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三十)漏雨与试探

“呃…”此情此景,该让她如何做开场白。

“…”景虽面无表情抹了抹脸上的泥污,总算露出张白净的脸来。

“殿下您…躲雨?”卫茗心虚地挪开眼,没话找话。

“…”景虽给了他一个白眼。

“好吧…现在也不用躲了。”卫茗小心翼翼瞟了瞟他湿透的全身,“殿下还是快快回宫吧,雷雨天儿外头不安全。衣服不换容易着凉。”

“卫茗,”景虽终于开口,抬手指着自己的袖子道:“你上次濡湿了我被子没给我洗了,所以这次就敢明目张胆泼我一盆水后推卸责任吗?”

“奴婢是个刷夜壶的。”卫茗声明,“殿下您的衣服落到奴婢手里会跟夜壶一个待遇,殿下不介意么…”

“不介意。”景虽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杵在后门门口等她松口。

“…好吧。”卫茗若有所思地回头瞧了瞧,又四处观望了一下,才躬身让出后门,“殿下请吧,奴婢给您洗了。”

景虽收了伞,随着她走进后院,站在屋檐下,看她提桶打水,看她取水,看她手指在沾水之后一个激灵往后一缩,心头也不由得跟着她一疼,“卫茗,”他制止了她的动作,挥挥手,“你给我条毛毯裹着,我冷。”

“是是。”卫茗放下这头,进屋抱起自己夜晚用来御寒的棉被,悉心地盖在他背后,才道:“殿下,水已经打好了,您宽衣吧。”

景虽站起身,肩背上的棉被随之脱落。他一手捞起来,看着卫茗淡淡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我捉着棉被角你帮我脱,要么你捉着棉被角我自己脱。”

前者听似暧昧,后者却是真暧昧。

然而,直到卫茗捉住他背上的棉被,看着他在自己方寸之间几乎贴着自己宽衣解带时,才意识到此情此景是多么的让人面红耳赤。

“卫小茶你倒个水把自己倒掉啦?”品瑶颤颤巍巍端着满满一盆水,边走边抱怨:“这雨真是下个不停,那边盆子快不够了…小茶你还不快…去…”声音忽然一轻,随着她瞠目结舌的表情消失在她的喉间。

宽衣解带的二人双双回过头去,看着她。

“哐当——”水盆落地,砸了一地的泥污。

卫茗扶额,棉被脱手,落地。

景虽手一滑,外衫滑落肩头,露出里头透湿的中衣和勾勒出的一身精肉。

“…”三三沉默。

料峭的春风夹着雨点刮过来,湿透的内衫更加的冰凉,凉得麻木,一记“阿嚏——”从景虽嘴里喷出。

卫茗回神,赶紧躬身捡起自己揉成一团糟的棉被,披在他肩上。

品瑶手忙脚乱捡起水盆,歪着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二人。

景虽却闲闲地指了一下品瑶,对卫茗道:“学学人家,这才叫惶恐。”

这熟稔的语气!品瑶立马嗅出不对,一眼瞪向卫茗:说!你俩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卫茗一脸无辜:我跟他不熟。

品瑶眼角微眯,怀疑:不熟会到宽衣解带的地步?

卫茗望天,表示清白无需解释。

趁着她俩交换眼神的当儿,景虽指了指品瑶手中的盆:“你们这是干什么?”

“接水。”卫茗简洁明了回答。

“接雨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品瑶默默望了望漏水的屋顶。

“意义何在?”景虽不解。

“在于一个是无根水,一个是经过房顶过滤过的。”卫茗摊手,“前者久旱逢甘霖,后者不接便是水淹金山寺。”

“漏水?”景虽捉住了关键点。

二女有默契地同时点头。

景虽不满地皱眉:“领我去看看。”

外头雨水成线,里头滴水成链。

太子殿下叉着腰,仰着头在漏水之处的下方绕了好几圈,终于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

“这…似乎很一目了然?”卫茗在一旁嘟嚷。

景虽回头瞥了她眼,指着她身后的桌子吩咐:“你把桌子拖过来。”

“好。”照做。

“椅子也拖过来。”

“…”照做。

“椅子递给我。”景虽一步跨上桌子,躬身伸手。

卫茗抽了抽嘴角,抱住他的腿:“殿…殿下您要寻死别往咱玦晏居凑啊,您要是摔了奴婢跟娘娘都赔不起啊赔不起!”

“给我。”景虽不改命令,重复了一遍。

身边一直观望的品瑶叹了口气,拖起身侧的椅子递给他,“殿下要玩命,咱奉陪。殿下要修房顶,咱也奉陪。殿下请不要大意地上,就算摔…”说着她狠狠在卫茗腰间掐了把,“我姐妹二人也会冲上来给殿下做肉垫。”

卫茗惨叫了一声,跟着赔笑。

景虽看了她勉强的笑意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摔了自己。”说着熟练地架了椅子,灵活地站上去,边查看边道:“小时候每逢漏雨,受累的都是母亲的屋子。工匠们阳奉阴违不肯来修,每次都是我偷偷爬上去修。”说着,他仿佛发现了问题所在,头也不回地伸出手,“给我一根长长的东西。”

“比如?”卫茗嫌他不够细节。

“树枝什么的都可以。”

“树枝似乎是没有的…”卫茗迟疑,仰头问道:“搅屎棒可以么?”

太子殿下手一僵,低头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品瑶再也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一般抬脚轻轻踢向自家好友的*,“混蛋太子殿下尊贵之体,能给咱修屋顶已经够恩惠了,你好意思让人家一把屎一把雨的给你弄?”

景虽听着这话,终是欣慰地点点头——卫小茶这朋友没白交,醒事。

随即品瑶给了他致命一击:“最关键的是,以后再漏水,你也不怕滴下的是…那啥。”

太子殿下幻灭了,默默收回自己对品瑶“还算明事理”的评价。

品瑶明显感觉到头顶的气场不变,暗恼自己补充的话不经脑子,连忙道:“我…我去找找…”

“对了!厨房里有火钳!”卫茗眼睛一亮,砸拳道,“我去拿。”

“还是我…”品瑶表示,跟个不会说话猜不透的太子殿下独处一室度日如年!

“让她去!”景虽回头看着漏水的缝隙,沉声命道。

卫茗领命,欢快地奔向厨房。

“…”品瑶明显听出他语气的不妥,自言自语一般叹息:“小茶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迟钝得要命。”

“她是装傻。”太子殿下一针见血戳破。

“呃…”对方对小茶的了解超过她的预料,一时倒接不上话来。

却听太子殿下又喃喃补充:“装着装着就真以为自己傻了。”

“…”品瑶表示,太子殿下对卫小茶的了解超乎想象,没个三五年绝对无法研究得如此透彻。“殿下,您…辛苦了。”卫茗要装起傻来,千百个人都戳不破她坚硬的外壳。

也难怪太子殿下也难免斜她一眼。

“你指的哪方面?”他伸手拨了拨砖块,发现距离不够,只好收手等卫茗的火钳。

品瑶不答,直白地试探:“殿下喜欢小茶吧?”

景虽的回答却是上一个问题:“我哪里都不容易。自然辛苦。”

“…”好吧,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策略是吧?品瑶决定扔出让他更难回答的问题:“那殿下能许给小茶一个美好的未来么?”

景虽若有若无“嗯”了声,却不知是回答她的哪个问题。

“或许是我多问了。”品瑶识时务地打住了这个话题。

能冒着危险爬那么高,替她们修葺漏雨的房顶,如果不是为了小茶,还能是暗恋这才第一次见面的她不成?

“郭宝林。”太子殿下忽然闷闷地开口,“她手指有毛病,寒冬腊月,春寒料峭,都沾不得冷水。你若真拿她当挚友,很多事便自己做吧。”

微微震惊之后,品瑶点点头:“我明白了。”

是了,听到这样细心的嘱托,他是否正面回答她喜欢小茶一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明明如此一目了然的事,偏偏小茶不领情,装作不知道,还主动提出去拿火钳,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所以太子殿下这才不快了吧?

两人仅仅短短的对话,便再没多问什么。

不多时,卫茗提着火钳“凯旋归来”。

再过了好一会儿,经过景虽用火钳挑挑拨拨后,漏雨得到了控制。

他扔开火钳,小心翼翼翻身而下,顺带把桌椅推回了原位,缓缓道:“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不过我建议你们雨停之后最好请工匠来。郭宝林新宠,想必工匠马屁会拍得十分响彻。”

二女对视了眼,点点头。卫茗抱着棉被上前,“殿下快披上吧,莫要着凉了。”

“不用了。”景虽推开棉被,捡起自己落在走廊上的外衫,湿嗒嗒地披上,“我要回去了。”本着想留在她身边多一会儿,才会提出让她洗衣服补过。但她手指沾水后的反应提醒了他——冬天与初春,都是她手指不好受的时候,万万不能沾水。

“恭送殿下。”卫茗也不挽留,心知他多留在此处一刻,对他对好友品瑶都多一分危险。

“卫茗,”景虽指了指地上的棉被,嘱托:“棉被用热水洗。”

“奴婢暂时用不上。况且梅雨季节初临,洗了之后反倒发霉。”卫茗捡起棉被,拍了拍。

“那你晚上…?”

“奴婢如今跟娘娘挤一团,十分暖和。”

“你们…”景虽羡慕嫉妒恨地瞅了瞅她身后的品瑶,“感情真好。”

“奴婢与娘娘幼时便是好友,殿下请不要嫉妒。”卫茗感受到他话中有话,下意识后退一步,将品瑶护在身后。

“看来你当这个令侍当得十分自在开心。”景虽自顾自地下了总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卫茗心满意足地点头。

“那就好。”景虽好似舒了口气,展颜破天荒地微笑道:“你自在就好。”

“…”卫茗错愕,心跳缓了一步。

“如果父皇来占了你的床位,可尽管到东宫来找我要棉被。”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被子与姐妹

太子殿下的乌鸦嘴在当晚便显灵了。

安帝陛下点了郭宝林,留卫茗一人孤枕难眠。

但借棉被一说明显是多余的,偌大的瑶华宫,不可能匀不出一床棉被来,更何况品瑶一走,枕席倒成了卫茗一人的了。

在这个只有她一个宫女的偏殿中,卫茗无法无天得十分心满意足,守着宫女的自由,享着宫妃的用度,过着太后一般的悠闲生活。

品瑶一夜未归。

卫茗前半夜特意留了外侧的床铺给她,待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早已很没良心地睡成了大字型,而外头也早已日头高升。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屋外传来了洗衣棒的敲打声。

卫茗微觉不对,赶紧掀了被子推开门。只见自家姐妹坐在水盆边,奋力敲打着那一床昨日濡湿的被褥,满头大汗。

“…”这种身份颠倒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卫小茶,你起得可真早。”品瑶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水珠,白了她一眼:“真不知你是怎么在采薇阁混了那么久的。”

卫茗心虚地摸了摸腰间生出的一圈赘肉,“我在采薇阁一直过着无人问津的米虫生活…”

“我当年真的同情错了!”品瑶愤慨,“像你这样的米虫居然能节节高升到惠人,让我等任劳任怨干了六年才混到令人的同行情何以堪!”

卫茗悖悖地走过去,抓起被褥的一角,捞起洗衣棒碎念:“所以我觉得还是刷夜壶的日子最充实了…”

品瑶眼明手快捉住她要侵泡的动作,“别添乱,老娘若不是心疼你那双手,才不会侍寝了一晚上回来,手贱地趁雨停放晴了给你搓臭被子!”

“品瑶…”大清早的,就让人这么感动。

“停!”品瑶抬手打住她的感动宣言,指了指自己的肩背,“洗了好久,累死了,快来给我捶捶。”

“好。”卫茗赶紧凑到她背后,刚抬手还未覆上去,想起什么心有余悸道:“我这算不算伺候你…”自己克主的命格,万万不能害了好友。

“卫小茶,”品瑶捉起洗衣棒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然后指了指盆里的被褥,“是老娘在伺候你!你给老娘捶背是报答好么!”

“是是。”卫茗这才放心地覆上去,捶捶捏捏揉揉,忽觉不对——“品瑶,你怎么知道我手不能沾冷水?”

手下的身子微微一僵,很快松弛下来,只听品瑶答道:“你我在一起算是生活了一段时日,如果这都发现不了,我自戳双眼算了。”

但真相却是,今早回玦晏居时,东宫的小太监塞给了她一张纸条,通篇写着卫茗的手需要注意的各项细节。末尾注明:看完销毁,勿告她人。

不难猜测,这苍劲而又不失细腻的字迹出自何人之手。

“原来如此。”卫茗点点头,不疑有它。

品瑶背对着她舒了口气,但同时不免回忆起了昨日太子殿下的两句话——

“她在装傻。”

“装着装着就真以为自己傻了。”

不得不说,卫茗在装傻和真傻间傻傻分不清。

“品瑶,你还记得我姨的事么?”卫茗揉着揉着,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茶薇姨啊,印象深刻呢,怎么了?”杜鹃镇的一朵雷厉风行的茶花,多年来一直未嫁,也不敢有人娶。明明是女流之辈,却把杜家的生意带得蒸蒸日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光是这点,便足以让一般的凡夫俗子退却。

“我昨晚后半夜…梦到她老人家了。”

“然后?”品瑶此时停了手头的动作,直起身来听她说。

“还梦到了一些别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出现的人。”卫茗越说越小声,就像在回忆什么。

“比如谁?”

“我甚至不敢确定到底是梦还是藏在我深处的记忆。”卫茗说着说着,绕到品瑶跟前,随手拖来小凳,托着腮沉吟:“可我早上一醒来再回忆,竟发现那梦真实得让人害怕。”

“你倒是快说啊,到底是谁?”品瑶完全被勾起了好奇心。

卫茗抬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梦到了皇上。”

品瑶白了她一眼:“那肯定是做梦了。”

卫茗却摇摇头,“不是现在的皇上,我梦里头的皇上比现在年轻至少十多岁,而且背景在杜鹃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