多看几回,看习惯就好了。”

李苒听着周娥的话,没答她的话。

果然象周娥说的,这场佯攻,一直攻到天黑透,谢泽的中军中传出收兵锣声时,城头上并没有像周娥说的那样,用箭雨送一程,两家仿佛同时听到导演喊停的两帮群演,由激战而突然安静的分开。

李苒和周娥一前一后,站在辕门里,看着一辆辆堆满尸体的车子进了辕门,往旁边已经架起的几个大火堆过去。

李苒有些木然的看着从面前过去的一辆辆象堆兵虾般堆满尸体的大车。

谢泽从旁边绕过来,伸手揽在李苒肩上,微微低头,借着红旺的火把仔细看着她的脸色。

“没事吧?吓着了?别看了,进去吧。”

李苒低低应了一声,有些僵涩的拧过头,不再看成山成堆的尸首。

她没有吓着,她不怕死人,可她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之多新鲜的尸首,刚刚,这些尸首还是一个个有名有姓、各有悲喜的活生生的人。

在这之前,她见过的最多的一次,是十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