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新闻,我也知道,联邦军队在前线节节败退。”苏抗抗叹息,“我拥有的东西确实可以改变联邦的命运,还有山下那些平民的命运,这样还不够吗?而这场交易我要的不多,只是安宁而已。”

“那么,G4的那艘太空船,你和霍小乙逃亡而来的那艘太空船,里面装有高能量蓄电池,产自2813年一个叫中国的国家,那艘船来自哪里?现在在哪里?”

苏抗抗凝视那双固执的眼睛,泄气地坐上电磁摩托。“这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周戉踏前一步,伸出大掌控制住车头,沉声说,“今天来这里,没有联邦士兵,没有重武器,没有大动干戈,只是我孤身一人,你应该了解我的来意和诚意。”

“你的诚意只是威胁我而已。”

“女人为什么总是计较枝节?”

“这不是枝节。就在不久前,你才恐吓过我,星枭有一百种方法让疑问得到解答。你的诚意在哪里?”

周戉无奈地深呼吸,决定不被这个女人控制话题走向。“我的先祖叫周定邦,如果你看过联邦简史,就会知道,他来自我们母星一个叫中国的国家。我和我的祖父对那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所以,在得到那片高能蓄电池包装,而且辨认出上面模糊的字迹后,我和我祖父希望能得到关于母星的任何讯息。所以,我必须知道那艘太空船在哪里,为什么在母星所有生物灭绝的一千多年后,出现在G4。那艘船发生过什么。我要知道一切!”

中国。

她的族人,她的同胞。苏抗抗愕然张目,从他的黑发扫视到浓眉下那双黑睛,再到他坚毅的方形下巴,她必须以双臂环抱着自己才能控制住身体的抖颤。不知过去多久,苏抗抗艰难启齿说:“我……我确实不知情。关于那艘太空船,我仅有的认知是在认识霍小乙之后,他带我去过,然后取出一些电池和食物。”

从期待到失望,周戉表情郁悒,不一刻重新坚持问:“你能找到太空船的位置?”

“我若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哪里,也叫你们在哪里。”苏抗抗以虔诚的目光眺望远方许久,然后才扭头面向他,面容坦诚无比,“听小乙说,那艘太空船只会隔一段时间出现在G4,然后又神秘地消失。在像我这样虔诚的教徒心中,那是主感召我们皈依的圣地。”

苍茫雪夜,他晦暗不明的眼睛注视她,一言不发。

苏抗抗打破沉默,低声说:“当然,不管做什么样的解释,你一定是不会相信的了。”

“苏,你仍然看不清自身的处境?”

“看得很清楚。我承认你和你的联邦占据绝大优势,拥有绝对的力量。但是站在你的角度,对于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一家是联邦公民,在G4上曾被联邦军事机构无理地监|禁扣押,如果我去找律师,会有急于出名的家伙愿意为我伸张正义。”

“哪怕最终结局是被送上军事法庭?被送往灰星?”

苏抗抗想一想,坚定而缓慢地点头。

这个既顽固又狂妄还狡诈如狐的女人。周戉低头沉思,在心中衡量利弊的同时,大拇指习惯性地用力摩挲着食指指节。他必须承认,即便是绝对的力量,在面对生死无惧的人时也无能为力,势必要做出相应的妥协。“你所交易的,怎样确认真假?”

“就像你警告我的那样,我认得清形势。联邦虽大,但我和孩子们装了芯片,哪里也去不了。是真是假,你可以验证。如果欺骗了你,那时你再把我揪上军事法庭论罪也不迟。”

“你要什么?”

苏抗抗暗自长舒一口气。“我的要求很低很低,只求一张由总统和联邦首席大法官共同签署的特赦令,还有就是,希望联邦以及联邦的任何机构以后不要来骚扰我和孩子们。包括你。”

深沉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苏抗抗不确定那张严肃的面孔是否滑过一抹兴味的笑意。只听周戉缓缓开口问:“包括我?你在恐慌什么?企图逃避什么?掩盖什么?为什么我的好奇和疑问会让你不安?”

“我只是想要清净而已。因为你的出现,我在这冻得人打颤的山顶白白浪费了近一个小时,而我的孩子们还在家里等着我带回一碗热汤和面包!”说着,苏抗抗一脚踩上电磁摩托的脚踏,“这个赌场我不会再来了,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我等你考虑清楚。”

两天后,当数辆黑色联邦军车以强悍的动力驶入莱茵市平民区某个狭窄街道,一列荷枪实弹的联邦士兵下车后标杆一般树在苏抗抗家门口时,她正在收拾物品,为霍小刀入院做准备。

新购入的微型电脑放置在床头,她轻缓的话语通过微音器传输到电脑处理器中,“他们来了。”

“老盖亚对狡诈的人类从不怀有信心,小抗抗,也忠告你。”

“我也是人类啊,老盖亚。”

苏抗抗笑着将手中最后一件外套折好,忽略了老盖亚在微音器中低缓沉闷的声音:“不,你不是。”

她开启漆色斑驳的房门,在围观人群中发现惊慌失色的安德拉大婶,她做个安抚的表情。

周戉上校站在五米开外一辆军车前,腰背笔直,面孔冷肃。与他镇定而肃然的表情相反的是,在那扇陈旧木门被打开之前,他心尖有微妙的紧张感。他尚未判断出这种紧张是否出于对她已逃遁而去的怀疑,木门便被拉开,那股罕见的紧张被更多更复杂的心绪取代。

周戉留意到她刻意打扮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工作服,短发发尾向内微卷。肤色白净,没有一丝机油的痕迹,更显得那双黑眸明亮夺人。

他看着她向人群中的老妇人微微颌首,看着她缓步走来。在他的认知中,没有任何女人身处这种劣势,还能保有如此的从容与镇定。

每一步都在一池平静的心湖踏出微澜。

周戉并不多言,侧身为她打开军车车门。

不久,苏抗抗认出是驶向首都银河城的高速公路,诧异地望向周戉:“这是去往银河城的路,我们不是去星枭总部?”

“不,这一级别事件星枭已经无权干涉。”话音未落,周戉敏锐地意识到她话语里隐藏的信息。“你知道星枭总部不在银河城内?”

那可是军事机密。

苏抗抗哦了一声,“我猜应该不在银河城,特种部队怎么可能会设在首都那种繁华地。”

周戉语滞。他怀疑是否对这个女人投予了太多关注,以致于她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过分解读。

“等下只要诚恳回答问题,把你在G4结识霍小乙,以及霍小乙临走交托给你东西时,说过什么话,如实陈述一遍就行了。就跟你向我讲述的一样,不用害怕。”他破天荒的用极度温柔的语气。

苏抗抗惊讶而费解地注视他,在周戉说完这段话,望向前座两位军官时,她虽则了悟了他话中的深意,仍犹疑地重复一遍:“像跟你讲诉的经过一样?”

周戉点头。“不用怕,照实说。”

微笑在苏抗抗唇边展开,既然限于环境因素他不能解释缘由,她也不追问。更何况,他的告诫与她的想法一致。

车到银河城,苏抗抗好奇地张望窗外的首都盛景。

目不斜视的周戉余光扫到侧面,对于这个女人将脸几乎要贴上车窗的孩子气的动作,他心中又产生了些微的异动。

“没来过?”他听见自己问出口。

“没有。”苏抗抗头也不回,依然保持之前的姿势。忽然又凑近了些,鼻子贴上玻璃,“那是什么?”

“联邦的七大先驱雕像。这是十一广场,后面高地上的建筑是国会山。”

车内悄然,身旁的女人放在大腿上的手死死捏攥着工作裤,随着车队向前疾驶,依旧在后眺被抛远的广场雕塑群。

周戉心中存疑。

直到再看不见什么,苏抗抗才回首,哑声问:“七大先驱,有哪几个?”

“第一任总统霍斯,第一任军事委员会主席周定邦元帅,第一任财政部长卡恩,还有几位学者,比如发明了超级基因改良剂的傅珽博士等等。”

周戉说完,只见一直以来都给他强悍感觉的女人像是变了个人,她张嘴想继续问什么,却软弱地垂下头,坐回原位。

一路无言,只是在她偶尔将目光投向窗外时,周戉会发现那双以往时或坚定,时或锐利的双眼深幽幽的,像他家庄园湿地在清晨起的薄雾轻烟。

车队穿过十一广场前的大街,直驶向银河城近郊,周戉解释:“今天会议安排在天井,也就是国防部。”

天井是他那位先祖的笑称,一座占地极广的正四方形建筑。周戉没有多言关于会议安排的地点,总统府,国会山和国防部已经起过一番争执。

总统府认为这是一个为胶着的战事打开缺口,减轻压力的契机,国会山认为那项科学成就无疑为人类之福,而以联邦安危为己任的国防部则坚信是军事战略上迈出的跨时代的一步。最终会议地点确定到国防部,还是因为周戉的祖父周智勇出面说了一句话:“倾覆的雀巢没有完整的鸟蛋,残缺的羊皮上只剩残损的羊毛。联邦千年大敌当前,请诸位多考虑国土危机,而不是各自的政治影响力。”

苏抗抗越接近那座四方建筑越是镇静,而身旁的男人也越是表情严肃,神色凛然。

车队由那座被称为“天井”的建筑物侧面大门进入,阔大的中庭寂静无人,密植绿色的植物,土褐色建筑的庄重色彩因这些绿色的调和显得亲切了一些。

苏抗抗被簇拥着进入电梯,走近一条走廊中的大门。

沉重的木质大门由两个军装笔挺,气质英伟的联邦军官向两边推开,苏抗抗在门前静立了片刻。

她回首,周戉上校早已在走廊一侧停步,遥遥望来,微一颌首。苏抗抗向他笑一笑,然后迈步而入。

整个会议列席者只有数人,副总统以及总统助理兼总统府办公厅主任,一位参议员,一位国防部上将,三位来自于联邦最高学府的科学家。

苏抗抗伸出右掌,轻按于桌面一本联邦大宪法之上,“本人苏抗抗,在此谨以联邦公民身份向宪法起誓,本人以下所述……”

回程时,她几度欲言又止。而那位联邦上校直到离开,也只是“再见”二字。

“周上校!”她喊住他。

周戉踱步近前,此时廉价出租屋里,窗帘撩开一角,露出半张稚嫩可爱的小脸蛋。“那是……”他微微好奇。

苏抗抗回头看一眼便笑了。“是萨沙,快六岁了。”

数次见面,见过她轻嘲的笑,冷冽的笑,应酬式的笑,但唯有这次,笑得真诚而开怀。周戉的目光逗留在她终于没有机油痕迹,光洁的脸上,复杂的心绪如同心中复杂的她。

“为什么?”她认真地问。

“你指什么?”

“在路上你交代我的。只提认识小乙,不提其他。”她不会单纯地相信他会无故施以援手。

“其他什么?像从不曾存在于G4星球,至今没有发现一丝线索和痕迹的太空船?还是你和霍小乙,那个帝国人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是你似乎具有某种特异的体质,导电后无恙的身体?还是来自于某个遥远星球,我们母星的高能蓄电池?”

周戉停顿数秒,继续说:“设宴满屋,大家相争;不如有块饼干,大家相安。我祖母也是教徒,也有几句箴语。”

一个来自帝国的科学成就已经引发各方虎视眈眈,明年的选举年再加上诸多事由,恐怕联邦军方的视线会从战场转移到内政。这是周智勇的看法,也是周戉的看法。都是他们不愿看到的未来。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不过还是要说句‘多谢’。”

“不客气。”

“那么,不用说再见了。”苏抗抗向周戉伸出右掌,“虽然曾经有很多不愉快,但那也只是基于我们立场不同,希望你能谅解我之前的种种冒犯。”

对方却是沉默着,眼神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没有任何情绪,凝视她,说了一句:“恐怕还会再见。联邦赋予你平静生活的权利,但我对你没有做过任何承诺和保证。”

“你——”

“我相信,隐藏再深的秘密终会有暴露的机会。苏小姐,再见。”周戉一丝不苟将将军帽戴好,向苏抗抗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事,没顾上回复留言,见谅。

关于为什么地球28世纪的文明居然比一千多年后的联邦的文明发展程度要高,在这里统一回答吧。

第一,周定邦们寻找到的不是最顶尖的学者,最顶尖的都被预先接走了(傅珽是个意外,接他的时候他不走,害死苏抗抗)。在此诅咒那些坑爹的家伙们逃亡到异星球被蠕动的异星球生物吃掉化作能量。

第二,在科学领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模糊态度是很不可取的,即使剩下的这些学者知道科学的本质和某项科技的原理,但是,科技的应用也是个很关键的问题。联邦星系未必和地球完全相同,比如说氢弹,如果联邦星系没有氢气,那么就要找寻替代品,比如做一把铁锤,没有铁金属,就无法完成这个工作。这些逃亡的人来到联邦,熟悉这个星球,一些新发现的化学元素气体还有金属矿,都要重新研究,再到应用,是个漫长的过程。

第三,在我们现知的世界上,有过很多次文明断裂甚至断绝的历史。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玛雅文化,甚至中国历史上的五胡乱华。文明的断裂几乎都是因为灾难战争和没有及时完整地保存记录。

此文中,28世纪的地球就是如此,灾难和战争来的太过突然,而保存记录科学成就和科研成果的储存器都受到严重的破坏。当然,我相信那些率先逃走的掌握权力的人们是会做好准备有备份的。但是,他们死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第十二章

多日后,周戉上校的背影仍在苏抗抗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G4初遇开始,她的每一次冒犯和挑衅都像在宣告他的无能。对于他那种固执而骄傲,还颇具几分才干的人来说,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会导致他锲而不舍地继续挖掘真相,直到最终证明自己的正确。

所以,苏抗抗相信他临别的警告并不只是威胁。

只是在她故乡还有一句不变应万变的古老谚语。她会循规蹈矩地生活,如同联邦国土上的大部分公民一样。如果未来两人再无交集,那么周上校心中的谜团也永远不会有解谜的机会。

她一边做着家庭开支预算,一边抿嘴轻笑。

安德拉大婶在茶几对面盘腿坐下,愤愤然指责:“你居然笑得出。”

苏抗抗讶异。

“苏,你坚持要先还清账目,我不劝你。供暖和房租交了三个月,小刀也送了去医院做手术,这些必须的开销,我也能接受。可是钱不多了。如果预支孩子们明年的学费,这个冬天大家不用吃一顿肉,也没有一件保暖的衣物。”安德拉大婶往前蹭了一步,双臂撑在茶几上,诚恳说,“就不能考虑让他们晚一年上学?萨沙才六岁而已!”

“大婶,你昨天晚饭时才告诉我们,‘吃素菜的彼此相爱,吃肥牛的彼此相恨’。”

“那只是……一种安慰。”

“如果你能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往教堂的募捐箱投那么多纸钞,我想,孩子们至少会有一件保暖的外套。”

“我用的是我的联邦救济金!”

“救济金能负担你每个月做发型和美容的费用?”

安德拉大婶闻言语塞。不一会又满脸期待地问:“或者这样,我们认真考虑一下我重操旧业的问题?”

廉租小屋被装扮成巫婆的老巢,贫民街区的失足妇女们趁着夜色频繁出入,暧昧的灯光闪烁,迷幻果馥郁得令人作呕的浓香浮动在空气里。一杯杯咖啡渣茶叶渣换得安德拉大婶模棱两可的鬼话,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带着满意的表情和安德拉牌堕胎药丸离开。

苏抗抗打个冷噤,立刻把脑中的幻象赶走。“大婶,我告诉你,一下都不许给我想!我不能容忍孩子们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目标,更不能容忍因为我们大人的过错,让小刀和萨沙被街区的孩子们孤立,被教会唱诗班驱逐。我要他们的人生轨迹干干净净。”

“可是在G4——”

“闭嘴!”苏抗抗压低声音。望着安德拉大婶委顿的面容,她平复情绪,缓缓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如果你实在无聊,可以考虑尝试开创联邦广场舞的先河。至于钱,我会赚。”

她关闭电脑,再次重申:“孩子们也必须读书。特别是小刀,我会想办法负担他们的学费。”在G4时,霍小刀对物理和数学的严重偏科令人惊喜,她曾见证过一个天才的成长,苏抗抗预感将会再次见证另一位。

“上学有什么用?五吨那种脑子的也有活儿干了,你何必担心?”街区的好人给五吨介绍了一份莱茵市近郊农场的工作,主要是管理无土栽培农场的定时浇水系统和人工除虫。薪水虽微薄,但单纯的他热爱这份工作,比闹钟还准确,让农场主人放心。这半个月来,他偶尔会带回几颗老板赠送的青菜。

苏抗抗对安德拉大婶感觉分外无力。“去看小刀吧。定了今天做手术。”

霍小刀已经住进医院,他从手术室推出来时,苏萨沙试探地去摸哥哥放在病床一侧的手,然后惊恐地抽回来,含着两包泪问苏抗抗:“小刀哥哥是死了吗?”

病床上的霍小刀被她气笑了,面孔扭曲地吓唬她:“小,刀,要,找苏萨沙……”

红头发的小疯子明白过来,咯咯地笑着躲避霍小刀的鬼爪子。

视力矫正手术需要住院两天观察,和当年地球的医疗水平无法相比。

老盖亚曾问:“为什么不采用纳米机器人?那是心脑血管手术和五官科的最佳选择。”

“经历过那样的灾难,人类在选择科学分支上肯定会有所警惕。”

两人共同回忆那段历史,不约而同地沉默。老盖亚随后说:“联邦宪法确实有一项,禁止智能机器人大范围大规模生产制造和使用。而小乙曾说过,帝国禁止从事基因方向的生物研究。这两个国家,一个恐惧人工智能的发展,一个拒绝生物基因工程的进步,实在有趣。”

苏抗抗想起前一晚的这段对话,将怀中的萨沙转到安德拉大婶的腿上,站在莱茵市医院的病房窗台边,眺望不远处那片绵延的建筑群。

和医院毗邻的就是莱茵化学生物理工学院。学院一侧有幢独立的两层建筑,外观设计现代感很强,是基因与蛋白研究所的原址,多年后学院为傅珽博士改建为纪念馆。

定居于莱茵市这段时日,苏抗抗有意无意地经过这间纪念馆好几次,每次停下脚看两眼便作罢。

在那座国际空间站里,他也有一层类似的实验室,透明的合金金属玻璃,防弹防细菌泄露。苏抗抗像回到很多年前,仅只遥遥看着透明匣子里忙碌的那个人,便心生喜悦。

而如今,跨越不可知的时空,除了那单纯而美好的喜悦外,更多的,是感伤,怨怒,疑问……无以言叙。

这一次,苏抗抗不再举棋不定。她站在十二月底的冽风里,拢紧外套,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了那座建筑物。

纪念馆没有人看守值卫。超级基因改良剂的出现造福了所有联邦人,在每一个联邦民众心中,发明改良剂的傅珽傅老先生俨如半神的崇高存在,让这个纪念馆也如同圣地一般,不容亵渎。

里面幽静,整洁,明亮,此时正值午后,周围空无一人。苏抗抗慢慢踱步过去,站在正中间的半身塑像之下。塑像的石质基座上凿刻着傅珽的生平和生卒年月。

他于联邦星历21年去世,也就是那十万多人逃离家园,在这颗星球上建国后的第二十一年。

那么,他最少活了一百五十岁,可以算是联邦最老的寿星。

半空传来高跟鞋笃笃的声音,在空寂的纪念馆里回响。苏抗抗抬头望去,一个女人正从二楼走下旋转楼梯。目光相撞,那女人停下脚步,隔空望来。

苏抗抗呆愕。仿若有一双熟悉的眼睛跨越千年的时光,百亿光年的距离,遥遥望向她。她耳畔仿若听见那熟悉的清越的声音喊:“抗抗!快过来看。”

她张开嘴,想呼唤他的名字。意识到只是自己的幻觉和妄想,硬生生将”傅珽“两个字吞下,余韵却旋绕在唇齿之间。

在那个女人眼里,她很奇怪吧,一个穿着朴素的修理工人,站在联邦最伟大的科学家的塑像之下,痴痴地凝望。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个女人也回了一个善意的笑容,慢慢走下来。“好安静啊,这里。”她说。仿佛自己才是一个闯入者。

苏抗抗点头。为什么会有那么相似的眼睛,细而狭长,智慧又自在。

“中午一般没有人,下午才会有学生坐在台阶上看书。”那个女人解释。

“我是医院那边过来的。”苏抗抗指指医院方向,“散步走到这里,进来看看。”

“第一次来纪念馆?”那个女人问,不等她回答,立即又说,“那要看看这个。”

身旁的女人比苏抗抗还高半头,瘦削,在这样的时代还固执地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和五官都清清淡淡的,也不太爱笑的样子。但苏抗抗并没有感觉到她的拒人千里,反而很亲近,不自觉地跟随她的脚步,一起去看那个陈列品,据说是第一支超级基因改良剂诞生的试管。

她们一样一样看过去,有傅珽曾使用过的物品,有实验笔记的摹本,有他亲手制作的标本,还有一些老照片的影印版。苏抗抗试图发现一两件凿刻着他们回忆的东西,却一无所获。

最后两人停留在一张合照前。“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