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爷说,大舅爷若是走了,还请少夫人早点过去,他等着你帮他换药。”裴十静静地立在门边,恭敬地禀报。

 第二十七章

莫离居内,灯火通明。

裴煜坐在宽大的书案前,眼光一动不动地凝着面前的绢画,这是他刚才让裴十去悄悄‘拿’来的。画帛装裱精美,保存细致。画中女子神韵清晰,柔美绝世的姿容跃然绢上,一看便知这作画之人,是用心之作。

“还真是很像。”裴煜伸出手指缓缓抚过女子那双清如秋水的明眸,幽长地叹了口气,墨瑶,与公主如此神似,身份已是无可置疑。那么说来,金凤令,必然是在她手中了。

原先他多年来已将暗算刺杀当作家常便饭,是因为他是四皇子的得力羽势。经此一来,这暗算的人马又要加上一拨了,为的是这金凤令的主人墨瑶,虽然这令牌并非在他手上,她却毕竟是他的妻子,这些日子,他没少帮她打发太子那些暗卫的‘光顾’。

如今,朝中太子与四皇子、右相三派势力成鼎立之势。右相处事不偏不颇,是皇上掌控全局的平衡点,亦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而太子与四皇子之间,权势能力几乎相当,所等的,不过是皇上的考量而已。

时已至六月,清洲洪灾一触即发,光靠户部所拨银两根本是杯水车薪,在这关键之时,那墨家之财,自然就成了太子与四皇子之间争夺的重要筹码。而墨非凡此时,想必已是焦头烂额。临城生意重创,他拿什么出来支援清洲?

多事之夏,墨家多年来的谋算,已到了关键时刻,这次四皇子和裴老将军赶赴临城,定是皇上已经察觉了墨家异动,打算出手了。而他,必须在这时候再加上一把火,将墨非凡费尽心思想要的军机图,找个合适的机会去送上门,一来可以坐实了墨家的罪名,二来更可以对那与墨家联姻的萧氏,起到敲山震虎之效。可偏偏的,此事最合适之人他的夫人,墨瑶,居然对这价值千金的军机图嗤之以破布,连眼角都不愿多瞄一下,这倒是让他有些头疼了。

墨瑶,她不听父命,甚至对墨非凡以墨洵相挟也未加理会,着实让他大出意外,她究竟是有情之人,还是凉薄性情?而墨非凡,除了墨瑶,又怎会轻易落下他布下别的圈套?

多年来,墨家墨贵妃与皇后素来交好,墨非凡与太子最为亲近,之所以将墨瑶嫁到裴府,不过是墨家安抚四皇子这边的一着轻棋而已,自然,墨非凡想必没有料到,墨瑶的身份,竟是如此之复杂。

几经思虑之下,他也只有趁墨瑶不注意之时,暗中出手了。可是,一旦她发觉之时,将会是怎样的反应?她的心思,他委实是猜不透。

想到这里,裴煜烦闷地吐了口气,他可以不当她是墨家之女,可她却偏偏拥有太多人觊觎的宝物,诸多的不明因素,已经让他无法将她看成一个闺中弱小女子,整整八年,她对墨洵可谓是情深意重,却并未透露半点金凤令的下落,那他和她不过数日婚姻,又有何把握?

这些天来,她对他完全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任他多使几多力气,也是像砸到了棉花之上,并无半点收效。他的‘柔情’攻势,又是否真的对她有效?他的信心,渐渐耗尽。

或许,他与她之间,原本就注定是一场棋局。可是,若真如此,他又不甘。虽然,他不知这不甘是源于何处。

夜风微凉,吹入了一缕浅淡的荷花清香,裴煜靠在椅中闭目沉思,却是越想越觉烦闷。他腿伤未愈,墨洵又将成亲,那萧氏更在虎视眈眈,这天下至宝的财物,为何偏偏在那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洞悉一切的小女人手里?这最后的赢家,究竟会是谁?他们图的,又是否和他一样?

“爷,夫人来了,可要让她进来?” 案前人影一晃,裴十悄无声息地跪在案前。

“娘来了?”裴煜抬起头,看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娘亲来到莫离居,想必是有话要与他谈了,“让她进来罢。”

佩环叮当,柔香浅绕。裴煜微微扬起了嘴角,娘亲身上的味道,一如既往的让他安心。

片刻之后,裴夫人拎了个小小的食盒走了进来,看向裴煜的神色,却是有些复杂。

“娘,你怎地来了?”裴煜揉揉眉心,神情有些倦怠,“难道是为今日齐家之事?”

“是,也不是。”裴夫人走到案边坐下,眼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桌上的绢画,微笑道,“煜儿,你可是有心事?”

裴煜怔了一下,答非所问,“娘,那齐云山庄之事,我自然会去查,却不知皇上是否知道,这大绵皇都之内,竟然还有隐藏如此之深的势力,所谓知已知彼,百战百胜,他们若真对大绵有所图谋,怕也是件棘手之事。”墨瑶的身份掺上了别国皇室,可就麻烦了。

裴夫人深深看他一眼,轻叹一声,“煜儿,你觉得皇上能力如何?”大绵国的皇上,又岂是吃素的?

“娘!”裴煜微微一惊,此话若是在别处议论,那可是大不敬之罪,他这书房里,也未尝没有皇上的人,娘亲为何这般毫无顾忌?

裴夫人淡淡一笑,眼睫轻垂,“煜儿,这些年来,娘可有做过什么让你为难之事?”

“那倒没有。”裴煜摇头,娘亲处事,一向极有分寸。

“此处没有皇上的人。这么多年来,娘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安然将你养大?”裴夫人美眸中闪过一丝锐光,神情却依然柔雅。

裴煜默然,确实,这些年,多亏了娘,否则,他又如何能熬过伤腿时那痛彻心腑的伤害?

“皇上处事果断英明,城腑深不可测。”裴煜想了想,如实回答。

“不错,既是如此,你就莫要再查那齐云山庄之事,他坐拥天下,揽权数十年,若是连这点都不知道,又岂能坐稳那至尊宝座?”

“可是,”裴煜还要再言,却被裴夫人挥手打断。

“天下男子,往往轻视了女子的智慧,做些自以为聪明之事,”裴夫人无意再谈齐云山庄之事,神情蓦地变得严肃,“煜儿,你莫要再做让娘失望之事了。”

裴煜神情一滞,“娘,你在说什么?孩儿不明白。”

“装傻,是最为不明智之举,”裴夫人冷冷睨他一眼,“女子有时的忍让,并非害怕,也并非无知,不过是无争罢了。”

“你不要告诉我,这不是你放在瑶儿房里的?”

裴煜看着裴夫人从袖中拿出的那个淡墨色小卷轴,神情一凛,有些恼怒,“娘,此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裴夫人美眸半眯,唇角扬起一抹冷笑,“你以为你做的这些动作瑶儿不知道?你以为我是怎么拿到这个的?”

“瑶儿说,她房里突然多了件东西,问是不是我落下的,你可知她这话有几重意味?你到底打算如何?娘为你选的媳妇,你就是不在乎,是不是?你就是要让娘失望,是不是?”

“不是!”裴煜紧握双拳,他未想到,那个小女人,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他,提醒他!是的,这军机图是他放进她打算带去墨家的礼匣中,原以为她不会再去翻看,却不料竟还是被她发现了。他并不想以此来对她设套,届时的借口,他也早已想好,可是,她竟然以这般的态度,明确地告诉他,她不想让他对付墨家!

“煜儿,你不如想想,她,其实是在给你一次机会,否则的话,她大可毁了此物,去帮墨家。”裴夫人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至少你该庆幸,如今,裴家与墨家,她都不会偏予,你若是真想与她厮守,就莫要做出让她伤心之事。”

“我自然是会待她好。”裴煜眸中深色一闪而过,他突然有些不甘,在这个家里,他的那个小妻子,竟然比他更得人心。

“你待她好?”裴夫人不以为然地摇头,“你新婚之夜与她不欢而散,翌日起却对她温柔有加,情深款款,娘都能看出你非出自本意,难道她不知道?”

“你想让她对你情难自禁,心甘情愿奉上金凤令?然后你则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届时任你想要如何,她已再无筹码与你相衡?”裴夫人叹然相劝,“煜儿,你莫要忘了,瑶儿是在西峯山庄长大的,那温婉为人你该知晓,她能在那般境地怡然自保,又岂会看不透你这点点心思?”

裴煜恍然一怔,语气有些艰涩,“那,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想什么,你这个做夫君的不知道,居然来问娘?你对她,到底花了几分心思?”裴夫人将那副军机图扔到桌上,语意深长,“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给她,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还是你认为,有更好更聪慧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你!”这个儿子,行军打仗英勇机智,怎地碰上这感情之事,竟如此没有阵势?还真是……像极了他的父帅。

“瑶儿自嫁进裴家,未再与墨洵有半丝音信,那墨家侍卫白扬几次悄然来访,带来的信笺她不过是一炬焚之,在萧府与君逸见面,也是谨礼相守,她这般的态度,难道你还不明白?如今齐氏上门,偌大一个齐云山庄,不论是何势力,那都是不容小觑的,将来,她真要离开裴府,你以为,凭她的心思,会走不了吗?你若想以假意换她真情,还是要掂量些的好!”裴夫人一口气说完,直呛得裴煜面色变了几变,“娘言尽于此,别以后等丢了魂,再拿府里下人出气!”

“她想走就走!”裴煜挥手将案上的军机图一扫而落,只觉得心底最为阴暗之处被揭发尽然,又恼又怒,“难不成我裴煜,还少了女人不成?”

裴夫人冷笑,“是,男人又怎会缺了女人,三妻四妾,风光自是无限!你贵为将军,还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巴巴的送上门呢!只不过,娘可以事先告诉你,你若是不满意娘给你选的媳妇,以后也别指望娘会同意你娶别的女人进门!”那些个所谓的名门闺秀,又怎能比上瑶儿这般的性情?

裴夫人拎起食盒,头也不回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头丢下一句话,“难道说,至今,你真的以为,你可以继续欺骗你自己?你对她不过是假意么?那不如,让她将金凤令给你,换她与萧家君逸离开,可好?”

裴煜‘砰’的一掌击在案上,怒目而吼,“娘,到底我是你儿子,还是她是你女儿?”

裴夫人脚步未停,只幽幽叹息,“你羽翼已丰,迟早要离开娘……而娘,将会慢慢老去,只望在有生之年,能有个贴心的亲人,陪娘度过寂廖的悠长岁月。”当年,是她对不起她的夫君,害他至终也是怆然心碎,如今,她绝不希望,自己的亲生之子再与他爹一样,落个为情所苦的下场。

儿子,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年,年轻气盛。若是真错过瑶儿那样的女子,将来又拿什么去忏悔?而瑶儿的心性,若是真放开了手,那是绝不会回头的。只不过,她能做的,也只能尽量的提点儿子,最终他们的造化,也只能是‘缘份’二字。

“爷……这个,怎么办?”裴十胆颤心惊地捡起地上的军机图,颤巍巍地跪在一边。

“怎么办?”裴煜冷冷地睨他一眼,咬牙切齿,“爷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办!这该死的小女人!爷就不信,就得不到她的心!”

“去给爷传鼠医来,爷这腿,得快点好,至少,爷要和她睡觉!”

“睡觉?”裴十不知死活地嘀咕,“爷不是已经和少夫人睡过了吗?”

“是真正的睡觉!”裴煜暴怒,一掌击飞桌上的端砚,险险地擦过裴十的耳边,“还不快去!”

裴十一骨碌爬起来,冷汗连连,“属下这就去找鼠医。”打死他,也不再问了。可是,他真的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睡觉呢?难不成,那几日爷和少夫人同床,都没睡着?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几日,裴府里相当安静。裴煜一直在莫离居内养伤,不出院门半步,每日里墨瑶也只在他换药之时与其相见,面对他似乎越来越火热的眼神,墨瑶唯有以各种理由逃之夭夭。

原本,她倒是存了好好与裴煜相处的想法,毕竟已与他是夫妻之名,日后岁月悠长,总要有个人相扶走完一生。却不料他竟会在她送给墨洵成亲礼物上做手脚,她那样明白的向他宣告了对那副军机图没有兴趣,却仍是阻止不了他要以她为媒向墨家下手的决心。

想必,裴煜若是无法藉她之手传递那幅军机图,必定会另寻他法。会寻什么法子她不知道,可她却非常清楚,用如此强悍毫无逆转的罪名对付墨家,不可能只是裴煜的意思。这件事,怕是逃脱不了皇帝舅舅的授意。

裴老将军赴临城,墨非凡来信中说临城生意重创,两者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墨家,想必已让皇上舅舅动了非杀不可的念头。从墨非凡想要军机图来看,这墨家,想必是有了谋反之心,可她不明白的是,一个皇商而已,保命已是来不及,又怎会有如此巨大的野心?

转眼六月十八将至,墨洵婚事近在眼前,墨瑶却愈来愈觉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但又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天夜晚,风雨交加,雷声隆隆。墨瑶在床上睡得极不安稳,做了这八年以来的第一个噩梦。梦里,满天星光全无,幽黑的天幕下,伸手不见五指,她茫然四顾,竟不知身在何处。渐渐的,四周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伴随着一阵阵喝咤声。她始终看不清面前那些人的面目,却能清楚地看到,那被绑在中间的身影,那满身血迹,满眼哀痛看着她的人,是宝儿,他不言不语。而她,伸出了手,却始终无法靠近他半步。

夏夜衣衫单薄,墨瑶惊醒之时,身上几乎湿透。风雨初停,空气爽凉,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里滋长而出,生生不息。而那梦里的一切,竟是那般的真实,似乎就是眼前刚才发生之事。

“宝儿……”墨瑶拥着轻被低低自喃,竟是再无半点睡意。自昌隆寺回来以后,她的直觉愈发灵感,思来想去,她心里已生出些担忧。她有些后悔,是否该将那军机图销毁,断了裴煜和墨非凡两人间的这出猫拿耗子的戏码?可她若真那样做了,怕是会有更加不可估量的后果罢?这双方矛盾若是白热化,墨非凡破釜沉舟之时,宝儿很可能会被殃及池鱼。

墨非凡如何她不在乎,但是宝儿,那般天性纯良的人,她绝不希望他受伤害。

六月十七,墨洵成亲前一天。一大早,青花就溜进了墨瑶的床帐内,两眼红肿,眼底发青,一看便是一夜没有睡好。

墨瑶靠在床边,细问了才知道,夜半之时,白杨曾经来过,说是墨洵大发脾气,不肯成亲,非要见墨瑶一面,这几天里,墨非凡无奈之下,只有用绳索绑了墨洵关进了柴房。而墨洵,在柴房里撞破了头,满脸鲜血,却嘴里一直念叨着要见瑶儿。

听白杨的意思,墨非凡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脾气又急又躁,想尽了一切办法,墨洵却依然是不屈不挠,就是不肯妥协,他只气得差点没把墨洵给一脚踹进河里去。墨家与萧氏联姻,婚仪隆重,达官显贵无数,这成亲之时总要让墨洵乖乖配合才行,一旦在婚礼上闹了什么笑话出来,墨氏的颜面将全然扫地不说,右相家的面子,那更是得罪不起的。于是,墨非凡特地派白杨来这一次,万分诚恳地希望墨瑶能够回去一次,劝说墨洵成亲。

墨瑶听完这些,心里已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能两手紧紧地揪着被褥,心如火煎。宝儿虽然心智不熟,可对于事物的执着,她却是最了解的。原以为他对她总会淡忘,却不料这亲事在即之时,居然会闹起了脾气。这个家伙犟起来,除她之外,还真是谁都没辄。归根结底,不过是宝儿最在乎她。他不在乎的人,从不去理会,而就因为在乎,才会受制。可是此时的她,又以何身份再去劝说?原本裴煜就对她与宝儿之间心存芥蒂,她又怎能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

“小姐,你要不要回去一次?”青花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白杨来送信的时候,是面目全非,她差点没认出来,一看就知是公子这次的脾气着实闹得不轻。

墨瑶垂睫沉思良久,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心疼小白羊了?”

青花脸一红,“没有的事,奴婢只是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姐若是回去一次,说不定,公子还真就从了。”犹豫一会,又道,“公子若是不从,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庄主的手段,小姐想必也知道。”

墨瑶摆摆手阻止了青花再说下去,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宝儿现在的模样。去,还是不去呢?她实在无法对宝儿置之不理。墨非凡肯定不会要了宝儿的命,可会不会去折磨他,她就无从得晓了。若说这些年来,她最在乎的,关心的人,那肯定是宝儿。可叹就叹在,她毕竟与他缘分太浅。

墨瑶给裴夫人去请安之时,有些心不在焉。想到宝儿可能承受的折磨,以及那梦中宝儿满眼哀痛的神色,只觉得心惊肉跳。

“瑶儿,你可是有心事?”裴夫人美眸闪了闪,若有所思。

“没事。”墨瑶努力扯出个笑容,这件事,她又如何和裴夫人说才好?难道说,她的义兄缠着要她,不肯成亲?

最让墨瑶意外的是,那墨非凡做事,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她还没从静心苑里出来,管家已经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禀夫人,少夫人,西峯山庄的少庄主到了。”

裴夫人眉梢挑了挑,墨瑶却生生的被一口茶呛住,半晌,才艰难地咽了下去。宝儿,居然来了裴府?

“请墨少庄主到承华苑,切莫怠慢了。”裴夫人轻抿香茶,吩咐了一句。转头对墨瑶微微一笑,“瑶儿,他与你自小情意厚重,你且去看看,娘今日有些乏了,就不去了,若有什么需要,让画儿她们知会娘一声就行了。”

“是。”墨瑶颌首,想了一想,对身边的书儿道,“书儿,你去告诉夫君一声,就说我娘家义兄来了。”

来不及细想,墨瑶已迈步向承华苑赶了过去。难道说,墨非凡料定了她不肯回去,才将宝儿送上了门来?

承华苑。

墨瑶进门的时候,墨洵正坐在椅子上像模像样的喝茶,虽然坐得非常端正,可眼神中的急切,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瑶儿!”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墨洵早已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切冲了过去,想要去拉墨瑶的手,却在身边白杨的眼神制止下生生地忍住。急急地想要张口,却在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一众人等后,哀哀地吐出一句,“瑶儿,我可不可以不成亲?”

厅内书儿等丫环见此情形,都惋惜地垂下了头。原来,这少夫人娘家的哥哥,果然比传言中更加俊美绝伦,只可惜了,这般的样貌,偏偏是个孩童心性,成亲在即,居然没有半分新郎倌的模样,巴巴地赶到了这已出嫁的妹妹府中。这件事,若是让萧家那位待嫁小姐知道了,该是何等反应?

墨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墨洵面前,深深地打量着他。他的衣衫纤尘不染,依旧丰神隽雅,可是那双原本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时布满了红血丝,而那薄而红润的嘴唇上,依稀是几道深深的齿印,额头上,是明显的青色瘀痕。他,竟会如此狼狈。

“宝儿,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墨瑶垂眸看向他的衣袖,却见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听说墨非凡曾将他关在柴房,那他身上,究竟添了多少道伤痕?

最终,墨洵在她的凝视下乖乖地伸出了双手。衣袖下,那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多出了几道狰狞的勒痕。

“瑶儿。”墨洵咬咬嘴唇,长长的睫毛下,亮亮的眸子迅速染上了一层薄雾,期期艾艾,几分委屈,几分伤心。“我不成亲,好不好?”

他不是要故意来讨她的怜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如此想要见她一面,在成亲之前。

他知道她不会轻易地向裴煜妥协,她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可是,他却不知道,对于他与别人的成亲,她是否会不介意。他深深清楚,当她轻唤别人‘夫君’时,他的心里有多痛,有多煎熬。他坚信,只要他坚持在原地等候,她一定会回到他身边来。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墨非凡会提前与萧家的联姻。当他唤别人娘子,与别人洞房之后,他与她之间,那道鸿沟又岂是轻易可以跨过的?以她的性情,想必,再也不会给他机会了罢?

墨瑶淡淡地垂下眼睫,眸光定定凝在墨洵腕上的伤痕上,良久未语。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心里有多难受,这个她关心爱护了八年的男子,这个一向对她言笑灼灼,又想着法子欺负她的男子,居然在她离府的这点时间内,受尽了折磨!而造成他受这了如此伤害的人,偏偏是她!到底她对他的好,是否害了他?

“宝儿,你来这里,是想和我说什么呢?”墨瑶深吸一口气,定定地迎上他委屈的眼神,她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他有他的路要走,而每个人,面对命运,不是迎接,就只能挑战。

“你来见我,是想告诉我你不想成亲?你不想长大,对不对?可是,你看,我都已经嫁人了,有了夫君,以后还会有小宝宝,你就要做舅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这些话的,她只知道,眼前那双亮熠的眼眸在渐渐的黯淡,渐渐的如同一潭死水。

墨洵不再看墨瑶一眼,默默地垂下了眼帘。他历尽了千辛万苦,前来见她一面,换来的,不过是她眼底的那些心疼,和足以让他窒息的劝娶。她在劝他娶别人。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在她面前装傻扮痴了那么多年,她居然,真的当他是个孩子了么?她知不知道,每次在她面前的伪装,都让他很辛苦很辛苦?为什么偏偏要他来背负这么多?为什么不让他更早的遇到她?为什么他不能娶她?而她,又知不知道,他多年来对着自己最爱的人,那想说却又不能说的痛苦?

“宝儿听瑶儿的话。”墨洵缓缓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那孓然卓立的身影更加的孤单,苍凉。

他只知道,她放弃了他。

墨瑶依旧微微扬着嘴角,维持着劝慰他的浅笑。可在他转身那刻,她的身形无法克制的晃了晃,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心。

他眼底的绝望,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曾经,他只需稍稍的弯弯唇,她就对他笑颜相抚,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能做。

青花稳稳地扶住了墨瑶,只觉得眼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正悄悄地涌动。小姐对公子的爱护,那八年来的朝夕点滴,又岂是这几句几字所能掩饰?如此的用心,也只是希望公子不再受苦罢?庄主,这一着棋,其实是算准了小姐的反应,顺势让公子死心,不是么?

直至墨洵与白杨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了苑门口,墨瑶才转过身,用力地闭了闭眼。两个八年来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人,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连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可是,明天,她依旧要微笑着参加他的婚宴。

“也许,我真的欠了他。”墨瑶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得清。

“少夫人,爷说,大舅爷若是走了,还请少夫人早点过去,他等着你帮他换药。”裴十静静地立在门边,恭敬地禀报。

第二十九章

莫离居内,裴煜非常淡定地坐在桌前翻看奏折。他虽有腿疾不能上朝,可兵部的事务,却一直由他在掌控。这些年来,为了这兵部大权,他可没少受太子暗卫的光顾。

“爷,墨少庄主走了。”对于裴煜嘴角那道细微的弧度,裴十非常意外。最近,爷是越来越难侍候了,心思越来越捉摸不透不说,那表情更是丰富多样,瞬时就千变万化,让人措手不及。

之前青花丫头来说大舅爷来的时候,爷的脸沉得像锅底一样,眼光刷刷的像利剑一样,恨不能直直透过这莫离居射到承华苑里去。他在旁边是胆颤又心惊,谁知道爷这火会不会浇到了他头上?

裴煜眼光从奏折上挪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窗外依旧安静的院子,“少夫人呢?”

“少夫人就来。”裴十恭敬地回答,应该就来了吧?

“她心情如何?”裴煜轻皱了下眉头,指尖叩着书案,若有所思,“我知道她就来。”

“属下走的时候,少夫人在笑。”裴十捏了把汗,其实,少夫人那笑,他看着有点心酸。

“做得不错,你先下去吧。”裴煜端起桌边的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她在笑,那就是没事了,虽然他很高兴墨洵吃了蹩回去,却还是莫名的有点担心那小女人会伤心。

“是。”裴十松了口气。

“不是说你。”裴煜睨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案角。

裴十张了张嘴,这才看到书案的角落里正跪着一个黑影。那不是爷派在少夫人身边的暗卫么?敢情爷嘴角那道弧度,是因为听了暗卫的汇报?

暗影微倾了身子,飘然离开。临走前,像看白痴一样看了眼裴十。他这么个大活人在那里半天了,这爷身边的一等侍卫居然没察觉?

墨瑶满怀心事走进莫离居的时候,裴煜正静静地坐在门边等她,一向冷酷的俊脸上,此刻正微扬着一道淡淡的笑容。

“我等你有一会了。”裴煜拉过她的手。夏日炎炎,她的手心却有些凉意。

“我帮你换药。”墨瑶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旁边的裴十。裴十意会地将裴煜推到了床边。

幔帐轻垂,佳人在侧。裴煜靠在床上,心底却有些沉闷。即使她未露声色,他仍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忧伤。原先他听到裴十说她在笑,还有些安慰,现在看来,这情况比她在笑,更为严重。她,是一个越是在乎,越是放到骨子里的小女人。

当他得知萧君逸才是她梦里浅唤的逸哥哥时,他忍了。自然,他也不得不忍,他孔雀般的跑到她面前说她叫的是他,难不成还自己扇自己一耳光?谁叫那萧君逸居然与她是青梅竹马呢?他居然在她八岁前就认识了她!她与萧君逸之间的那段过去,他根本无法参与,而他唯一庆幸的,是她已经忘了八岁前的记忆。

当他听说她半夜噩梦惊醒,唤着宝儿时,他也忍了。因为他非常清楚墨家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知真到了那一天,她又会如何?

他腿上的伤口,很深也很难看。她换药的动作一直很轻柔,眉目间的神情依然非常仔细,带着点点的怜惜。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她眼底的怜,到底是为了他还是墨洵?

是的,他承认,他是故意的让她看到他的伤口,让她知道,他为了她,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去治腿。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很无力,这样的他,和墨洵有什么区别?又怎能真正的走到她心里?

墨瑶照常帮他换完药,正打算离开,却被裴煜一把拉住,顺势揽在了怀里。

“夫君。”墨瑶微微的挣扎了下。她此时没什么心情和他周转。

“从明日起,不用来帮我换药了,这事让裴十来做就好。” 裴煜深深地凝她一眼,稍稍松开了点怀抱。

“好。”墨瑶轻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帐外已悄然离去的裴十,心头颤了颤,这白日里,裴煜该不会想对她做什么吧?

“墨洵走了?”感觉到她的抵触,裴煜轻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执在胸口,似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贴慰她的凉意,“你与他,这么多年的情份,也难为他了。”有些事情,他想事先提醒她。

墨瑶垂睫未语,良久,才幽幽地叹息,“他是个孩子,可是,我却不能一直照顾他,他必须要自己走完自己的路。”

裴煜有些失笑,孩子?她竟然一直当他是孩子般疼爱?可是,难道她不知道她对他的宠爱,早已超出了对个孩子吗?是不是每个她疼爱的孩子,都可以肆意的吻她?那冷香苑中的一幕,至今仍盘在他的脑海里,无法忘却。怀里的这个小女人,也许是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感情吧?他妒忌,该死的非常妒忌。

“墨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她在墨家这么多年,闭门不出,又怎知那墨家的真正背景?墨洵真傻吗?冷香苑里,那对着她深情凝视的墨洵,那样的眼神,明明是看着心爱女人的眼神。那一瞬间,他绝不会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