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候聆和七七不解地互视一眼,又听到前面传来另一个声音,“各位乡亲对不住了,陆云、青云两位相士今天闭门谢客。”

几个小二跑出来开始赶人,而他们二人却被一路迎进客栈,到了一处僻静娴雅的客房小二才恭敬地离去。七七细细打量着房内的摆设,忽见画着白莲浮水的屏风后慢慢出现一人,这人年纪约摸二十左右,木簪束发,一身淡雅素袍坐在椅上,气质出众,清秀俊逸的脸上与屏上白莲异常相衬,两个车轱辘一样的木圆替代了椅腿。

而后年轻人的身后又走出来一个长者,深紫长袍显得格外仙风道骨,长者笑盈盈地看着夏候聆,道,“一别经年,夏候小公子可还安好?”

夏候公子乃隐忍之人

七七心中一惊,随即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夏候聆,在这里她和夏候聆一直是隐姓埋名。

夏候聆困惑地注视着他,手扶着额用力想了好半天仍是一脸茫然。

“夏候公子的确中毒不轻。”椅上的年轻人淡笑着说道,一派温文尔雅,长者又道,“多年前,老夫偶遇夏候小公子,曾为你相命,算出你将来必定显贵非凡,成龙成凤。”

“原来您就是当年那位相士?”七七惊讶道,夏候聆少时听信相士之言独自出去闯了一番天下,出相入仕,成是一朝权倾天下的相国。

“是,老夫陆云,这位是我的师弟青云,我向他提过我游走四方时曾遇见一个五格命理极佳而极险的少年,此等命格万中难挑一,我师弟便一直想认识。”陆云说起这件事颇有些得意洋洋,但见夏候聆一脸沉默又叹息着摇头,看向七七,“你……是夏候公子后来娶的童养媳?”

七七见他误解正要澄清,忽听一直沉默的夏候聆突然开了口,语气极为阴沉戒备,“想必晚辈这次得缘与陆老先生重逢并非偶然。”

七七知道夏候聆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事,的确他们从峡道那边一路逃到这里,连莫战的官兵都束手无策地撤退,怎么会这么巧撞上故人。

坐于椅上的青云笑着开口,“夏候公子切勿介怀,我与师兄乃世外之人,此次寻你也只是为一睹奇少年的风采。”

陆云推着他走向前,青云一手搭在夏候聆的脉上,眉间渐渐凝结起来,转而佩服地看向夏候聆,“夏候公子果然是隐忍之人,难怪莫战百寻不得,你中毒如此之深竟不及时求医,此中所受煎熬怕是青云难以想象。”

“青云相士能解这毒?”七七急忙问道,意外极了。

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师弟颇通医理,得我们师父玄山老人所有的真传,老夫想应该有法子治才是。”陆云得意地说道,又询问地看向椅上的青云。

青云淡笑着点头,“解这毒自是不难,只是……夏候公子想要什么时候治?”

七七不解,病不是越拖越不容易治吗?夏候聆敛下眉,“青云相士是指?”

“不知夏候公子对以前的事记得多少?”青云故弄玄虚地问,七七替他回答,“时好时坏,有时能记起有时忘得干干净净。”

“那你期望他真真切切地记起以前所有的事吗?”青云这话是对七七说的,夏候聆现在的情况很难自主。

七七呆住,记起以前所有的事,包括在北国军中所受的一切侮辱吗?

夏候聆凝视着七七,须臾三人听到她坚定的声音,“期望。”

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夏候聆,况且若记不起以前的事他会死。

青云轻轻挑了一下眉,有些意外地端详七七,半晌道,“好,但愿你不会后悔。”

陆云一向视遇见夏候聆为毕生幸事一件,解毒期间更让夏候聆和七七住进了客栈,青云一手针灸之术出神入化,夏候聆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不会要周而复始地忘记。

夏候聆再次被施过针灸后,七七上前服侍,夏候聆接过帕子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沉着声音问,“我让你给王统领寄的信有多少日子了?”

“十四天。”这里离王统领处虽然有很长的路程,但也应该到了。

坐在一旁休息的青云听到这话,便已想到夏候聆要做什么,指尖轻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夏候公子身体尚未复原,慢慢等也不急。”

祝爷早日重返相府

“夏候聆多谢青云相士救命,他日并当相报。”夏候聆作辑,一头青丝顺在耳际,幽邃的眼中深不可测,青云的心思远比陆云重得许多,也太会看穿别人的心思,这点让他并无好感。

青云一直微笑着,将茶杯放到桌上,“青云只是一介布衣,夏候公子命格的确如我师兄所说极为显贵,青云能一瞻夏候公子的风采足矣,青云在此先恭祝夏候公子再历风光,出将入相。”

夏候聆将帕子扔给七七,正待说话,却发现七七根本没接住帕子,任由其掉落到地上,脸色变得不好,“心不在焉什么?”

七七跪了下来,埋着头恭顺地道,“七七也祝爷早日重返相府,一家团圆。”

夏候聆冷眼瞥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听到她嘴里说出这话竟有些不舒服,想训斥两句却说不出来,一旁青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是夜,清凉的月光一路洒进客栈的院落,衬得七七手中的珍珠发钗特别明亮,紫色的流苏细细地点缀着洁白的珍珠,光泽皎洁得宛如在相府华清轩里的他……

“七七姑娘还没睡?”青云叩着椅上的机关慢慢转到七七面前,深夜独自蹲在树下看着发钗的女子看上去有着别样的吸引。

七七自树下站了起来,像被撞破一般不自觉地将发钗藏到身后,“我这就去睡了。”

青云看着七七转身而走,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笑了笑说道,“你现在知道我指你的后悔是什么了?”

七七的步子猛地顿住。

七七一命所托非人

“你现在后不怕悔我替夏候公子解了蛇毒,治了他的忘性?”青云转过身上的座椅。

七七艰难地转过身面对青云,然后木然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吗?夏候聆本性阴沉难测,倘若是之前的他,也许会真得和你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青云直点重心,“我看得出来,你很是钦慕于夏候聆。”

七七愣了下,然后依然摇头,“我不会后悔。青云相士早些歇息。”

说完又要走,青云一句话又制止了她,“不如我替你相上一命如何?”

坊间都道得青云一相万金难求,只是她的命还用相吗?七七犹豫片刻还是伸出自己的右掌摊平在青云面前,青云专注而视,屈指拈算,眼中渐渐露出震惊的神色。

七七不懂是不是所有相士都是掐算一番便知天命断人事,好久她听到青云淡淡地说道,“七七姑娘,你太过执着于自己的执念,并非好事。”

七七不解地看着他,青云只好点破,“你记着这四字,所托非人。”

闻言,七七手蓦地一抖,左手里的发钗落到地上,本就是劣质的珠子所制,沾上尘泥更加灰暗再无光泽。

“多谢青云相士指引。”七七声音平白地说着,木然地捡起发钗告别青云。

青云注视着七七离去,并未再做强留,不远处的客房拐弯处,一袭白衫也随之消失在夜幕之中。

呆在客栈的日子除了伺候夏候聆起居饮食,七七根本无所事事,发呆的时日多了就会想起在山村中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充实,那时的夏候聆还会煞有其事地叫她娘子……

房门忽然被推开,七七惊愕地看着门口的夏候聆,“爷怎么起得这么早?”

夏候聆的温柔(1)

夏候聆在青云的调理下气色恢复得极好,人也越来越精神,也变得让人越来越难以看透。

“今天是女娲娘娘的诞辰,你随我去上柱香。”夏候聆面无表情地说道,见放在桌上的珍珠发钗语气有些冷,“怎么,嫌钗不好不肯戴?”

“爷言重了。”七七将钗绾进发间,莫名地问,“爷怎么想起进香了。”

夏候聆率先走出去,“我夏候聆一生两次皆因相士改命,一次为陆云,一次为青云,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注定一说。”

那好像也不应该拜女娲娘娘,七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夏候聆,夏候聆显得有些不自在,“你不是信女娲娘娘么。”

七七忽然想起在玉路关时自己曾和他一起去过女娲娘娘庙,那时水姬和娆姬还好好的,七七心下一阵温暖,“爷还记得?”

女娲娘娘庙里人声鼎盛,香火不断,香客落绎不绝地进进出出,七七上前给庙祝添了一些香火钱,转身就见到夏候聆持香跪于蒲团,青丝落在肩胛,隐绣着淡竹的白袍在密集的香客里竟显得形单影只,似乎庙中只孑然一人。

七七看痴良久才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香插好,周围香火的烟气萦绕,使得眼前的女娲娘娘像美丽而严肃,夏候聆站在她身后凝看了一会儿,问道,“有什么地方还想逛?”

七七受宠若惊,夏候聆比平常好像多了些什么。夏候聆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嫌爷平时待你不好?”

七七摇摇头,其实夏候聆能复元这么快她已经很满足了,青云说她所托非人,她从未托过又哪来的非。

“你好像从来不擦胭脂?”七七恍神的时刻,人已经随着夏候聆走到庙外停在一个卖胭脂的摊前。

夏候聆的温柔(2)

七七心中疑惑,沉默得没有说话,夏候聆端起一盒递到她面前,“要不要?”

七七欣然点头,两人跟着大街上的人流而走,七七不时能听到夏候聆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不像山村时候和她说话的自然,但却一直在说。

“我记得我们有一年在山顶守岁,你说你从未守过岁,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以前是怎么过的。”

夏候聆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潮之中,七七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回想起前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胭脂盒,“我以前是个乞儿。”

“所以格外喜欢吃包子?”夏候聆想到她几次为包子失语失神,想起玉路关的日子,恍如隔世。

七七还未回答,夏候聆又径自问道,“还想着去江南?”

“已经没想了。”七七摇头,她一直兜兜转转,路越走越多,却离江南越来越远。

“还想要什么?”夏候聆紧接着问道,七七看着满街的琳琅满目,终是敌不过心中的疑惑问道,“爷,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十几匹马忽然从街口直冲过来,掀起一阵滚地尘烟,百姓们慌乱逃蹿,尖叫声不觉于耳,夏候聆双唇微微张着,被七七着急地拉到一旁躲闪,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爷,您刚说什么?”七七一手扇着尘烟问道。

夏候聆已经不想再说,看着刚刚冲过去的队伍皆是北国士兵的打扮,个个面带戒备,像这种太平的镇子不会驻进兵力,难道是莫战找不到人心有不甘又往回寻找?

夏候聆忽觉事情有变,拉着七七就往客栈的方向走,还没走出几步路就被一个高壮的汉子拦住了,三人一时相站于街角相顾无言。

冥冥之中的改变

好久,年轻的汉子猛地跪了下来,粗嘎的嗓子哽咽住,“爷,云雷叩见爷……”

几年没见过了,恍然见到云雷,七七顿感时间过得很快,夏候聆没有云雷那么激动,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语气极其淡漠,“你终于来了。”

“让爷受苦了,云雷该死。”云雷禁不住掉下泪来,眼泪糊在他那样的大男人身上有些好笑,云雷却浑然未觉,“自知道爷战死沙场后,夫人极力要奴才寻回爷的尸首,奴才一直在北国边境,也和边界的王统领有所联络,前些天看到爷的信,奴才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起来吧。”夏候聆低声道,周围已经有老百姓对他们不停张望了。

“爷没遇害就好了,王统领率了一千精兵随后会秘密潜入小镇,随时迎接爷返回大淳。”云雷从地上站了起来激动地抹了一把脸,这才看到夏候聆身边的七七,惊喜地道,“七七你也没事,太好了。”

“嗯。”七七微笑着点头,夏候聆侧过身面无表情道,“你不用跟上来了。”

随后同云雷一起离开,边走边说着什么,七七一人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忽然发觉仿佛什么东西冥冥中已经改变了。

七七回到客栈的时候青云独自坐在角落茗茶,见七七走过喊住她,“七七姑娘。”

七七上前福了福身,“青云相士。”

“坐吧。”青云执起手中的茶壶缓缓地倒着茶,说话也极是慢悠悠,“七七姑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七七之伤在于太过痴情

“爷有事。”七七接过青云端来的茶杯,然后低着头静默,客栈里食客们的声音喧哗得刺耳。

青云侧着脸看向她,“看到镇上突然多出的兵了吗?”

“嗯。”

“我想应该是莫战查觉到不对劲又去而复返。”青云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毕竟夏候聆能逃跑出莫战的搜索只胜在有勇有谋,不顾性命只顾逃跑,他和师兄能在莫战搜寻期间大致猜到夏候聆的去向而一路寻来,莫战事后自然也能想到。

七七惊愕地抬起头,犹疑地看着青云,“他们不是早撤走了吗?如何会在爷复元之际……”

“想说巧?”青云轻笑出声,“若青云与北国有勾结,又怎么会替夏候公子解毒。”

七七面色发热,尴尬地低头,“是七七愚钝。”

“夏候公子才智无双,天下没有几人能出其右,他身体既已康复必定对以后的路有所安排,你不用替他担心。”青云替七七杯中添茶,几缕青丝错落在桌沿,气质儒雅脱尘,“倒是七七姑娘,你命中劫难重重,怎么化解全看自己,切勿执着。”

七七听到自己的事情反而神色并未有所变化,只道,“这也是青云相士替我相出来的吗?”

青云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七七告别离开,陆云捋着胡须至一旁走了过来,径自翻起一个杯子倒茶,笑道,“我也很想知道师弟是不是真替这个姑娘算出命中劫难了,师弟似乎并非好管闲事之人。”

青云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七七转弯走出大门,看了一眼好奇的陆云才道,“夏候聆之悲在于太过追名逐利,七七之伤在于太过痴情,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位置,又怎会有好结果,不用相命也能知晓。”

她必须死

陆云将茶一饮而尽,指着青云哈哈大笑,“师父常说你比我更能超脱世俗,依我看呐,是你太过在意风花雪月,要不你这腿也不会残了,自己通晓医理却不愿自救。”

“师兄又在笑话青云。”青云不在意得陪笑,陆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知你怜惜天下多情人,只是看尽天下多情事你还是遥遥一人,莫再多费神了。”

“青云谢师兄指教。”陆云是真为他好,只是他一味沉浸在过去从未挣脱过,又怎么超凡脱俗,他能振振有词地告诫七七不要太过执念,自己又何尝不是。

七七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已经改变,却从未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王统领和一千精兵已经在镇外驻守,明日会依爷的安排入镇百人护送爷出去,只要回到大淳国土,皇上也得亲迎爷回朝。”云雷如实禀报,有着难捺的跃跃欲试,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近日客栈周围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我想是那些伫进来的北国兵已经查觉到我们正在试探,也许不过几日莫战就会亲自前来,我们一千兵马也逃不脱莫战的上万兵力。”夏候聆沉着地说道,“在镇上的日子我几乎与小奴才形影不离,莫战的人一旦打听就能知道,明日留小奴才下来引住他们的视线,方便我们离开。”

云雷大惊,“爷是要用七七来拖延时间?这些北国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即使不利用她,我也不会让她活下来。”夏候聆早已打定主意,他现在活着,她就必须死。

听着门内夏候聆熟悉低沉的声音,七七手中捧着的银莲羹差点掉落到地上,想抽身离去,脚却像生了根一般。

恩断情绝

“奴才不明白,七七追随爷舍生忘死,奴才恳求爷饶过七七一命。”门内响起云雷的哀求,伴着双膝跪地的声音。

“你不必明白。”夏候聆话落的一瞬,叩门声轻轻响起,两人双双向门口看去,云雷喊道,“谁在外面?”

“是我。”七七淡声回答。

云雷从地上惊跳起来,看到夏候聆也露出的惊愕,识相地上前开门让七七进来,自己伏身一跪,“奴才告退。”

夏候聆负手站在一旁,看着她端着莲子羹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回到初时相府里那个木讷的人。

见她放下莲子羹施了施礼就要走出去,夏候聆忍不住开口,“都听到了?”

七七顿住脚步,脸上仍是没有松动,“是。”

“现在知道青云口中所托非人是什么意思了?我夏候聆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夏候聆说道,双目注视着她挺得僵直的背影,羸弱瘦小得不堪一击。

原来那晚青云替她相命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七七听到夏候聆问出了和青云一模一样的话,“后悔了吗?”

后悔一路追随他,还是后悔一颗心陷落在他身上?

房内静谧良久,七七才慢慢开口,“七七从军中追随爷那一刻起,就没想过活着,现在还是死我要后悔什么?”

没有悲伤没有委屈,只有认清命运的淡默。夏候聆猛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扭转到身前,“我不信你能坦然接受,你认命?”

“我只是始终记着爷的话而已。”七七抬起头对上夏候聆的视线,那样清明的目光几乎让他自惭形愧。

临别缠绵

他说过什么?

“怎么,怕爷也把你推出去当替死鬼?”

“会吗?”

“如果有必须的那一天。”如果有必须的那一天,他只能牺牲她来保全自己,他会毫不犹豫的。

既然她一直把他的话当真,那又为什么不顾性命地追随他,追随一个自私冷血的人,夏候聆慢慢松开她的手腕,七七趁机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