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工夫,裴十回转,恭声禀报,“回爷,少夫人正在和封府的少夫人赏园。”

“墨家三小姐?”裴煜的声音冷了十度,唇角抿了抿,眼底蕴起一阵凛冽的寒气,“我不是说过,未得我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放她进来?” 墨妤来找墨瑶,只有两个可能,西峯山庄之事,或是封家之事。这两件事,却都是他不想让墨瑶知道的。

“和封少夫人一起来的,还有齐云山庄的齐公子。”裴十额上细汗直冒,腿肚子不自觉地发软。

“齐衍?!还不随我过去!”裴煜怒吼一声,咣的一声,将桌上的杯盘全都挥到了地上,一片狼藉。

齐衍自然能进来,这些日子,墨瑶唯独对府里所有人关照过,这齐家是她娘家之人,齐氏有人上门,必须立传回禀。

他自然知道墨瑶每日做的每件事,包括和齐氏的信函往来,都是些生意上的事,倒并没有什么,可是这齐衍若是插手西峯山庄之事,他就未必再会客气了。

其实墨瑶倒是摆弄完了花草便想去莫离居睡一会的,却在走到主苑门前时,听到管家来报,说是齐衍来了。

墨瑶心中一动,便亲自迎接了去。齐衍与她一般是书信往来,这般走上门来,倒不多见。

至看到他身后红着眼眶哭得跟个泪人一样的墨妤,墨瑶这才明白了过来,想必是他打抱不平来了,而墨妤那里,必是出了什么事,又被裴煜拦住了。

“是不是封文宇欺负你了?”墨瑶开门见山地问。

墨妤一听此话,哭得更厉害了,泪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忽然一头扑进了墨瑶怀里狠狠地哭了个够,这才凄凄然开口,“西峯山庄没了,爹爹死了,你怎么都不回来拜祭?爹爹于你,总有八年养育之恩……”

“什么叫西峯山庄没了?义父死了?”墨瑶将她忙着擦眼泪的手拽住,急急地问。墨非凡那么个人物,说死就死了?这个冬天,让她意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皇上拿了墨家谋反的证据,抄了西峯山庄的家财,连庄子一把火给烧了。大哥逃走,爹爹被裴将军当场给杀了,四妹妹,你不知道么?可怎么说,你毕竟也是西峯山庄的四小姐呀,这抄家灭门之仇,你可不能忘了!我就知道,裴将军肯定不愿将此事告诉你!”

墨妤哭得哀切,墨瑶却一时呆住,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竟不知该怜还是恨。虽然,她知道,墨家之亡是势在必然,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一想到那西峯山庄被毁于一旦,还是有些难过。

许是她终究是个凉薄之人,墨非凡虽于她有养育之恩,可一想到他在那石室中要那群侍来夺她清白,她竟是流不出半滴眼泪,而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宝儿逃走了。

“不止如此,你夫君还请皇上将那吏部侍郎的女儿赐给夫君做侧夫人,我……我以后该怎么办?你帮我去和他说好不好?请他让皇上收回成命,”墨妤一双杏眼中盈光楚楚,死死地揪住了墨瑶的胳臂,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四妹妹,好不好?要不然的话,我真是不想活了。”

裴煜竟会为封文宇选侧夫人?墨瑶低眉想了一会,轻轻拍了拍墨妤纤瘦的手,柔声道,“三姐,你与封文宇成亲已大半年,为何到现在没有身孕?”

墨妤怔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自在地捏了捏衣袖,“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却是说到了她的痛处,直直地锥入了内心最为恐慌的源头。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身孕?”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尖锐,瞪大了眼睛看着墨瑶。

墨瑶叹气,摇了摇头,“我只是猜的,”以封家那样的家世地位,自墨洵大婚之日洞房出事起,应该就已经知道些什么了罢?又怎会让墨氏之女怀上封氏的骨肉?到了需要撇清的时候,又怎能断得一干二净?

裴煜与那封文宇原本并无什么交集,如今却突然热心为他指了门亲事,想必与朝堂上的势力纷争有关,这种事,又岂是家里的女人们可以插手的?

“三姐,当初你尚未嫁他之时,就曾在昌隆寺中告诉我,你已做好了准备,不在乎他三妻四妾,只要百年之时他与共柩,别的都不计较,是不是?”

“你在帮你夫君说话!”墨妤陡然站了起来,眸光尖刺一般地扫向墨瑶,“你以为裴煜的身份,以后就只有你一个吗?不用在我面前显摆你的幸福!今日就当我没来过!我不会再来求你!”她原以为墨瑶至少会与她同仇敌忾,以裴煜对她的宠爱程度,至少去哭闹一番,总是有些成效的,却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打算去求裴煜!这样的妹妹,她还要来做甚?

墨瑶皱了皱眉,眼光掠过不远处正缓缓靠近的裴煜,低声道,“三姐,你且坐下,莫要激动,不是我不愿帮你去求夫君,可他是我的夫君,我比谁都清楚,他在想什么,要什么。皇上的旨意,那是金口玉言,而且关乎朝堂上的利益之事,又岂会因为我的一字半句能更改的?”

墨妤顺着她的眼光看到不远处的裴煜,身子颤了颤,咬了咬唇颓然坐下,“那我该怎么办?”

墨瑶走到她旁边坐下,见她脸上的憔悴之色忍不住心里一酸,是什么样的境地,竟将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折磨成这个样子……

“先喝点水吧,你的手都冷成这样了,”将青花端来的茶水递到她手里,想了想,开口,“你觉得封文宇是否真心待你?”

“那是自然。”虽然心里有些底气不足,墨妤还是昂着头答得飞快。

“那我问你,那与你同时进门的薇儿可有了身孕?”

墨妤像被刺扎了一下突然身子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当当脆响,不一会,眼里又蓄起了满满的泪水,咬牙道,“有了,四个月了。”

墨瑶看着她,沉默了一会,道,“三姐,我知道你喜欢封文宇,这条路也是你一开始自己去选的,你与他夫妻这么久,其实应该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一样人,你真的觉得你没有身孕是正常的?即使皇上不赐那吏部侍郎之女,难道日后他便不会再娶?他能够在娶你当日将薇儿一并进门,就摆明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与那薇儿不相上下,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墨妤震惊地看着她,一滴滴泪水扑簌簌地落进了手里的茶盏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她却似恍然不顾,猛然端起来大口地饮尽,不觉得烫,也不觉得咸,却是满腹苦涩难言。

“如今太子和四皇子被囚,朝中人心惶惶,能够被皇上赐婚,那便是得了皇上的宠信,你说,这份荣耀封家要是不要?我夫君是皇上信任之人,说话做事,想必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如果皇上没有那个意思,自然不会同意,而这件事又对他有什么好处?那封文宇如果心里有你,就算是娶了回来,日后想必也会疏远,他是个成年男子,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你这般急着跳起来,他会怎么想?”墨瑶看着她脆弱的神情有些不忍,可一想到她日后可能要面临的境地,还是咬牙说了下去。

“你再想想,那薇儿想必如今正乖乖的在府里安心养胎,孝顺公婆,照顾丈夫吧?你在这种时候去和封文宇闹别扭,岂不是把他往别人怀里推?想来他对你也是有感情的,否则墨家出事,他完全可以对你弃之不顾,或者干脆休了你明哲保身,可他却并没有那样做,这般敏感之时,你若还想和他相处一辈子,那么便该低调行事,说话更加要注意分寸才是!又怎能因为皇上的赐婚来哭哭啼啼?若是我夫君真能让皇上收回了旨意,你觉得封文宇是恨你还是感激你?”

墨妤像是如梦初醒,再也忍不住,低头饮泣。若是真能劝皇上收回了旨意,封文宇,怕是要恨还来不及了罢?

“你虽没有了墨家做倚靠,可你还有我不是?为今之时,你只有两条路:第一,你要不与封文宇好好过日子,做个正室夫人该做的事情,不吃醋,不拈酸,既然喜欢他,在乎他,那便接收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第二,要不,你就离开他,”墨瑶淡淡睇了一眼抱胸似乎听得津津有味的齐衍,“七出之二,无子。你可以自请休离,从今往后,他封文宇与你嫁娶无关,而我齐云山庄,自然会给你一方天地,以后,也可为你找个真真正正一心一意的好男子。”

“记住,良缘孽缘,爱与不爱,值不值得,都在你一念间。这句话,是我今日对你说的,以后,也一直作数。”

“你今日不必急着答复我,好好回去想清楚,想明白了,便联系齐庄主,他会为你安排。”

墨妤直愣愣地盯着墨瑶,神情哀怜无助,身子在不自觉地轻颤着,脑中已是混沌一片。墨瑶的话,如晴天霹雳般将她内心深处最不堪之处都震得无处躲藏,她明明很少与她联系,可她的眼神,却又是洞悉一切。到底,她该是接受封文宇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还是另择良缘?此生,以她墨家之女的身份,又怎可能再为封文宇生下孩子?

“书儿,派人送三姐回府,莫要让人再伤了她,除了宝儿,她可是我至今唯一的亲人了,”墨瑶淡淡地睨了一眼正若有所思的裴煜,至墨妤的背影走远,这才微笑道,“夫君,你怎地过来了?”

裴煜未顾及在场众人眼光,却是直直地凝向了墨瑶,声音清冷而低缓,“瑶儿,所幸我未再娶她人,否则的话,你便是一纸无子自请休离了是不是?”唯一的亲人,她是在暗示他不要动墨妤吗?今天的她,似乎有点不一样,依旧轻颦浅笑,话语却又似乎暗藏锋芒,别有玄机。

墨瑶轻垂眼睫,好一会,抬眸笑了笑,“夫君,你说我三姐若是自请休离,封文宇会否不娶侧夫人?”

“自然不会,”说话的是齐衍,他笑眯眯地恭身一礼,对裴煜道,“齐某见过裴少将军。”

裴煜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忍下心里怒意,转向墨瑶之时眼神已略略缓和,“男人的事情,女人不懂,封兄也是情非得已,你莫要多管他们的事,安心在府里养好身子才是。”

墨瑶低头,继续微笑。封文宇自然不会因为墨妤去抗旨,想都不用想的事,只是这件事,还得墨妤亲身去经历了,才有体会,才有选择。他裴煜,这么想做个大男人,那么,她很快便会成全他。

“齐公子来此有事?”裴煜瞄向齐衍,微微皱起了眉。墨家已除,齐家势力独大了起来,偏偏墨瑶又与这齐云山庄渊源极深,这一点,倒让他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李氏的皇帝,李凌已死,这齐云山庄的身份来历,他并不清楚,到底李凌为什么会容忍了这么个势力在自己眼皮底下多年呢?牵制墨家吗?似乎又不尽然。

齐衍含笑凝了眼墨瑶,从袖中摸出一张烫金的请柬,“再过两日,是在下生辰,今日特地来给少夫人送请柬,若是少将军能够有空,齐某更是荣幸之至。”

“两日后?那日我正要与皇上去祭祀,”裴煜蹙眉,眼见墨瑶伸手接过那张请柬,心里的不安感更浓,却又想不出理由去拒绝,只能颌首道,“瑶儿若是想去便去罢,为夫自会派人保护着你。”

齐衍温雅一笑,低眉敛去眼底的锐色。他自然知道,那日裴煜没空。挑的,可不就是他没空的日子吗?为了某人,他可是把生日都提前过了。

第六十八章

杏月岁初,晨寒尚浓,裴煜早早醒来,却并未起身。习惯性地低头,寻找身边的温软,伸手摸了半天,才将那熟悉的馨香揽了个满怀,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段时日以来,每每他入睡之时,她还在挑灯夜读,而他睁眼醒来,她总是静静地蜷在一角,柔顺乖巧。像这般能安静地抱着她,也就只有早上这会。

她尚未睡醒,密密的长睫无意识地轻颤着,呼吸柔软均匀,微弯的唇角,噙着几分诱人的温度。

忍不住低首在她唇上轻啄一口,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缓缓阖上了双眸。

该怎么办?数月前,他曾在莫离居前当众承诺,此生唯有她,可世事却往往不遂人愿。皇上,忽然变成了父帅,而她,他的妻子,变成了前朝公主,这样的身份,父帅又怎会容她?

年前,父帅便已为他筹谋了两门婚事,他虽不愿,却只能委婉拖延。父帅没有多说什么,只有意无意提醒了他一句,如今是关键之时,裴家没有李家的根基,也并非武氏余脉,唯有联合巩固自己的势力,而联姻,则是最有效的方式。

那两家的女子如果娶进门来,又怎是可以敷衍了事的?瑶儿……他又该如何和她解释?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此生只有她一个,却奈何形势变化如此之快。

他曾想过,如果能让她怀上孩子,那父帅至少不会再有帮他重择婚事的念头,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她,可终究,他还是没有把握住那段时间,没能逃过墨洵的算计。

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面临这样两难的境地。

她在墨妤面前的冷静分析,字字句句,清晰有力地撞进了他的心里,心底的那根弦,绷得他抽痛抽痛。

那便是她的态度,要么委曲求全,要么自请休离。

让她委曲求全,他于心不忍;而她若离开,他又怎么舍得?

“瑶儿,我该拿你怎么办?”默默凝着她细致的眉眼,思绪纷乱无绪。他想了多日,仍然不知该如何和她开口,就怕那一旦说了出来,她便绝决离去。

“相信我,好不好?就算有了别人,你也是最最重要的。”他不能弃父帅,弃裴家于不顾,也不可能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

对她的情,他只能暂时放在心底,有朝一日,他势力稳固之时,他一定向她负荆请罪,矢志不渝。

“爷,时辰差不多了,”裴十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今日是祭典,爷要早些才好。”

“好。”裴煜叹了口气,轻轻放开怀里的人,将她被子掩好,披衣起身。低头想了想,又道,“裴十,今儿你陪少夫人去齐云山庄。”

“是。”

至门外低低的木轮声渐行渐远,丫头们似乎松了口气,开始三三两两的收拾屋子,间或低声笑闹几句,议论着府里的细枝末事。

墨瑶缓缓睁开眼睛,将手探出被褥,慢慢地抚过枕上那一处明显的凹痕,幽幽地叹了口气。

齐云山庄位于城东,依山傍水,风景如画。远远望去,错落的亭台楼阁谨然有序,华丽却并不张扬,不见巨富风范,倒像是个世外桃源。

齐衍并未去前苑迎接客人,反倒是早早地带着一群人候在了庄门口。眼见那一列威严的玄衣军护送下的偌大马车缓缓驶来,悄悄地对身后做了个手势。

墨瑶扶着青花下了马车,脚刚落地,便听到了一阵响亮震耳的行礼声,眼前跪着黑压压一片的蓝衣侍卫,“见过公主。”

“都起来罢。”墨瑶蹙眉看向正含笑而立的齐衍,她不是已经告诉他,要低调从事,怎地突然这般张扬?而且,那个人,算是要当众逼她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吗?想如此轻易勾消他当年强 暴娘亲所造下的伤害?这样的方式方法,是算准了她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无法甩下脸来?还是说,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娘亲已获救?

“母女团聚。”齐衍走近几步,轻声吐出四个字,完全肯定了墨瑶的猜想。

墨瑶松了口气,显然,齐衍的动作比她预想中快了一点,心里的那块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从未想到,萧君逸曾说过的,离她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便是皇宫,而如今娘亲无恙,她总算是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

青花,书儿、画儿等人见此情形,皆震惊呆住,少夫人,怎地突然成了公主?难道是皇上公然认回了这个外甥女?

裴十却是握紧了双拳,脑袋里怎么也转不过弯来。这“公主”二字,实在让他一时难以消化,他天天跟在爷后面出入皇宫,也没听说这事,看来爷是被蒙在鼓里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最让他觉得糟糕的是,看少夫人的神情,似乎丝毫不觉得意外,这少夫人,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衍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惊怔中的裴府众人,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的丝帛,朗声道,“西峯山庄墨氏养女墨瑶,实为我大漓皇帝寻找多年的亲生骨肉,现御赐明硕公主封号,即日起将派御史前来绵国迎接公主返朝。”眸光扫过寒风中众人呆滞的表情,缓声道,“公主殿下,这外面寒风伤体,不如进去说话?”

墨瑶叹了口气,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与那个人,她的亲生父亲漓国皇帝之间的事,确实不是在这个大庭广众下可以任意而为的。而且,为今之时,她要先见到娘亲,才能放心。

不管他此时认回她的动机是什么,她也只能顺势而为,于她,只有更有利。

“你们在这里候着客人。”齐衍转头对身后两名男子吩咐一句,随即微微倾身,上前带路,“公主,请。”

他话音一落,便见数十道蓝色身影迅速地分列开来,动作利落井然,气势如虹,似是随意的阵形,却是密不透风地将整个山庄的要道都守得严严实实。

裴十暗自心惊,身上冷汗涔涔,悄悄对暗处做了个手势,这件事,怕是要让爷亲自来一趟才好。

两道黑色身影迅速掠身而去,齐衍眼角淡淡地瞥了一眼黑影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讽笑。

洁净的青石道一路蜿延,道路两旁,是一片如火如荼的红梅林,芳香袭人,艳如朝霞。

墨瑶神情微黯,轻叹口气。西峯山庄内,她的冷香苑,也曾有一片灿烂的红梅林,每年此时,花开盛艳,香芜动人。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如今那里,想必已是一片荒芜了罢?还有那个跟在她身边笑得一脸孩子气的宝儿,纵使他骗了她,却从未做过伤害她之事,如今,他又在哪里?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似有还无的兰花香味,墨瑶神情一滞,眸中雾气升起,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缓缓低下了头。

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不是吗?

齐衍凝她一眼,嘴角渐渐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园子暂名明硕,是属下和师兄亲手布置,公主可还满意?”重重回廊后,一个精致幽静的院落映入眼帘,院中石桥流水,蔷薇满园,别有一股淡雅出尘的韵致。

墨瑶缓缓点头,眼眶却是微微地红了,“很好。”那些蔷薇,品种不多,却都是她最为钟爱的几类。忽而想到什么,“你师兄?”

“在下云潇,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莫不是公主忘了?”廊沿下,一道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银色的面具在阳光下熠熠闪耀,而那双冷凝的眸子里,如冰雪初融般,漾些了些微的笑意。

“云公子?”墨瑶愕然,想起那日在倚兰阁之事,反应过来,“你也是来贺齐衍生辰的?”

“不错。”云潇冷冷地扫了一眼齐衍,低头将手中的水壶放了下来,淡淡道,“不只为了贺寿,在下也住在这里。”

墨瑶这才注意到,似乎他之前,正在给那些花浇水。可是这园子不是她的么?转头看向齐衍,却见他温雅一笑,“属下不会侍候花草,这个,师兄在行,所以就让他帮公主打理一下,他的苑子,在那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青色院墙一角。

此言一出,身后的丫环们却是急了起来。书儿先开了口,“少夫人,这园子,这园子……”想了想,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您要住在这里?爷那里未必同意。”不就是来祝个寿么?怎么都备好了院子,而少夫人竟是一副打算长住的样子?那样的话,爷回来了还不把府里给掀了?夫人那里,又怎么交差?

墨瑶低眉想了想,唤过青花,淡淡道,“青花,你留在这里陪我,其余的人,便回裴府罢。”

“要是夫人和将军问起来,便说是皇上的意思,如果不信,可以去找皇上问个明白。”裴煜自诩凡事都把握在手,又怎知她与皇上也就是他的父帅,早已有了协议?

她从不认为,在皇权面前,他会舍其而求她。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却是都不肯离开。

“你答应皇上什么了?”齐衍和云潇相视一眼,神情都肃然变冷。

墨瑶微笑,转头看向裴十,“裴十,去吧,带她们回去,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裴十犹豫一会,低头不语。

一直默不做声的画儿却突然上前几步,跪倒在地,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少夫人,你真的要这样做么?你真的舍得夫人么?”说完,从怀里摸了一封信出来,递到了墨瑶面前。

“这信,是夫人昨个晚上交给奴婢的,夫人说了,少夫人你决定的事情,她改变不了,可她真的希望,你可以留在爷身边,毕竟你与爷已是夫妻一体,怎能弃爷于那孤寒清冷之地而不顾?”

墨瑶默然,并未去看那封信,只淡淡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汹涌的复杂情绪。她知道,她做的一切,或许能瞒过裴煜,却未必能瞒过裴夫人。如果,裴煜不曾抹去她的记忆,如果,裴煜不曾想权倾天下,如果,裴煜没有瞒着她即将迎娶她人,如果,裴煜能多尊重她一点……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即便是有,那样的裴煜,也便不是裴煜了。

她绝不会将就自己去做裴煜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更何况,离开裴煜,原本便是她答应裴明枫的条件之一。

也许她是个凉薄之人,不易动情。可一旦动了情,那便再难收回。太越山一行,她早已认定了她要的是什么,裴煜,终究是有缘无份罢了。

萧君逸,想到那个男子,她眉目间又多了几份荒凉之色。缘浅情深,奈何?

“你转告娘,就说我对不起她,负了她的厚望。”墨瑶缓缓开口,声音低柔似水,“于我来说,公主也好,将军夫人也好,并无区别。人生苦短,我只是,不想再将就自己。”

“少夫人!”“小姐!”书儿和青花同时跪下,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你不要爷了?”

墨瑶沉默,眸光平静地看向院中那一簇蔷薇,“皇上已赐了和离书,你们可要带给他?”

裴十无措地看着地上的几个丫头,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和离”!他已经不敢想像,爷得知这一切的反应,这少夫人,不动声色,瞒天过海,竟下了这么大的决定?

皇上,又是什么意思?

“夫人让奴婢再问一句,若是少夫人腹中已有了爷的骨肉当如何?难道要抛夫弃子么?”画儿咬唇又补了一句,意有所指。

“崩”的一声,云潇手中的一支玉萧应声而断,冰凉的空气中,更添了几分彻骨的寒意。

齐衍眉头紧蹙,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潇。裴煜所中盅粉之毒,确实早已解开,此时若墨瑶真有了他的骨肉,又如何是好?

墨瑶沉默了一会,眸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之色,淡淡勾唇,“既已和离,我与他便没有半点牵连,我墨瑶,又岂是牵扯不清之人?”

画儿急得泪珠连连,不知该如何是好。原以为这句话,少夫人至少会有犹豫,谁知竟会是这般?

“你休想!休想离开我!”冰凉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怒意,一道银色的光芒过后,那柄裴煜从不离身的宝剑直直地插在众人面前,剑柄上,一只莹透圆润的玉麒麟折出刺目的光芒,让墨瑶忍不住别开了眼。

钝钝的木轮滚动声越来越近,墨瑶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去,那银铠玉袍,俊酷阴冷的男子,不正是裴煜吗?

“怎么?我配不上你这位明硕公主了?”他双拳紧握,黑眸冷冷地眯起,紧抿的唇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弧度。

第六十九章 ...

裴煜紧紧凝着墨瑶,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表情,她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更没有半点愧疚。那莹润薄软的红唇,轻飘飘地吐出的话语,竟是那般的绝情?

这个早晨还偎在他怀里的女子,他的指间,似乎还留着她身上的温度。可此时,居然成了漓国公主,要与他和离?没有半点关联?大半年的夫妻情份,就这般说断就断了?这口气,叫他如何咽下?

这几日来,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今日一早走到半路,魂思仍是不定,总觉得让她一人去齐云山庄要出点什么差子。思来想去,还是派人去向父帅传信,这祭祀第一天主要是筹备,并无紧要之事,他便等明日再赶去也不迟。违了父帅,也要保她的安全。

掉转马头便飞奔来了齐云山庄,正巧撞上要向他报信的暗卫,闻得明硕公主这四个字,他已觉不妥,这庄内的布置更是滴水不漏,让他心生疑惑。只能以贺寿礼为名才得以进来,循着裴十留下的记号寻到这里,却没想到会听到她这般的一番话。

好一个瞒天过海!裴府守卫森严,她必然无法出来,这齐衍的生辰,他的担忧,倒成了她的契机了?

“于我来说,公主也好,将军夫人也好,并无区别。人生苦短,我只是,不想再将就自己。”

他对她而言,居然是将就!如此一片真心待她,就换来这两个字!叫他如何甘心?

屋内众人皆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齐衍眉头一动,不着痕迹地护到了墨瑶身边,眼光扫向云潇,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云潇淡淡地扫了一眼裴煜,弯下腰捡起那一断为二的玉萧,银色的面具下看不清表情,唯见那原本含笑的眼眸,正闪过一丝隐忍之色。

此时,他若是开口,想必只会为她惹来麻烦,而她与裴煜之间的事,相信她自有决断,今日,她说出了那些话,说明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大半年的夫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对裴煜的感情如何,相比那个已死去之人,到底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