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方才太过伤心,连丈夫进来都没发现,如今见瞒不过,沉默了好半天,方叹道:“没什么,只是…我那好侄媳妇,挪用了我的嫁妆罢了。”

第三十一章 糊涂

秦恪闻言,勃然色变,怒道:“好一个踩高捧低的侄媳妇,当真——很有本事!”

沈曼出嫁的时候,谯县公府就她一个正当妙龄的女郎,家族也不复昔日鼎盛。为撑起场面,给代王妃做足脸,不让代王看轻明媒正娶的妻子,沈曼的长辈们不惜血本,硬生生用半数家产堆出了十里红妆。待沈曼随代王去流放,圣人便下旨,将这些嫁妆悉数运到谯县公府,物件也好,家仆也罢,都由沈曼唯一的侄儿沈淮暂时掌管。

既是暂管,便意味着这些嫁妆都是沈曼的私产,只能由她支配,任何人不得妄动,就连秦恪也不行。

秦恪不是傻瓜,自然清楚,沈淮纵谈不上极有本事,却也不是那等软弱无能到被妻子牵着鼻子走的人。若只是些银钱,沈淮自个儿补上便是,何须来信,伤了姑侄的感情?他既来信写清楚,那就表示沈曼被挪动的嫁妆不止是银钱,并且,没办法补回来。

眼见秦恪不悦,沈曼擦干眼泪,反倒安慰起他来:“我那侄媳妇于氏,人不算坏,就是有些争强好胜。她本就是家中长女,又是嫁得最好的一个,素来习惯了在妯娌姐妹面前充门面,如今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咬牙挺过去已是艰难,偏偏又是她的大侄女出阁。她为撑脸面,拿了一副我的首饰做添妆,虽然糊涂,可…”

谯县公府的事情,秦恪还是知道的——沈淮乃是家中独子,一众女性长辈受够了生离死别,就对他看得特别重,沈曼亦然。在沈淮的亲事上,几个女人商讨了许久,最后没从什么高门显宦中挑,反倒选中了北衙军校尉于峰的嫡长孙女于氏。

于氏的家境,莫说在权贵遍地的长安不够看,就连在富裕些的地方也算不得顶尖,她的容貌亦只能算清秀,见识和行事也算不得出挑,唯有一样长处,那便是家中子弟甚多,人丁兴旺,光是弓马娴熟的堂兄弟就能拉起整整一个队还有多。而于氏呢,也不负沈家长辈的期望,嫁进谯县公府,三年抱俩,过了两年又添了个闺女。沈曼的婶婶,即沈淮的祖母过逝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

谯国公及他的子孙战死后,一家子孤儿寡母,多重重孝的沈家就不怎么涉足交际圈子了。一个家族,哪怕再怎么强盛,后继无人十余年,没落也成了必然。若非圣人眷顾老臣,让谯县公府出了个王妃,这一家早被忘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待秦恪被流放,谯县公府…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少锦上添花之辈,更不乏落井下石之人,雪中送炭,才是真的可贵。

想到这里,秦恪轻叹一声,黯然道:“曼娘,都是我——”

“不关阿耶的事。”

秦恪和沈曼诧异地看着女儿,就见秦琬小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说:“若那人不是阿娘的侄媳妇,若阿娘不是阿耶的娘子,她凭什么在亲戚中间最有体面?先是拿着阿耶和阿娘的身份做脸,现在又拿着阿娘的嫁妆做脸,这种人有什么不得已?”生计日渐艰难,稍稍挪动一些银钱,大家都能谅解。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竟拿沈曼的首饰去给侄女做添妆,也不怕折了对方的福气!

对谯县公家,代王夫妇是心存愧疚的,毕竟这些年来,若无沈淮忙里忙外,抽恰当的时间偷偷摸摸给他们送东西,为他们回京的事情四处奔走,打点关系,他们的日子未必会有今日这般轻松。但今日被秦琬这么一说,别说秦恪,就连沈曼也回过味来——他们两家姻亲,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落难,另一个也未必好得了。若说天下谁最期盼代王回京,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外,应当就是沈淮了。虽说感情的事情涉及利益,难免变了味,显得冷酷而凉薄,但这却是实打实的事实。

被女儿这么一点醒,沈曼心中越发难受,只觉胸闷气短,脸色也白了好几分。她下意识地捂着肚子,额头不住沁出冷汗。

秦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动都不敢动,直直地望着母亲,眼眶已然红了。

大夫匆匆赶来的时候,秦琬拉着父亲的袖子,怯生生地问:“阿耶,阿娘她——”

“没事,没事,一定没事的。”秦恪摸了摸女儿的鬓发,温言道,“曼娘生得是她娘家人的气,和裹儿没有关系,但…”

秦恪迟疑了片刻,方柔声回答:“这天底下,有些事,你要学会装傻,有些话,哪怕是真的,也不能直接说出来,明白么?”

“恩,裹儿明白。”

“还有,不要惹阿娘生气。”秦恪抱着女儿,轻轻道,“你阿娘她…真的很不容易。”

“将来嫁人,一定要嫁个喜欢自己,而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倘若日子过得不顺了,就回来找阿耶,阿耶帮你撑腰。”

“三从四德,那是为男人准备的,你拥有皇室血脉,君臣之礼要放在最前头。若有人刁难你,你就狠狠地反击回去;若有人看不上你,你…”

说到这里,秦恪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话:“瞧我说的,裹儿最聪明,最漂亮,最可爱了,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秦琬一个劲用力点头,大声说:“一定!”

七月和程方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前者不住抹眼泪,后者纵是铮铮男儿,眼眶也红了。

堂堂皇长子,竟落魄至此,明明忧心妻子的身体,孩儿的健康,一腔忧思,却只能对年幼的女儿诉说。

沈淮不知姑姑沈曼已有身孕,自然想不到自己无可奈何之下写的一封道歉信,竟会对沈曼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他正不耐烦地坐在里屋,听着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咱们家没权没势的,连个铺子都入不敷出,田庄土地虽有些出息。但先秦的鼎,汉朝的玉,前朝的字画,动辄千百贯,你却巴巴地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狐媚子般地戏子,你买就是一二十个,花大价钱买来,调教,送人…为了姑母,公中的出息耗了大半,我就剩下了几幅能充门面的首饰,衣服料子永远半成新,就那么几件七八成新的,出门做客都穿遍了。孩子们一年四季,只能做几套簇新的衣裳,连穆家得脸的丫头婆子也不如,大哥儿和二哥儿都到了说亲的年龄,大娘子也快十岁了,下面还几个小的,若不做点脸面,咱们家可怎么办啊!”

这一通胡搅蛮缠,混得了旁人,却混不了沈淮,只见这位尚在襁褓中就继承了县公之位的将门之后面色涨红,怒不可遏:“咱们家的铺子早就入不敷出,若不是看在大王和姑母的面上,还能得那么些年的出息?姑母在长安的时候,帮过咱们多少?你身上那些名贵的首饰,衣料,我置办得少,姑母送你得多。你的家人要谋缺,我没那么大面子,能说动吏部官员,若非看在大王的面上,北衙军等着候缺的人那么多,哪里就轮得到于家人?私自动姑母的首饰,拿去给你侄女做脸,你不害臊,我却抬不起头来。”

于氏说不过丈夫,捂着帕子嚎啕大哭。

她不过是一时虚荣,头脑发热,才做下这样愚蠢的事情,事后已经后悔了啊!谁料这都几个月了,丈夫依旧不肯原谅她,她明明后悔了呀!

毕竟是多年结发夫妻,见于氏哭成这样,沈淮心中不忍,却还是硬下心肠,摔门而去。

妻子做了这样没脸的事情,沈淮实在是臊得慌——他早知家中生计艰难,已削减了大量开支,若没大的开支,光凭礼尚往来的钱,还是能勉强维持体面的。饶是如此,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女,他们还得为聘礼和嫁妆发愁。偏偏为代王打点的钱财断不可少,纵对方不能立刻应允,结个朋友,关键时能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如此一来,可不就捉襟见肘了么?

正因为如此,对妻子偷偷挪动沈曼田庄出息的事情,沈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暗暗将这些亏空都记下,发誓将来一定要如数还给姑姑。谁能想到,妻子竟大胆到这种程度,将姑姑的首饰给拿了出来?难不成他还得追到于氏大侄女的夫家去索要这副首饰,说这是代王妃的陪嫁,被妻子悄悄挪用了不成?

这事,没办法不告诉姑姑,但…姑姑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沈淮心中苦闷,越想越烦躁,整个人都蔫了一般,压根提不起精神来。他不愿在家中待,索性出了门,来到热闹的西市,沿着长街溜达。

“伯清兄?”一名身着褐色布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见到来人,沈淮强打起精神,礼貌地寒暄道:“赞之,是你啊!我闲来无事,随便走走,倒是你,怎么也跑到西市来了?”

第三十二章 萧誉

沈淮的回答有些敷衍,褐袍青年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异常认真地说:“恩师寿辰将至,誉打算淘一两本孤本,作为寿礼。”

听见这个答案,沈淮沉默片刻,才比较委婉地说:“赞之,古玩字画一道博大精深,纵浸淫日久,亦免不了失察的时候。尊师连束脩都不收,见你花时间在淘孤本上,岂会不动怒?”

他这一番话说得真挚又恳切,萧誉便露出窘迫之色,支支吾吾地说:“我也知道,但恩师于我,实乃再造之恩,誉…”

沈淮知萧誉难处,叹了一声,劝道:“尊师早知你家境不丰,因见你勤勉好学,刻苦努力,方每日花上两个时辰,从平康坊到长宁坊来回,却不收束脩半分。我记得,上回你心中不安,央我帮你置办了一桌天泽楼的席面,结果如何?”

想到自己置办酒席之后,恩师训斥自己的话语,萧誉神色肃然,刚要说几句,旁边就有人嗤笑道:“啧啧,说大话也不在腹中过几圈,听见个名儿就以为是自己了。长宁坊?你怎么不说自己住在长乐坊?天泽楼的席面,最便宜的一桌也要五贯大钱,不知当了你俩这身衣服,能否换来三五个酒钱?”

他俩站在繁华大街上,相貌气度又极为出挑,早惹来大姑娘小媳妇的注目,被人说句酸话无可厚非。故萧誉就是看了那人一眼,没说什么,沈淮皱了皱眉,不悦道:“今儿难得遇上,我请客,走,咱们去天泽楼聊。”

此言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奚落,说他们打肿脸充胖子之类的,沈淮却不为所动。

萧誉迟疑片刻,方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借着酒劲,沈淮沉吟片刻,方道:“赞之,我听舅兄说,你在北衙…”

“多谢伯清兄记挂,我好歹是个校尉,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到这正六品上的官职呢,虽说…”萧誉顿了顿,方道,“看看父亲遗留下来的手记,翻翻恩师留下的课业,挺好的。”

沈淮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不仅是交情没深到无话不谈的程度,还有一点,那就是——若真论起辈分,他沈淮沈伯清,还得喊萧誉一声世叔。

萧誉的生父萧纶,生前官拜中郎将,统领北衙五府中的勋一府,纵算遍整个大夏,也能算得上军中高层。他廉洁,诚恳,扎实,肯干,极为诚信守礼。不收礼,不纳妾,守着俸禄和老婆过日子,时不时还要帮助救济一下同僚,日子谈不上清贫,却绝不富裕。萧纶想买匹好马,打造件好的兵器,都要省吃俭用好一段时日,才能达成所愿。

在大家心目中,萧纶这样的正人君子,老妻过逝之后,肯定是过继个嗣子,耐心教导,过着毫无污点的一生。为这个嗣子的位置,萧氏族人明争暗斗,差点打破了脑袋,却在几乎决出胜负,打算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听见一个噩耗——萧老将军看上了一个身世清白,相貌出挑的民女郑氏,将之娶做续弦。这位续弦呢,肚皮也争气,嫁给萧纶两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萧誉。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

按照北衙父子相承的规矩,萧纶虽是中郎将,但他袭得是其父的校尉之位,若是他的嫡长子,那肯定是跟着做校尉的。填房的儿子和过继来的嗣子,地位就低一些,袭得是旅帅还是队正,全凭上头的心情。但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堂堂正正,有品级的,能吃皇粮的官啊!就算只是个队正,还是正七品上的官儿呢!这是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彭泽县的土地算不得肥沃,考评时就评了个中下,身为一县之长,刘宽和裴熙也才从七品下,生生比队正低了两阶。

做官可不就是这样么,手上的权是一回事,官职和品阶,那又是另一回事。想分个三六九等,也要你有官可做才行啊!

人就是这样,本来不属于你的东西,若一直得不到也罢了,偏偏希望就在前面,却被生生打碎,便会生出怨怼之心。

夏太祖因自身经历之故,除了憎恨父亲之外,对妾室和填房都没什么好感——受宠的妾室害得他生母郁郁寡欢,填房为讨他父亲欢心,卑躬屈膝去讨好妾室,冷待他这个嫡子。后来更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和爵位,对他痛下杀手。故夏太祖建国之后,对填房和妾室,以及她们所生孩子的约束就特别严苛,而后娘呢,真正能对前妻留下的孩子一视同仁得也没几个,能做到面上平等已是不错,就更别提很多对前妻儿女非打即骂,苛待十分。

世人早知后娘不好,对夏太祖的律令自然没什么好置喙的,对待继室和填房之子,无事尚且要踩上一踩,何况萧纶和郑氏的确是一枝梨花压海棠呢?故萧氏族人一提起这位新夫人,就是一副很轻蔑的口吻,满脸不屑。不知情的人一想,觉得也对啊,郑氏年纪轻轻,生得美貌,什么如意郎君找不到,非要找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不是图个名利富贵,还是图什么?

为着这些流言蜚语,郑氏不知哭过多少回——她也不想嫁给萧纶,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她也想找个年轻俊朗的郎君,平平稳稳地做正头夫妻。但她生得美貌,纵然闭门自守,也会招蜂引蝶,郑家又只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在长安这种一个石头掉下来都能砸死七八个权贵的地方,无论谁想纳她为妾,她都不能反抗。

只有正三品以上勋、爵或者官位的人,才有媵的名额,妾勉强有个身份,其余人口中的纳妾,无非是让她签了卖身契,从良籍变成奴籍,供主子玩乐罢了。这种没名没分的贱妾,主母一个不高兴,就能将她给发卖了。莫说一生都毁了,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又有谁能抬起头来?

嫁给萧纶,乃是不得已为之,却也是最好的路。萧纶人品方正,对她极好,在她生下儿子以后更甚,郑氏亦慢慢对萧纶上了心,老夫少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萧誉又十分聪明,六岁就入国子监读太学,十分勤勉刻苦,成绩优异,郑氏心中有了指望,更是开怀。但这世上,好景总是不长。

萧誉九岁那年,时年六十二的萧纶病逝,临死前给儿子起了个字,即赞之。圣人念其劳苦功高,破例让萧誉袭了校尉一职,家业田产却还是按照填房之子继承的规矩来,他只能继承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归国家所有。

如此一来,萧氏族人的眼睛,就更红了。

人走茶凉,古皆有之,国子监的名额统共三百,虽说可以收品学兼优之人,事实上却是勋贵权臣子弟的就读之所,也是众多权贵挤破了脑袋都想让自家子孙去,好发展人脉的地方。萧纶在世时,尚有人觉得萧誉不是嫡长子,来此就读不合理;一死,萧誉和郑氏孤儿寡母的,免不得有人欺上门来。

手段高明一点的,不会直接说你快从国子监滚蛋,给旁人空出位置,而是很委婉地提醒你,你应该守孝了,而且,你现在是正六品上的校尉,有官身,不适合再来这里。至于手段低劣一点的…今天族里要祭祀,你们得出一部分永业田给族里做祭田;明天庄子收成不好,职分田的税却还要按时交;明天商铺经营不好,必须盘出去。偌大一个家,奴婢的祖宗都跟着萧誉祖先南征北闯的,偷懒捞钱是一绝,做起事推三阻四,略罚一罚,对方就哭起祖宗和老将军,几让郑氏气得吐血。

郑氏身为填房,底气本就不足,那些发妻原配将她视为狐媚子一类的人物,也不屑和她交往。眼看着儿子被逼着从国子监离开,守孝三年中好学不倦,孝期一过,想找个先生却难如登天——真正有学问的人,郑氏一个都不认识。京师中怀才不遇的举子倒是挺多,谁能保证他们的水平如何?再说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是请个老师住在自家,今天住下来,明天谣言就能满天飞;若是不住,在高昂的束脩之外,还得买马车,雇仆人,成天接送对方,花费甚巨,郑氏出不起。

若换做旁人,见儿子已有了官身,未必会要儿子继续上进。毕竟武人嘛,打熬身体,锻炼出一身武艺就罢了,能读会写也就行了,读那些经史子集做什么?但萧誉打小就会读书,郑氏又对他寄予厚望,实在不甘心儿子就这样荒废。无奈之下,这位母亲想遍亡夫曾经交好的人,挨家挨户求过去,不知怎地就找到了于家。

于家子弟众多,总有那么一两个将来要在萧誉手下混的,故这件事求来求去,最后求到了沈淮头上。

那时,沈淮正为代王和王妃被流放的事情发愁,自家也被旁人避若蛇蝎。虽不想错过这个善缘,却也没太大能力帮忙,便指了一个居于平康坊,听说是世家庶子,很有学问,一直未曾出仕,脾气十分古怪的名士黄辛,告诉郑氏,我们只能帮你儿子见见他,能不能成功拜师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谁能想到,萧誉竟如此得那一位的眼缘?

想到这里,沈淮灵机一动:“赞之,你明年就要及冠了吧?”

第三十三章 救美

萧誉点了点头,不知沈淮想说什么。

“尊师不图名,不图利,自你初次出门便遇险,知晓你的家境之后,自雇马车,不受顿饭,一心教导于你,可见拳拳之心。”谈及黄辛对萧誉的恩德,沈淮十分感慨,心道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怪才的坏脾气也要对人对事,“你将及弱冠,尚未娶妻,可曾想过将此事…对尊师提一提?”

听见“娶妻”二字,萧誉登时窘迫起来。

他乃北衙校尉,正六品上的武官,又在非权贵不能居住,仅次于长乐坊的长宁坊有一间五进的御赐宅邸,格局精巧,风光秀丽。不仅如此,他还品貌俱佳,风仪出众,前来求亲者自是极多。当然了,来得多半是与他家境相若,或者略次一点的武将人家,而这些人,都被郑氏一一回绝。

郑氏对独子寄予厚望,不想他娶个门第还不如他们家的女子为妻,一心为儿子求聘高门贵女。但她填房的身份,注定萧纶在世的时候她都与那些高门女眷没什么交情,何况现在?再说了,萧誉许久没在国子监读书,袭了个校尉也是混日子,上峰不亲,下属不服,谁知道他本事如何?好容易攀上了一两家,一谈到儿女亲事,对方呢,要么只肯出个庶女,要么就往自家旁支上头引。郑氏自觉受辱,气鼓鼓地回来,却依旧不死心。一来二去,便将萧誉的婚事拖到了现在。

萧誉十五岁去吏部报备,正式就任北衙校尉,在那之后,他将家中刁奴打发了七七八八,却并不能挽回家业所剩无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处境。在自己的婚事上,他屡次劝慰母亲,说他们连像样的聘礼都拿不起,怎么娶高门贵女?只怕是在那些权贵眼里,自己这个正六品上的校尉比那些依附他们的清客幕僚都不如。偏偏郑氏牛心左性,坚决不改,若是能请动恩师…萧誉心中微微一动,思索起这个可能来。

阿娘对恩师十分感激,若是恩师的意思,她应当会听从。恩师一直视自己若子侄,自己恳请恩师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亦是亲近的表现。自己呢,成了家,立了业,生了个大胖小子,再过几年,自己就自请出北衙去边防,驰骋沙场,抵御外敌,岂不痛快?

萧誉越想就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端得是一举两得,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笑道:“伯清兄说得极是。”

见萧誉采纳了自己的意见,沈淮也有些得意,无形中便对萧誉亲近了几分。他示意伴当去结账,自己则和萧誉走出酒楼,随口问:“赞之,你打算先去平康坊呢,还是打算先回自己家?”

大夏的城郭,皆采用坊市制度,坊为居住区,市为交易区,泾渭分明,不容置喙。天泽楼位于东市,毗邻权贵居住的长乐、长宁、长康、长平等坊,离沈淮和萧誉的住所颇近,萧誉的恩师黄辛却有是世家庶子,另立门户,自然不可能居住在此地。事实上,黄辛所居住的平康坊虽颇为清幽,街坊邻居多为小官或略差一等的世家,却到底临近西市。这一东一西,纵然驾着马车,也得走上近一个时辰,就更别提用双脚走过去了。故萧誉看了看天色,知晓自己若是去了,回来时八成坊门已经紧闭,便有些遗憾地说:“时辰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明日再去拜会恩师。”

沈淮点了点头:“那我也回府吧!”

长乐和长宁两坊挨得很近,两人自是并肩而行。

沈淮多年交际,早就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与人交往泰半如鱼得水,混得很开。他知萧誉本性勤勉,无丝毫轻浮浪荡之处,也就不开黄腔,反倒与萧誉聊起了武器的使用心得,说说练武的辛苦,气氛倒也融洽。

东市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不乏高门女眷出来添置衣衫首饰,婢女仆妇购买些帕子荷包,看上去好生繁华热闹。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便见一骏马自远处飞奔而来,马蹄扬起无数尘土,行人不住尖叫,四散躲避。

沈淮和萧誉下意识退到街旁,抬头看着来人,沈淮目力极好,微微眯起眼睛,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由皱了皱眉,不悦道:“这不是卢乡侯的小儿子么?”卢乡侯虽有些权势,却也没体面到儿子在东市横冲直撞,纵马扬鞭,他都能兜得住的份上。一个不好,他自个儿的官职都可能丢掉。

明儿一早,御史的奏折就该如雪花一般,涌向圣人的御案前吧?

萧誉倒没注意对方是谁谁谁的儿子,反正他也认不出来,他同样皱着眉头看着越发靠近的骏马,忽道:“不好——”

“赞之?”

萧誉转过身,朝骏马奔驰的方向急速奔跑,敏捷如猎豹,边跑边说:“看他这模样,显然是急着出城,广宁街的尽头可是东大街,万一马车来不及避开…”

沈淮一听,也霍地变了颜色。

东大街位于皇城东墙南门景风门的两侧,从钟楼至长乐门,大名景风门街,前后两段连接着城郭。因郭内坐落着一座极大驿站的缘故,车马过往,商贾云集,每天不知多少人从此经过。最繁忙的时候,若谁的马车轮子送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得停下来,后头的车辆得一起跟着堵住。虽说眼下还没到那种程度,但这骏马如果冲上去,后果…

天泽楼本就坐落在广宁街的尽头不远处,萧誉又反应得快,当他冲到广宁街和东大街的交界口时,恰有一辆骡车驶过。

这时,奔驰的骏马,也冲到了路口。

萧誉情急之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发力,冲刺,跃到那匹看上去已十分老迈的骡子身上,抽出随身的匕首,狠狠往骡子的臀部一扎!

骡子吃痛,发足狂奔,车夫一个没稳住,被狠狠地甩了出去,马车之中则传来女子的惊呼。

卢乡侯的小儿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闯祸,情急之下一拉缰绳,马蹄前仰,堪堪停在骡车的后沿上方。

萧誉见状,将缰绳猛力一拉,强迫骡子停下。随后,他将系着骡子的绳子割断,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抬着骡车的杆子,确定两边都暂时稳下来,这才对着车厢,十分歉疚地说:“失礼了,方才情急,不得已将骡子扎伤,再让它驾车未免不妥。若阁下受了伤,我便带阁下去医馆,若阁下无伤,我立刻去赁一辆车或轿子来,送阁下去原本的地方。阁下的损失,我亦会照价赔偿,眼下我没带这么多钱,阁下是派人随我回去取,还是明日派个仆人来长宁坊萧家?”

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车主人似是惊魂未定,半天没出声。

萧誉说了一大通话却没得到回应,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想掀开车帘去看看情况,却又想到方才听见的声音,车主人似乎是个姑娘,故不敢唐突冒犯。

卢乡侯的小儿子见状,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穷酸就莫要挡路,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被踩死也活该!”说罢,竟再度纵马,扬鞭而去,只是没方才冲得那么急了。

沈淮不如萧誉敏捷,气喘吁吁地赶到,恰巧听见这么一句,眉头不由紧缩。他见萧誉的动作,也知他为了安全起见,抽不开手,便示意伴当将车夫扶起,给与补偿,顺便走到萧誉身边,看着默不作声的车厢,便问:“车主人…”

萧誉面色尴尬,左右为难,他站在原地,犹豫半晌,方一咬牙,将缰绳交给沈淮,作势上前:“得罪了。”

还没等他走到车门口,一只纤长白皙,柔弱无骨的素手,缓缓掀开了藏青色的车帘。

沈淮和萧誉怔住,心中竟同时浮现出“温柔如水”四字。

掀开车帘的少女容貌清丽,堪称美人,但在见过无数美女的沈淮眼中,此女的姿容顶多就只能算个中上。真正吸引沈淮注意的,是此女眼角眉梢,无一不透着似水的温柔。无论动作,神情还是姿态都柔得像水,足以让任何人的心都为之化开。

沈淮见多识广,萧誉心志坚毅,短暂的怔忪过后,两人就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萧誉竟有些手足无措,沈淮便上前一步,问:“长随已前去雇车,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赶到,两位的车夫已经晕过去…不知两位欲往何处?”

少女看了一眼沈淮,又看了一眼萧誉,最后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中年女子,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淮见状,又道:“往前百里,便是金继堂的所在,我派人送二位前去?”

“不了!”中年女子瞪了少女一眼,见她柔顺地低着头,并没有多看几眼这两位俊美郎君的意思,才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请将我们送往,魏王府。”

沈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望向远方,萧誉有学有样。

待车马雇过来,这两名女子换了车,沈淮方拍拍萧誉的肩膀,萧誉知晓此地已没他们什么事,就抱了抱拳:“抱歉,告辞了。”说罢,毫不留恋地走了。

少女柔顺地低着头,纵车帘掀开,也没往外看一眼。

中年女子见状,满意极了,却不忘敲打一番:“若非纪大人好心,你连长安的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这人啊,要知恩,感恩,不要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明白么?”

纪清露低低地应了一声,谦卑道:“多谢李妈妈教导,清露明白了。”

李妈妈闻言,越发满意,掀开帘子往外看风景。纪清露蜷缩成一团,双臂用力抱紧,脑海中一直浮现那人矫健的身姿,俊美到令她自惭形秽,却不见丝毫女气,唯见勃发英姿的面容,不知不觉,泪水便盈满了双眼。

第三十四章 道长

沈淮回到谯县公府,径自去了书房,长随富贵已然迎了上来,恭敬道:“郎主,彭泽那边有信过来。”

听见姑姑来了信,沈淮眉头一扬,脚步都加快了几分,却不忘嘱咐道:“待会小九回来的时候,你或平安去问问,那两名女子究竟是魏王府的什么人。”他总觉得方才的事情太巧,卢乡侯的小儿子平日纵然跋扈,也没无礼到这份上啊!更何况,魏王一向低调隐忍,办事勤恳,何时学了赵王、韩王以及旁的权贵得做派,也打算上贡美女了?

平安、富贵二人记下这事,恭恭敬敬在门口候着,不消片刻,却闻书房内传来茶杯落地,烛台撞击的声音,不由心中一惊。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见大门霍地打开,沈淮急急冲出去,边走边吩咐道:“快开库房!去请大夫!将那些保胎的,安胎的,对胎儿和刚出生的孩子有益的药材,全部拿出来!还有,高价去请大夫,稳婆,哪个愿意去一趟彭泽,我赏他五百贯!”

听见“保胎”和“彭泽”,平安、富贵心中一凛,自不敢有所怠慢。

沈淮又急又气,没想到姑姑沈曼竟会在这时候有孕,更没想到一来一去,两人的信竟是错过了。算算日子,沈曼的胎也就五个月不到,哪怕在长安被人精心照料着都未必稳妥,何况在流放之地呢?若是因自己的信,姑姑受了惊,动了气,甚至…自己,自己…自己怎么面对姑姑,怎么面对代王,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天大地大,沈曼最大,知晓沈曼出事,沈淮担忧都来不及,自无暇顾及其他。故平安特特来了一趟,告知沈淮,说小九已将那两位女子送到魏王府,并打听清楚,少女姓纪,乃是魏王府一个纪姓幕僚的亲戚,特来投奔。中年女子姓李,应当是幕僚娘子身边得力的妈妈时,沈淮胡乱点了点头,忙着清点药材,寻觅大夫,压根没将这事往心里去。

于氏知晓沈曼怀孕的事情后,脸色亦是惨白如纸,知晓自己这次闯下大祸——纵没有王妃的身份,沈曼之于沈淮,也似母似姊,几近相依为命。如今沈曼三十有五,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傍身,若流掉了一个男孩子…光想想那副场景,于氏的牙齿就不住打战,她成天求神拜佛,祈祷沈曼这一胎千万不要有事。

不得不说,人到了绝望却无力的时候,选择多有相似之处。于氏大字不识一个,秦恪博学多才,满腹诗书,面对沈曼越发不好的情状,除了求医问药外,便是将希望寄托于漫天神佛。

裴熙见此情景,觉得是个机会,便命人将孙道长给提了出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道长和陈三郎既是裴熙弄到大狱里去的,狱卒少不得好好“招待”一番。好在前任父母官刘宽胆小,对狱卒胥吏约束虽算不得严,却有一条禁令不可触犯,那便是——绝对不能弄出人命!

刘宽求四平八稳,对胥吏从不刁难,这些小吏们自然不会为了一两个钱就跑去触他的霉头,久而久之竟形成习惯。闹得十里八乡的人都知晓,入彭泽县大牢的人,纵一穷二白,浑身上下刮不出什么油水,也就是受一顿皮肉之苦,不会被下阴手给害了。

像孙道长这样仙风道骨的老者,狱卒本能地有点尊重,怕他扛不住刑罚,一命呜呼,除了选一间又黑又脏的牢房让他待着,以及进大牢第一天示威般地殴打外,竟没有再做什么。

饶是如此,二三十天的班房蹲下来,孙道长也脱了一层皮。

走出牢房的那一刻,这位老道士承受不住强烈的光线,下意识缩了缩头,眯起眼,任由蓬乱的头发挡住视线。

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狱卒心中厌恶不已,碍于裴熙要见他,这才忍住给他一鞭子的冲动,粗声粗气地说:“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进去好好梳洗,旁边有干净衣裳。”说罢,狱卒铜铃似眼睛一瞪,威胁道,“若在使君面前胡说八道,有你好瞧的!”

听见自个儿要去见裴熙,孙道长本能地有些发憷,却又怕受皮肉之苦。再说了,陈三郎还关在大狱中,没被放出来呢!他不过一介草民,惹恼了裴熙,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心中存着这些事,孙道长便只是匆匆打理一下蓬头垢面的自己,穿上粗布衣裳,刚推开门,便有人欠了欠身,礼貌道:“道长,这边请。”

孙道长天南海北都闯过,见这人容貌普通,气度却十分沉稳,衣着看似简单,实则不凡,还以为他是哪家郎君,心中惴惴,有意打探一二,却不敢开口没,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偏厅,见此人喊裴熙郎君,侍立一旁,才知这人竟是裴熙的奴仆。

越是这样,孙道长越不敢做声。

裴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问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然后呢?”

这是在…考校他?

孙道长心中忐忑,不敢胡作猜测,恭敬道:“三生万物。”

“天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裴熙见孙道长局促的模样,皱了皱眉,望向一旁的秦琬。秦琬想了想,问:“何谓三才即安?”

孙道长想到她坐在秦恪的身边,秦恪又是裴熙颇为尊敬的对象,暗暗揣度秦琬的身份,却不敢唐突怠慢半分,立刻答道:“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

秦琬听了,没说什么,很快又出了一道题:“横津三寸灵所居,隐芝翳郁自相扶。”

孙道长捏了把汗,想了许久,方道:“中池内神服赤珠,丹锦云袍带虎符。”

听见这两人一问一答,裴熙挑了挑眉。

他虽知代王所学甚杂,涉猎极广,却没想到代王居然连《黄帝阴符经》和《黄庭经》都教给了女儿。这是觉得秦琬天赋太好,学什么都很快,不得不将之拿出来呢?还是代王本来就对道教有点意思,只是怕被圣人责怪,不敢表露呢?

秦琬看了看孙道长,又想了想,缓缓道:“无者以奉上,上有神德居。”

孙道长不安地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看着秦琬,没想到这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这么厉害,对道门典籍知晓得比他还清楚。

无者以奉上,上有神德居…这句话真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裴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看见秦琬静静盯着孙道长的目光,快到嘴边的话都吞了下去,也瞧着孙道长。

被他们两人这么一盯,孙道长额头不住沁出冷汗,他努力回忆着在道观的日子,冥思苦想,好半天才颤抖着说:“是非历脏法,内观…内观,内观那个,哦,对了,内观有所思。”

裴熙被孙道长气得笑了,还不等他出言讥讽,秦琬就露出担忧之色:“裴使君,这位老丈连周易参同契的章节和句子都会弄混,如何骗过阿耶和阿娘呢?”

被秦琬这么一说,孙道长的脸苦得能滴出水来。

这位小娘子真当经文是不要钱的不成?和尚念经,道士诵经,经书从哪来?名士所著,大儒翻译,道门真人、佛门领袖且写且修,终于成就一部部经典。但这些典籍,别人岂会白白给你?莫说佛道之争,就连不同的寺庙、道观之间,明争暗斗也少不了,敝帚自珍更是常事。若非他在道观中混了许久,每日竖着耳朵听那些牛鼻子做早课,偶尔偷得一两句就反复背诵,好容易将《道德经》《黄庭经》和《黄帝阴符经》给记熟了。这还全赖他所栖身的道观比较大,这三部典籍又流传已久的缘故。至于《周易参同契》,说得多半是外丹的炼制之术,无论谁得到了它,都会将之奉若至宝。收集材料,炼制金丹,将之作为进身之阶,献给达官贵人乃至帝王,谋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谁又会轻易将之拿出来,给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道士看?

这些道理,秦琬不懂,裴熙却是懂的。但裴熙有意试探并敲打孙道长一二,闻言竟点了点头,赞同道:“大郎君博览群书,若是滥竽充数,死记硬背,压根瞒不过他。若让他察觉到咱们的用心,只怕不美。”

孙道长早就断定了这两人的出身非富即贵,他混惯了江湖,听见裴熙称秦恪为“大郎君”,对秦琬又颇为礼待,联想起一则传言,不由悚然而惊。

圣人流放自己的儿子,自不会昭告天下,皇子龙孙被我赶到哪里。故除了消息灵通的官员以及当地官员外,旁人对此事压根不知,刘宽和严氏谈话之时,也是屏退众人,否则砚香怎会不知秦恪的身份,只知他是犯了事的贵人?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位大郎君,三郎做的事情…孙道长一想到这里,如坠冰窟,情急之下,近乎绝望地低吼:“我虽不会周易参同契,但,但,但我会度人经!”

第三十五章 天神

听见《度人经》三字,自负博学多才的裴熙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道:“此经乃何人所撰?何门何派?申明何理?”

孙道长干笑两声,下意识地昂起了头,骄傲地说:“此经乃灵宝派仙师所著,申明大梵之理。”

裴熙何等博学之人,一听就知“灵宝”二字出于《太平经》,取“神灵宝贵”之意,神情便有些高深莫测:“若非道长亲口所说,我竟不知晓,阁下教派渊源,竟是来自于太平道。”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孙道长登时吓得面无人色。

道教之中,门派众多,教派林立,却泰半走世家路线,与玄学相映生辉,在高门大户极为流行。至于贫苦百姓,则多半信奉五斗米教和太平道。只不过呢,五斗米教正如它的别名“正一道”一般,重视醮仪,提倡礼度,而太平道…不客气地说,但凡涉及道门信徒的造反,十桩有八桩得算在太平道头上。

五斗米教的道士纵称不上地位崇高,好歹能登堂入室,太平道的传人却只能鬼鬼祟祟地隐匿于暗处,一旦暴露行踪,基本上就是全家全族被当成反贼关进大牢,运气好蹲一辈子,运气差脑袋落地,几乎没第三种下场。

经书无过,却因几代传人的行为,导致了如今截然不同的地位。

“使君明鉴,使君明鉴…”孙道长抖若筛糠,战战兢兢地说,“灵宝派之名,是小老儿编的,压根,压根没这个道派。”他为了招摇撞骗,少不得扯张虎皮做大旗,挑个好听的,意蕴悠长的名字,编出虚无缥缈的前辈来撑场面,怎知自己会被当成反贼?

秦琬敬佩地看着裴熙,默默握紧了小拳头。

使君果然比她懂得多多了,那什么太平道,阿耶就从没告诉过她。

秦琬对父亲的学问素来信服,自然不认为秦恪会不知晓什么《太平经》,那么只可能是他认为这玩意不适合女儿学,压根没有教导她的意思。

没关系,阿耶不教,裴使君肯定会教的呀!

短短几个月的相处,秦琬已摸出了裴熙的性子——这位少年得意的郎君,乃是一个至情至性,至纯至粹的人。因纯粹而偏激,因亲人的利用而愤世嫉俗,若你一心对他好,他便会觉得不自在,百倍还之。只可惜,拘泥于世俗眼光,觉得他太过惊世骇俗的人占了大多数,想从他身上谋取利益的人更不在少数,偏偏他又是极聪明的一个人,才一心一意往极端上走。

秦琬不图谋裴熙什么,顶多缠着他,让他给自己念些诗书,说说长安里发生的故事,讲讲古。

阿耶谈事情,素来都是往好的方面说,在阿耶眼里,人人都有苦衷,处处花团锦簇;偏偏在裴熙嘴里,人人鬼蜮心计,漫天凄风苦雨。

明明是同一个故事,在两个人的嘴里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阐述,多有意思啊。

知晓裴熙从不会做无用功,秦琬更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孙道长,想听听他究竟能编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