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想也不想,果断点头:“有!郑国公的嫡长孙与灵寿县主年龄相仿,鲁王的嫡次子和嫡三子年纪也与穆淼的小女儿差不多。”

“穆家…”

“穆家这是打算两面下注。”裴熙抢在秦琬之前说出答案,意味深长地说,“若鲁王得势,穆淼便可回归京城,他有中书承旨的身份,又代过都护之职,一个相位怎么都跑不掉,还是王妃的生父;若魏王得势,他便可携西南兵力与苏锐对峙,实在不行便凭天险退守一隅。魏王还有江南的烂摊子要收拾,韩王、突厥、高句丽,没有哪个不麻烦,一时定腾不出手。再等个三五年,即便有足够的兵力,怕也无法奈何他们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鲜明对比

裴熙的话语萦绕在房中,久久未曾散去,在场的众人却沉默了。

圣人对穆家何等偏心,世人有目共睹,偏偏穆家不懂珍惜,得寸进尺,竟敢沾染圣人为秦氏皇族想好的退路,实在是蠢得令人发指。不仅如此,此举无疑让圣人左右为难起来——他若罚了穆家,众人只会认为穆家圣心不再,穆家人自己也惶恐难安,势力大不如前倒在其次,狗急跳墙才是最大的问题;他若不罚穆家,只罚姜家,局势更会不妙。

与备受帝王信赖从而崛起的穆家相比,姜家虽不至于太过耀眼,到底有几百年名门世家的名望和底蕴撑着,也一直被视作“大夏帝王重用世家子弟”的代表之一。而在这些世家的眼里,穆家无疑使暴发户中的暴发户,最让他们羡慕也不屑的存在。此次的事情,诸王是幕后推手谁都知道,穆家参与亦是铁板钉钉,世家不敢朝王子皇孙发泄怒火,对穆家却没那么宽容。若是穆家没事,姜家有事,非但姜家,诸多世家都得动一动别的心思了。

“这大过年的,论功行赏自是喜上加喜,却没有大动干戈的道理。”长久的静谧后,秦琬缓缓道,“咱们先等等看。”

代王望着爱女,满腹担心。

他不想争夺皇位,自然不关心什么姜家穆家受不受罚,只是觉得爱女的处境堪忧——两个由他庇护,出身颇低的武将随军出征,竟还被卷进这种腥风血雨里,若换做裹儿…光是想一想那幅场景,代王便忍不住心中忧虑,思忖许久,竟道:“待会我进宫一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听见代王求见,圣人也很诧异,心中转过万千个念头,甚至连庶长子是不是真长进,懂得伪装的想法都冒出来了。待听了秦恪的来意,简直哭笑不得:“写一张圣旨,承诺海陵的婚事由你做主,朕不插手?”

秦恪对父亲一贯敬畏,在圣人面前头都不怎么敢抬,凭着一腔爱女之心说完要求,听见圣人这么多,骤然间就矮了半截,却还是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儿子怕您将裹儿定给苏彧、李凌之流,才…”

圣人何等眼力,自然瞧出儿子所说字字句句出自真心,正因为如此,他也被勾起了慈父心肠,叹道:“朕知你疼爱海陵,朕又何尝不疼祚儿和桢儿?千挑万选,总想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顺如意。哪怕见着了适合的人,也觉得略有些不足,总想再看看,以为后头还有更好的,结果呢?”陈留郡主嫁给了高衡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怀献太子妃没本事笼络太子,便朝太子的姬妾下手,害得太子以为他无法生育,怕圣人因此废了他,惧怕之下做出糊涂事,落得个九泉之下无人供奉的下场。

陈留郡主的婚事还能说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怀献太子的婚事可就真是拖久了的毛病。据代王所知,早在怀献太子出生后,圣人和穆皇后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就为儿子的婚事绞尽脑汁,足够资格做太子妃的闺秀列了一长串,名单随时在增加和删减,闹得十余年里与太子年纪相差不到三岁,父兄又颇有权势的小娘子都没办法说亲。

就因为看得人太多,这也好那也好,又感觉这个人有些不足,那个人也有些不足,加上穆皇后的身体日渐不好,心思比较急,才选了那么一位看似温良贤淑,实则心如蛇蝎的太子妃。至于太子妃压根管不了太子,为保住地位才对姬妾下手之类的苦衷,女人或许能够理解,但在这些从不缺女人献媚讨好的天潢贵胄眼里,自然是罪大恶极。

想到堂姐与九弟的遭遇,秦恪便有些拿捏不定。

他本就是个优柔寡断,耳根子很软的人,旁人说得话但凡有一两分道理,听进去的他就会受影响,何况是圣人所言呢?想到自己一身荣华权势都来自于圣人,圣人若是驾崩,新帝登基,自己虽为新帝长兄,处境却必定大不如前,连带着女儿的亲事也要受影响,免不得左右为难。

圣人见长子神情郁郁,不知所措,心生怜惜,叹道:“你且放心,我必会为海陵选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儿子…”秦恪纠结半天,忍不住低声问,“能不能不选苏彧?”

瞧他还惦记着这件事,求了自己一次不够还得求第二次,圣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还和他卯上了?”

经过一连串的事情,秦恪对六弟魏王已没什么好感,却不好当着圣人的面说魏王的坏话。偏偏他又有一腔愤懑要诉说,压根忍不下,思来想去,只得小声嘀咕一句:“我可瞧不上他。”

圣人见苏锐出类拔萃,本以为他的儿子也是难得的人杰,见到苏彧后不免有些失望。倒不是说苏彧不好,相反,苏彧论文采,论吴公,论学识,论样貌,论气质…无论哪样都很出挑,但圣人见过的人才实在太多太多,这等程度的优秀实在难给圣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话虽如此,圣人却不会轻易对谁做评价,以免因自己一句话闹得人心纷乱,影响时局。

圣人对秦琬的印象很好,在她身上瞧见了长孙秦琨影子的同时,也扼腕她不是男儿身。想到陈留郡主旧事,再看看糊涂的长子,圣人心中百感交集,含糊几句,哄走秦恪,又沉默许久,才无奈叹道:“恪儿这孩子…唉!”

匡敏侍立一旁,听得圣人这句叹息,免不得心中一突。

他跟随圣人多年,对圣人纵谈不上了解十分,也能琢磨出六七分,自然明白圣人虽没到越老越糊涂的程度。但是,伴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位精神矍铄,主宰众生的老人也越发重感情。

代王与魏王的生母皆是卑微之身,奈何两兄弟的性格完全不像,一个温文端厚,懦弱怕事,一个沉稳内敛,心思深沉。圣人对前者既愧疚,又恨铁不成钢,但对他的温厚又很是喜爱,对后者却极为不喜,嫌其过于冷酷,手段狠辣,对之苛刻非常。

世间之事向来如此,有对比就有高下,圣人不喜钟婕妤,自不乐意钟婕妤的儿子继承皇位。若没代王在,瞧在魏王才干出众的份上,圣人说不定就捏着鼻子认了魏王做自己的继承人。偏偏又有个身为皇长子,足够名正言顺,却因生母出身卑微不被圣人所喜,从来就不敢觊觎那张椅子,还被圣人流放过的代王在。与“合心意”的代王一比,魏王的不甘心和力争上游便有些刺眼,虽说圣人是英明天子,不会被这等情绪影响太过,但到底有影响不是?

九重宫阙中生活的人,谁不靠天子为生?圣人再怎么高深莫测,情绪内敛,也架不住后宫中人成日察言观色,小心揣摩——若圣人真打定了主意让魏王继承锦绣江山,诸王纵不甘也不敢闹得太过,顶多暗中积蓄实力,图谋兵变罢了。偏偏圣人对魏王的情绪很是复杂,隐隐有不接受这个儿子的意思,才让诸王的心思越发活动,底下人有学有样,惹得朝廷局势越发浑浊起来。

这些事,匡敏看得明白,却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去提醒圣人,只得陪着圣人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庆贺江南的平定,谯郡公府里的于氏却没半丝喜色,不安地绞着帕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俱全。

秦琬托她帮赵肃说亲的时候,她嫌赵肃身份低,碰壁几次就甩手不干。沈淮要她找娘家侄女,她明着答应,暗地里却压根没当一回事。如今见赵肃立了大功,凯旋归来,如何不难受?更不要说…瞧着一旁低眉顺眼站着的年轻妇人,于氏险些将帕子拧烂。

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也曾安排过使女去侍奉沈淮,但那些都只是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丫头,到了年岁就要配小子或放出去嫁人。哪像眼前这一个,良家女出身,美貌清丽,只因父丧耽误了花信的媵!

于氏惦记着妾室威胁,沈淮却已到了代王府,听赵肃和萧誉说他们南下的经过。原来,萧誉和赵肃进了平叛队伍后,颇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心道长安城那群各有后台的老爷兵我对付不了,你们这些是农民的府兵我们还不能对付?故他们费了一番心思收复手下,谁料投诚实乃虚情假意,上峰给予的错误情报加上手下的叛乱,险些让萧誉命丧黄泉。赵肃知秦琬心思,对萧誉行踪多有注意,恰好救了他一命,却未料对方打算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两人无奈之下狼狈逃亡,又不甘一生这样埋没,赵肃忽想到自己在彭泽的时候认识得那些水匪,知晓他们暗中集结成了一个颇大的组织,成为水路一霸,便与萧誉商定。两人深入匪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和代王府权势说动对方,本只是想见缝插针,却遇上了藏身渔家的鲁王。

第一百五十章 平叛军心

谈及救鲁王的经历,萧誉面带羞愧,赵肃亦没半分高兴的意思。

他们都是极为骄傲的人,满怀雄心壮志,最渴望凭自己的能力得到别人的认同。也正因为如此,在恩威并施收服属下,接连攻城克地后,两人虽记得秦琬的告诫,对姜家人多有防范,也一直留心着后来拨给自己的士兵,却未曾想到那些一开始就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兵士竟会如此轻易地背叛。

这个跟头栽得实在太狠,若非他俩都是心志坚毅之人,一个见识出众,一个手段玲珑,出征前又听秦琬阐明利害,知晓自己若活不下去,代王也不会为他们与姜家对上,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指不定栽了之后,爬都爬不起来。

救了鲁王是赵、萧二人最大的功绩,也是他们翻身的资本,但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反而丢脸至极——身为将领,手下的人都笼络不住,险些没了性命,不得不与匪类为伍,传出去难道很光彩么?

秦琬见状,神色温和地安慰道:“芸芸众生,谁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呢?你们又不清楚这些人的底,被蒙骗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性命无碍便好。”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萧誉和赵肃更抑郁了。

萧家在权贵眼中虽是不值一提的没落家族,萧誉身为北衙勋一府的校尉更是连手下的兵都降不服,但那只是姜略刻意压他性子,萧誉当时年纪也比较轻,手腕和底气都不怎么足的缘故。他虽被高门子弟瞧不起,在那些低等官吏甚至平民百姓的眼中却还是了不得的高官显贵,走到地方上人人都要奉承的。这也正是他的生母在长安闹了天大的笑话,导致满长安好一点的闺秀无人敢嫁给他,他依旧能娶到陇西班氏这位世家嫡支嫡女的原因所在。正因为如此,他对士兵虽然很体恤,不似别的将领那般冷酷,却无法完全放下身段来。

赵肃出身低级军官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又随代王流放十年,自然清楚底层兵卒是什么做派。但他见惯了对百姓凶神恶煞的兵卒面对长官的时候乖顺如狗,不住摇尾巴谄媚讨好的做派,便觉得给足兵士金银财帛,厚赏之下便有人争先恐后地效命。直到被背叛后才猛地意识到,他能给的东西,姜家更能给。这些人会为了钱财听从他,也会为了钱财听姜家的话。

秦琬听了二人的感慨,若有所思。

北衙军官职世袭,募兵亦是从这些身家清白,效忠大夏几辈子的行伍人家中选。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敢和谁结下深仇大恨,因着胆怯不敢增援,活活坐视袍泽死去的将领也不是没有,但他们大多数都会遭到整个北衙派系的排斥,难以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更别说公然背叛上峰的人了。

官差衙役也是如此,一辈子就留在一个地方,子孙的前程还未有定论,少不得与街坊邻居打好关系,至少得有人罩着才行,但府兵不同。

府兵虽也聚居在屯驻地中,耕种之余由折冲府将领率领操练,若有战事被征召,却是被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将统帅,战事结束后又重回原本的屯驻地。不仅如此,府兵远征的少,长期在外的更少,若非大夏对江南的控制力谈不上太强,此次叛乱又牵扯到了江南诸多世家,才召各地府兵一道去江南讨伐。

试想一下,在这等情况下,府兵们能对主帅有多少信赖?终究是谁给的钱多,谁就是老大,毕竟,战场嘛,想害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姜家有的是钱,买通一两个兵卒没用,将你的手下全买通呢?良心不安,露出犹豫之色的…对不起,请你们去死一死吧!

“长了记性也好。”裴熙悠哉地坐在一旁,凉凉地说,“世家之所以蓄部曲,为得就是这个道理。你们将来去了边境就知道,无论东南西北哪一方,只要与他国接壤,驻扎的部队便奇特了起来,非但有府兵,还有募兵。那些才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想收复他们,凶狠、手段缺一不可,更不能少了钱财。”

募兵?本朝何时有募兵的制度?

陈妙站在秦琬背后,不明所以地听着,在场的其他人已回过味来——府兵要求家世清白,第一条就是来历清白,祖祖辈辈住在当地者为佳,第二条便要在屯驻地附近有田,也就是说,入了当地的户籍名册。

对一般百姓来说,这两条自是顺理成章,偏偏这天底下除了安分守己的百姓,还有许多亡命之徒。他们或是被世家逼迫,侵夺田地甚至抢掳为奴,活不下去;或是本性狠戾,无恶不作;又或是得罪了官员,不得不隐姓埋名。这些人对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穷凶极恶的存在,但在那些边关武将的眼里却是再好用不过的武器,至于律法?在边关那种隔三差五就有场小打小闹,春秋二季战火不绝,每隔几年还要遇到异族大举入侵的地方,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律法?

听出裴熙的潜台词,萧誉露出一丝惊诧之色:“末将…”还能去北边?

秦琬见他担忧,笑道:“姜氏一族世代居于汝南,他们家虽然显赫,手还没有长到能插手北方边境的程度。”尤其在落了这么大一个没脸,已经被圣人知晓后,姜家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赵肃闻言,刚想松一口气,便听见秦琬施施然地说:“当然了,若有人想对姜家更进一步,对你们动手也不是不可能。但你们愿意为了安逸富贵一辈子困守京城,做个徒有虚名的富贵闲人?”

秦琬心中清楚,这个答案必定是“不”。

武将大多如此,趁着年轻,用性命搏一场富贵闻达,也好给子子孙孙铺路。尤其是萧誉这种想振兴家族,洗刷因“填房之子”带来的种种屈辱,和赵肃这种拼命想往贵族圈子里爬的。换做穆家、隋桎那等天生锦衣玉食,朱袍玉带,无家业没落之忧的,即便做武将也是做太平武将,哪有这种血火里拼杀的胆量?

邢超之所以答应姜家的要求,冒着得罪代王的风险,以手中权柄行诬陷之事,为得是什么?说出来或许很多人不信,但在邢超看来,他真的是以大局为重。

此人从军数十年,亦为军中高级将领,也曾打过一些胜仗,归根结底却都是些四平八稳,听上去一点都不惊险、曲折或辉煌的胜利,人头也拿得不多,算不上功劳极大。圣人只是瞧他稳重,资历又老,身后还无甚势力,至少没明着是哪个王爷的派系,这才选了他做平叛的主帅。

事实证明,邢超在战事上的确很稳重,一步步往前推进,虽说进展都不够快,过程却很平稳,几乎没太大波折。以大夏的国力,平定江南乱局的确用不着速战速决,拖都可以拖死造反的江南世家。但也正是由于战事太顺利,邢超威望不足,后台不够硬的弊端就显露出来了——许多将领见战事顺遂,便觉得敌人不堪一击,满以为胜利唾手可得,拼了命争抢功劳不说还纷纷请命,这个要领一支轻骑做奇兵,那个要火烧连营。

邢超老沉持重,自然明白越是这等时候就越容不得半点疏忽,毕竟做什么事是如此,若是屡战屡败,好容易胜了一次就特别鼓舞人心,若是屡战屡胜,冷不丁失败一次…士气骤然落到最低,被敌人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是很好也是很正确的,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非但压制不住那些出身高门,又或是依附诸王的将领,就连底层的士兵也颇有怨气了,谁让这些士兵按人头拿赏银呢?

就在这时候,姜家找上了邢超,提出了互利互惠的请求——邢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他们对萧誉出手,必要的时候甚至添一把火。作为交换,姜家帮邢超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保证此次平叛,绝大多数人都能将爪子给收回去。当然了,领着诸王密令的不算,他们的本事还没大到那种程度。萧誉屡立战功不假,但他官职不算高,负责得也是部分区域的攻打,加上大军势如破竹,处处在打胜仗,萧誉的成长和功绩虽十分夺目,却没到力挽狂澜,非他不可的程度。与他的生死存亡相比,自然是江南的局势比较重要,至于怎么向代王交代…战场嘛,本来就是个刀剑无眼,死人再正常不过的地方!再说了,只要平定江南这次的叛乱,将江南部分世家的势力削弱甚至连根拔除,邢超的功绩就没人能否定,哪怕是诸王都只有拉拢他的份,又岂会惧怕代王?为两个不甚重要的臣属与刚立下大功的勋贵死磕,这等赔本又掉份的买卖很少有人会去做,谁让他们这等身份地位的人,从不缺投靠者,更不缺奴才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独我梦醒

邢超的心思,秦琬和裴熙能猜到,旁人如何不能?现任的中书承旨穆淼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已经不想计较父兄连通知都不通知他一声就做下这等大事的举动了——争来争去,到头来一定成了他不占理,谁让穆家商定的“退路”就是他本人,在穆家人心里,谁都可以抱怨这件事,就是他穆淼穆叔茫不能忘恩负义呢?毕竟大家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重担也交给了你嘛,这是对你的信任啊!

只是,这种“信任”…一想到这里,饶是以穆淼的修养,也忍不住想要骂人。

他心中明白,父亲、兄长、叔叔、堂兄堂弟们,无不是被穆家的地位迷住了眼,真以为皇室第一他们第二,对谁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也不想想,铁打的江山都有改朝换代的一日,依靠圣人恩宠而存在的“第一世家”,维持几十载已经是上天厚爱,岂会一直保持,地位永远不坠?

越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的心情就越是烦乱,就在此时,长随小心翼翼地敲门,见他不耐地应了一声,才谨慎地说:“郎主,主母有请。”

范氏?

穆淼挑了挑眉,霍地起身,神色依旧冷冰冰的,未见半点好转。范氏及其院中的人见了,心中都是一惊,下意识地低了头。

瞧着她们的样子,穆淼更是不悦。

穆家显贵,姻亲自然个个门第甚高,嫡系更是如此,唯独穆淼例外。这位郑国公的嫡幼子年少时极其骄纵,瞧着满长安的闺秀都不顺眼,游戏人间,冷不丁有一日瞧见一位小娘子明艳动人,文采斐然,满以为寻到了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知音,吵着要娶她为妻。

范氏虽也出身勋贵,先祖却只是个伯爵,传到她父亲这一辈便是最低等的男爵,无论是只能传三代的爵位,还是这个爵位一代代承袭得削一等的惯例,都象征着范氏这一辈注定成为白身。偏偏范家男人中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挽救不了即将破落的门庭,对穆家来说,嫡支的嫡幼子娶妻如此,实在上不了台面。

为娶心仪的小娘子为妻,穆淼不知挨过多少家法,与父母闹过多少回,巴巴地求了穆皇后,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借着姑母的怜爱顺遂心愿。谁料佳人娶进门才发现对方的才学全是假装,只是攀亲锦上添花的点缀,免不得一口气梗在胸口,郁郁不乐。好在他本性不坏,知这事有自己一大半过失,对方见到救命稻草自然要牢牢抓住,真要闹起来,范家虽会倒霉,穆家也会让人看笑话,他便将此事咽下,给足了范氏体面,却也没了与她厮守一辈子的心,再容不得旁人的心,少不得纳几个妾室红袖添香,解解乏闷。

每每见到范氏,穆淼便觉得自己年少时实在轻狂,先入为主当真是件太要命的事情,故时常自省,才养成了如今谨慎的性子。

原本就是高攀连带着半欺骗的婚姻,好在碰上了一个还算讲理,遇到事情先检讨自己的夫婿。哪怕一连串儿女的出生让范氏有了些底气,娘家人到底不成器,事事都要求着穆淼,也就没办法昂首挺胸抬起头来了。如今见穆淼这模样,她也有些发憷,本来想好的话不敢说出来,又怕穆淼白跑一趟生气,斟酌许久,方小心翼翼地说:“鲁王回来了,不知菡姐儿的事情…”

“鲁王的第一封帖子必是到代王府,你愁这些实在太早了。”穆淼心中本就不顺,一听妻子提起这事越发不满,忍不住就带出些王孙公子的习气。待此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刻薄,心中叹一声修养功夫没到家,想着待会再去抄几份道德经静静心,语气却放柔了一点。“帖子若真来了,你与鲁王妃斡旋便是,他们指不定会换人,不好主动开口,你借此些时间。当然也要留点心,莫要轻易答应下来,容我想想。”

换人?

范氏先是一惊,想到鲁王妃统共有三个儿子,大概猜到穆淼说得是原先鲁王愿意拿嫡次子与他们的小女儿订婚,如今怕是要换成嫡三子,眼中不免露出一丝担忧。

小孩子实在太容易夭折,谁也没法保证幼儿一定能活下来,这也正是为什么她们这些原配发妻一定要与夫婿生至少两个儿子才能安心的缘故,没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能顶,有爵之家就更是如此。

魏王和鲁王虽是圣人的第六、第七子,岁数却差了六岁多,嫡长子的年纪自然也相差甚远,魏嗣王秦宵十五出头了,鲁王的嫡长子连封嗣王的年纪都没到,这才是鲁王拿嫡次子说亲足见诚意的原因——嫡长子未必能平安长成啊!

两兄弟的年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很简单,魏王出生没多久,太宗皇帝的身子便垮了下去。圣人一面监国,一面防着不死心的庶出兄弟与太宗妃嫔,一面还要服侍太宗皇帝汤药,无暇顾及东宫妃妾。待到太宗皇帝大行后,圣人结结实实守满了三年的孝,出了孝才开始临幸嫔妃。

与生母爬床,不被圣人喜欢,出生没多久祖父就大病,牵强来说可以是“命中带灾”的魏王相比,生母是圣人宠妃,自己又是圣人登基后得的第一个孩子的鲁王自然更得圣心。若非如此,储位之争也不至于分庭抗礼,毕竟办事能力这种事嘛…魏王当然有能力,谁又能说鲁王没有呢?就拿这次出行江南来举例子,若不是鲁王查到了极重要的证据,江南世家也不至于真狗急跳墙。被追杀又如何?只要没落入敌人手里,带着证据平安归来,谁能拿这个当理由笑他?

皇子王孙就没一个好想与的,哪怕蠢笨如猪,有那个金闪闪的身份地位撑着,也会让人束手束脚。更别说圣人仅存的五个儿子除代王外,其余四个心思都很大,本事也算不上小了。

穆淼明白,穆家做了这种事,他这个中书承旨就算做到头了,无论是被调到其余的衙门还是外放地方都不奇怪。圣人若惩戒他,穆菡与鲁王之子联姻的事情就无人会提;若穆家依旧尊荣,鲁王只怕也不会再让嫡次子与穆家联姻了,因为他的地位已随着这次的出行变得水涨船高起来,应当用这个位置来笼络更值得笼络的人,而非一次次消磨圣人感情的穆家。

瞥见范氏的神情,穆淼便知她猜到一些,忍不住叹了起来。

凭心而论,他这个妻子虽出身没落的勋贵之家,在交际上却实在很有本事。对婆婆恭顺柔和,对妯娌不卑不亢,对官员家眷温和可亲,对下人恩威并施,管家理事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这么些年过去,说她好的人占大多数,想说她不好也很难找到什么理由,顶多拿她不成器的娘家人说事。就连对政治,她也有不俗的见解,完全不比那些高门贵女差,甚至比绝大部分的人都出色,唯独差了一点文墨上的灵气。

也就是因为这差了的一点,穆淼能尊重她,可以与她过得下去,甚至可以喜欢她,唯独无法爱她。

罢了罢了,是他痴念,偌大长安,多少夫妻不是这样过日子,他都这么大了,难不成还像毛头小子那样想些有的没的么?故他的神色又放柔了一些,淡淡道:“你也莫要着急,除了代王,鲁王不会在这段时间拜访任何人,怎么着也要拖到春闱之后。”到那时候,举子身后的势力都活动开了,勋贵、世家,还有那些想抱成团的寒门官员,热热闹闹,你来我往,浑水摸鱼才更加容易。

提到春闱,范氏便道:“我听人说,申国公对陈留郡主隔三差五带嘉懿郡君去代王府的举动颇有微词。”

陈留郡主何等用意,消息略灵通一些的权贵都已明了,碍于圣人对陈留郡主的偏爱,没人敢将这事往高盈身上扯。但有些事情压根不用说,谁都明白,比如陈留郡主看好那位名唤林宣的举子,再比如,申国公对此事很不满,偏生奈何郡主不得。

“这事你别管。”几乎是一瞬间,穆淼就做了判断,“别人提起,你装没听到,没听懂,沾都不要沾。”

陈留郡主深受圣人宠爱,林宣的出身也算不得寒微,若她铁了心要嫁女儿,非但是为女儿一身幸福着想,让她低嫁,远离是非,也算拿爱女的婚事帮圣人安抚了前朝老臣。如此一来,圣人只会对陈留郡主更加疼惜,到时候圣旨一下,谁都没办法阻止,高衡若想从中作梗,只能从林宣身上下手。狗急尚且会跳墙,何况人呢?林、乔二人被代王府保护,足不出户,出身又那么特殊,圣人都有所耳闻,高衡真要动手…据穆淼所知,因着赵肃、萧誉的事情,代王已经很不痛快了,若再有这么一桩事刺激皇长子,得罪陈留郡主,穆家又搅合了进去…穆淼可真不想拿全家人的命来试试圣人对穆皇后的情分到底有多深。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妹代姐职

雪花纷纷扬扬,为大地裹上银妆,代王妃的屋内却烧着地龙,熏着清甜的香,一派暖洋洋。

沈曼倚在美人榻上,享受着使女轻重适度的按摩,秦琬坐在一旁,柔声念着府中的人情往来,末了将册子放下,笑盈盈地说:“没啦。”

使女极有眼色,立刻退到一边,沈曼缓缓起身,还未坐稳,女儿就凑了过来。

沈曼见状,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右手自女儿长发中划过,叹道:“你呀,怎么一直长不大。”

秦琬压根不把母亲的感慨当真,笑嘻嘻地说:“长大了您就不喜欢我啦!”

沈曼爱怜地看着女儿,轻叹道:“又在说孩子话。”

她不喜欢下雪天,因为流放的途中经历了太多的风雪,就连她生下裹儿,也是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在道路被大雪所阻的荒山上。对沈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何况她的身体颇为虚弱,受不得冷。但只要搂着女儿,与自己在人世唯一嫡亲的骨血说说话,她的心中便有无尽暖意。

“哪有?”秦琬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露出猫儿似的满足神情,很是随意地说,“长大了就多心啦,亲姐妹都不认,哪能时时陪着娘亲?”

听见她这样说,沈曼眼中流露出一丝冷意,语调却仍旧轻柔,细声慢语:“裹儿,你是阿耶和阿娘唯一的女儿,岂可与那等人相提并论?”

秦琬知母亲必是这种反应,淡淡道:“她也是阿耶的女儿呢!”代王统共就四个女儿,大女儿所嫁非人,有父亲撑腰后在夫家作威作福,已让人觉得格调略低。再闹出三女儿抢二女儿夫婿的丑事,旁人只会质疑代王府的家教,虽说秦琬不在意这些,到底有损父母的声名。

府中住着两个年轻俊朗堪为良配的郎君,沈曼虽忙着庶子婚事又要照顾亲生女儿,也不会落了这一茬。万一真出什么事,即便代王不会怪她,她面子上也抹不开。

说是说盯着,沈曼其实也真没留什么心,每日听下人汇报一番就是了。在她看来,两个未出嫁的庶女,一个明白又本分,另一个虽说有些小聪明,太过急功近利,上蹿下跳让人看得有些厌了,也不算太大的毛病,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糊涂。

她对庶女一向宽容,好吃好穿供着,师傅教习请着,琴棋书画针凿女工,爱学哪样学哪样,管家理事的时候也将庶女带在身边搭把手。秦织和秦绮有封号,沈曼又是这等态度,下人自不敢怠慢,哪怕秦绮带着秦织偷偷去瞧林、乔二人,沈曼得了回禀也没深究,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少女嘛,谁没个春心呢?盲婚哑嫁到底不甘心,能在婚前瞧上一面未来夫婿也是好的,不是么?

沈曼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怀念起年少时的心情既惆怅又酸涩,对庶女的心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即便秦绮隔三差五带着秦织去偷看乔睿,熟稔之后,在代王的默认下发展到了与之谈论诗文的程度,沈曼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大夏民风开放,乔睿是代王府女婿的事情大家也知道,让小年轻们多点相处时间也好。直到裴熙无意中遇见这几人在花园谈笑风生,告诉秦琬,秦绮对乔睿称斤论两,不像对姐夫反倒像对未来夫婿。不仅如此,比起婉柔似水的秦织,乔睿似乎更喜欢明艳动人的秦绮一点。

秦琬虽聪明颖悟,到底年纪轻轻,不通男女情爱,裴熙却被美女环绕,享受惯了美人的殷勤服侍,眼光又锐利。听他这样说,秦琬深信不疑,自要如实转告母亲。

代王的女儿,哪怕是庶女,也轮不到乔睿挑挑拣拣,嫌这嫌那。

沈曼闻言,又惊又怒,亲自走了一趟,发现裴熙所言无误后捆了“隐瞒不报”的使女婆子,那些下人叫苦不迭——秦绮未曾表现得很明显,也没与乔睿暗通款曲,更未单独见乔睿,留下一二表记。光凭猜测,他们岂能说主子的不是?嫌命太长了么?

知道这件事后,沈曼生气归生气,却并没有动作,甚至未有只言片语告诉代王。秦琬不知母亲心中所想,方有此一说,沈曼也没怪女儿旁敲侧击,她的神情十分冷淡,谈及庶女的姻缘时,亦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乔睿若有胆子提,我便将秦绮嫁过去,若无胆子,我亦装作不知道。二娘要恨就恨她嫡亲的妹妹吧,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瞧不上,巴巴地攀上了自己的未来姐夫,当真可笑!”

没有哪个女人喜欢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婿,李氏再怎么温良恭谨,沈曼也不会喜欢她。看在李氏十年如一日的微小谨慎上,帮她生的两个女儿挑了如意郎君甚至让李氏插手置办嫁妆的事情,对沈曼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何必要管这些眉眼官司?

到底不是亲生女儿,不好插手,也不愿插手。若是嫡亲的骨肉,哪怕知晓阻止此事会与女儿产生芥蒂,也一定会去做。

秦琬才懒得管秦绮呢,身为有诰封的乡君,竟自甘下贱到这份上,在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的夫婿面前竭力表现自己,实在让她够恶心的,琢磨着之前怎么没看出秦绮有这么卑劣,果然还是道行不够。饶是如此,她对自己庶出的二姐还是有些怜惜的,便道:“他若不敢提,咱们也装作没这回事吧!他若敢提,我倒还敬他有些担当,人虽狂傲了些,未必没出息,与代王府结亲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敢做不敢当,那就算了,扶风乔氏在前朝有名声,在本朝却什么势力,即便要用乔家的势力,也未必一定要用乔睿此人。

沈曼对此事无可无不可,听秦琬这么说,觉得也行,反正她帮秦绮找勋贵人家的夫婿时瞧了不止一户,说亲随时都可以。

代王府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三言两语定下秦织、秦绮二人前程时,秦绮的小院里,她贴身的两位大使女解忧和解语愁得简直要白头发。

她们身为使女,命运不由自主,尚且想着嫁个略有权势的管事或者颇有前途的寒门子弟,过着衣食无忧,自己又能当家做主的日子,谁能想到素日极有成算的主子竟与乔睿眉来眼去?虽说没点名,但一抬眸,一眨眼…使女们可不是泥塑木雕,瞧不出乔睿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更久,更留意谁的举动。

莫说她们这些使女,指不定二娘子都有感觉了,偏偏三娘子竟似一无所知,继续兴致勃勃地“撮合”二人,闹得解忧和解语都不敢去二娘子的院子了,唯恐被鄙夷的目光烧死——三娘子平素何等伶俐,若说她瞧不出端倪,谁信啊!明明就是有心勾引,才刻意不避嫌!

主子行事不着调,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得遭殃,秦绮若是“品行不端”,当家主母要惩罚她,最好的手段是什么?还不就是拔了她的心腹,杀鸡儆猴。让她没了臂膀,笼络不了人心,只能在后宅做聋子,瞎子?解忧和解语为保住自己大使女的地位殚精竭虑,不敢有一日放松,每每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场,冷汗就从颈脖子流到脚跟。

每每想到这里,解忧和解语都快哭了。

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王妃那么和善的人,主子为何总是提防着。王妃和县主明明都说了,让主子不要做女红,主子还是夜以继日地绣东西孝敬王妃。即便如此,王妃也没厌恶的意思,帮二娘子和主子都找了良缘,一个年少英才,前程远大,嫁过去立刻可以当家做主;一个出身勋贵,英俊潇洒,钟鸣鼎食,富贵非凡。主子偏偏觉得二娘子的夫婿要好过王妃看中的那一位,竟…天啊,哪怕是姓乔的不长眼,瞧上了主子而非二娘子,主子也该避嫌吧?统共就一个嫡亲的姐姐,两人又都有好姻缘,哪有不好好相处反而挖墙脚的道理?

正当两人心中发苦时,忽有妈妈走来,喜气盈腮:“王爷王妃有命,府中奴婢多发一份腊月月钱!”

代王对人宽厚,沈曼如今有钱了,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月钱丰厚,平素赏赐不断不说,腊月两倍,正月三倍月钱亦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福利,如此一来,王府众人打心眼里称颂代王仁德。如今正值腊月,再发一份腊月月钱便是平日的四倍,如何不让大家欢喜?

丰厚的酬劳冲散了解忧解语心中的阴霾,两人连忙堆起笑,取几个大钱塞妈妈手里,打听缘故。妈妈知她们是秦绮身边的红人,有意卖好,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圣人赞咱们王爷荐才有功,给王爷添了一千两百户的封邑,赏了三十顷田地!听说王妃、县主也得了封赏,三郎君被圣人封做县公,谯郡公与赵、萧两位将军也都得了赏,王府属官也没落下呢!”

亲王食邑万户,代王回京后本就得了这个数,已到了律法限定的最高,原本不该往上加。但圣人存心要补偿被人轻慢的大儿子,谁敢在与圣人对着来?代王又不争位,多得些钱财,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使女妈妈们自然不明白朝堂风云变幻,却知晓自家王爷很得圣心,主子有前途,他们做奴才的自然沾光。故王府上下一片欢腾,个个喜气盈腮,欢欢喜喜地过了个好年。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终于完了,为了不觉得拖沓我都删了很多内容,也尽量让大家看明白,但还是有些瑕疵…这里解释一下,秦绮不是脑残,她只是看多了小说,把科举的地位摆太高,认为这时候的举子有宋明那种地位,没认清现在还是世家勋贵占主流,没有出身根本打入不了那个圈子的时代,这也是秦琬为什么费尽心机要给自己的亲信赵肃娶个世家嫡女的原因。 秦绮认为沈曼给她挑的人继承不了爵位,又不会打仗,读书也不怎么行,只能坐吃山空混吃等死,所以要嫁个年轻有为的经济适用男。乔睿觉得被女方挑拣分外羞辱,本性轻狂骄傲又在地方上被捧惯了,加上见多了秦织这种古典淑女,就觉得秦绮比较有吸引力,更关注她。至于名声,其实,哪怕全京城都知道代王看中乔睿做女婿也不要紧,代王的亲生女儿,多得是人来求,哪怕名声再狼藉也无所谓,这就是皇权啊!秦琬关注这个只是不想父母名声受损,真受损了她也不会介意,何况以沈曼的手段,不至于让他们一家陷入被动的。

第三卷 公府冢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春日雷霆

治平十一年,四月。

谷雨刚过,长安城便接连七八日飘着细雨,乐坏了盼着今年有好收成的农民,却让殿试的举子们犯了愁,唯恐走到宫门外围时衣衫已湿——他们身上既无官职,也无勋爵,无法在宫门外的几条大街乘车坐轿,就更别说骑马了。

因着治平九年的江南大乱,多条要道封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一些举子也错过了春闱。圣人怜悯他们遭了无妄之灾,又欣喜于叛乱迅速被平,便在大军于正月凯旋,对有功之臣大加封赏的时候,许下了来年加开恩科的承诺。

州府推荐的名额本来就不多,到了长安还得考上不知多少场,地方官不敢在这等事上捞钱太过,推荐得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但出身寒门又有学问,想出人头地的人太多,三年一轮,谁不能落到自己手上谁都不知道。圣人加开恩科,这些人自是求之不得,若是运气好,兴许不止是娶高门大户的庶女,说不定能得嫡出的娘子垂青呢?没看见治平十年的状元娶了代王的三女儿福安乡君,探花林宣更是好运,娶了申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嘉懿郡君么?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何不让这些出身寒门的举子心驰神往?

对举子们来说,科举或许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代王府来说,科举却只是茶余饭后的点缀罢了。

代王妃沈曼笑盈盈地听着仆人的回禀。听见来人说秦织吃得好,睡得好,感谢王爷王妃和县主的关爱,厚赏来人,命他带回礼给秦织,让秦织一切宽心。

秦琬抱着母亲的手臂,笑道:“阿娘,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与治平九年的惶恐不安相比,治平十年的幸福安逸简直如梦境一般——先是代王被圣人加了封邑和田地,又是秦放被封了良城县公,热热闹闹地迎了陆娘子进门。

乔睿得中状元之后,果然对代王提了他与秦绮之事,代王勃然大怒,险些将乔睿打出去,好容易才被妻女劝住,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此事,却已认定秦绮狼心狗肺,便将自己给秦绮准备的嫁妆和添箱全都给了受委屈的二女儿秦织,权作没秦绮这个女儿。

为了补偿秦织,代王在沈曼圈出的几个勋贵子弟中精挑细选,好容易才选中了高密侯的嫡三子邵旸做女婿,并为他谋了一个太仆寺典牧令的官职。虽只有正八品上,瞧上去半点不起眼,却掌诸牧杂畜给纳及酥酪脯腊之事,既清闲又颇有油水。

典牧署的令统共有三人,也就是说,哪怕真出了什么事,责任也不会由邵旸全担,而对他们这种还有些门路的勋贵之家来说,只要有斡旋的余地,总比不由分说定了罪的好。

这样好的差事,高密侯府这等上下不靠,尊荣虽在却后继无力的家族本来想都不敢想。如今得了这么大一个好处,也就不敢想那些有的没的,比如按道理说乔睿应当与秦织定亲,忽然换了秦绮是不是由于秦织本身品行不好之类。哪怕家中女人嘀咕,也被男人喝住,命令她们不可生出妄念,搓揉这位身份尊贵的新媳妇。

秦织本就美貌温柔,不以身份自矜,对待婆婆妯娌谦恭有礼,出手又极为大方。加上她嫁来侯府后,给侯府带来的好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新婚不到两月就有了身孕,如今身子已快五个月了。秦恪和沈曼也没忘记她,时常命人送礼,嘘寒问暖。

与秦织受到的待遇相比,秦绮虽也嫁了出去,到底门庭冷落,与嫡亲姐姐一天一地。哪怕回来也讨不找好,出了这等事,谁不认为她品行不端,勾引内定姐夫?就连她亲生母亲李孺人,虽说将两个女儿当做主子,把自己看做奴才,对秦绮罔顾姐姐的行为也是极不满的,所幸闭门,不去见她。

热闹嘛,自然是相对的,闺女嫁出去未免冷清,总得自家添丁进口才好。秦放的妻子陆氏虽未有妊,王府特意采买来的那些良家女子中,却有徐氏一举得男,晋成了媵。如今又有个朱氏怀了身子,当真是一派兴旺发达之相。

徐氏的儿子一生下来,秦恪就命人将之抱到沈曼房间,待这个皱巴巴的红皮小猴子进了西厢后,沈曼房中的使女妈妈们都松了一口气。秦琬见到如此情景,心中冷笑,到底没说什么。好在沈曼对庶子虽上心,到底没越过女儿去,又有这位五郎君的生母徐氏成天闹腾,今天说想儿子了,明天说梦见儿子哭了,秦琬见沈曼神色一日冷过一日,也知母亲要有所动作了。毕竟沈曼可不是那种自己生不出儿子,别人帮忙生了,就能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母女俩正亲热说笑,秦恪踏入房中,笑道:“放心什么?”

“阿耶来了!”秦琬眉眼弯弯,动作却没变,依旧赖在母亲臂弯,“咱们在说二姐姐呢!她过得好,阿娘终于能放心啦!你不知道,阿娘一直很担心二姐姐,怕那些没眼色的妇人说三道四,瞧不起她呢!”

沈曼拍了她一下,又好气又好笑:“你啊,一张嘴没个遮拦。”

想到秦绮做下的孽,秦恪的神色就敛了一分,见到发妻爱女又柔和了下来:“曼娘,辛苦你了。”

若换做十年前的沈曼,必定连声推辞,说自己不辛苦,这些都是应该做的。这些年与秦恪过下来却让沈曼明白,有些时候不能推辞,必须得让这个男人知道你劳苦功高才行,何况她还有一桩事要处理。故她笑了笑,温言道:“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才走几步就头疼,兴许是这样才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五郎,累得徐氏成天往正院跑。”

秦恪对姬妾的“真心”已没半分期待,觉得她们都是奔着利益来的,徐氏又没什么见识,眼皮子浅得很,没得宠的时候微小谨慎,夹着尾巴做人,秦恪还不觉得。等到生了儿子,腰杆挺了,架势也足了。除了争风吃醋就是打骂奴婢,料子要争,首饰要抢,在秦恪眼里自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秦恪之所以晋她为媵,也是酬她生子有功,并非真心喜爱她。如今听沈曼这样说,他想也不想也知道,必是徐氏觉得沈曼抢走了她的儿子,几次闹腾,谁让徐氏在他耳边也说过要亲自养孩子的事情呢?沈曼投鼠忌器不好发落,省得庶子长大心存芥蒂,但…想到周红英和秦敬,皇长子殿下便心有余悸。

周红英品行不良,秦敬也好不到哪里去,徐氏这般做派,曼娘去年又被气着了,连着主办多场婚礼也累人,照顾五郎会很累,不照顾五郎又会被人说嘴…秦恪思来想去,好半天才拿出一个折中的主意:“既是如此,先让徐氏照顾五郎,多派些使女妈妈去。待你精神好了,再将他抱回来。”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愧疚,安慰沈曼:“至多不过三五月,五郎还没记事,朱氏若生下儿子,也抱到你这里,择你喜欢的好生养着就是。”

沈曼听了,不由嗔怪:“瞧你说的,都是你的儿子,我岂能不管他们不成?”只不过,怎么管,管到什么程度,这就要看她心情了。

秦恪习惯了听妻子的话,闻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见着父母和睦相处的这一幕,秦琬微笑起来,忽听人通传:“裴祭酒求见。”

“旭之?”秦恪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刚刚在书房下棋的时候都没事,为何现在求见?”

他还没反应过来,沈曼和秦琬却知必定有急事发生,果然,裴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十分干脆地说:“殿试出事了。”

“什么?”

“殿试?”

裴熙点了点头,神情很是奇异,似是想笑,又有些嘲讽的意思,还有些哭笑不得:“今日殿试,圣人考校今科会元祝平,对之十分满意,点他为状元。谁料祝平下跪,痛陈自己欺君之罪,说他并不是乐陵郡人,而是山阳郡人,本姓祁,单名一个润字。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的生母姓范,乃是长安某位一等男的嫡长女。”

饶是以秦琬的定力,听了这个消息也忍不住咋舌,更别说代王夫妇。

长安城中姓范的人很多,姓范又有爵位的人却不多,爵位是一等男的人更是只有一个。巧得是,这一位的嫡长女不是别人,恰是郑国公之子,如今位高权重的穆淼穆大人死乞白赖,打滚撒泼,与家人不知抗争了多少次,最后求到穆皇后面前才如愿以偿迎娶的原配发妻。

秦恪虽恶穆家,对穆淼的印象却不错,听到这个消息,惊讶得脱口而出:“有这样好的夫婿,她还红杏出墙?”

“非也。”裴熙摇了摇头,神情更加古怪,“祝平说,他的生母十余年前就嫁给了他的父亲,之后一直呆在山阳,又因一些事与他迁到乐陵。至于穆淼府中的那位嘛,范大娘子并无嫡出的姐妹,倒是有个庶出的妹妹,因着二人生母也是嫡庶姐妹的缘故,长得与她倒有七八分相似。”

第一百五十四章 范大娘子

这道炸雷实在太过响亮,代王秦恪只觉脑子晕乎乎地:“一等男也不过从五品上,没资格置媵,庶出,那岂不是…”奴籍?

郑国公的嫡幼子,穆皇后最喜欢的侄儿,前任中书承旨,如今的左谏议大夫,未来十有八九能被人尊称一声“相爷”的穆淼,原配发妻竟是个李代桃僵的奴婢?这何止是离奇,简直是骇人听闻!

沈曼定力到底强些,秦恪已惊得不能思考,她尚能维持镇定,却仍露出些许颤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熙摇了摇头,有些抑郁:“此事干系重大,圣人留了诸位相爷、穆鑫、穆淼、卫拓下来,命金吾卫看住范家,并派沈伯清去接范大娘子,瞧这架势,天使怕是马上要驾临代王府了。”

他不说,秦恪还没反应过来,被他这么一说,秦恪才想到——穆淼的小女儿正与鲁王的第三子议亲啊!

因着穆淼的不乐意与鲁王有意换人,两家才拖拉这么久也没个准信,但满长安的世家勋贵,谁不知道这两家有意结亲?伴随着魏王嫡长女灵寿县主嫁入穆家的事情定下,鲁王自然要加快步伐,与穆家联姻。若不出意外,今年这事就能有个结果,谁能想到竟有这么一出?

太祖有令,庶子庶女的后裔三代不得与皇室结亲,大夏皇室对此一向执行得彻底,即便是采选的良家女都将祖宗十八代查清。妄冒为婚的罪名虽说不轻,与混淆皇室血统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事关皇室血脉,代王身为宗正,少不得走上一遭。

秦琬与裴熙何等默契,一听他这样说,便已明白了的意思——圣人疑心有人借此事针对鲁王,又隐隐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几番考量之下,觉得四个儿子都信不过,这才巴巴地挑了与代王亲厚,不沾其余王爷的沈淮去接人呢!

圣人的举动预示着他对赵、魏、鲁、韩四王都有芥蒂,唯独对代王深信不疑,对秦琬来说,这自然是个好消息。故她上前一步,露出好奇的样子,央求道:“阿耶,裹儿想听。”

“想听?”

“对啊!”秦琬的眼中写满期盼,“您不觉得这事比话本子里写得还传奇么?您就记下他们说的话,回来讲给裹儿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