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乙睨了她一眼,眼角揶揄地瞥了瞥卫茗:“好好享受这最后倒夜壶的时光吧!即便它们只能在你的记忆中留下污秽而已…”

“那么,又能给你们留下什么呢?”一个压着嗓子的沉闷男音在她身后响起。

宫女乙一惊,惊慌地抬头望向声源——只见太子殿下抿着嘴唇绷紧了脸盯着她们,目光是从未见过的凛冽,眼底好似氤氲着波涛汹涌的怒火。

景虽听到“哐当”一阵响之后闻声赶到时,见到的便是卫茗双手抱头,被淋了一身秽物跌坐在原地的场景,怒不可遏,出声时声音已俨然扭曲,正要发火,却见段璇璇跑上前扒开那一堆夜壶,面对着一身污秽的卫茗,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干干地确认:“茗姐姐,你没事吧?”

景虽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按压下怒火,抬手拧了拧腰间的暗扣,拆下外衫,兜头盖在卫茗头上,一气呵成躬身横抱起她。

“殿、殿下!”段璇璇小声地提醒,“茗姐姐她…”

“你赶快去告诉关信准备热水,”景虽想也未想吩咐道,然后抱着卫茗迈过那一堆散落的夜壶,踱到二女面前,当着她们的面重重地踹了一脚板车,仿佛将所有的怒气全部发泄到那上面。

二女缩着脖子,抱成一团,此时也不再去深思太子与卫茗之间的关系,扑通跪地连声求饶:“殿下…奴婢只是不小心而已。”

景虽懒得听她二人解释,只瞥了眼板车底下“熙和宫”的标志,冷声道:“替我跟魏德妃娘娘问声好。告诉她老人家,不日我定当‘专程’拜访。”说完,不顾二女反应,抱着卫茗头也不回地离开。

考虑到卫茗此时狼狈,景虽故意选了人少的小径,绕了远路回到东宫。

刚进院子,关信便迎了上来,还未近便掩着鼻子退后两步,嫌恶道:“殿下,卫姑娘这是…?”

“热水备好了么?”景虽端着一肚子火,不想解释。

“好了好了。”关信觉察到主子的情绪,连连点头,将他引进浴房。“恰好今天烧了,段姑娘来时有现成的。”

“嗯。”浴房热气腾腾,一池的热水碧波荡漾,飘着片片花瓣。

“殿下,段姑娘一直在外候着。”关信请示,“小的是不是现在唤她进来?”

“不用,”景虽冷声拒绝,“你让她准备好卫茗平时穿的衣物…算了,你问她尺寸,在自己宫里找一身干净的出来。”

“可殿下…”关信瞅了眼他怀中半眯着眼的卫茗,不好意思地提醒,“卫姑娘这个样子,怕是需要个人搭把手。”

“我知道。”景虽若有若无瞪了他一眼,剥开覆盖在卫茗身上的外衫,抱着连人带衣的她浸入水中,“所以我让你出去。”

“小的明白了!”震惊之后,关信偷笑了把,意味深长道:“小的会关紧门的。”

“明白了就出去!”掌下的人一直在颤抖,他将动作放到最轻,一手往她头上浇水,一手拂开她满头的青丝,检查她是否受伤。

如果不是受伤,为何这一路她一言不发?

手指缓缓向下,半是怜惜,半是轻薄。指下之人却仿佛没有知觉,漠然接受着他揩油的举动。

景虽深吸了口气,从背后捉住她胸前的衣襟,漫不经心问道:“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沐浴与真相

卫茗眼眸一颤,目光慢吞吞地抬高,望着头顶的景虽,不带一丝生气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不再是恭敬的“殿下”,而是“你”。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景虽暗暗松了口气,面上装作茫然,反问:“知道什么?”

卫茗垂眼,像是极不情愿承认一般低声喃喃:“叶之夜谋害品瑶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是么?”自品瑶死后,她自我放逐一般地缩在净房,不出门不与人交谈,消息闭塞,乃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然不知。

“还没证实的事,何必告诉你。”景虽淡淡答。

林淑妃抖出此事时,他也大吃了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告知卫茗,让她早日认清叶之夜的居心。但转念一想,叶之夜乃是卫茗亲自请来的,如果郭品瑶的死当真由他造成,卫茗只怕会痛恨自己一辈子。

他不想看她一蹶不振的模样。即便知道此事她早晚会知道,却仍旧吩咐段璇璇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告诉卫茗此事,心头希冀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至少,不能在她最脆弱时给她一击。

然,事与愿违。

“也就是说,有这样的事对吧…”卫茗冷笑,“如果不是她们告诉我,我竟然…什么都不知呢。”

听她提起那两名宫女,景虽面色一沉,默默咬牙,手上却温柔地拾起加过香料的猪苓,细细为她洗濯青丝:“当时她们欺上头时,为何不反击?”他认识的卫茗虽胆小怕事又狗腿,但在关键时刻却绝对会狠狠反击!

“怎么反击?”卫茗苦笑,“她们说的都是事实不是么?恐怕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恰好通过她们的口知道了而已。”其实她一直都心存疑惑,品瑶身体一直都算好,她离宫前品瑶的身孕已过了头三个月,并无大碍。又怎会说没就没呢?

可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她无法接受品瑶已逝的现实,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因此亦不想多去质疑叶之夜。

所以,当那两名宫女吐露事实时,她才会震惊,才会毫不质疑地相信,才会不堪一击地瘫倒在地。

“你打算怎样…”景虽迟疑着开口问出了一直以来的担忧。

她现在已经知道叶之夜是害死郭品瑶的凶手了,是去找他对峙?还是就这样沉入一蹶不振的深渊中?

“我不知道,”卫茗疲乏地靠在池壁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累…”

“累了就歇歇吧。”景虽托着她的头不让她磕在池壁边缘,不意感觉到掌心滚烫一片,心头一震,赶紧扶起她的头,用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起先掌下热气腾腾,他并未察觉,如今一探才知,果然发烧了。

不同于上次落井受伤发烧,此刻的卫茗将自己的心牢牢锁了起来,没有一丝生气。身体上的病痛更像是她的放弃和自我惩罚。

景虽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咬牙单手扯开自己下摆尽湿的衣衫,脱下被水汽濡湿的中衣,赤着上身跳入池水中,站在卫茗背后替她除下那一身狼藉。

池水被搅污,浑浊不堪,包裹着卫茗□的酮体。

这样下去,洗了也是白洗。

恰好此时传来了敲门声,只听关信站在门外小心翼翼请示道:“殿下,卫姑娘的衣服准备好了,请问放在何处?”

“先搁在一旁,”他转头朝门大声吩咐,“你速去准备浴桶和热水。”

“是…”

池水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温度。

他静静地从背后抱着不着一物的她,赤/裸的胸膛贴着她莹润的美背,肌肤相亲,炽热一片。

卫茗一直在战栗,呼吸略重。

她只是病了,他知道。

“卫茗,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吧?”他伏在她耳边,用近乎气息的话语喃道。

卫茗身子一绷,半晌渐渐放松下来,轻轻地将头靠上了他的右肩,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

之后的很多事,都是在她半梦半醒间完成的。

比如景虽将□的她从浴池移进浴桶。

比如景虽为她洗濯身体。

比如景虽亲自替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期间还系错了带子。

再比如,在一切事毕后,他睡在她身侧,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眠。

那一夜,漆黑的噩梦中出现了令人安心的心跳,随之前方出现了一道光芒,带着一点点的暖,将她从深渊中一点点拉了出来。

她如释重负一笑,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之后却有残酷的现实必须要面对。

她病了一场,消息滞后,待到她能够起身出去时,品瑶的案子也有了结果。

势单力薄的林淑妃终究没能扳倒叶家。品瑶早已下葬,死无对证,身为人证的稳婆证词模糊,致使叶之夜逃过一劫。

但品瑶在他手上出事,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紧接着,便传来了叶之夜彻底辞去太医一职的消息。

卫茗去时,他已经走了,借罗生之手留下一个地址,让卫茗自己去找他。

卫茗拿着地址迟疑了很久,还是向景虽告了假。

“他这是下了套让你去钻,”景虽面色不善地分析,“你这一去岂不是送到他嘴边?”

卫茗苦恼地摇头,“可我不去问个明白,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就算问明白了又能怎样?”景虽就是不爽她单独去见叶之夜。

卫茗垂眸,“至少我可以知道,品瑶究竟是不是因我而死…如果你不允,那我还是回净房好了。”也不知景虽用了什么办法,使得闻香姑姑点头,正式任命她卫茗为东宫的从五品令人。

“你敢…!”景虽咬牙,面对威胁最终松了口,“你身体尚未康复,过两天再去!”

“是。”

“卫茗,”见她无精打采,景虽叫住她,“保重身体。会有人为你担心。”

卫茗错愕地抬眸,一瞬惊诧于他难得一见的坦率。

“比如你的好姐妹郭品瑶…”景虽也意识到自己太过直白,心虚地别过眼补充。

“…”果然,率直的太子殿下什么绝对是她的错觉!

三日后。

宫门不远处的一家客栈楼下,卫茗一脸防备地盯着对坐的叶之夜,喝了口茶,见他一直微笑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自在出声问道:“你为何住客栈?”

“我要走了。”叶之夜眯眼一笑。

“去哪里?”

“自由的地方。”叶之夜说着,美美地伸了记懒腰,样子十分洒脱。

“他们肯放你走?”这绝对不是叶家的作风。

“自然是有条件交换的。”叶之夜意味深长道。

卫茗心头一震,闪过一念,难以置信地猜测道:“品…瑶?”

“恨我吗?”叶之夜平静地问,无形中默认了她的猜测。

卫茗一时语塞,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听他亲口承认,仍是大惊失措。

在她心底,一直不愿意相信,一路帮她救她的人,会在她最信任他的时候,捅她好友一刀。

“恨!”缓过神来,卫茗咬牙切齿地喝出这个字。

“那就恨吧。”叶之夜漫不经心地瞟向窗外,不敢与她对视。

“为什么?”悔恨的泪水盈眶,眼前已经模糊了一片,“品瑶的命在你眼里就那样的轻贱?!”

“与自由比起来,是的呢。”叶之夜以一副很无谓的语气说道,“那么多年,一直被叶家掌控着,过着他们想让我过的生活。只有通过这样的交易,我才能摆脱出来。”

“是吗…”竟是这样的人么?

见她一副悔不当初的自责模样,叶之夜心头一抽,终究忍不住松口道:“…所以,即便那会儿你不去找我,我也会自请上门的。太医那么仅缺,她难产,你们别无选择,只能病急乱投医地接受我。”一句话,替卫茗卸下了她赋予自己的沉重枷锁。

“原来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么?”卫茗冷笑。

“不是,”叶之夜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看着很好玩的乐趣罢了。”至始至终,他都不愿让她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利用她。

所有坏的一切,他都可以伪装,只有这一点,他不想。

“是么…”卫茗垂着头撑起桌子站起身,不带一丝感激道:“六年前,多谢你的那点乐趣,救了我一命。”

“小卫茗,我想你一直是误会了吧。”叶之夜也站起身,“六年前,吩咐我去治你的是百里景虽。”末了,他笑着用下巴指了指窗外某处,“六年后…乃至以后,伴在你身侧的,也永远不会是我。”最后半句,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轻描淡写地吐出来。

对面酒楼临窗的太子殿下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杀气腾腾回过去。

叶之夜却只是施施然一笑,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这个舞台。

一并的,永永远远退出了卫茗的生命。

犹记得他将地址交给挚友罗生时,熟知内情的罗生曾质问道:“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她?”

“我没打算告诉她。”叶之夜洒脱地摊手,“就算她知道牺牲郭品瑶是为了保全她,也一定不会同意或者感激我这么做。反倒会自责一辈子吧?”是了,当日叶家递给他的家书里面,明确让他选择,要么除掉郭品瑶,要么他们动手除掉卫茗。

作为条件,他可以自由。

“我不明白你家的人究竟怎么想的。”罗生不解,“除掉郭贤妃又能怎样呢?”

“如果她这一胎得男,我阿姐多半会夺子吧。”叶之夜猜测。

“可她生的是位公主啊。”

“公主如果厉害一点,也会成为女皇的。”叶之夜笑,“皇帝陛下的母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依着林淑妃与郭贤妃的关系,就算郭贤妃死了,孩子也一定会让林淑妃抚养啊。”

“就因为是位公主,阿姐才没夺啊。”叶之夜解释。“不过借女邀宠的事,阿姐也无法容忍。”否则怎会多年过去了,皇宫中仍旧子嗣不丰?

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他清楚。

郭品瑶与卫茗情同姐妹,如果经他之手害死郭品瑶,那么他与卫茗这辈子便再无可能。

家族的人用一条人命,彻底斩掉了他的情丝,避免他走上前面几位天才的老路。

但这些事,卫茗永远不会知道。

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只有他走了,她才能安宁,他也才能真正地解脱。

恨就恨吧,至少,这证明了,他曾经在她生命来过。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叶太医退场。

随手撸了一张叶太医,作为最后的纪念:

台词应该是:“小卫茗,来表个白听听?”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璇璇与守夜

“就这么放过他?”景虽替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缩在墙角发呆的卫茗,悠悠问道。

“不然…还能怎样?”卫茗抬起头来,双目无神望着他,“我又不能杀了他。况且,归根结底,罪魁祸首并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叶家罢了。

见她又恢复了前几日的消沉,景虽无奈地挥了挥手,“你过来。”

“什么?”卫茗茫然看向他,一动不动。

景虽无力地挥了挥,最终将手垂下,“算了…”他起身走向卫茗,躬身捞起她,抱着她回到书桌前,放在自己腿上坐好,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停滞。

卫茗浑浑噩噩地盯着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紧接着温温的大掌贴在额上,她赶紧声明:“我没发烧。”

“似乎是呢。”身后之人像是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放我下去…”卫茗有气无力道,“这不成体统。”

景虽偏偏不放手,反问:“你堂堂从五品令人去净房刷夜壶就成体统了?”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了?”

“呃…”卫茗挣扎了一会儿,无奈地放弃,“景虽,你有时真的很任性…”

景虽听她直唤自己的名字,心中一甜,勾起唇角道:“若不这样,岂不是让你一直装傻下去?”

“我没有…”卫茗心虚地反驳,“我只是不想让柳令侍误会…”

“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需要误会的么?”景虽挑眉,“还是说,你十分介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