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说:“好像懂了,以后我们做什么都告诉阿耶!”

沈曼听了,不由抚额。

这哪里是懂了啊!分明是一知半解…算了,孩子要慢慢教,不能急。一口气给她灌输那么多常识也不行,她不仅记不住,还会搞混,若是口出什么惊悚言论被秦恪听见,也不好。

“阿娘,我听阿耶说…”直觉告诉秦琬,沈曼不喜欢听什么庶子庶女,但她又很想知道,眼下见沈曼心情好,忍不住拉着沈曼撒娇,“我听阿耶说,他有庶子庶女,但东西都会给我,不会给他们留一点。他还说,庶子庶女的意思就是…”秦琬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那些人和裹儿不是一个阿娘,可…”

秦琬的小脸垮下来,有些不高兴地说:“裹儿平日见到的人,都是只有一个阿耶,一个阿娘的,就连刘使君家里也是。为什么裹儿就有那么多阿娘,还有那些奇怪的人和裹儿抢东西呢?”

沈曼板起脸,盯着女儿,一字一句,神情严肃:“听着,你只有一个娘,就是我!你阿耶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你连正眼都不必给,更不用喊她们叫娘!”

她的脸色变得这样快,秦琬被吓住了,半晌才怯生生地说:“哦!”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沈曼放柔了神情,轻声道:“阿娘没生气,裹儿别害怕。”

秦琬对母亲的冷脸有些发憷,却又很想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就仰起小脸,问:“为什么我不用理他们呀!”

“因为她们都是坏人,都会害你。”沈曼望着女儿,叹道,“她们之所以攀附你阿耶,就是想多得一些他的钱财,可我朝法规,唯有嫡出才能继承家业。她们自己得不到,眼红你能得到,岂不就要害你?”

“啊?”

沈曼怕女儿将来真拿什么庶出姐姐当亲姐姐,到时候被人卖了都帮对方数钱,索性趁着她懵懂的时候,先下一剂猛药,索性拿夏太祖来说事:“裹儿,你可知自己为什么姓秦?祭祖的时候,又为何只到了你的高祖父一代?很简单,你的高祖父就是被他父亲的妾室和继室所害,一介贵公子竟被迫着随流民迁徙,受尽苦楚方来到关陇,以秦川的秦为姓。你想想,太祖那样不世出的英雄,都曾被这些坏人所害,不得不背井离乡,千里逃亡,她们可不可怕?”

秦恪以先祖为傲,动辄与女儿说夏三代帝王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的故事。秦琬不管听了多少遍,仍旧对此心驰神往,天天缠着父亲再讲一遍,对夏太祖也崇拜得紧。如今被沈曼这么一说,她简直将庶出、妾室和继室三个词看做了恶鬼的化身,牢牢地刻在心里。只见她搂着沈曼,怎么都不肯松手,口中嚷嚷着:“我要和阿娘睡,我要和阿娘睡。”

沈曼神色柔和地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取过一柄蒲扇,轻轻地为她扇风,温言道:“睡吧,阿娘在这里。”

秦恪站在门口,见妻子为女儿打扇,女儿熟睡的温馨场景,对门口的七月点了点头,便轻轻后退,没再打扰。

七月见秦恪离去,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娘子,大王离开了。”

沈曼凝视女儿的神色依旧温柔,话语之间却带了几分冷硬的味道:“那个赵九,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的祖父是北衙军的一个队正,儿孙众多,子嗣繁茂。他的父亲在军中混了十余年,连个副队正都没混到,便死于二十年前与柔然的战争,勉强追封了个火长,由他的兄长袭了这个位置。他的哥哥贪财好色,酗酒好赌,嫌养这个弟弟多口饭,早早就将他送到铁匠作坊做学徒。五年前,他的哥哥喝多了,失足落至河里,再也没有醒来。由于他哥哥没儿子,他就顶了他哥哥的位置,在北衙从军。只可惜他哥哥太过闹腾,得罪上峰,将官位给丢了,否则他也不至于是个兵。”

听见七月的说法,沈曼很是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失足落入河里,再也没有醒来?”

七月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曼也不需要七月说什么,她的神色沉默片刻,方道:“赵九既在北衙从军,若能回去,帮他谋个官职也不是不可以。二十年前…大夏与柔然的那场仗,打了整整七年。”

“娘子——”七月抬起头,欲言又止。

大夏立国至今,已有五十一载、

细细算来,竟有大半时间在战争中度过。从一开始的割据秦川到一统北地,再到南征、北伐,直至天下归一。横扫八方六合的丰功伟绩,真正算起来,还是眼下这位圣人秦恒登基之后,才真正奠定的。

战争和动乱动摇了世家的绝对地位,一些有才的贫寒之士因此崛起,成为了新贵,沈曼的先祖便是如此。但他们也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

第五章 釜底

沈曼的先祖,即第一代谯国公,原先只是个混迹于西北山川的马贼头子,率领一帮兄弟打家劫舍,敲诈商队,贩运马匹,干着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后逢天下大乱,这些本来就十分凶悍的马贼索性也抄起家伙,来了个揭竿而起。再后来,他们被夏太祖秦严收复,一直随他打天下。

这一打,就是整整四代,近五十年。

夏太祖秦严曾为膏粱之姓的家主嫡长子,阴差阳错沦落至布衣,独自打拼,又机缘巧合统一北地,建立夏朝,一生可谓十分传奇。因着过往的经历,秦严对世家的作风十分了解,他心中清楚,纵自己得了天下,也无法动摇世家根深蒂固的统治。关键时刻,这些门阀贵族非但靠不住,还会反咬你一口。正因为如此,他对诸多世家虽和颜悦色,以安抚为主,提拔重用的时候却多半用他那些出身寒微的臣属旧部,春风化雨般,一点点地削着世家的权利。

太祖病逝后,太宗继位,这位皇帝在战火中长大,八岁就挥舞大刀杀了人。这些年来,他东征西讨,几经生死磨难,方成就一番功业,也养出了一副草莽脾气,喜好与部将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骂娘。在他看来,世家子弟涂脂抹粉,不阴不阳,没二两肉还穷讲究,看着就反胃。他不将对方打出去已是给面子,这些人还敢在他面前唧唧歪歪?

两代帝王皆是这般有心思又有能力的主儿,世家的日子纵谈不上不好过,也与前朝的呼风唤雨相去甚远。心中失衡的世家免不得暗中谋划,总想着推翻秦氏皇族的统治,换个合心意,与自己利益一道的皇帝上来。正因为如此,南征之时,太宗为稳定京畿局势,非但无法御驾亲征,也不敢让太子涉险,只好让二儿子秦恒,亦是如今的圣人为三军统帅,南下伐陈。

那一年,秦恒二十六岁。

年轻的,才上过几次战场的皇子,纵身份尊贵,胆识谋略也不差。但那些出身世家的将领存心要抢这么个不世之功,又有太子一派的人各种打压挑拨,仗还没打,自己人的明枪暗箭却源源不断,实在让秦恒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在两位出身草莽,简在帝心的不世名将——北衙禁军统领沈豹与吴州总管莫忱对秦恒全力支持,才让南征之事得以顺利进行,摧枯拉朽,一统天下。

莫忱的儿子虽不成器,嫡长孙却颇为出息,也算得上后继有人,而沈豹…统共四子七孙,个个能征善战,却在南征和讨伐柔然大举入侵的过程中,落了个满门成年男丁悉数战死,后继无人的结局。昔日上柱国大将军遗留在人间的骨血,除了幼子的独女沈曼外,便是襁褓中的玄孙沈淮。

谯国公府虽因赫赫战功和帝王信任,捞了个世袭罔替的从一品国公爵位,但大夏爵位制度一向严苛,皇室宗亲都叫苦不迭,何况勋贵?在这种情况下,谯国公府也不得不按照制度降了两等,沦为从二品的县公府,更别说按例削减的田产封邑数量了。若非穆皇后存心打压秦恪,不欲给他挑选名门贵女为妻增加势力,非要在勋贵中挑个不甚如意的。圣人不愿驳穆皇后的意思,却不欲长子找个太过糟心的妻子,他顾念老臣,存心拉一拉对方的后人。偏偏莫忱的嫡长孙女又早早地订了亲,这代王妃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家族没落,瞧不见丝毫起复之势的沈曼来坐。

“现在的沈家,哪怕想提携赵九…”沈曼自嘲一笑,叹道,“队正这个位置,怕是满足不了他吧?就不知亲王府司马的位置,够不够格呢?”

七月闻言,悚然而惊。

秦恪一向不理俗物,做皇子的时候便是整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买古董购字画,豢养清客,为妾室甚至歌姬舞伎买珠宝办衣物,旁的事情一概不管。成为亲王,拥有封邑和田产之后,他就更是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

见这位皇长子如此扶不上台,旁人也松了一口气,乐得他这般潇洒自在,谁都不去劝谏约束。还有些人揣摩上意,变着法子诱惑秦恪去玩,怎么败家怎么来,只要不将心思移到朝堂上就好。若非沈曼持家有方,代王府纵不至于只剩面上光鲜,也不会轻松到秦恪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败家就怎么败家的地步。

沈曼精明干练,颇得秦恪信赖,代王府的内务,诸如代王购置的永业田,公中花销之类,的确由她说了算,她若想为王府买田买地做生意,对代王说一声就行。但这些并不是代王府收入的大头,因为秦恪的封邑和御赐的田产,乃是他自己捏着,由亲王府长史和家令负责打理的。也就是说,在外务问题上,若秦恪不答应,沈曼就一句话都插不上。

“娘子,您…”

“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沈曼搁下这么一句话,随即伸出右手,轻抚女儿的面颊。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为了裹儿,我也得争下去,总不能被那些人活活整死,生生吃了吧?”

七月鼻头一酸,眼眶已是红了:“娘子千万莫说这般丧气的话,您身子已是大好,待孝期已过,与大王生个健健康康的小郎君,日子定是越来越好的。”

沈曼轻轻点头,似是同意了七月的看法,松了一口气的七月却没看见,背对着她的沈曼,眸光森冷无比。

生了个儿子,确实能继承秦恪的一切,无论他们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长安,后半生都有了依靠,可她的大哥儿难道就白白死了么?她放弃繁华的长安,孤注一掷陪秦恪来此过清贫艰苦的日子,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不是只想像从前那样,只做个贤惠大方却拘于内宅的妻子!

秦恪是个好人,这点不假,但他的耳根子太软,而骨肉血亲,又是没办法抹杀的事实…沈曼轻轻给秦琬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合上门,来到隔间。

“裹儿睡了?”

“闹腾了一天,睡得很香甜。”提及女儿,沈曼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却渐渐化作怅然,“今儿见着她,我忽然想起来,大娘子和二哥儿也到了快说亲的年纪。”

秦恪闻言,面上便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夹杂着几分关心,几分无奈,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沈曼见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念叨:“我们一家子的庶人,哪怕拥有皇家血脉,但长安城权贵众多,个个生着一双富贵眼,怕是不会与他们联姻,至好也不过是嫁到衣食无忧的乡绅庶族之家罢了。这般大的落差,对素来娇生惯养的大娘来子说,当真有些委屈,若娶个不识字的娘子回来,二哥儿肯定也不乐意。但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唉,就怕他们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处境,闹腾起来…”

秦恪本还有几分心软,听见“衣食无忧”四字却似忽然清醒了一般,越往下听越是胸闷气短,见妻子还在忧心忡忡地说着庶子庶女的婚事,他实在忍不住,出言打断道:“曼娘,你就别操心他们了!他们好歹留在长安,虽失去了身份地位,却还有我给他们置办的私产在,长安又极为繁盛,莫说米面柴油,就连净面的热水都有得卖。而咱们这里呢?货郎五日才经过一次,东西少不说,品质也粗劣不堪,你的铜镜儿昏了,连个打磨的人都没有。我又无能,竟累得你要去喂鸡养鸭…”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中那个愧啊!本想下地帮忙,偏偏沈曼一个劲拦着他,宁愿自己累病都不愿让他沾手这些粗活,他心中的天平,早就倾斜了。

听见他这样说,沈曼“哦”了一声,却犹有些担心:“我知他们不会过得太差,可长安寸土寸金,大郎,你置办的私产当真能保住么?若是保不住,没有嫁妆,对一个女子来说也…”

太祖因自己的经历,对庶出十分苛刻,大夏律令直接规定庶出子女不能继承父亲的财产,纵然天家规矩不同寻常一些,也就是多给几个爵位的名额,若无爵位,那就只能领一份在常人看来很多,在这些天潢贵胄看起来却少得可怜的安家费后,滚出去过平头百姓的日子。

法理虽严苛,却不外乎人情,身为父亲的心疼庶出女儿,拿自己的田产庄园给她当做嫁妆,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也不会指责。

饶是如此,谈起这种从前觉得天经地义,却是偷偷摸摸瞒着妻子做的事情,秦恪还是有些尴尬,所以他咳了一声,故作满不在乎地说:“这些小事,无需在意,咱们的裹儿也不是没有一分嫁…”

说到这里,他才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嗫嚅了几下,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曼见好就收,叹道:“我并非太过仁善,自己都落到这般处境,还想着比我们好上不少的他们。只是…唉,我之前待他们分毫不差,府中还隔三差五生出点事非来。我们不回去还好,若我们一回去,身份再…估计我就不得安生了。”

她不这样说倒好,一这样说,秦恪心头便涌起一团无名火,又不好冲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发作,冲着远在天边的妾室、庶子和庶女发吧,这一切都是他自个儿造成的。是以他沉默半晌,方闷闷道:“我知你面硬心软,怕我为难。但咱们能否回去还是没影的事情,现在想这些未免太早了。”

太早了?不,我可觉得一点都不早呢!穆皇后都没了,圣人还能坚持几年呢?

第六章 贤惠

穆皇后过逝后,圣人还能坚持几年?这个疑问,沈曼有,京城的权贵们更有。有些人希望圣人活得长,自己好浑水摸鱼;有些人恨不得圣人快快死去,自己好一步登天。其中心情,应以东宫臣属和诸位皇子为最,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前者的心情逐渐忐忑,后者的嘴角却微微翘起。

彭泽县长姓刘,名宽,出身自一个就比庶族好那么一点点的没落世家,死乞白赖与南阳邓氏攀上了亲,拜了邓氏嫡系的名士邓疆为师,方能混到一县之长,却在这地方一待就是十年。

他胆子小,不敢搜刮地皮,只敢接受下属和当地大族的孝敬,处事也追求四平八稳,中庸而止,一旦出事,各打三十大板。皇长子流放到了他的任上,他战战兢兢,不敢与之走得很近,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恭恭敬敬将自己的职田奉上,交由沈曼赁的人耕作,收益各取一半。准确来说,若非沈曼坚持,他本是要白送的。

在这种文盲扎堆的地方,想找个识文断字的人相当不容易,刘宽诗文虽是平平,远远及不上秦恪在这方面的水平,却也算彭泽县中首屈一指的了。秦恪闲暇之时,也会找对方谈谈诗,论论道,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

就是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自读了恩师的信之后,简直如火烧屁股,一刻都坐不住。

邓疆身为尚书左丞,位于权力中枢,止一步就能得臻相位,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他给弟子的信中写到,因穆皇后的过逝,圣人一度十分消沉,这几年都断断续续地病着,最严重的一次,大家都做好天下缟素的准备了。全赖郭贵妃、李惠妃、刘华妃和陈修仪等后宫妃嫔的悉心照料,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偏偏就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太子监国并不算顺利,很多地方都捅了篓子,言行还颇为无忌,处处以未来君王自居,欺压臣属,打压兄弟,几次惹得圣人申斥,父子渐有失和之兆。

众所周知,圣人对太子的资质和性情并不是特别满意,觉得此子太过骄奢霸道,随心所欲。穆皇后对中年才得到的儿子却特别溺爱,想着大了一点再慢慢教导,总会懂事。谁料她没熬到儿子真正明理懂事的那一日就故去,虽说有些布局,却比不上如刀岁月的磋磨。

现如今,太子无生母庇佑,诸位长兄对宝座虎视眈眈。偏偏这些庶出兄长的母亲多半是先帝赐下的旧人,资历老,位分也高,在圣人面前总能说上一两句话。太子的地位,纵然谈不上岌岌可危,可若他再这样放纵下去…帝王的深情能维持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甚至是数十年,可在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圣人对太子无条件的宽容,又能持续多久呢?

邓疆老奸巨猾,意识到七年前的腥风血雨尚未结束,想到皇长子所在的地域恰恰是自己的弟子做父母官,唯恐真出什么事情累及自己,便动用手中的权利,将刘宽调到别的地方去。做完这件事后,他才修书一封,告知刘宽,让对方整理行装,等待新的父母官来到,交接事物和官印便启程。

刘宽自然不怨恩师先斩后奏,相反,对恩师的保全之意,他感激涕零,几乎是掰着指头数时间,翘首期盼着下一个倒霉蛋的到来。

“使君,来了,来了!”

见侍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刘宽面上一喜,急急地问:“可是继任的使君来了?”

“不,不是,是张家村旁的那位。”侍从小声说,“他们一家都来了!”

刘宽听了,眼睛珠子下意识地往宽大的书桌底下看,却意识到所谓的躲藏不过妄想,该来得迟早得来。

深吸一口气后,他苦着一张脸出门,还不忘嘱咐一句:“告诉娘子,切记,小心,谨慎,别答应他们说的任何事情。”

他这般心思,实在有些过于谨慎,拿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事实上,秦恪是听说了刘宽要离任的事情,前来与他道别的,至于沈曼…秦琬坐在隔间,安安静静地吃果子,使女都知她十分乖巧,从没出过事,忍不住偷闲打个盹。秦琬见状,就贴着耳朵到门缝处,偷偷听阿娘与刘宽娘子究竟在说什么。

她总觉得,这段日子,阿娘的心思很重。问阿娘,阿娘却只是笑,说要给她添个小弟弟了,旁得什么都不说。至于问阿耶…秦琬这个鬼灵精已经渐渐明白,很多事情,说得和阿耶说,至于做,那可就不一定要按着自己说的做了,反正阿耶也不会发现,十分好骗。虽说她不愿意骗阿耶,但…看看娘亲要做什么,多学着一点,准没错!

很显然,逐渐长大的秦琬小姑娘,终于明白这个三口之家中,究竟是谁在当家做主。

岁月和生活给沈曼增添了些许风霜,却丝毫没有夺去她的优雅和从容,哪怕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沈曼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仍旧是刘宽家女眷效仿的对象。

“听闻娘子要离开,我本不该叨扰,但…”沈曼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有个请求,虽知冒昧,却不得不来。”

刘宽娘子严氏得了丈夫的叮嘱,早打起精神,不敢怠懈,听见沈曼这样说,哪怕她内心里对沈曼十分信服,平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眼下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您说哪里的话,我…未必能帮到您什么。”

“哪里,这…”沈曼的脸红了红,有些尴尬地说,“也就娘子一句话的事情。”

严氏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讷讷地问:“什么事呢?”

沈曼面带微笑,静静地等严氏找理由,听见对方这般说,便温柔地摸了摸自己逐渐显怀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属于母性的慈爱,柔声道:“娘子也见着了,我身子有些不方便。娘子身边的砚香姑娘温柔又聪敏,十分得我的喜欢,不知娘子…可否割爱?”

严氏一听,当真是三魂去了两魂,七魄没了六魄。

她虽不精明,却也不傻,沈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婢女讨回去,伺候哪个主子还用想么?

刘宽千叮咛万嘱咐,照拂代王一家也就罢了,扯上稍微深一点的关系,那是万万不可以的。而这送女人,显然最最不可取——若送的妾得宠了,无疑得罪了王妃;若送的妾不得宠,却平白与秦恪扯上关系,被标上“皇长子一派”的烙印,就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总之,这女人是绝对不能送的,但直接拒绝…也是不行的。毕竟,谁知道他们一家有没有翻身的一日呢?血统摆在那里,平白得罪一个亲王,莫说刘宽抗不下此等后果,就连他的恩师邓疆也没那胆子说自己敢硬接。

关键时刻,严氏终于机灵了一次,只见她面露尴尬之色,答道:“使君即将离任,无法携带那么多使女仆役离开,我们商议过后,决定将来自彭泽的仆役们悉数放良归家。承诺既已做下,就没有反悔的道理,砚香虽还在刘家做事,却已是良家子,这事…失礼了,但这事我真做不了主。”

沈曼笑了笑,淡淡道,“无事。”

秦琬趴着隔间的墙壁,差点将墙给挠花来。

她年纪渐长,纵听不懂沈曼话语中的深意,也能明白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待下了车,进了家门后,秦恪先走一步,母女俩姑且算做独处的时候,秦琬实在忍不住,就问:“阿娘,我们一定要让那个什么砚香…来咱们家么?”

沈曼见秦琬满脸好奇,轻轻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温言道:“傻孩子,下次偷听了,不要问出来。”

“因为是阿娘啊!”秦琬毫不犹豫地说,“为什么不能问呢?”

沈曼心中一暖,声音更加柔和:“裹儿真是好孩子。”

秦恪打开正屋的房门,听见母女俩在后头窃窃私语,不由回过头来,笑着问:“曼娘,裹儿,你们有什么小秘密了?”

沈曼抿唇,笑而不语,秦琬对秦恪做出个大大的笑脸,也没说话。

秦恪嘴上不说,心中却好奇得紧,毕竟在他心里,妻子和女儿从来不瞒着自己,这次是怎么啦?有什么事情不能和他说呢?

孕妇的睡眠时间总是不定的,趁着妻子熟睡的时候,秦恪偷偷拉过女儿,小声问:“裹儿,曼娘和你说什么啦?”

秦琬想了想,觉得好像母亲没有说过不能说,态度也不像要她保密的样子,就小声问:“阿娘对刘使君娘子说,想讨要她身边的砚香姑娘,这是我偷偷听见的!然后我问阿娘,阿娘就说…偷听到了不要傻傻地问出来,却不告诉我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垮下脸,闷闷地说:“阿娘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定要砚香来啊!”

秦恪干咳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皇长子虽对欲望之事不甚热衷,从前却也是诸美环绕,不缺女人的主儿。如今日日对着发妻,虽说每天都觉温馨,满心喜悦地期待新生命的到来,偶尔也会…有点小遗憾。

他没想到,妻子竟这般善解人意,安排得妥妥帖帖。这样一来,虽没起这种心思却有点意动的自己,好像有些…在女儿面前,诸如我想纾解欲望换换口味之类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就过了两年,好快啊,O(∩_∩)O~

第七章 抽薪

砚香之事,弄得父女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而等沈曼这边,七月趁着没旁人的时候,忍不住劝道:“娘子,奴婢见过那个砚香,生得十分美丽,安静娴雅,做事妥帖,人又八面玲珑,谁见了都说好,您…”找这么一位主儿进来,是嫌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么?若她没记错的话,那个砚香说是全彭泽县生得最美,最拿得出手的姑娘也不为过。

沈曼将铜镜一压,微笑道:“这么出挑的姑娘,心气自然也高。”

七月一噎,却仍旧没有放弃:“但刘宽怎配与大王相提并论?”

刘宽生得普通,个子又颇为矮小,若女子能光凭容貌来选择如意郎君,他定是而立之年都娶不上媳妇的那种,秦恪却不一样。他虽受欺压,却也是正正经经在太宗那里挂了名的秦恒长子,饱读诗书,学问过人。更何况,秦恪容貌酷肖其母,却无一丝阴柔之气,唯见温文尔雅,气度亦十分不凡。这些年的风霜为他增添了几许成熟,沉淀了说不尽的沧桑,与身上那种自幼出身尊贵,如今坎坷飘零的忧郁和高华相应,魅力更胜往昔。

嫦娥虽爱少年,姐儿却也爱俏,那些青涩的小伙子,指不定这位砚香姑娘还看不上,偏偏就好秦恪这种。再说了,秦恪的身份毕竟不同,若是有朝一日能回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按照大夏的法律,跟了刘宽,那就永远是个没名没分的使女,儿女生下来也是奴婢,至于秦恪…他纵无法回复亲王爵位,也少不得拿个郡王给他做。而郡王除了正妃之外,还有八名媵的名额,可都是正正经经上金册,有诰封,儿女说不定也能捞个爵位诰命的存在呢!

“七月,你啊你…”沈曼好笑地摇了摇头,从柜子中取出一袋钱给七月:“这几日你先让程方打听打听,砚香究竟是哪里的人,待她脱籍归乡之后,便用这些钱买些好东西,去找当地那嘴碎的,或气量狭小的媒婆。切记,务必许诺,事成之后,还有更多的酬谢送上。”

见着沈曼这般笃定,好似事情一定会成不了一般,七月也不再说什么。她接过钱,应了一句,当天晚上就和程方说,是以程方第二天大清早就出了门。

彭泽县人口不过万,除却居住在县城中的那些人外,还有许多居住于县城外村落的百姓,彼此之间虽谈不上往来甚多,也绝对不会陌生。程方办事又十分麻利,不出两日就打听到,砚香原是张家村十二里外的李家村人,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父母守着几亩授口田过日子。前几年幼弟得了重病,没钱抓药,父母咬了咬牙,才将她给卖了的。现如今,砚香的兄弟姐妹在她的补贴和胥吏的关照下都成了家,买田买地,日子不差,就差她一个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家,虽然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用卖儿卖女了。

得到程方的回禀后,沈曼眉毛都没动一下:“砚香呢?何时归家?”

七月闻得不远处的脚步声,会意地抬高了一点声音,回禀道:“听闻新使君过不久就要前来,刘使君已经将家中来自本地的仆役都放了出去,只因生活尚有不便,这些人放伺候旧主几日。至于砚香…已然归家。”

“曼娘——”秦恪正拉着女儿,边散步边让她背书,恰巧听见这句话,便将秦琬交给七月,十分诚恳地说,“我并不需要妾室。”

沈曼神情真挚,话语中却有些酸意:“即便如此,您也需要人照顾,男人太过粗心,终究比不过女人温柔体贴。”

“哎呀,曼娘,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最最痛苦的时间都熬过来了,会怕现在?莫说区区一个砚香,就是再来十个八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我也不会惧怕,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代王秦恪,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顾念旧情的人啊!

秦琬躲在门框后面,偷偷伸个脖子出来看,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

她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嘿嘿,阿耶和阿娘不想告诉她,没问题,她去找赵九郎!

“帮您去跟着…程二郎?”面对秦琬的突发奇想,赵九哭笑不得,“为何?”

秦琬为何与赵九熟稔?说起来也不算奇怪——一心投诚的赵九遇上不通俗务的秦恪,那可真是万般苦涩在心中,对牛弹琴说不通。加之彭泽县实在太小,人口连万都没过,又靠着长江,百姓不至于落魄打一出现天灾就活不下去的程度,周遭连个山匪流民也无。哪怕赵九一身本事,在这种地方,除了上山打点野味之外,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曼冷眼瞅着,发现兵卒中官职最大的队正周五因人到中年,又落得如此处境的缘故,成日唉声叹气,喝得烂醉如泥,颇有点就此荒废一生的意思,副队正陈三倒没自暴自弃,就是水土不服,才来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这些年来,赵九在不知不觉中,竟一点一点树立了威信,虽无一官半职,那些年轻的兵卒却隐隐有以他为首的意思,可见这是一个颇有手段和本事的人。

她本就是极为精明的女人,几乎用命换来了秦恪的绝对信任,断没有就此抽手的道理,更何况她还有个身在京城做个闲散勋贵的侄子。刘宽能收到邓疆的书信,她自然也能得到侄儿沈淮递的消息,一见便知知晓有人存心搅浑这一摊水,打算从中牟利了。既然如此,她何不早早做好打算,图谋未来?

正因为如此,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沈曼立刻拿出这几年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出来,让程方去买一些地,户主是张五——没错,就是那个克制不住好奇心,被赵九抓住,打得鼻青脸肿的张五。

沈曼答应张五,赁人为他耕种本由他负责的授口田,并以他和其余几个闲汉的名义买了一百六十亩永业田。但这些田产的收成,张五他们只能拿两成,其余全由赵九收着。

大夏实行均田制,律法规定,十八岁以上的中男和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八十亩,这是一定要耕种的,永业田二十亩,这是私产的上限。税收则按每亩帛或出布一匹,粟二石来计算,一般的家庭,只要勤劳肯干一点,日子都颇为富足。但像张五这种成日游手好闲,自家永业田一分没有,授口田也不耕作的人来说,每到收税之时的躲藏、赖账、关押等,早就成了一直以来的惯例。

程方和赵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又有利益诱惑,早被整得服服帖帖的张五二话不说,立刻答应,过上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子。随后,沈曼给赵九指了一条明路——我的女儿不能不通俗物,总得下地走走看看,她性子野,恪守主仆本分的程方和七月怕是看不住。你去保护她,陪她玩耍,顺带教导些防身的本事。只要你天天在裹儿面前晃,大郎想不注意你也难。

赵九知秦琬是秦恪的掌上明珠,自不会欺她年幼,平素说话做事也很注意分寸。秦琬呢,自觉自己被当做大人看待,心中十分高兴,所以她望着赵九,笑嘻嘻地说:“阿娘想买刘使君府上一个叫砚香的丫鬟,她却已是自由身,程二郎就去办这件事喽!”

“这…”赵九听了,实在为难,“您的意思是…”这种事情,他可不想参与啊!

秦琬“啊”了一下,奇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让你去看看,唔,最好能带我去看看。”她总觉得,阿娘有什么打算的样子,这事,未必成得了。再说了,她也不希望来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插入她的家庭中啊!

阿娘不告诉她,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想。阿耶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我亲眼去看,总不会错吧?

刚刚还是帮她看看,现在就成了最好能带她去看看,若是再拒绝…会不会变成一定要带她去围观?

小孩子有时候是非常不讲理的,尤其是这种有求必应,几乎没被拒绝过的…赵九苦笑着看了一下秦琬,见她脸上写满了认真,不由叹道:“听您的,但若程二郎进屋谈事情,这梁上君子,我赵九未必做得来。”

秦琬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等七月找阿娘说话的时候,我凑过去听呢!”阿娘说过,要知人善用,赵九郎不能做梁上君子,自己也不能强逼对不对?阿耶说,他们是圣人的子孙,终有一日能回到那繁盛的帝都去,到那时候,要多少人没有,岂会强人所难?

这般想着,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回去啦!”

居然这么好说话?

赵九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秦琬见状,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

说起来,赵九似乎很听阿耶阿娘的,如果说听阿耶的是因为…他是男人,那为什么听阿娘的呢?难道是因为…阿娘给了他钱?

好像,又懂了点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就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私房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均田制的土地分几种,最常见的是授口田、永业田和职田,所谓授口田就是——土地归国家所有,按照人口分配给百姓耕种,每年要上缴一定额的赋税,等你死后,这些田地要收归国家的,不允许私自买卖;永业田呢,归自己所有,可以自由买卖的徒弟,但每人能买的永业田有上限,如果是平民百姓,哪怕再有钱,也只能有二十亩罢了。至于职田,也是归国家所有,相当于给官员的福利。比如说你当了县令,在就职的县里面,专门有一片地隶属于官府,收入全归官府所有,发那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得工资啊,修葺官邸之类的钱,都从这里面出。当然,如果你离任或者调任,这片土地就不属于你喽╮(╯_╰)╭

第八章 拒绝

程方办事向来麻利,砚香归家的第三天,十里八乡都颇有名气的周媒婆便受七月所托,来砚香家里说媒。

砚香服侍刘宽夫人严氏多年,乃是她的心腹侍女,说话纵谈不上极有分量,也是许多下人巴结讨好的对象。刘宽虽不富贵,无法像那些公侯门第一样成日山珍海味,丫鬟婆子身上都是绫罗绸缎。但身为一县之长,他自然也贫穷不到哪里去,家中顿顿有鱼有肉,仆役使女一年四套衣服确是实打实的。往来接待,应酬人情,规矩礼仪…更是样样都不少。

都说“养移体,居移气”,砚香在这般环境下生活了十年,风姿气度自然甩了寻常村妇八条街。哪怕一无所有,像她这种官吏夫人都认得,各方关系都熟稔,还生得十分美貌的姑娘,只要没犯事,那就是众人争相娶的对象。何况严氏待人颇为宽和,因觉得自己将砚香推出去的行为不大厚道,很是大方地赠了她一些金银、绫罗绸缎和几亩田地,让她能风风光光地回家,有这些钱财傍身,后半辈子也有个依靠。砚香呢,在刘使君家学了规矩,懂了世情,知晓妾室的地位何等之低。若是跟了官小位卑的刘宽,纵然生下儿女,母子仍旧是奴婢之身,便收了攀龙附凤的心,打算找个勤劳肯干,家人又不坏,颇有些资产,最好是个小吏的人嫁了,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正因为如此,当周媒婆说明来意,天花乱坠地夸耀见都没见过的秦恪一通,大有你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的意思时,婉转词令说了一箩筐,半点作用没起到的砚香忍无可忍,将脸一板,让兄弟侄儿们将这为钱黑了心的媒婆给打了出去。

她这般做派,当真是畅快淋漓,却让她老实本分的爹娘有些担心,连连追问自己的闺女:“听说那是京里来的贵人,咱们这样…成么?”

砚香闻言,不由嗤笑道:“确实是京里来的贵人,只可惜是犯了事被赶出来的,生活起居都需要使君和娘子的接济。与这种人黏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遭了秧,咱们啊,还是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别沾惹这些人的好。”再说了,若真是贵人,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这些年看着“姐妹”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诸位郎君的床,你踩我,我踩你,明着是一把火,暗地是一把刀,结局却无一人落得好,实在是怕了。

“可…”

“没事的,我自有分寸。”

闺女长大了,有主见,又有钱,爹娘兄嫂都不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程方听得周媒婆的回复,隐隐猜到沈曼的用意,便将身上的钱袋抖了抖。

铜钱撞击的声音刺激得周媒婆眼睛都红了——她说十桩媒,也未必能拿到这么多钱啊!若砚香那个小蹄子答应这桩婚事,这些钱,这些钱就都是自己的了!

程方觑着周媒婆的神色,心中一笑,装模作样地感慨道:“我家主母对砚香姑娘颇为青眼,谁料砚香姑娘竟不知抓住这个福分,实在是…可惜啊!”

钱袋从左手移到右手,周媒婆的视线也跟着从左边挪到右边,她死死盯着满满一袋的钱,仿佛这些都是从自己口袋掏出来的一般,心都在滴血,便有些不甘地问:“砚香不识趣,平白丢了这天大的福分,若是旁人…”

程方一听,一张脸登时拉了下来:“我家主子是什么人,岂是你随随便便寻个女人便能进的?莫说那些不入流的货色,就是砚香,也不过矮子里挑个最拔尖的罢了,不识相便不识相,难道还真缺了个年轻的小娘子不成?”

周媒婆一听,煮熟的鸭子真得没了,心中那个痛恨,就好像砚香抢了她的家产一般,简直将对方恨到了骨子里。待程方一走,她就重重在地板上跺了好几脚,又猛地灌了一口冷茶,还是咽不下这口闲气。只见她咬牙切齿,怒气和不满悉数写在了脸上,喃喃自语:“嫁人?小蹄子阻了我的财路,我若让你成功嫁个如意郎君,岂不是一辈子被你给踩在脚下?”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又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笑容来:“这般富贵的人家都看不上,若传了出去…我倒要看看,还有哪家迎得起你这样的大佛!”

且不说周媒婆是如何心怀怨怼,一门心思要败坏砚香的名誉,害得她没办法嫁人,单说程方回去复命,在沈曼的授意下,当着秦恪的面说了砚香拒绝的事情。

沈曼听了,示意程方下去,随即用歉疚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连连道歉:“是我一时大意,竟未曾想到…”

“这事不怪你。”秦恪有些尴尬,有些愤怒,最终化为一丝怅然,“世间女子多半势利,她见我一无所有,不愿跟从我受苦日子,也是正当的。”

“大郎,你怎能这样想?她…”

秦恪摇了摇头,叹道:“曼娘,你莫要一直为我着想,委屈了自己。处于什么身份,别人就会用什么态度待你,这道理,我早就明白啦!”

生父的忽视,嫡母的打压,兄弟的欺凌,他能忍受,因为他还是堂堂正正的皇长子,除了这些人外,旁人不敢给他颜色看,他依旧能保持着内心的尊荣与骄傲。但近七年的流放生活早就摧毁了他的骄傲,也消磨了他所有的锐气,和或许曾经有过的壮志豪情。唯有如此,他才会说出这般消沉的话来。

沈曼叹了一声,握住秦恪的手,柔声道:“大郎,你莫要妄自菲薄,这地方既远又偏,人们见识也少,哪懂得你的好。”

“曼娘,你就莫要…”

“大郎,你听我说。”沈曼望着秦恪,神情极为认真,“对女人来说,这辈子最重要的存在,无非夫婿、孩子和父母兄弟,而这三者中的两者,都需要名分作为依傍。没有名分,就会一直担心自己色衰而爱驰,没有名分,就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会受世人讥笑,说不定还和自己一样落个贫穷之境,奴婢之身。出身富贵的小娘子不谙世事,有情饮水饱,但砚香是因为家贫被卖的,深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目光又短浅,总觉得我们…若非如此,她怎舍得拒绝你?”

她一字一句,都是在说砚香,却让秦恪想到了自己的孺人周红英。

红英十二岁起就在他身边服侍,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她温柔细心,体贴小意,没有一处不让他感到妥帖。正因为如此,当他提出要将红英放出去,给她找户好人家时,对红英的倾慕和挽留,他丝毫不感到奇怪。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红英生下了他的次子和四子,他为她请封了正五品的孺人,地位仅次于王妃之下,若非他的嫡长子意外身故,为安抚沈曼的情绪,不好抬举妾室庶出,他本来想在给嫡长子请封嗣王之后,便给次子请封一个县公。

这样一个陪伴了他近二十年,为他生儿育女,他亦给与了足够的关爱和特殊对待的女人,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字字句句都指责王妃不怀好意,视她的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无论这一胎生男生女都会对她的儿子动手。身为母亲,她必须陪伴在儿子身侧,才能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

可笑得是,他还差点信了红英真是护犊心切,理解她的同时,也出言为沈曼辩解,如今想来,当真…愚蠢至极。

“与其说是冲着名分来的,倒不如说,是冲着我的身份来的。”秦恪沉默了半天,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听见他这么一句话,沈曼面上露出几分难过之色,心中却着实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