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尹一愣,正要站起来,一双细白的手放在她肩上,将她重新按回了床上,不容违抗。

“在打一支吊针吧,不然你这样的状态去上课,也是坐在那里昏头脑涨,你好好坐着,衣物我来帮你收拾。”

赫连尹眼里有抗拒之色。

于歌又说:“别再拒绝了,你既然让我答应你为你保密,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那就是安安心心打完这支吊针,其他的,我再不管你了。”

赫连尹叹了口气。

很快,医生跟着几个护士来了。

于歌礼貌地对医生说:“医生,她的高烧好像还没退,请为她输液。”

医生点了点头,出去准备输液用具了,没多久,一个护士端着吊瓶进来,将银色针头扎入赫连尹手背,吊瓶挂在半空的银钩上,离开了。

透明的液体静静在输液管中流淌。

赫连尹重新躺回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单,嘴角的笑容淡淡的。

“谢谢你了。”

她很感动。

这样无微不至的于歌,令她感动。

“不用谢,我又没帮你什么。”于歌将她的衣服叠起来,慢慢装进包包里,“回到宿舍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会帮你办到。”

赫连尹只笑不语。

于歌怕她无聊,继续没话找话跟她聊天,“以后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赫连尹笑容一顿,低头,“不用的,我只是手受伤了,又不是残废了,不用那么麻烦的,而且宿舍里也有别的女孩,她们会帮我的。”

“同校和外校的怎么一样?你不要误会,我之所以去看你,只是出于同学情怀。”

她良久没有说话,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珠一动不动。

于歌把衣服收拾好,拉上包包的拉链,大功告成道:“OK了,衣服整理好了。”

赫连尹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谢谢。”

“不谢。”于歌应道,想了一会,又试探性问道:“这件事,你连赫连胤也不打算告诉吗?”

赫连尹眼睛里的笑意消散了,一片冷寂。

“我不想他担心。”

“你是怕他知道?还是不想他知道?”

他的话轻易攻击了她的心房,赫连尹没有说话,沉默地望着自己的手指,气息漠然。

她当然是不想他知道了。

连自己都不愿接受的事情,怎么去告诉别人啊。

她是个自强自习,克勤克己的人,假如她自己都过不去自己那关,就更不会说出来让别人知道了。她不想别人怜悯同情她,因为她不需要。

两个小时后。

赫连尹打完点滴了。

于歌将她的包包提在手里。

赫连尹心中感动,慢慢弯下腰穿鞋子。

岂料她一穿完鞋子,就被于歌抱了起来。

那双手臂很有力。

紧紧抱着她,却一点也不疼。

赫连尹大惊失色,挣扎着说:“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别动,你刚打完点滴,身体还很虚弱,你闭着眼睛休息吧,我抱你到楼下去拦计程车。”

“不用,这样出医院成何体统啊?放我下来。”

“不要拒绝我。”于歌冷着脸色,“而且就算你拒绝了,也没用,以你现在的身体,也挣不开我的怀抱。”

赫连尹继续挣扎。

岂料脑袋一昏,头晕目眩,高烧还没完全退好,控制着她沉重的大脑。她只好安静地伏在于歌怀里,任他把自己抱上计程车。下了计程车,他又把她抱上了寝室,引来围观的同学若干。

于歌面容平淡地说:“尹同学受伤了,身子不便。”

大家闻言也就一哄而散了。

赫连尹满面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羞惭。

之后的那几天。

赫连尹按照往常上午去上课,下午就呆在寝室里自习。

于歌给她重新配置了眼角,还经常跟同校的同学来看她,几人也不吵闹,围坐在她寝室里一起讨论术题,偶尔,于歌会带着书和水果过来,坐在她床边一边照顾她一边看书。

赫连尹总笑着说:“我已经好啦,你不用把我当成病号,我现在的状态就是揍人都可以了。”

大病初愈后的她面容消瘦憔悴,眼眸无光却也沉静,隐在透明的镜片后,疏离从容。

“没事,反正下课了我也没事干,去自习室和你这里都差不多,反正都是看书。”

夕阳西斜。

于歌轻轻翻动手中的武侠小说,面容是少见的温和。

赫连尹笑她,“没想到你还蛮会照顾人的嘛。”

于歌笑而不语,家里住着一个药罐子,他当然有经验了。父母常年忙碌,他从小就要为病弱于舟守床,已经习惯了,也不多话,就静静坐在床边看书,偶尔削个苹果,剥个橘子,不骄不躁。

“你经常看武侠小说,成绩不会受影响吗?”赫连尹其实是很好奇这件事的,从她认识他开始,就没见过他看教科书,这样真的不影响吗?

“没事的,我就算不学,寒暑假也能在家里的私塾里把知识补起来的。”

“你天生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家里的栽培,才对知识这样敏感的?”赫连尹的天才属于努力型,毕竟她是因为爱好,才能把知识掌握得那么好的,高智商,只能帮助她在判断事物的时候更准确简洁一点,并不能成为她天才的重要因素。

但是于歌,是一个不学习也能考第一的学子,这不科学。

听闻赫连尹的话。

于歌放下手里的书,面容俊美,“也许是因为我心中没什么杂念,所以学东西特别快吧。也许我天生是学习的料,所以掌握知识很快。又也许,是因为我出生于,祖祖辈辈的脑子都很好用,所以我遗传了。”

赫连尹忍俊不禁,“遗传还真可能,因为不止是你,于舟的成绩也很好。”

“你相信心灵感应吗?”他突然问她,瞳孔幽暗。

赫连尹思考片刻,“信啊。”

他感应于舟的时候,她常常在场,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相信真的存在。

“那你相信于舟是因为跟我有心灵感应,成绩才那么好的吗?”

赫连尹震惊,“你是说?”

于歌点头,“没错,我的脑子来自遗传,他的学识来自对我的心灵感应。”

“那么,你有这么好的脑子,你想过自己将来要用这个脑子做什么吗?”于歌的梦想,又会是什么呢?

“我将来想当一名医生。”

“因为于舟么?”

于歌惊愕,语气缓慢,“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关于于舟的身体么?”

“嗯。”

“其实我知道得不多,但上次他跳下水中救了韩洛思,就病了一个多月,这似乎不太正常啊。后来我去你们家看于舟,见他住在医护房里,房中摆了阵法,还有各种医疗器材,所以我推断,他的身体可能有点问题。不过于舟不想说,我自然会尊重他,不会去深究的。”

“你很聪明。”

“还好,我刚好有正常人的推理而已。”

于歌微笑,“其实于舟他有心脏病。”

赫连尹大吃一惊,“很严重么?”

“早搏,从生下来就带出来的心脏病,我们并不是不愿让外人知道于舟的病,而是因为小时候,很多人因为知道了于舟的病就疏远他,于舟很伤心,所以我们家里人是尽量不让外人知道的。于舟他自己也是有意识的躲避,我们作为他的家人,更应该支持帮助他。”

赫连尹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你们家的人对他很好。”

“当然了,能成为一家人,缘分非浅,只是不知道这缘分能维系多少年,他的病没法根治,所以能对他好的,我们家的人会尽量迁就保护他。”

“当医生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家人为你选的?”

“我自己选的。不瞒你说,其实没遇见你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未来的路家人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当医生是为了于舟,来参加冬令营,只是因为觉得学校很无趣,想看看最优秀的教师教出来的程度是什么样子的,直到你发生这事。”他低头看着她缠着石膏的左手,眼露亮光,“看到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仍然要坚持参加冬令营,我突然觉得你的思想很对,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早点拿牌,早点被重点学校录取,那么我们应该珍惜眼前的机会,说不定我们这样发展下去,还可以轰动港岛,得到报纸刊登呢。”

“是啊,既然我们有机遇,那么我们应该紧紧握住,人生没有多少次机会的,如果每次都犹豫,迷茫不觉,那么这个机会就会流走了,不会每次都白白落在你头上,所以我们要感恩,更要珍惜,早点毕业,早点录取,其实是好事。”

于歌点头,“嗯,所以我现在的目标跟你一样,早点拿奖,早点毕业,早点录取,毕竟我将来学的是医学,比平常大学的制度要多上两年至四年,还要各种进修,各种深造,早点毕业,对我也是早点解脱。对了,你大学想好上什么学校了么?有意向要留学吗?”

“留学?”

“是的,有想过出国深造么?”

“这个我倒没想好,你呢?”

“我?”他淡淡一笑,“我大学肯定要出国的,家里已经安排好了。于舟可能会留在国内,他的身体不好,国外不会给通行证的。如果你也想出国,倒可以跟我商量一下,我们今年也高二了,明年高三第一学期要参加省赛和国际赛,如果过了国际赛,可能我们申请名校的机会会很大,国内的很多学校在国外都是不被承认学历的,你想要学历漂亮一点,最好是出国。”

“为了漂亮的学历出国,这也太累了吧?”赫连尹言笑调侃。

“我倒不是为了学历。”

“我知道,你要考医学专业,出国会更好,毕竟国外的研究与医学比较先进,在这里,我祝你一路顺风。”

“听你这么说,是不会出国了?”

“这可不一定。”赫连尹笑得眼珠明亮,“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报复和见识,也不枉出生于一场了。”

为了于舟至此,他是绝世好哥哥。

为了未来远赴他国,证明他有报复。

但总而言之,他是个不错的人,虽然人生尚且迷茫,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懂得为了家人的幸福去着想,他已经做得不错。

于歌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短短几个字,带着他真心实意的渴求之意,也许他也很想知道自己要什么吧。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于歌吧,不冰冷,不阴暗,也不恶毒。

他不过是一个尚且懵懂的少年而已。

*

翌日。

培训完上午的课。

赫连尹左手不便,伸出右手将书收进斜跨包中,搭在背上。

走廊上的同学都好奇地张望着她受伤的手。

她没什么表情,已经习惯了,慢慢穿过吵杂的走廊,往楼下走去。

于歌倚在二楼的楼道口等她。

赫连尹在三楼上课。

于歌在二楼。

他看见她走下来,便笑着问她:“赫连尹,你中午要吃什么?我去帮你买吧,你手受伤了,先去寝室休息吧。”

赫连尹身上穿着赫连胤买的外套和破旧牛仔裤,搭着斜挎包,站在比于歌高四块阶梯的地方,散发出青春少女特有的朝气。

“没事呢,我只是左手受伤了,又不是全身瘫痪了,我自己去买就可以了。”

“有什么所谓?反正我也要去食堂,也要回宿舍,就是顺路给你带回去而已,不麻烦的。”

她慢慢走下来,“不必那么麻烦了,你帮我买还要多跑一趟女生寝室,我们一起去食堂买饭吧。”

于歌笑了笑,也不勉强,从她身后走快两步,与她并肩前行。

他很高。

赫连尹168的身高,站在他身边,只到了他耳垂的位置。

两人的背影皆是美丽高挑。

引得路人纷纷瞩目。

来参加培训的学生,都知道两人是金岭中学成绩数一数二的金童玉女,他们是最好的搭档,最好的对手,男的俊,女的美,皆是校园主持人,名人,优质生,市赛队成员。

教学楼外在下雨。

水杉树被风吹得凌乱作响。

颜色缤纷的雨伞撑在树荫里,男男女女,皆神色匆匆,抱着书本跑入食堂,又抱着书本跑出食堂,裤脚湿漉。

赫连尹跟于歌站在教学楼一楼的柱子旁,外面在下雨,两人在等雨。

赫连尹的病刚好,加之还有手伤,现在是再不敢冒雨了。

有些事情想通了后,她还是很怕死的,左手废了就废了吧,总比死了强,只要她有信念在,这只手迟早还是会好起来的。

只要怀着平常心,也就不再觉得那么痛苦了。

要战胜病魔,首先要战胜自己。

她抬头,整个校园白雾浓郁,雨丝连绵,远远看着,还是挺有诗情画意的。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大冬天的,冷死人了。”于歌说着,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系在赫连尹脖子上,“天太冷了,你的病刚好,还是围着我的围巾吧,以免再次病倒了。”

赫连尹一愣。

单手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却被于歌拦住了。

“别拿下来了,女孩子要好好爱护自己,如果老是生病,以后对你身体会很损伤的,你的脸色总是这样苍白,说不定就是亚健康。”

赫连尹呵出白色的气,“我真的不是病号,不要这样小看我好吗?”

“不想让人担心就好好带着吧,就当是为了这次的评分努力的吧,还有三天就要综合评分了,你要加油。”

说到综合评分,赫连尹微微一怔,手指放了下来,“原来这么快就要评分了啊。”

“是啊,两个星期已经快过完了。”他也觉得过得很快呢,也许是因为跟她呆在一起吧,照顾她,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看见了她坚强背后的另一面,他突然发现,其实她只是一个脆弱温柔的少女。

“是吗?”她的瞳孔荡了荡,变得墨黑深沉,“你下午能陪我去趟医院么?我想拆了左手的石膏。”

去医院还是有一个人跟着好,到时候医生会对家属吩咐什么,她的家人没在这里,所以到时候于歌可以帮她记一下医生所交代的事情。

于歌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珠幽深认真,“你确定现在就要拆下来么?”

“是。”她的声音很肯定,“到时候医生有什么吩咐,希望你帮我记一下,回头告诉我。”

“好。”

一个小时候后。

雨终于停了。

两人来到医院。

赫连尹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表明了这次的来意。

医生建议她延后一个星期在拆石膏,这样对她的手会比较好,赫连尹说,她马上要进行竞赛综合评比了,带着石膏上场会不太美观,希望医生成全她。

医生听完她的话,颇为动容,说拆其实也可以的,只是让她要有心里准备。

这只手。

已经打过三次石膏了。

赫连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点头,“拆吧。”

又两个小时过去了。

赫连尹重新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

左手的石膏拆掉了。

手腕处缠着厚厚的绷带。

于歌坐在外面的等候椅上等她。

有一些话,医生必须单独告诉赫连尹,他翻了翻赫连尹的病例,写上一段话,“赫连小姐,你的手康复的不错,但神经线仍然很脆弱,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腕,无力是正常的,但如果出现的痛或者酸,就要及时跟我们医院联系。”

赫连尹沉默地低着头。

她的手确实很无力。

左手的手掌仿佛不是她的,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没有一点知觉。

如果说没拆石膏之前她还有点期望的话,那她现在是完全死心了,因为她大脑的神经线完全控制不了那只手掌,想弯曲手指都很困难,等同于是废了。

“医生,我的手会无力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证明我的手有康复现象?”良久,赫连尹轻轻抬起头,眼神深黯,看不出是怒是悲。

医生指着她眼前的杯子,鼓励性地说:“如果你很想知道自己的手力量如何,那我们下来就来做一个测试吧,现在放在你眼前的,是一个第一次杯子,一个塑料杯子,一个玻璃杯子,一个装了水的玻璃杯子,赫连小姐,如果你能拿起塑料杯子,就是有进展,而如果你能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子,就是康复了,你来试试吧。”

赫连尹看了眼前杯子良久。

而后。

她的右手慢慢扶起左手,将左手移到一次性杯子面前,她的左手慢慢握住那个一次性杯子,右手放开。

一次性杯子被拿了起来。

感觉不到重量。

也感觉不到杯子。

赫连尹瞳孔紧缩,“医生,我感觉不到那个杯子,这是正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