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小组,那一次任务,她感冒很重,发着烧,他们没让她去,十二个人的小组,去了十一个人,回来了十一具尸首,说是,他们中了埋伏。

之后她就离开了,回到长大的城市,掩起这一段经历。

可她从来没能忘记过那十一具尸首摆在面前的画面,悔恨和愧疚成了她的一部分。

要是她去了,他们肯定不会中什么埋伏,至少,他们不会全部有去无回。

“你没事吧?”

进了帐蓬,谢泽看着李苒有些苍白的脸,担忧起来。

“没事,在辕门上站了一天,站得累了,中午饭也没吃,我没事,喝碗热汤就缓过来了。”

李苒深吸了口气,看着谢泽,露出丝微笑。

“那先喝碗汤。”

谢泽看着李苒,并没有放下心来。

西青托着几样汤水点心送进来,李苒端起汤碗,慢慢啜着汤水,收拾整理着扑泄而出的情绪。

一碗汤喝完,李苒收拾起散乱的心绪,抬头看向谢泽,微笑道:“我好了。”

“嗯。”谢泽看着李苒明显缓过来的气色,松了口气。“你先歇一会儿,我还有些公务,一会儿就好。”

见李苒点头应了,谢泽站起来,掀帘子进了帅帐另一边。

李苒缩在厚垫子上,拉开夹被盖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朦朦胧胧的听着帘子另一边的脚步声,说话声,却又听不清楚,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大会儿,李苒被谢泽推醒。

”睡着了?你早上吃得少,中午又没吃,这会儿还是吃些东西再睡。“

谢泽连拖带抱起李苒,一边从西青手里接过漱口的淡盐水递给她,一边笑道。

”你忙好了。”李苒坐起来,清醒过来,接过淡盐水漱了口,看着两个小厮摆了满桌的清爽菜品。

“有个好信儿。”

吃了饭,没等西青等人把碗碟全撤下去,谢泽就看着李苒笑道。

李苒看着谢泽,眉梢微挑,等他往下说。

“送你们离开栎城北上的洪老先生平安,洪家大爷已经回到家里,也平安无事,洪家人都平安无事。”

谢泽看着李苒道。

李苒惊讶的扬起眉,“真的?”

“嗯。”谢泽极其肯定的点着头,笑起来。“我特意安排人去悄悄看过,平安无事。”

“一直平安无事吗?”李苒有几分不敢相信。

“嗯,一直平安无事。”

“怎么会……”

李苒的话顿了顿。

“洪家大郎用的那枚印信,难道他们没报上去?还是,别的原因?”李苒简直不敢相信,送走她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会不报,周娥和小五都很确定,你们那天遇到的轻骑,肯定认出了你们所带都是战马,一群百多匹马,他们不敢不报。

祁伊到栎城之后,先后两次从民间征马,一百多匹健壮军马,他们怎么敢瞒?”

“那是祁伊吗?”

“应该是简明锐。”

谢泽抬手按在李苒拧起的眉间,轻轻揉了揉。

“简明锐和王安相交莫逆,王安和洪老先生同榜出身,交情极好这件事,简明锐必定知道,也许,当年在荣安城时,简明锐和洪老先生也很有些交情。

洪老先生送你走这件事,应该是简明锐看在和洪老先生过往的交情上,或是看在和王安的相交几十年的情份上,才没有追究。”

“嗯。”好一会儿,李苒嗯了一声,“简明锐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明锐幼年时号称神童,他确实极其聪明,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无所不精。

你见过他的人,生得也好,气度不凡,赐婚乐平公主时,都说金童玉女,一段佳话。

荣安城破后,简明锐随家人避至蜀地,直到今天,独身一人,听说身边侍候起居的,也都是些小厮,或是年老的婆子。

简明锐极擅民政,在蜀地这十几年,休养生息,作养文气,卓有成效。

听说他常年在外巡查,微服简从,留意民生吏治,蜀地如今的兴盛,他居功甚伟。

简明锐还有个弟弟,简明哲,和简明锐相比,就是鱼眼比之珍珠了,简明哲早就娶妻生子,现有三子两女,自视为下一任蜀地之主。”

李苒专注听完,沉默片刻,看着谢泽问道:“简丞相为什么不称帝?还一直用着仁宗的年号,简丞相今年至少六十往上了吧?”

“六十七,简明锐有两个姐姐。

简家要是称了帝,第一,仁宗的好处,就所剩无几了,第二,他若称帝,朝廷必定立刻发兵征讨。”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简丞相没有称帝,除了谢泽说的这两样,只怕还有其它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毕竟,称帝这件事,有坏处,也有无数的好处。

☆、第179章 尽力

第二天,李苒没再到辕门上看攻城,在高大的帅帐内,和周娥说些闲话,几乎没出去过。

这一天收阵,又是在天色黑透之后。

李苒站在帅帐小小的侧门口,一辆辆装满尸首的车辆在离她不远的两顶帐蓬之间转个弯,往前面那一片火光过去。

李苒看着一辆辆大车上满堆的尸首,脸色泛白。

“今天死的比昨天少。”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慢悠悠晃到李苒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着那辆大车。

“挺好,都拉回来了,不用曝尸荒野,比从前强多了。”

李苒看了眼周娥。

周娥叹了口气,“我刚投军那些年,头六七年、头七八年吧,哪有人收尸?死人太多,活人太少,哪家也没那个人手,死在哪儿就在哪儿了,那时候,真叫白骨露于野。”

“唉。”李苒沉沉叹了口气,垂下头,进了帐蓬。

周娥站在帐蓬门口,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背着手,往自己帐蓬回去。

这一整天,王妃都心事忡忡,不过现在不用她操心了,在大帅呢。

谢泽的公务理得比昨天快了不少,吃了饭,李苒忍不住问道:“这样佯攻,还有攻几天?一直这么死人么?”

“还有四五天,得牵制住祁伊和简明锐。”

顿了顿,谢泽看着李苒。

“打仗就要死人,你没事吧?”

“昨天看到一车一车的尸首,很难过,今年又看到,唉。”

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我知道打仗总要死人,可是,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有家人有朋友,有脾气有性子,有爱有憎,一个一个的死了。”

“你想得太多了。”

谢泽伸手揽过李苒。

“明天我让他们绕到北门进出,你不要多看,也不要多想。”

“嗯,我想见见简明锐。”李苒沉默片刻,仰头看着谢泽道。

“嗯?”谢泽意外而怔,“简明锐?你见他?你要做什么?你以为能说服他?还是?”

谢泽反应极快。

“嗯。”李苒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我想了一整天了。

简明锐独身一人,清心寡欲的像个出家人,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建功立业,为王为帝这一件,肯定没想过。

只要他不是野心勃勃要做天下第一人,那就应该能说说话儿,是不是?”

谢泽紧拧着眉头,不等他说话,李苒接着道:

“这十几年,简明锐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民生上,把自己花费了十几二十年,打理的富足安宁的蜀地打成稀烂,他肯定比咱们心疼,是不是?

我觉得,该和他说说话儿,他肯定也愿意跟咱们说说话儿。”

“朝廷为了这一战准备了十几年,简丞相大约从入蜀那天起,就在准备今天这一战了,你难道以为能说……以为这一战有避免的余地?”

谢泽没说出那句说降简明锐,这一句责备的味儿太重了。

“当年仁宗打开荣安城,下了那道旨意,有人想到吗?谁能想到吗?”

李苒反问道。

谢泽默。

“人总是要死的,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有生死病死,也有很多非死枉死,没有人能够让天下没有不该死的死,可碰到不该死的死,就在眼前,就要尽力去救一救,也许呢?是不是?”

李苒拉着谢泽的衣袖,轻声慢语。

“让我想想。”

谢泽将李苒的手握在手里。

李苒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第二天早上,李苒醒来时,谢泽已经起来了,正盘膝坐在旁边小桌旁写着什么。

“你醒了。”

听到动静,谢泽回头看了眼李苒,笑着提了提手里的笔。

“你昨天说的有道理,不管成不成,见一见简明锐和祁伊,至少没什么坏处,我在写信。”

李苒忙坐起来,挪到小桌旁,挨着谢泽,看他写信,看出了神。

谢泽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漂亮而冷峻。

谢泽的信写得很快,很快收拾好吃了饭,往帐蓬前面,召人议事。

李苒端坐在垫子上,凝神听着前面的话语和动静。

谢泽的信在传看,抄录,有了议定。

两军对阵之时,她要见简明锐,不是私事,是公事。

谢泽带兵和昨天一样出了辕门,李苒站在帐蓬侧门口,犹豫了片刻,没往辕门上去,让西青搬了两张椅子过来,和周娥坐在帅蓬侧门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周娥瞄着明显有心事的李苒,东扯西扯了几句,看着李苒问道:

“长安侯的事儿,大帅跟你说了吗?”

“嗯?什么事儿?”

“看样子没说,头一天攻城,长安侯冲在最前,中了四箭,还好,没什么大事。”

周娥顿了顿,看着往后靠回椅背的李苒。

“这一件是小事,还有件大的。侯爷冲在最前,可没奉军令,他是瞒着大帅,换了衣服,混在那队轻骑中间,冲出去之后,大家才发现,大帅也才发现。”

李苒皱起了眉。

不奉军令而行事,确实是大事。

“还有,他之前请过战,请了不只一回,大帅没答应,还严禁他靠近前线,更不准私自出战,他这是违反军令。

那天攻城,咱们也看到了,侯爷该是有一场不算小的功劳,可这功劳。”

周娥一声干笑。

“侯爷已经被看管在他那顶帐蓬里了,我没进去,在门口看了几眼就走了。

等他伤好了,再怎么,一顿军棍少不了。”

“他经常不服从军令吗?”李苒皱眉问了句。

“那怎么可能,侯爷出了名的令行禁止,这是他头一回违反军令……呃!”

周娥的话猛的一顿,呆了片刻,才接着道:

“这得算第二回 ,头一回。”

周娥看向李苒。

“这话能跟你说。

头一回,是在进了荣安城第二个月。

那个时候,天下还乱着呢,皇上算是最大的一拨,可其它七七八八大大小小,还有十几家这个王那个帅,也有两三家称了帝的。

皇上运道好,头一个进了荣安城,得了仁宗那份旨意,一下子就特别名正言顺天命所归了。

当然,这是咱们这么想,那十几家可不这么想,都往荣安城赶。

皇上费了好多心血,布了个局,把那十几家中的最大的两家,诱到离荣安城十来里的地方,准备一举歼灭。

那时候,霍帅的大军在兴荣关一场恶战,损失惨重,再怎么号称,其实手头没多少人了,就凭着兴荣关一战的恶名,在正面诱敌。

我跟着侯爷,带着将近一半的人马,埋伏在升阳坡,等着号令。

冲锋前一刻多钟吧,或是两刻钟,反正很快就冲锋了,我一个亲兵,留在营地看着乐平公主的,冲进来,说乐平公主不见了。

我这个人,你知道,什么男男女女,不懂这个,立刻就跟侯爷说了,乐平不见了。

唉。”

周娥一声长叹,一只手拍着椅子扶手,拍了七八下,才接着道:

“那时候,我们没进城,皇上说,大军进城过于扰民,那就辜负了仁宗的一片仁心。

我们是后背靠着城墙安的营寨,那会儿,大战将起,头一天晚上,荣安城就城门紧闭,关的不能再紧了,乐平逃出营地,进城是不可能的,要逃,只能往外逃,往外的话,荣安城外,到处都是战场。

别说乐平那样的,就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或者连个枪连个马也没有,也一样没什么生路。

我当时挺难受的,那么好看一位公主,死在乱军中,说不定还要被马踩得稀烂,挺惨。

侯爷听到乐平从营地里逃出去了,当时眼睛就红了,就真是嗷一声就往回冲,疯子一样,不对,野兽一样。

他是主将,就我们那一支来说,他就是主帅,他这一冲,所有人都得跟着他往前冲啊。

我们都奔着营地冲回去了,那前面战场怎么办?

那都不是胜败的事儿,那是要覆没,从上到下,全部!

我就急眼了,跟上去,一枪杆把侯爷砸晕了,老朱,现在是大总管,当年是侯爷的亲兵队长,利落得很,捞起侯爷,一皮袋冷酒浇脸上,把侯爷激醒。

就这么大点儿功夫,冲锋的号令就来了,老朱把侯爷的长刀塞给他,我在侯爷马上猛抽了一鞭子,我和老朱一左一右跟在侯爷跟边,往前冲杀。

那会儿,侯爷也不知道清醒过来没有,象只疯了的野兽,红了眼的杀,侯爷是原本就是员猛将,那一回,成了修罗恶煞。

那一战大胜。

收战回营之后,我跟老朱都没打算把这事儿说出去,没什么意思对不对,可回到营地,侯爷就到皇上面前跪着去了。

那一回只能算半回。这一回算一整回了。

说实话,突然听说乐平活下来了,还生了个你,我压根不相信。

那一战打了两夜三天,荣安城四周,死人压着死人,铺了两三里宽的一道,她一个小娘子,怎么逃得出命?

要不是你长的,一看就是侯爷的闺女。”

周娥上身后仰,仔细看了看李苒,接着道:

“一看就是乐平的闺女,你还是更像乐平。

要不是你这长相,反正我是肯定不信你是乐平的闺女。

也不知道乐平是怎么逃出命的。

唉。要不是乐平根本没可能活着,这么些年,侯爷也罢,皇上也好,也不会从来没让人去找过乐平,找过你。

这个世上吧,想不到的事儿真多。”

“长安侯这一次违反军令,是因为城里有简明锐?”

李苒沉默良久,才低低问道。

“十有八九,你跟简明锐胡说八道那些话,只怕侯爷当真了。”周娥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就算他当真,皇上不会当真。他当真,也是自己想当真,这是他的心结。”

“嗯,也是。”

周娥往后靠在椅背上,出了一会儿神,再一声长叹。

“也是,当年,那两个月,侯爷像中邪一般,整个人像在着了火,烧的里外通红,后来,等到乐平公主逃走,那一仗打完,侯爷就成了烧干的炭,一片灰白,满身死气。

这男男女女的事,搞不懂。”

周娥话音没落,往栎城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鸣镝声,周娥惊的一下子窜了起来。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去看看。”十来步外站着的西青交待一句,急奔辕门而去。

“大约是往栎城送信。”

李苒没站起来,只直起上身,往栎城方向看了眼。

“你知道?”周娥退后几步坐回去。

“嗯,昨天我和将军说,我想见见简明锐,和他说几句话。”

周娥呆了片刻,拧过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李苒。

“你想干什么?劝降?”

“嗯。”李苒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周娥呆了片刻,哈了一声,“你这简直……不过也说不准,当年仁宗,谁又能想到呢,你又是个与众不同的,万一呢。”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万一呢。”

李苒看着周娥,露出丝丝笑意。

☆、第180章 说几句话而已

李苒是个从不强求的人,早年是她没办法强求任何东西,后来是觉得强求没有任何意义。

听到鸣镝,李苒一颗心放下来,有几分闲散的往后靠在椅背上,和周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等着谢泽回来。

午时前后,谢泽就回来了,这一个半天,既没攻城,也没叫阵,一只箭射到栎城城头之后,谢泽带着人围着栎城转了大半圈,就收兵回来了。

谢泽刚刚进了辕门,留守在栎城外的千夫长就遣人送来了栎城里的回信。

李苒没进帐蓬,和周娥一起,挪到能看到帅帐前门的侧边,站着看帅帐帘子不停的掀起落下,看着流水般急匆匆的进进出出。

周娥是老行伍,看一眼就能明白个八八九九,一边看,一边和李苒解释。

“……都出去了,这些全是硬探,周副将他们也都出去了,看样子栎城那边肯见。

为什么?这还不简单,要是不肯见,那就是接着从佯攻到真攻,这仗又不是今天才打起来的,攻城前该摸的底,早就摸清了,这会儿肯定用不着再派这么多硬探出去,更用不着周偏将他们。

要见面,就得约地方,这地方不好找。

这事儿,就叫麻杆儿打狼,两怕,那边怕被咱们偷袭丟了小命,咱们也怕被他们偷袭,一边怕吧,一边还得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把对方一举杀了,万一对方疏忽哪里有了漏洞呢。

你想想,这得多忙?要找对自己有利的地方,两边都找对自家有利的,肯定谈不拢,那就是你退一退,我退一退,好了,找到地方了,得查看吧,看地方,还得盯着对方。

啧。”

周娥撇着嘴啧啧连声。

“我跟你说,我最讨厌这样的事儿,琐碎的要人命,一个眼神没顾到,就能出大事,这事儿大帅擅长,他管过好些年的谍报。

太阳升头顶了,先吃点饭?

别看了,有得忙,早呢,这头一趟还没看回来,我跟你说,少说也得看上两三趟,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