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说我怕了!”官差被她笑得老脸一红,凝声听了会果然没听到其他什么声响,顿时一挺身边就要站起来。

正此时,客栈的门忽然响了起来。

“叩叩叩——叩叩叩——”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敲门,不轻不重,且异常的规律,落在死寂一样的夜色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骤然一阵风过,屋里的烛火隐隐一晃,顷刻熄灭了下去。

官差刚站起的身子在双腿一软下顿时又跌坐在了地上,七魂丢了三魄。一路慌不择路地撞翻了几条椅子,在地上一片手足无措的扒拉,终于慌不择路地再次蜷回了桌子底下,两排牙齿吓得直打颤:“外面还,还还……还有!”

“叩叩叩——叩叩叩——”

仿佛为了应证他的话,敲门的声音愈发清晰分明。

苏青没被敲门声吓到,却是被他这幅一惊一乍的样子给吓了一跳。

抬头看去,月色投落下来,客栈的门扉上一片微透的亮色,没有人影。

然而敲门的声音却是异常的清晰,落入耳中,连寒毛也禁不住幽幽立起。

第一个反应是,敲门的不可能是那些生死不明的怪人,至少他们没有做这种正常事情的脑子。

第二个反应是,这门外分明没有人影,又到底是什么在那敲门?

回头看了看,楼下几个男人脸色吓得一个比一个惨白,怕是指望不上了;再抬头望了望,楼上的几位不论哪个都是爷,去找他们求助,感觉也还是,算了吧……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有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沉沉的,很是沙哑:“里面的人磨蹭什么,快点开门。”

这个声音有些苍老,听起来应该是位老人,听入耳中,让苏青莫名感到有种熟悉的感觉。

最主要的是——会说话,是个人!

简单地有了判断,苏青慌忙把水壶一搁,找来火舌子重新将蜡烛点上了火。轻手轻脚地将门栓落下,缓缓推开一条缝来,然后将水平的视线微微向下落了落,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身黑色袍子,依稀露出些许斑白的鬓发,手上的拐杖几乎在门开的同时已经探了进来,迅雷不及掩耳地砸上了苏青的脑袋,话语里是隐隐的不悦:“你家老爷呢?”

深幽的视线沉沉落过,屋里几人已经惊到了嘴边的尖叫声陡然又被堵了回去。

苏青没想到覃姑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且还是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脑袋吃痛下顿时蹿了起来,连连应道:“老爷就在楼上,在楼上呢!”

覃姑毫无生机的眸子缓缓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脸色低沉道:“带我去见他。”

第34章 坦情

苏青领着覃姑往楼上走去,边走忍不住一边偷眼打量。

虽然夜寒露重,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凉气,却从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看不出多少疲态来,不得不感慨覃姑这位老人家实在是老当益壮。

有一点想不通的是,这样路途迢迢地从京城赶来图州,到底是为的何事。

似是听到动静,经过廊道时柳芳华推门而出,恰好迎上二人。

她脸上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稍一愣下,转眼已恭敬地施了一礼,道:“覃姑。”

覃姑淡淡看她一眼,面上的表情没半分变化。

经过身前时没有停顿半步,恍若未视地走了过去,只留下柳芳华一人干立在原地。

苏青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那清瘦的身影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面容间看起来有些清白,眼睫略略覆下,也未掩去神色间泛起的凄涩。

这样的互动看在眼底,心里难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越来越不明白覃姑在摄政王府里到底是何地位。

若说只是后府的一个管事,照柳芳华刚才的礼仪,分明是后备对长辈般的恭敬,甚至即便被这样给与脸色,不说有半分不悦之情,反而有几分不该存在的惶恐。

“你留在外面。”覃姑留下这句话,没有敲门,就这样径直走进了顾渊房中。

苏青呆呆地站了一会,见柳芳华已经回屋,便下楼将烧好的茶水取来,站在门外候着,满脑子都是胡乱飞散的思绪。

屋里传来话语声,隐隐似有争执。

话语支离破碎地落入耳中,却又听不清楚详细的内容。

依稀间,她有好似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身子微微一震,她下意识地往门边又靠了靠,正想凑近听仔细一些,屋里步声渐渐逼近了门口,慌忙又避了开去,作非礼勿视状。

就在苏青一侧身走开门前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覃姑的视线落过她的侧颜,沉声道:“你住哪间?”

苏青当即伸手指了指侧面的第二间房。

覃姑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说完,也不看苏青僵硬的神色,一缕黑影便这样飘了过去。

推门,进屋,关门,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语。

苏青抬起的手依然僵硬在半空,脸色较原本的僵硬慢慢变白了几分,心里顿时腾起一个惶恐的念头——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覃姑今晚是准备和她共住一间客房?

下意识想象了一下半夜醒来一睁眼看到覃姑那副面容时的情形,最后已然面如纸色。

这样的画面太美,简直想都不敢想啊!

苏青诚惶诚恐地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手里新烧热的水壶,轻轻叩了叩门,送了进去:“老爷,茶水烧好了。”

里面没有回声。

顾渊站在窗前,只留下隐隐的背影,在隐约的夜风间,有种本不该存在的单薄感。

苏青想到刚才的争执,识趣地噤声不语。

屋中只留下茶水汩汩入壶的声音,合盖时清脆的几声瓷器的相碰声,落在沉寂中格外清晰分明。

苏青重新沏好茶水本欲退下,抬眸看见顾渊依旧一动未动的身影,轻抿了下唇,忍不住开口:“老爷,晚上夜凉得很,小心风寒。”

她等了片刻,依旧不见回音。

心头微沉之下,正转身欲走,顾渊忽然开口道:“过来。”

屋内没有旁人,只可能叫的是她。

苏青把手中的水壶搁到旁边,走到近前,一抬头却是被顾渊的神情给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想这样问,话语却是哑在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这一愣的功夫,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顺着耳侧渐渐抚到下颌,纤长的指尖轻轻地摩过下颌。

他狭长的眼微微眯起,这样的打量很轻很淡,却已足以让胸中的心跳乱窜。

她强定下心,一抬头,直勾勾地看上那双眸。

——没有平日里的深沉,却是更加让人无从琢磨的清透如琉璃的混沌神色。

顾渊没料到她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打量自己,眼里的眸色微微一晃,手上的动作也略顿了一下。

片刻间,唇角毫无温度地抿了起来:“看什么。”

苏青在他这一眼下感到头皮发麻,下意识垂下眸去,下颌上的力量一重,却又被这人的纤指给挑了起来。

她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这到底要她看,还是不要她看啊?

顾渊垂眸,视线划过她每一分每一寸的神情,隐隐也有些晃神。

方才与覃姑的一袭谈话,牵连到十年前的陈年旧事。

有如将心头的刀疤生生割开,本是说不出的沉重压抑,然而,此时在这副淡淡关切又有些失魂错愕神情的容颜下,却莫名地有如清泉一汪,将隐隐渗出的血迹悄无声息地片刻冲散淡尽。

屋里就这样诡异地宁静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道:“可还记得那日山道上,你求我带你回府时,说了什么?”

苏青不懂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来,心里陡然有些惶恐。

这个人该不会是派人去查了她的底细,发现了什么作伪的东西了吧?但是她的那些伪造身份又分明是重金请人造就的,那店家的口碑甚好,照理说这次也不该会有什么差池才对!

仔细打量一番,见顾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怒意,心里稍稍定了定,忙仔细地回想着那日自己的一举一动,犹豫地答道:“当时,好似是夸老爷爱民如子来着……”

一抬头,只见顾渊的眉目略微拧紧了几分。

苏青心头顿时警惕,改口道:“不对不对,当时说的应该是……应该是……”

时隔太久,她想得有些头疼,还是感觉自己没有抓住顾渊的那个点。

实在是,不记得了啊!

苏青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全身就在顾渊骤然俯身的姿势下僵在了那里。应该本能地偏躲,然而太过震惊,以至于脑子在片刻的空白下,就这样毫无抗拒地感受到了唇上骤然落下的一股暖意。

手下意识地摸上了藏在袖中的药瓶,紧紧地握住,连带宽大的衣袖骤然拽紧,缱绻间,指尖又缓缓地松落了下来。

夜风吹过两人之间,她的眼眸在惊诧间隐隐张大。

咫尺是浓密狭长的眼睫,犹如蝶翅的扑闪,琉璃般的眸里有一层从未见过的极浅的迷离,说不出怎样的魅惑摄魂之态。

这样的一吻就仿似要将她的整片魂点滴不留地摄入,如品极味。

“当时你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厮磨的唇齿间,隐隐透出这样的话语,消散在房间周围,说得这样毋庸置疑。极深极长的一吻过后,彼此可以听到双方有些沉重的喘息。

这样的语调入耳,苏青原本消散到九天之外的神志这才幽幽飘回脑海,微微一愣后看着顾渊,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今晚的顾渊真的太奇怪了,奇怪到根本不敢去猜想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更何况,在刚才跟覃姑对话之后,他的情绪显然比平常要来得更为怪异。在这种情形这种环境下所说出的话语,她该信吗?

心头依然在乱窜,全身是从未有过的燥热感,然而苏青的心里,却忽然间一片异常的平静。

按照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当一个人在心情沉闷下的所有怪异举动,都可以视为闹情绪的作风,但凡这个时候,试探他话语的真伪毫无意义,她所需做的,就是无条件顺从就好。

她抬头看着顾渊的眉目沉思片刻,转瞬间藏下心中的揣摩,顺势偎上他的身边,语调羞涩地哄道:“只要老爷愿意,当时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老爷如果喜欢这种话,以后我就多多说给老爷听可好?”

“……”顾渊在这种哄小孩的语调中沉默半晌,道,“我从不玩笑。”

苏青略微勾起的唇角,就这样僵硬在了那里。

然而,顾渊已经松开了她:“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苏青恍惚地抬了抬头,顾渊已经拿起水壶塞进了她的手里。

他坐在桌便随手倒了杯茶,视线淡淡地落在那道僵硬地移向门口的背影上。

苏青满脑空白地抬步走到门前,转过身想说什么,房门忽然大开。

冷不丁被一吓间,她双手一抖,整个茶壶顿时自手上跌落了下来。

她感到身子一晃,是被顾渊一把拉进了怀里,然而眼一看出现在跟前的蔺影却是抱着脚一条三尺高,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顿时响彻客栈。

步羡音倚在门边,笑得全身微颤:“淑姑娘还没睡呢?这茶水看起来好烫的样子,刚烧的吗?”

蔺影的表情扭曲至甚,苏青有些目不忍视。

头顶上响起男子低沉却好听的声音:“回去睡。”

苏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人怀里,陡地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水壶落荒而逃。

身后是步羡音温声含笑的语调:“不是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吗?看样子蔺影你的皮还不够厚啊。”

回应他的是一阵痛不欲生的哼哼声。

苏青心虚地没有再回过一次头,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客房,发现覃姑已经睡下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同床而睡的勇气,轻手轻脚地找了床被褥蜷缩在外头的躺椅上,望着窗外漏入的月色恍惚出神。

身边好似还有着顾渊的气息,经久不散,甚至依稀间,连耳边也还落有如风厮磨的话语声。

然而,她就这样水到渠成地把这个男人钓到手了吗?

怎么就,忽然间又那么不信了呢!?

下意识地,苏青回眸望了屋中的覃姑一眼,眉心略略拧起。

刚才分明可以感受到,与覃姑对话后的顾渊心绪极是不稳。

所以,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谈了什么,以至于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顾渊,也会有,那样无法自控情绪的时候……

第35章 威慑

苏青抱着被褥就这样在外头的躺椅上发了一晚上的呆,待端来脸盆洗漱,一眼就看到两道惨不忍睹的黑眼圈。刚抬头,便见覃姑从跟前慢悠悠地飘过,嘴里念念有词:“年轻人睡眠就如此不好,以后难免人老珠黄,唉……”

还不就是因为你的关系!苏青额前青筋一抽,在理智反复默念几次“我打不过她”之后,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上去干架的冲动。

在房中时就依稀感觉外头有些嚣闹。

用脂粉盖了盖脸上的疲态,苏青推门走出,才发现一楼不知何时来了一大堆的人,吵吵闹闹地腾满了整个大堂。

而昨日那个耀武扬威的官差此时正敛着一脸讨好的笑,心虚地搓着手,神态要多狗腿有多狗腿:“没想到居然是两位大人来此公干,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们有大量啊!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步羡音把玩着手上的令牌,唇角抿着一丝浅笑:“怎么,府尹大人还没来吗?”

“来了!下官来了!请王……哎哟!”门外匆匆跑来的人刚跨进门槛没几步,就被蔺影一抬腿,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蔺影拧着眉心挑了挑眉,道:“老爷一会就下来,不要喧哗。”

陈有为在这一跤下正感到一阵晕眩,冷不丁闻言,发觉了刚才自己险些口不择言地暴露了摄政王的身份,顿时背脊上就下来了一层薄汗。

他顾不上失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心有余悸地诺诺道:“是是,是是是,下官在楼下等顾老爷就是。”

旁边的官差看着自家大人这幅微缩如鼠的模样,都不由暗暗心惊。

本以为跟前的两位公子已经是京城里来的贵人了,没想到,楼上居然还有一位身份更加显赫的?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都看到了各自眼里的惶恐,顿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秉着明哲保身的态度,大气不敢再出一下。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顾渊的派场。

自房门中走出,他一步步走下楼来,到了陈有为跟前不待开口,二话不说,便抬脚径直将人给踹翻在了地上。

有如一团圆球,陈有为肥胖的身子就这样滴溜溜地一路滚着,最后沉沉地撞上了角落里的柱子。

一阵沉杂的撞击声之后,最后终于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停了下来。

陈有为闷哼几声,只觉得嘴里有了几分腥味。

全身如同散了架子般痛处难耐,却根本不敢怠慢,庞大的身躯几下扭动后甚是灵活地挣扎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回到顾渊跟前。

低着头余光落过跟前的鞋尖,冷汗直流下不跟多吭一声。

蔺影已经搬来了一条椅子,顾渊坐下,视线毫无温度地瞥了眼毕恭毕敬地跪在跟前的人,唇角微扬:“陈大人,为官多年,这处置事情的手法是倒是越来越高明了。”

陈有为被他不清不淡的一句话说得心里有些发虚,还好本就是在跪着,要不然腿软下又得一头栽倒在地上。

落在身上的视线很淡却足以凉到心底,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惊疑感,强打起勇气,才敢略显结巴地开口答道:“回王……回顾老爷的话,下官治理水患着实兢兢业业,纵……纵使有不足之处,也实在是力所不能及啊……还、还请顾老爷明察。”

“哦。”顾渊的语调微微拖长,似笑非笑,道,“看样子,陈大人呈到京城的奏折,想来也同你管制图州一般费心了。”

陈有为陡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如纸。

昨夜发生的种种,在职的官差早已向他通传,他自知有些东西显然已经瞒不下去了,只能视死如归地直言道:“老爷赎罪,赎罪啊!实在不是下官要有意隐瞒,这种事毕竟太过怪力乱神,本就是京中禁忌,下官不敢胡乱禀报,生、生怕乱了人心!”

他之所以瞒而未报,本意自然是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但凡传出去,总归会有碍于他的官途。

然而,当下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却也不是信口胡说。

要知道,当初顾渊扶小皇帝登基时,手下染上的无数人命中到底藏有怎样的隐晦,很多人虽然不敢在明面上流传,私下却多少都是有些议论的。

众人皆知当年的腥风血雨是摄政王心中的一根深刺,很多秘事是不为人知也是不可为人知的。

朝中自从小皇帝登基后,就默认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格外忌讳这种灵怪之事。

能不被牵扯就不被牵扯,个个都是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