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会惊动裴熙的父母,只可惜,裴熙看都不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一眼,对父亲说:“百日的孩子年纪尚小,经不得长途跋涉,那满了周岁的呢?三岁五岁的呢?十岁的孩子照样经不得长途跋涉,难不成留他在洛阳,一辈子不回去?若这是我的儿子倒无所谓,但他是大哥的嗣子,岂有嗣子不跟着父亲,反倒跟着叔父之理?”

至于裴熙的母亲张氏,那就更好对付。这位贵妇人在与婆婆的斗争中不幸落败,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小儿子娶了婆婆的侄孙女,而非自己的外甥女,心中早就攒着一肚子气。见儿媳妇如此做派,更加不满意,压根不会为她说话。

丈夫赴任,妻子回乡,上宛侯裴晋少不得问上两句,对这个孙媳妇自然也是十分不喜。罗太夫人倒是心软,护着娘家人,如此举动却引起裴熙大哥大嫂的不满——弟弟深明大义,弟媳却如此夹杂不清,偏偏太婆婆护着,他们奈何不得。这孩子,将来是认生母呢,还是认嗣母呢?

裴显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裴家做奴婢,姻亲盘根错节,自然知晓很多事情,何况裴熙一路来彭泽,始终都和裴家保持着联系。故他知道,罗氏现在的生活实在算不得好,也就罗太夫人对她还算有几分怜爱,若是太夫人故去…

罗家和裴家乃是通家之好,同为世家名门,几百年的交情。罗氏出身名门,美貌贤淑,温存小意,真要算起来,还是裴熙的表妹。不仅如此,她还进门三月就有了身孕,第一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有功于裴家,哪个长辈不给点面子?这样一位正妻地位无法动摇的女子,只因愚弄裴熙,就被裴熙这样决绝地落面子,将府里的长辈全得罪光了,未来日子指不定如何。自己算得了哪根葱,哪个蒜,敢让裴熙不痛快?家生的奴才,给不受宠的主子使点绊子也就罢了,裴熙这样正当权的主子,想发落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自个儿服侍裴熙这么多年,好容易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走到外面不知被多少人敬着,若是被主子厌恶,那可就真生不如死了。

正因为如此,在裴熙说出“明日我再往代王那儿走一趟”的时候,裴显虽存了满肚子的劝诫,却没一句敢说出口。

裴熙素来厌烦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将乱七八糟的心思动在他的身上,敲打伴当一番,知这家伙不敢再偷偷摸摸送信,以关心的名义做耳报神后,顿觉神清气爽。第二日清晨,连县衙中的事物都不处理,任凭手下人交接对账,自个儿又去了代王的家。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天,他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就被秦琬给拉住了。

“这…”

秦琬朝正屋努努嘴,不高兴地说:“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和一个很没礼貌的小子,拎着一大堆药材,说是赔罪来的。”

裴熙觉得她的态度十分有趣,破天荒耐起性子,问:“那你为何不高兴?”

“阿耶原本不大乐意见他们,但这个老道士很能说。”秦琬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将“怏怏不乐”四字写在脸上,“他与阿耶谈些神仙方术,香火功德之类的东西,阿耶很兴趣,我却不乐意听。他这么有本事,餐风饮露就能不老不死,为什么还要买药救人?”

说到这里,秦琬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嘟着嘴巴,小声嘟囔着:“其实,我就是不很喜欢话多的人啦!”

裴熙眼睛一亮,觉得秦琬年纪虽幼,话却说到了点子上。

他观人察物,素来不看对方说什么,只看对方做什么。譬如东宫的那些辅佐,宾客,奏折一封比一封情真意切,哪怕痛斥太子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片真挚恳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但裴熙看到得却是,因着这些奏折,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太子的名气越来越臭,脾气也日渐暴躁,故才有了那封捅破天的奏折。

在裴熙看来,世人多半愚昧,人云亦云,重其言更甚其行。偶有一二言必行,行必果之辈,却多半过于迂腐,对他的狂生做派又有些看不上。如今见秦琬年纪尚幼,无多少规矩礼仪的束缚,顿生几分搭讪之心,便弯下腰,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去拆他的台好不好?”

“啊?可是阿耶很…”

“放心放心,不会落大郎君的面子。”裴熙唇角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此人出现得太过凑巧,若是与歹人一道…”见秦琬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笑意几乎盈满裴熙的眼睛,“你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对不对?”

秦琬连连点头,用力道:“对,对!”

裴熙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将她的左手牵起,故作神秘道:“走吧!”

见裴熙和秦琬一道进门,秦恪怔了一下,喜悦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流淌:“旭之,裹儿,你们来了。”

“熙已写好奏折,八百里加急赶往京师。”裴熙放开秦琬的手,任她走到秦恪身边去,十分礼貌地说,“特来告知大郎君。”

他的神情说不上多么诚恳,却让秦恪觉得颇为暖心,便点了点头,让他坐自己左下首座,笑道:“你来得可巧,这位是孙道长,道法不错,于医道上也颇有本事。”

秦恪素有一种天家子弟的骄矜,眼界也高,能得他一句“不错”“破有本事”,对一介布衣来说,实属不易。

裴熙礼貌地笑了笑,言辞却完全谈不上有礼,只见他望着孙道长,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长在何处挂单?熙也好去拜会一二。”

孙道长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虽穿着一身粗劣道袍,却给人仙风道骨的感觉。他轻抚自己雪白的胡须,笑道:“昔年天下大乱,小老儿为混一口饭吃,出家做了道士。边做扫洒杂役,边听他们诵经,后来道观没保住,被乱兵攻了。我情急之下,遁入山林,饿极了什么都吃,福大命大,竟也活了下来。后来天下太平,我走南闯北,靠着几本经文和一手辨识药材的本事过活。如今我老啦,落叶尚且想要归根,何况人呢?”

这一席话,秦恪方才虽听了一遍,再次听闻,仍旧有些感慨。裴熙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着孙老道的目光锐利无比:“哦?彭泽一地,当真是道长的家乡,而非避难之所?”

第二十七章 刻薄

此言一出,正厅内的气氛登时僵住了。

裴熙不待秦恪问什么,更不等孙道长辩解,他神色森冷,字字如刀:“道长身边的这位少年,眉宇间有几分倨傲之色,这般神色,非家境优渥,深受宠爱,甚至读书识字的人不可得。但他的动作却异常小心谨慎,与其身份毫不相符,应是被人教训得多了,习惯性地不敢违逆别人。”

伴随着他的剖析,秦恪和秦琬看孙道长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夏太祖为遏制世家,不让前朝的悲剧重演,决意开科取士,并设“流外官”一职。专为那些出身寒微,极有本事,却被世家阻碍了上进之路的寒门子弟做准备,虽说录用的人少,却总是一条上进的路。还有些大儒奉行“有教无类”,只要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听他们授课。可以说,大夏一朝的读书人,数量已比前朝多了不少。但看秦琬想要学习,却连笔墨纸砚都买不到那么多就能知道,这年头,读书,依旧是殷实之家才能做的奢侈行为。

既是如此,孙道士的身份和品性,就很可疑了。

能供子弟读书的人家,绝对不差这点钱,怎会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跟着一个道士,来到彭泽县?退一万步说,算这家人很信道,很信任孙道长,那为何这个矫健的少年会像被毒打过很多顿一般,一丝锐气都无,有的只是小心谨慎?

裴熙言辞之锐,眼光之利,满长安的权贵都体会过,见他无不是绕着走。孙道长悠然的神色再也绷不住,额头沁出冷汗,刚想说什么,裴熙轻蔑一笑,语气却不带半丝烟火:“收留罪奴是什么罪过,我不说,道长心中也该有数吧?”

“我…”

“不关道长的事。”矫健少年见孙道长被逼得不行,大声嚷嚷道,“这事和道长没关系。”

秦恪见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裴熙更是不悦,厉声道:“大郎君在的地方,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矫健少年不服,还想辩解,孙道长却叹了一声,道:“小老儿走南闯北,总算有几分见识。”

裴熙微微挑眉,一副“有本事你就编”的样子,孙道长咽了口唾沫,组织了很久的措辞,才小声说:“这位郎君身上的布,乃是绫的一种,小老儿虽认不出质地,却也知晓能染出这种浑然一体的青色该有多么艰难,倘若,倘若我没猜错,阁下这一身衣物,应当价值万金。”

他口中的“金”,自然不是黄金,而是铜钱。所谓的万金,便是十贯钱,这个数字可谓十分惊人。

矫健少年倒抽一口冷气,秦琬也好奇地看着裴熙,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钱。秦恪见女儿稀奇的模样,心中酸涩,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告诉她,裴熙身上穿着的衣服,乃是扬州吴郡、会稽一代独有的缭绫。

缭绫是大夏皇室钦定的贡品,质地细致,如瀑布悬流,千丈飞泻;文彩华丽,精美奇绝,却十分不耐脏。多浆洗几次,褪去光泽,品相就大打折扣。偏偏世人却对之趋之若鹜,越是只能穿几次,就越以有缭绫制的衣裳为荣。何况裴熙身上的这件衣袍,青色至纯至正,染料之价,可比黄金。这一身衣服,莫说价值万金,哪怕在后面加个零,也是不够的。

裴熙还以为孙道长要说什么,原来也是从自己的身世上做文章,不由轻笑:“不用猜了,我虽只是个一县之长,家世却还说得过去。若你有什么想说却不敢说的,但说无妨,我未必能揽下,却保证不会透露给别人。”

孙道长看了看矫健少年,沉默许久,咬牙道:“既是如此,老道也不再隐瞒——我统共救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无不是出身好人家,最后却沦落风尘,受尽苦楚的。”

秦恪听了,不由动容:“你买的那些药…”

孙道长郑重点了点头,眼眶已是红了:“老大和老二一直保护着他们,遍体鳞伤,至今无法起身。”

“这,这到底是…”

“我来说吧!”矫健少年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却强忍着不哭出来,“我姓陈,是吴郡安县人,家中有个姐姐,生得十分美貌,早早就与同为富户的周家订了亲。谁料有一日,阿姊和阿娘去进香,遇见了一个登徒子,出言调戏,十分无礼。”

“阿姊生性柔弱,阿娘知阿耶有些功利,又见那登徒子衣着华贵,怕阿耶一时鬼迷心窍,真让阿姊去做了妾,非但告诉阿耶,还在媒婆上门的时候,见都不见一面,就毫不留情地将之赶走。”

“谁料第三日,一群家丁明火执仗地冲了进来,将我们全绑了起来。然后,然后…”

矫健少年回忆起那一幕,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说,他说,说阿姊不识抬举,不懂得惜福,惹怒了他,这下连他的妾都做不了,当场便…”

孙道长怜惜地望着这个半大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秦恪也面露不忍之色,刚欲让他别继续说,就听裴熙问:“你姐姐殊死反抗,伤到了这人,他一怒之下,就将你姐姐折磨至死。做完这一切后,他还觉得不满意,本想将你们一道杀死,这时候有人给他提议,说像你们这样自诩清白方正的耕读之家,纵满门身死,也不过是得了解脱,还给他留下一个骄纵纨绔的名声罢了。若是能将你们一道打入贱籍,尤其是下九流的,以色事人的贱籍,才算万劫不复。”

裴熙将事情娓娓道来,如同亲眼所见,矫健少年不可置信地瞧着他,浑身发颤,最后双手握紧了拳头,怒道:“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杀了你——”

孙道长知道事情不妙,连忙隔住他,裴熙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会被暴打,嗤笑一声,不屑道:“一伙?我犯得着和这种人一伙?整件事情如明镜般清楚,何须亲眼所见?那名纨绔子弟就因媒人被拒,便做出直闯人家家里,当场凌辱女子的蠢事,可见是个蠢笨如猪,冲动鲁莽,心胸还十分狭窄的人。这种人蠢归蠢,也容易为色所迷,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知你姐姐当时必定反抗得很激烈,触怒于他,这个蠢货才没能斩草除根,生生将祸患给留下。”

秦恪咳了一声,见裴熙看向自己,方无奈道:“纵是事实,你也无需…”说得这样简洁干脆,全凭自己想法,丝毫不考虑别人的心情。

这位皇长子殿下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裴熙的父祖会觉得裴熙继续留在京城的话,总有一天得被人盖上麻布袋痛打——无他,说话太过不留情面罢了。

裴熙矜持地笑了笑,看似听命,实则这些劝诫的话语全如清风过耳,不留半点痕迹。他瞧了瞧秦琬,见秦琬兴奋得小脸通红,眼中满是崇拜之色,越发觉得秦琬有趣。如若可以,自己不如…培养个学生出来?

见有人推崇自己的行为,裴熙颇为欣慰,说起话来终于留了一两分面子:“忘了说,你姐姐既然是为了未婚夫守身如玉,以这人的狭窄心胸,必定不会放过周家。想必孙道长救出来的人,不单有姓陈的,还有姓周的。至于这年岁嘛…年纪略长一些,男的可以弄去做苦役,女的总不至于没人要;年岁稍小一些的,眉目精致得怕是都流落到不堪的地方了,像你们这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矫健少年,末了,不屑地下了评语,“也就只能唱做念打,当个武生了。”

秦恪见状,不由抚额。

他看得出来,裴熙已是口下留德,但…看矫健少年气得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恨不得直接冲过来的样子就知道,裴熙的话有多不中听。

裴熙也看出这一点,冷哼一声,极不屑与这种光听两句刺耳的话就受不了,明明没能力报仇,却还动手快过动脑的蠢货一般计较,便微微抬高下巴,问:“那人姓什么?”

“你——”

“指望你冷静下来,说两句能听的话,实在是个不明智的举动。”裴熙淡淡道,“那人姓沈,没错吧?”

这一次,矫健少年再也忍不住,推开孙道长,直直冲了上来,双手收拢,欲掐裴熙的脖子:“我掐死你——”

裴熙冷哼一声,一个手刀,直接将对方劈晕过去。然后,他很嫌弃地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少年,这才望着孙道长,说:“救这么一个东西,就不怕将来有一天被他连累得命都没了?”

秦恪见女儿没被吓到,这才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旭之的话虽不中听,却句句属实,他不能为家人报仇也就罢了,无人说苟且偷安是错,怎么这般无礼,竟对旭之动手?”

“内心懦弱得人,熙见得多了,不差这回。”裴熙异常淡然地说,“倒是沈家…大郎君可想到了什么?”竟是不再朝孙道长询问,直接确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姓沈的人做得了。

第二十八章 江南

秦恪看了孙道长一眼,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旭之,你将你的人喊进来,请孙道长去院中喝杯茶。”

裴熙不缺护卫,但为了表示对代王的尊重,若无代王的允许,他绝对不会让这些护卫进门代王家的大门。如今好容易等到秦恪这么一句,一直守在门外的程方立刻小跑着通过庭院,将裴熙所带的八名护卫喊进来,将孙道长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庭院中,顺便也将矫健少年扛了起来,一道带了出去。

秦恪见状,示意程方将门带上,又下意识地看着女儿,想让她也一道离去。见秦琬眼睛亮晶晶地,完全没想走的意思,秦恪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宠溺道:“裹儿,别站着了,去将你的小凳子给搬过来。”

秦琬用力点头,迅速跑到墙脚,将一个小小的凳子搬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放到秦恪身边,笑眯眯地坐下。

她年纪本来就小,个子虽比年纪相仿的闺秀高一些,却也没超出太多。如今这么一坐,竟是整个人都小了一截,看上去可爱到了极点。

这一刻,裴熙忽然明白,代王为什么乐意这个女儿小尾巴似地跟在身边——他要是有个这样聪明好玩,如花似玉的闺女,他也乐意宠着啊!

想到闺女,那就必定想到罗氏;想到罗氏,裴熙就一阵腻歪。故他单刀直入,正色道:“事涉赵王,这拨人又来得太巧,不可信。”

望着裴熙神采飞扬的样子,秦恪叹了一声,温言道:“旭之,你骄傲自信,聪明绝伦,我本不该说那些庸俗的,容易蒙蔽你光彩的话语。但人活于世,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得保留几分,宁愿和气一些,也莫要做得太绝。”说话做事太刻薄,不仅有失气度,还容易得罪人啊!

对这种老生常谈,裴熙十分不以为然,心道代王殿下你为人处世难道不够和气么?梁王巫蛊谋逆,东窗事发,本与你无甚关系,偏偏穆皇后想来个一石三鸟,因你和梁王胞弟卫王的关系不错,就故意牵强附会,攀扯于你。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那些你曾施与过恩惠,留过几分脸面的人,谁帮你说了一句话?

看在秦恪对自己不错的份上,裴熙没明着刺这位长者,只是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真正正直的人,绝不会因私废公,为我一点口德的不修,就往死里整我,更何况…”他的目光落在门扉上,唇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大郎君也应知晓,这个姓陈的小子自称来自耕读之家,家境颇为殷实,那么就必定族中有人在县衙甚至府衙为胥吏,指不定还是个主簿、功曹之类的角色。这样的人家,在当地纵谈不上名门望族,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江南沈家仗着赵王威势作威作福,将两户人家逼到如此境地,竟无人敢说一句公道话。若要说与人为善,怕是无人比当地的官员做得更好了。”

他这样偷换概念,倒是弄得秦恪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这位代王殿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见裴熙自信的模样,只得颓然道:“你说得没错,四弟…确实过了。”

“四叔?”秦琬双手托着脑袋,有些疑惑地望着父亲,“这个沈家,是阿娘家里么?和四叔有什么关系呢?”

秦恪听了,刚要板起脸,见女儿一脸天真无辜,又泄了气。只见他俯下身来,柔声道:“裹儿千万别在你阿娘面前说这种话,谯县公府与江南沈家怎么可能一样?你阿娘的家族虽传承不过五代,却有六人上了忠良祠,谯国公更是配享太庙。这样的家族,仰无愧天,俯无愧地,而江南沈家…”秦恪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不屑道,“不过是区区盐商罢了。”

秦琬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盐商?可,可阿耶说过,四叔的母亲是沈昭容,昭容是九嫔的第二个,身份尊贵非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一个出身商家的女人当?哪怕她生了儿子,也是不可能的啊!

“家谱不是这么写得罢了。”秦恪素来不大喜欢赵王,沈昭容的眼皮子又比较浅,梁王和齐王既是兄长,又得圣人宠爱,生母位分还高,这两母子惹不起,故欺负秦恪这个皇长子是常有的事情。秦恪自知生母落了穆皇后的脸,忍忍穆皇后也就罢了,何况穆皇后也就是冷落他,很少明着打压,倒是沈昭容…对这母子俩,秦恪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评价,在女儿面前亦不给对方留面子,“前朝末年,吏治腐败,内侍得以封侯,皇帝为吃喝玩乐,竟明码标价,卖官鬻爵,自然被江南沈家的人捞了不少官身。等到后来,江南大乱,三四十载的时光中,竟改朝换代了两次。”蓄养兵士,打造铠甲,建立朝廷…哪样都是烧钱的事情。

新皇帝需要钱,江南沈家需要向上爬,二者一拍即合,互利互惠,双双给自己蒙上遮羞布。

这样的家族,惯会随风而倒,谁强就支持谁。圣人还是秦王的时候,曾任南征统帅,率夏军打下南方,一统天下。江南沈家见宋庭被灭,大夏入主建康,连忙送上自己精心培养的,本打算为宋后主准备的美人儿。圣人呢,为了安抚人心,表明南北都是一家的态度,便将这些美人笑纳。谁料沈昭容的运气会这么好,明明是个连媵的名分都捞不到的侍妾,才侍寝几次就有了身孕,生下赵王,后来更是凭资历和儿子,还有她来自江南的特殊身份,竟捞到了一个昭容之位?

想起往事,秦恪不由唏嘘。

三十年前的江南,有两位众所周知的绝色佳人,并称“江南双姝”,即宋后主的女儿广宁公主,以及广宁公主的表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外祖母为南梁公主,母亲为南宋公主的白氏。这对表姐妹美名远播,王孙公子为求她们为妻,就差没将头给打破。

圣人灭了宋庭,俘虏了宋后主之后,直接派军队将这两位佳人送到长安,交给太宗处置。按理说,这两人估计就是被太宗收入宫中,成为妃嫔一员的命。但不知怎的,圣人的嫡亲兄长,当时的太子,见了尚未入后宫的广宁公主一面,对之一见钟情,便恳请太宗将广宁公主赐给自己,也好安江南局势。

太宗对女人一贯不放在心上,听见儿子索要,二话不说,直接将广宁公主赐给太子做良娣,又以秦王孺人郭氏无出为理由,将她降为媵,把白氏赐给当时还是秦王的圣人做孺人,还对群臣笑道,两姐妹服侍两兄弟,正是一段佳话。

江南世家对广宁公主和白氏寄予厚望,期盼她们得到太子和秦王的宠爱,最好能生下流淌着南北双方皇室血脉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瓜分秦家的天下。广宁公主不负众望,将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置太子妃和三个嫡子于不顾,唯有广宁公主一人是命。

广宁公主仗着美貌,无往不利,人生最大的屈辱莫过于国破家亡之后,圣人未曾将她放在眼里,没被她的绝色姿容所迷。她见太子对自己言听计从,为报复圣人,就蓄意挑起太子对嫡亲弟弟的不满和怀疑。太子呢,本来就心眼狭小,见不得弟弟比自己更受太宗和明德皇后的喜欢,因圣人的一再退让,他本已渐渐放下了嫉恨,却又被广宁公主挑起,做出诸多疯狂之事。以至于太宗皇帝忍无可忍,废去太子,将之贬为荆王。至于广宁公主…虽说皇室对外公布说她“得了疾病”,面容尽毁,不幸故去,予以妥善安葬。但秦恪和裴熙都知道,被葬于皇家陵园,享受香火祭祀的那个并非真正的广宁公主。

太宗皇帝恨极广宁公主,认为她毁了自己的嫡长子,怎会让她安眠于地下?真正的广宁公主,早被挫骨扬灰,灵魂永镇,至死不能解脱。

江南世家绝了这一希望,又将目标转到白氏身上,只可惜,白氏的际遇与广宁公主正好相反——圣人压根不喜欢她,却对足够尊重,一路秦王孺人、太子良娣、圣人德妃坐过来,地位稳稳当当,就是无宠亦无子,最后只得抱养了个女儿过来,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

江南的这些世家大族,不是没想过向圣人送美女,但白氏那样的倾城绝色,圣人都能无动于衷,为大夏统治稳固,为北方士族的利益,对她敬而远之,何况这些江南高门的女子?待到后来,江南世家定睛一看,圣人的诸位皇子中,竟只有赵王一个承载了南人的血脉,与他们有着天然的亲近和联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纵再怎么看不上江南沈家的盐商出身,江南的士族也少不得与沈家套交情,也好和赵王搭上关系。沈家呢,本来就是经商起家的,利字当先,底蕴不足,这一来二去…可不就让沈家如此嚣张,跋扈到了在江南一带草菅人命,旁人也敢怒不敢言的地步了么?

第二十九章 分析

沈昭容没读过多少书,干得又是以色事人的活儿,想让她明白什么大义风云,简直是对牛弹琴。她仅有的一点小聪明,都用在了踩高捧低,争风吃醋上头。赵王与她一脉相承,读书习武都是平平,性格却实在自私寡情。入学的时候,他做错事,将责任推卸给伴读,本来就要受罚的伴读,量刑至少翻番;开了府,领职办差,捅了篓子,将责任推卸给手下,几年过去,身边的人几乎被圣人发作得换了个干净。

大夏皇室以关陇勋贵的利益为重,再说了,沈昭容的出身,也实在有些不够看。按道理说,赵王莫说行老四,就算他行老大,也没可能继承皇位,圣人绝不会允,故秦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但今日听矫健少年这么一哭诉,裴熙这么一分析,再回忆起那个志大才疏的四弟,秦恪不得不承认,这事,还真有可能是赵王做的。

英武俊逸的二皇子梁王被赐死,仁厚君子三皇子齐王病逝,太子地位不稳,若是皇长子再死去,根据嫡长子继承制,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可不就轮到行四的赵王来坐了么?

沈家骄纵跋扈至此,家丁明火执仗地闯入人家家里,害得陈、周两家家破人亡。纵然豫章郡算不得江南世家的势力范围内,却距离颇近,若歹人是赵王派来的,也不算牵强。

裴熙见秦恪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便出言道:“熙倒觉得,此事颇为可疑。”

“哦?怎么说?”

“裴使君肯定是觉得,事情太巧了。”秦琬脆生生地说。

秦恪斥责地看了女儿一眼,教训道:“裹儿,不可无礼!”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训诫了女儿,实际上从眼神到话语,当真没什么威慑力。

秦琬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裴熙,裴熙的神色亦十分柔和,破天荒温和起来:“小娘的想法,也是熙的想法,此事发生得实在太巧,若非有人故意布置,那便真是上天恩赐,让大郎君撞破沈家的无法无天。但…”话才说一半,他破天荒地迟疑起来,没往下说去。

事关自身安危,秦恪心中焦急,连忙追问:“但什么?”

“但我希望,此事真乃巧合,而非有人蓄意布置。”

秦恪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无所谓地说:“蓄意布置又如何?我不与孙道长结交,不入他的局,他能奈我何?”

察觉到秦恪的不以为意,裴熙心中冷哼一声,见秦琬若有所思,这位少年英才忍下心中不快,解释道:“江南沈家美妾如云,美婢如雨,生活极尽奢侈,从来就不缺女人。究竟是怎样倾城的美色,才能让沈家子弟丧心病狂到一见就要纳为妾,被拒绝就冲上门折辱的程度?”

“旭之,你…”未免也太多疑了一点吧?

秦恪给裴熙留面子,没明着说出来,只是很含蓄地点了一句:“蓬门多姝色,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家境富足。”这种家庭里出来的女孩子,教养肯定是有的,言行举止也未必很差,只要容色出众一点,被人倾心再正常不过。

裴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蓝氏受宠之后,太常寺隔三差五就有新人进门,若非圣人无嫡亲的兄弟姐妹,几位老王爷又已故去,怕是王府和公主府的门槛都会被踏破。饶是如此,当利公主府亦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此言一出,秦恪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当利公主即大公主,乃是圣人的长女,齐王的胞姐,已故的贤妃之女,年纪仅仅比代王小一岁。

对于自己的长女,圣人宠爱至极,非但将她的封邑放在了产盐的当利,还让她做了唯一一个食邑八千户的公主。

大夏律令虽规定,亲王和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以及太子的嫡女,即郡主皆是正一品,食邑万户,但这只是上限而非底线。也就是说,能低不能高。

当利公主只是圣人长女,并非嫡女,总不好弄个万户,越过嫡出的公主去——哪怕圣人并无嫡女。何况她的封地十分肥沃,八千户的数字亦十分惊人,要知道,代王这个皇长子,也只受了六千户的食邑,备受宠爱的梁王和齐王亦是六千户,只不过封地好上很多罢了。

圣人的七位公主中,当利公主的生母身份最高,自身也最受宠爱,加之贤妃逝去多年,后宫妃嫔已与当利公主无关。由当利公主推荐美人给圣人,自不是妃嫔邀宠媚上的手段,而是做女儿的心疼父亲,多找几个知冷疼热的美人服侍,非但不会被御史所抨击,反倒是一桩美谈。裴熙先是提蓝氏,又提当利公主,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见秦恪留了心,裴熙微微一笑,继续道:“沈家无根基也无底蕴,虽强盛了几代,却因沈昭容和赵王,才能打入江南世家的圈子。对于此等天赐良机,沈家自然是当仁不让。若是蓬门没有美貌女子,绝色佳人出自良家,凭沈家如今的权势,花一点手段,也是能达成心愿的。既是如此,面对一个绝色的,让人见了就能生出占有欲的美貌女子,这位肯定得到长辈嘱咐过的嫡系子弟,为何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沈家嫡系?”

“自然!”

想做纨绔,那也是要有本钱的,若犯了事没人兜着,动辄去大狱走一趟,还有什么脸配称自己是纨绔子弟?陈、周二家可不是什么蓬门荜户,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却掩盖得无声无息。如果这事不是沈家嫡系,甚至就是赵王的亲表弟做得,裴熙就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光是想想这一连串的“可能”,秦恪就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起,直直窜到自己的心里,竟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连连道:“赶走,将孙道长赶走!”哪怕真是巧合,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秦恪就不愿一条毒蛇留在自己的身边。

秦琬见状,用力握紧秦恪的右手,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裴熙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若此事真有人蓄意安排,大郎君还不如顺了对方的意,与孙道长热络些。”

见秦恪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裴熙有些郁闷,却还是解释了一遍:“若一切皆是巧合,那这位孙道长,大事上虽然有些冲动,却不失侠骨仁心,可以结交;若此事乃旁人蓄意布置,定然在一两年前就布下此局,可见其心思之深。”

“这样的人必定十分谨慎,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不知阴招从何处来,反倒不好对付。更何况,心思深沉的人,泰半多疑,应当不会让手下,尤其是任务的执行者知晓全部任务内容,尤其在这种需要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刻,唯恐此人反水或被发现,将一切机密都暴露了去。”

听见裴熙的解说,秦恪也慢慢冷静下来,纵浑身不自在,却也不得不承认,裴熙说得极有道理。

“不仅如此,结交这位孙道长,还有两个好处。”

“好处?”

裴熙点点头,眉宇间溢满骄傲之色:“其一,孙道长会几手医术,此地缺医少药,大夫师徒相传,从来无人质疑,养出一副骄横脾气。有孙道长在身边,同样开个药方比对,不至于落得庸医误人那一步。其二,圣人素来不好佛道之事,对神仙方术嗤之以鼻,若知晓大郎君对道教产生兴趣,势必对大郎君生出嫌隙。”

秦琬“啊”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落到这一步,裴熙竟还要阿耶招阿翁的讨厌。难道不应该是反着来,努力得阿翁的喜欢,才能离开这里,回到京城去么?

她尚未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秦恪却已懂了。

他之所以被刺杀,被算计,被流放,无非就是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一份皇位优先继承权在作怪。哪怕他从没想过,丝毫不敢争那张椅子,说尽了,也做尽了,都没人会听,更没人会信。既然如此,还不如做出一副笃信道教,沉迷神仙方术,为追求长生胡天胡地,压根不理世事的样子,用以自污。

圣人不喜道教,见他如此做派,纵有一两分对他多年落难的怜悯之心,也会被不悦压过,不怎么重视和提携他;文臣素来瞧不上迷恋神仙方术的做派,想必会对他冷心,省得如前朝一般,弄个道教皇帝,搞得朝堂乌烟瘴气;他的王妃虽出身武将世家,却人才凋零,人脉所剩无几,他不蓄意拉拢的话,压根没武将会靠上来。至于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诸位兄弟,最多疑的那位,已经通过孙道长的眼睛和嘴巴,了解到他真的一心向道,打消大半戒心…只要过个一两年,他称自己误服金丹,有个什么癫症啊,又或是流放得太久,患上足痹之类。虽不至于顺利抽身,总能保住自己的安全吧?

想明白结交孙道长带来的好处后,秦恪激动地望着裴熙,近乎感激涕零:“旭之…当真是子房之才!”

第三十章 可怜

裴熙笑了笑,竟是毫不客气地将这句称赞给收下,还兴致勃勃地说:“既是如此,我这就吩咐下去,将孙道长投入大狱。”

秦恪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投入大狱?”

“过于殷勤,只会滋长对方的傲慢之心,何况还有个不省事的家伙在。想必大郎君也没兴趣被一个分不清好歹的家伙横眉竖目,天天瞧他冷脸吧?”裴熙淡淡道,“民告官,如子告父,孙道长的侍童妄图刺杀于我,仅仅将他们投入大狱,已经是很便宜的事情了。”

人呐,往往就是这样,别人对你好,你觉得是理所当然,非但不知感恩,还想索取更多。一旦得不到本来就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反会生出怨怼之心。与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冷言冷语,该怎样就怎样,从不礼待。天长日久,若你偶尔施舍一个好脸,他们反会受宠若惊,甚至诚惶诚恐,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你的和颜悦色与断头饭无异。

秦恪已见识到裴熙的本事,对他的决定自不会有异议,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最后将他的护卫留了一半下来保护代王一家的安全,并决定回去之后就再抽调点人手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裴熙走后,秦恪沉默了许久,久到秦琬都以为父亲快睡着了,这位皇长子殿下才低下头,望着女儿,轻叹道:“裹儿,若你长大之后,心机手段能学到裴熙七,不,三分,阿耶就满足了。”

听见秦恪如此盛赞裴熙,秦琬登时拉下脸来,不高兴地说:“裹儿才没那么笨呢!”

“不,你不是笨,只是…”秦恪的眼中盛满了悲伤,“他说话做事有些走极端,从来不给旁人留后路。虽说他的意思是好的,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好话谁不爱听呢?若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将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人,统统得罪个干净。”

说到这里,秦恪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有心相劝,他怕是耳朵都听起了茧子,认为我老生常谈。可世事就是如此,有些跟头栽得起,有些错误,一旦犯了,便是万劫不复。”

秦琬眨眨眼睛,不解地问:“阿耶不是说过,裴使君的家族极有势力么?”

“洛阳裴氏的确很有势力,但…”秦恪本不欲和女儿说这些,但想着这些日子的纷乱繁杂,以及越来越复杂的局势,纵心中疼惜女儿小小年纪,就因自己之故而受累,却还是要说清楚,“旭之的父亲裴礼和兄长,才智皆是平平,虽凭祖辈余荫做了官,却未必有什么成就。而裴熙的祖父裴晋有一庶子裴义,极为精明强干,一直跟随在裴晋身边,被裴晋大力提携。”

“庶、子?”秦琬对此极为敏感,一听就将眉头皱起,不大高兴,也很不明白地问,“阿耶不是说过,本朝十分重视嫡庶,庶子只能拿着安家费分家么?”

秦恪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温柔道:“傻孩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裴晋并没给庶子多好的待遇,更没有越过嫡子去。他完全将这位庶子当做得力的下属一般看待,提携,洛阳裴氏的家产、爵位和田地,裴义压根分不到多少,但那又如何呢?空有爵位和田产,却没有权力,就连出门做客都只能坐二等席的勋贵还少么?太祖的故事,你可是忘了?”

秦琬打了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没有!”

她记得很清楚,夏太祖的生父也是这样,宠爱妾室,优容庶长子。前朝的嫡庶之分也很鲜明,但夏太祖的生父硬是仗着他是一族之长,位高权重,将庶长子过继给了族中一户人家,然后,不计代价,大力提携对方,使之在朝堂站稳脚跟,身为嫡子的夏太祖倒要后退一射之地。

夏太祖立国之后,吸取前朝教训,规定,无论是庶子,还是庶子的嫡子,反正只要祖宗十八代沾到一个“庶”字,闺女就不能入皇室,儿子也不能被过继,否则便犯了“以庶充嫡”的大罪,最轻也要杖责三十,若遇到什么大案,或是犯了上头的忌讳,流放三千里也不是不可能。但夏太祖开的科举,布的流外官,无形之中,却又给这些庶子留了可以走的路。

提携弟子和提携庶子,一样是提携,凭什么裴晋就非要靠着外人,不优先紧着自家人呢?他既没宠妾灭妻,也没将家业传给庶子裴义的意思,但这样下去,裴家嫡支的处境…

“裴使君,真有些可怜。”秦琬发了大半天的呆,忽然冒出来一句,然后,她用力点了点头,望着父亲,像是确认一般地说,“真的真的很可怜。”

已经培养了庶子那么多年,纵然重视他这个嫡孙,却也有后手的祖父;对他寄予厚望,几乎将他当做救命稻草的父亲;自身平庸,没有孩子,对弟弟感情复杂的兄长…从他显露读书天赋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不可能纯粹。

秦恪惊讶于女儿的敏锐,想到早逝的嫡长子,他的语调都有些哽咽:“若你的哥哥还活着,也会像旭之这样,骄傲,自信,不会被任何事情难倒。”算算年纪,他的嫡长子秦琨和裴熙,也就相差一岁许。

看见这个机敏果决,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他就好像看见了素来被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那个孩子也渴求着他的关怀,为了他一句赞扬的话,一个期许的眼神,挑灯夜战,刻苦攻读。明明在圣人面前都能表现得进退有度,被圣人赞叹为“吾家麒麟儿”,却在他面前进退失度,手忙脚乱。

倘若那时候,他没有被妾室的柔弱和泪水蒙住了眼,没有觉得沈曼刚强,琨儿聪颖,对不成器的庶子关注多一点,是不是能少一点遗憾?

被父亲的情绪所感染,秦琬的眼眶也红了起来:“阿耶…”

“阿耶对旭之好,你不开心了对吧?”秦恪怜爱地望着女儿,柔声道,“旭之是个极好的人,无奈性子太过偏激,如若不该,注定会吃很多亏。不要太指望洛阳裴氏,要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就是,当你得势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倾尽全力地援助你;当你惹下大祸的时候,他们却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美其名曰,为了家族。”

秦琬深深地将这段话记在心里,随即绽开大大笑容:“还有阿耶啊!”

“啊?”

“裴使君帮助了我们,我们也要帮助他!”秦琬认真地说,“他虽然有些讨厌,但…唔,从来没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没错,就是这样。

刘宽明明不想沾与代王有关的任何事,却又是保持面上尊敬,又是暗地里疏远,裴熙却不然。他想和你结交就和你结交,想和你翻脸就和你翻脸,就连敷衍,也做得明目张胆,不怕别人看出来。

他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心中所想,没有半丝虚情假意。

对遍尝冷暖的代王一家来说,这一点,弥足珍贵。

秦恪紧紧地搂着女儿,宣誓般地说:“不错,他帮了我们!从今往后,有我一日,便有他一日!”

秦琬眉眼弯弯,用力点头:“我们去看阿娘吧!”

提及沈曼,秦恪的眉宇间便染上几分忧色。

沈曼这一胎,有些不好。

她出身武将世家,枪法刀法都学过,身体强健远非寻常闺秀可比。只可惜嫡长子秦琨过逝的时候,沈曼悲伤过度,得了一场重病,仔细调养了两三年才好。怀秦琬的时候,她又长途跋涉,缺医少药,若走到偏僻的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不果腹都是寻常。故秦琬虽不是难产,但生产自古如过鬼门关,沈曼为此亏损了元气也属正常。

现如今,沈曼已三十有四,这个年纪怀孕,本就有些凶险。偏偏前几日歹人来袭,沈曼动了胎气,还强撑着支持下去,又将最好的药物分给别人…逞强的苦果,也只得自己咽下。

秦恪始终觉得,若非自己无能,沈曼不至于付出这么多。对满心愧疚的他来说,只要能为沈曼多做一点事情都是好的,故他抱着秦琬进门,却见沈曼正一边看信一边垂泪的时候,忙不迭走上前,问:“曼娘,怎么了?”

沈曼将信压到枕头底下,抹了抹眼泪,苍白的脸上努力绽出一丝微笑:“没事,我在看伯清的来信,见他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心有感慨罢了。”

伯清是沈曼娘家侄儿,现任谯县公沈淮的字。这俩姑侄虽差了六岁,却是谯县公府唯二的小辈,感情自然是极好的。虽说为了不招旁人的眼,谯县公府的人不好隔三差五来此,但每回都是带了许多生活必需品,给与他们必要帮助,顺便说明长安情形的,怎会浪费笔墨在追忆往昔上?

秦恪将女儿放下,往前走几步,轻声道:“曼娘,你给,还是我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