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痛好痛…”叶之夜抱着腿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是不是就快废了…”

卫茗抽了抽嘴角,佯装微笑道:“公子伤势既然如此严重,不如让奴婢请来宫里医术高明的叶太医为您诊治吧?”

叶之夜大手一挥,“叶太医表示不屑于诊治这等小病小伤。”

卫茗干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是小伤啊…”

“可是!”叶之夜正色地转折,指着受伤的腿饱含深情道:“这不仅仅是受伤的腿,这代表了我的赤子之心…不容小觑!”

卫茗扶额,“夜太医你真是够了…!再这么拖下去奴婢也会忍不住想抛下你自行离去的。”原本两个月的脚程,被他拖啊拖啊足足拖了近三个月才到京城边上。

“再多玩一会儿不好么?”叶之夜大咧咧一笑,偏头隐去眼角的落寞,“再多一会儿…”家中的来信还贴在心口上,拳头已忍不住握紧。

一旦回宫,便再无退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将一去不复返。

他已经看到结局。

卫茗没注意到他的反常,横眉叉腰:“郭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不是不留恋宫外的自由,但一念及宫中品瑶孤零零的有孕在身,如今更是临产在即,便忍不住想快马加鞭地赶回她身边照看她。

“是吗…”叶之夜勾唇浅笑,笑意带讽,“原来是输给了郭品瑶…”意识到这个事实,再联系“家书”的内容,他皤然醒悟。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

***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临近年末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火炉初升,冷清的玦晏居总算有了点暖意。

半个月前太子殿下终于“病愈”,品瑶掐着日子,估摸着两人脚程差不多的话,卫茗也快归了,赶紧着手准备新棉被棉衣,挺着大肚子,亲自给卫茗的房间抱去。

随侍的张小柔看得心惊胆战,麻利地上前搭把手,跟着她一道去。

夏装抱出来,叠好的棉衣放进去,两人忙活了一阵,总算整理好一个柜子。品瑶这才直起身,擦了擦汗,拍了拍面前的棉被,有意无意瞄了一眼卫茗的闺床,顿时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将张小柔一推,让她面朝柜子。

“娘娘怎、怎么?”张小柔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品瑶面色抽搐,悠悠地望了一眼卫茗床上恍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存在的太子殿下,默默吞了吞口水,结巴道:“卫、卫茗还没回来,铺了床反而生灰,不如抱进去改日再铺…”话说她们进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已经在那里了么?!这存在感太微弱了吧!

“是。”张小柔不疑有他,乖乖把棉被放进去。

“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是。”

关上门,品瑶转过身,深吸了口气,指着床上的人低吼:“太子殿下…您这是要闹哪样?”

景虽施施然起身,一脸自然看着她:“给她添棉被啊?正好,的确有些冷。”

“这不是重点吧!”品瑶按着肚子试图冷静,“敢问您已经来了多久了?”

“也就这几天的样子?”景虽远目,仿佛真的在算日子。

“几天?!”品瑶惊得退了一步,哭笑不得:“请问您是将这里当成寝宫了么?”

景虽眨了眨眼,挠挠头,舒展了一□子:“就过来睡个午觉而已。”只有这里,才有卫茗的气息。

才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

“…您这是在用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念么…”品瑶总结。

景虽扭头,倒下去继续躺着,不回答。

“她为何…没有与您一起回来?”品瑶终于问出了多日的疑问,见他神色暗沉,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说小茶…?!”

“没有…”景虽闷闷答道,“她跟叶之夜一起的,林家的船会把她送回来。”

品瑶如释重负抚了抚心口,“那就好。”安然无事就好,晚一点回来也没关系。

“一点都不好。”景虽盯着里侧的墙壁喃道。

叶泊带着他一路抄近道走小路,像是算准了所有刺客的行动一样,掐着时机,利用天时地利民风,不可思议地避过了所有人的追捕,顺利地将他送返京城。

不得不说,天才之名,名副其实。

但是,即便他们已经绕了那么多的远路,却还是赶在了卫茗一行人的前头。

听果姨说,叶之夜用自残的方式救了卫茗一命,也让所有的刺客都停止了攻击。也正是因为他的伤,才拖慢了回京的进度。

再听说,卫茗这一路,都在照顾他。

卫茗是在感恩,景虽知道。

但他却吃不准这恩,会不会一如六年前,燃起什么别样的感情。

在卫茗的事上,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和不自信。

“您对卫茗没信心么?”品瑶捂嘴一笑,当场戳破他的烦恼。

“我、只是不放心叶之夜罢了!”景虽的辩驳更像是心虚的掩饰,手足无措地指了指她的肚子,“你什么时候临盆?”

这转换话题的方式的确不太高明。

品瑶斜了他一眼,如实答道:“月底吧。”

“希望她能赶上。”

品瑶摸肚子的手一僵,“呵呵”一笑:“您别说得好像小茶是我孩儿亲爹一样好么…”

“那不同。”景虽如实道,“如果她能赶上你临盆,在你身边陪着你,她会安心,跟你一起分享孩儿诞生,她也会开心不是么?”

听他这一席话,品瑶张了张嘴,愣在原地,半晌眼底一暖,感动得鼻子泛酸:“您果然是最爱她的人。”能如此了解卫茗,为她思虑周全,即便是与卫茗一同长大的她,也自愧不如。

语罢品瑶好似想起什么,看向窗外又浅浅笑道:“从前,小茶跟我说起过叶太医的事。”

景虽神色一紧,连忙道:“她跟你说什么?”

“也不算跟我坦白,只是我问了许多。她那时告诉我,她曾经十分仰慕那个人,因为冰天雪地给过她一生难忘的温暖,她很依赖这种温暖。”

景虽眼眸一黯,知道她的冰冷和温暖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将叶之夜带去她身边的,也是他。

“可是,”品瑶注意到景虽脸色的黯淡,转折道:“她说完这些事情之后,告诉我,她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了。”

“嗯?为什么?”这神转折让景虽脸色一扬,诧异间带着心花怒放。

“她说,她不懂那个人,会喜爱他可能真的是因为一时的温暖,错把那个当成爱情。”品瑶摊手,“而那个人也不懂她,所做的不过是职责之内的事,对她并无特别之处,甚至为了利益让她去做她这一生绝不愿意做的事。”

景虽眉头一紧,连忙问道:“叶之夜强迫她做什么了?”

“我不知,”品瑶摇摇头,“仅仅在这件事上,她到最后也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是真的真的对这个人死心了。女孩子的情窦初开就这么容易,一时的温暖可能让她迷了双眼,也可能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当她清醒时,回过头她会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景虽眸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停!”品瑶抬手打住,“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包含任何意思。”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复命与交代

御书房中,安帝唤来了景虽。

景虽进门时,一眼便望见自己的父亲抬着朱笔,枕着头,面容憔悴。他回宫时,安帝恰好抱恙,足足在寝宫里关了半个月才出来见他,可见这回“病”得不轻。

安帝见他来了,掀起眼眸一笑:“这一趟,还顺利吧?”

念及叶泊的嘱托,景虽刻意隐瞒了他的存在,从简答道:“遇到一点小麻烦,还好后面都解决了…”

“最初目的达到了么?人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安帝直捣关键问题。

“唔…”景虽微微抽了抽眉头,别扭地扭过头看向别处,闷闷道:“这一路太危险,没带上她一起回来。”末了怕自家父亲误会,又重重补充了一句:“但她一定会回来的!”

“是么…”安帝暧昧不清地笑了笑,“回来之后,准备安插在东宫吗?”

“不,”出乎安帝意料的是,景虽摇了摇头,“儿臣想,她更加愿意陪伴郭娘娘吧。”

儿子既然说到这份上,安帝自然不好插手,只好同情地瞥了景虽一眼,垂眸继续批折子,沉默了许久才悠悠问道:“那这次去,还有别的收获吗?”

“嗯…”景虽迟疑了一下,直直望向父亲,“儿臣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三字一出,安帝握笔的手猛地一抖,整个人刹那间绷紧,痛苦地皱眉闭眼颤抖,许久过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嗯。”景虽点点头,回忆起当日那幕,“儿臣恰好赶上了…”

“她走得安详么…”安帝问得极轻,好似这一个简单的问题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嗯。”

“那…就好。”明明是宽慰的语气,细听却像是极不想承认那人已经过世。

“她临终的时候,拜托我再辛苦一下。”景虽见父亲仿佛撑不下去一般,连忙道:“她把卫茗托给了儿臣…”想起杜茶薇执意把他与卫茗的手叠在一起,嘴上虽未明说,大致便是托付终生的意思了吧。

“是吗…”安帝苦涩一笑,“你怎么想?”

“其实,在去之前,儿臣这些年多少还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有那么一点点怨恨那个人的。”也许是幼时母亲林皇后孤单的背影太过记忆深刻,在她过世后,他从闻香姑姑口中得知了杜茶薇不多的事迹,潜意识地将其妖魔化。景虽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但去了之后,真的见到了,又被她老人家托付。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的梗烟消云散,反而感到欣慰。这次去见了她,真是太好了…”心结已解,那个人将不再是怨恨的人,而是自己心上人最尊敬的长辈。

“那便不虚此行了。”安帝的感慨中竟有一丝羡慕。

“父皇的身体还好吧?”见他气色越来越虚弱,景虽不由得担心,一时也吃不准父亲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的病了。

“还好,缓过神来了。”安帝无奈地笑着摆摆手,“其实原本早就知道她时日不长了,只是真的收到消息时,还是没能扛住。”

听着父亲说着对另一位女子的哀思,景虽心知逝者已矣,不便再说什么,只正色嘱咐:“父皇龙体要紧。”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扣扣”响了响,随即便传来大太监的传话:“陛下,卫姑娘回来了。”

只见房中父子二人面色双双一亮,几乎是异口同声命道:“快请!”

“呃…”大太监愣了愣,只觉这声音中似乎参杂了太子殿下的,顿觉不妥,但最终没有说什么,赶紧将命令传了下去。

不多时,卫茗风尘仆仆赶到,一步跨进书房便行了大礼:“奴婢路上耽误,回宫稍迟,还请陛下恕罪。”

“不怪,快起。”安帝抬手间,小小斜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景虽,眼神暗示他可以回避一下了。

景虽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感觉到来自父亲的暗示。

安帝扶额,面上安抚卫茗:“这一路上,你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分内之事,”卫茗一直回得很客气很本分,“况且陛下肯准奴婢返乡探亲,已是天大的恩惠!”

景虽望天打了记哈欠。

另外两人纷纷看向他,不知他这个举动有什么寓意。

但卫茗很快想起了任务,大包小包地转身从门外拖进来一堆物事,自豪地介绍道:“这些是陛下托奴婢采购的东西,还请陛下过目。”

景虽凉凉地斜了一眼那堆东西,瞬间直了目光——他当日陪卫茗逛夜市替她买了一堆东西,后来还自愿当搬运工给抬上山,敢情都是给他父亲买的吗?!

“你办事我放心。”安帝直接用了“我”。

也不知是不是称谓的变化,卫茗也放松了,指着其中一只罐子道:“这里面是盐水酱鸭…还好现在是冬天了。大叔你快尝尝变味了没。”

“大叔?”景虽错愕重复了出来。这陌生的称谓很微妙啊…

“啊…”卫茗赶紧捂嘴,小心翼翼地瞟了瞟安帝。

安帝拉不下脸在儿子面前跟未来儿媳谈天说地,抵唇低咳了声,“咳,闲杂人等差不多可以退下了。”

景虽正视前方,面不改色眨眨眼,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自己就是那“闲杂人等”的觉悟。

“景虽。”安帝终于忍不住点名。

“是。”景虽自知撑不住下去,只好礼了礼,躬身退出时与卫茗擦肩而过,步子一滞,光明正大地抬起手掌,当着父亲的面揉了揉卫茗的头,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嗷。”卫茗不防他这一举,等他揉完了走出去了才红着脸抱头,理了理被他揉乱的发丝。

安帝却是哭笑不得——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还有那记宣告主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生怕他不知这个丫头是他的吗?!

难不成他还能跟儿子抢女人?

然而,笑着笑着,却像是吸进了冷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茗面色一白,连忙上前手忙脚乱问候:“大叔你没事吧?”据说她回宫前皇帝陛下已经病了多时了。

“病来如山倒…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啊。”安帝仰头靠在椅背上,感慨,“哪怕不能在一起厮守,一起活着也好。这么多年,朕一直是这么过来的。然而,她却走了…”语罢仿佛极其痛苦,又重复喃喃:“却走了…”

一时间,卫茗猛地醒悟。

这么多年,皇帝陛下也不过就凭着一个信念撑过来的。

茶薇姨就像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跨了,所以他也跨了。

卫茗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陈述事实:“您这些年寄给姨很多信…”

“她一定都没看吧。”安帝苦笑,“我的信就像是她的困扰,为了更加坚定地走下去她一定不会拆开看的。”

饶是如此,他却坚定不移地一封一封写着,就像把自己的思念寄到了最爱的人身边,即便她不能收到,也能陪伴着她。

能对杜茶薇如此了解,卫茗顿时对皇帝陛下刮目相看,点了点头:“她的确没看…却在最后一刻,让我把它们全部拆开,一封一封读给她听。”

安帝一怔,难以置信望着她。

“我想姨,最后还是心软了吧?”卫茗猜测道,“念信的时候,姨自言自语说,这并不是困扰。她的表情…是很幸福的。”

安帝眼波一柔,像是感动,又像是宽慰,“她最后可有说什么?”

“我不知姨是否听完了所有的信才走的…姨最后说,她愿意。”卫茗埋着头顿了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安帝,重复道:“大叔,姨说,她愿意。”当年她虽年幼,却仍旧记得面前的男子曾执着地询问茶薇姨愿不愿意。

——“如果,我不曾娶她,你可愿意跟我走?”犹记得十五年前,他跋山涉水去到杜鹃镇,被她拒之门外时,他这样问她,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她当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事已至此,假设没有意义。

这个答案,他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么…

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等来了…

一念及此,像是了结了多年来的心愿。一切尘埃落定,却是悲从中来,一股热流冲上头顶,他悲恸地捂紧了口鼻,顿时感觉有热液用鼻中、喉咙涌出。

“大叔!”卫茗先察觉到不到,尖叫了声。

他浑浑噩噩地放开手。

掌心,一片鲜红。

***

安帝忽然病倒,病发时与他单独相处的卫茗,虽未被责罚,却扎扎实实地落了个“克主”的名头,永难翻身。

一时间,后宫朝堂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娘娘,”张小柔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来跟品瑶禀报:“卫姑娘回来了!”

“真的?”品瑶一喜,连忙往她身后张望,“在哪里?快,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

张小柔却拉住欣喜若狂的她,脸色微沉:“她先去见了陛下,恰好遇到陛下病发…卫姑娘难辞其咎,就给扣在那里了。”

“什么?”品瑶狠狠地拍桌,提裙撑起后腰试图站起来,“走,随我去探望陛下!”最重要的是把卫茗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