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自己在代王回京之后,有意拉拢夫婿与沈淮的关系,将自己的表姐介绍给赵肃,这次的危机也不能这么快地过去,可谁知道外人递出来的刀子刚收回去,自家人却往她身上扔了一张催命符?

班氏历练数载,早非吴下阿蒙,她知此事一弄不好四家都要遭殃,又明白自己若是说得委婉一点,长辈必定不会听,索性直来直去,异常干脆地说:“夫婿的恩师,我无从置喙,赵校尉的婚事却是阿翁应下,恩师保媒,谯郡公做了证人的。二表姐无法成婚,咱们少不得与赵校尉说一声,省得落个‘妄冒为婚’的罪名。”

班韩氏和颜班氏以为她松动了,刚要说什么,便听她又来了一句:“赵校尉家中没有女眷,也没能撑场面的长辈,王府怕他的婚事不热闹,特特派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和王妃身边的心腹妈妈去料理。”

原本自信满满的班韩氏和颜班氏一听,面色惨白,后者直勾勾地盯着侄女,声音颤抖,身子不住打晃:“此,此事当真?”不过一介庶民,铁匠学徒出身,也无甚本事,脚底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却能得到代王如此青睐?

班氏一肚子火气,见着母亲和姑姑这样,又有些不忍,但她确实没有任何办法,一眨眼,泪珠子就不住滚落:“所以我才说您们糊涂啊!那是王爷,高高在上的王爷,想要抬举一个人还不简单么?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咱们即便不攀附,也不能得罪王爷啊!”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底气,赵肃虽出身不好,到底是圣人亲封的校尉,与代王府的关系又亲近,对一个寡妇来说简直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摊上得好事,连见都没见就觉得对方粗鄙,无能,没办法让自己荣华富贵,非要装病、守节,非要用庶女来顶。难道不明白此事一旦揭穿,两家就成了死仇,这桩婚事在律法上也站不住跟脚么?

“那,那…那这可怎么办?”

特意去萧家探口风的女人们六神无主地回来,将消息往自家一带,原本信心满满的男人们也恐慌起来,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得结果是——

“颜九娘?”秦琬放下手中的书卷,神情有些冷淡,“这就是颜家给的交代?”

班氏尚能猜出颜二娘“生病”的原因,秦琬如何不明白?看在颜家还算明白,一个女儿不懂事就拿另一个嫡出的黄花大闺女来顶的份上,秦琬也就不计较一个无知妇人的自作主张,不过…“挑个日子,我要见见她。”

少则两月,多则五月,江南那边应该就有消息了,赵肃势必要随军出征。与其给他娶个貌美如花却不情不愿,闹腾得谁都不安生的年轻娘子,还不如将眼界放低点,娶个明白些又年长一些的女人,温顺贤良,能打理家业,不让赵肃烦心即可。

代王府上至代王本人,下至粗使杂役,无不习惯了秦琬发号施令。对秦琬这等不符合未出阁小娘子应做之事的要求,王府上下没人觉得哪里不对,一脸理所当然地去了颜家下榻的地方传话。

颜家人不清楚代王府的与众不同,听见要见颜九娘得不是代王妃而是海陵县主,县主也没传唤别人的意思,心里头七上八下,想要打听消息吧,传话的人清楚秦琬还没决定要不要颜家的小娘子,怎敢随意泄露事情?

为着这件事,颜家又一阵兵荒马乱,被教育了一天的颜九娘躺在床上,夜已经深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奶娘轻轻走了过来,颜九娘立刻装睡,奶娘也没怀疑,轻柔地给她掖了掖被子,又退到门口,啜泣道:“九娘子,九娘子怎么这么命苦啊!”

与颜九娘一道长大的贴身使女翠婵听了,眼眶也忍不住发红:“明明是二娘子不愿,怎么到了最后是九娘子顶岗?可怜九娘子,本来不用上京的,若不是夫人想给九娘子找一桩更好的姻缘,可谁知道…知道会成这样?”

不,我知道。

颜九娘在心中说。

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家中的男人们在外走动,见惯了达官贵人,天不怕地不怕。她却只是个小女子,从史书中读到皇室威严,战战兢兢,不敢忤逆分毫。也正因为如此,在听见长辈们不带二姐上京,将容色出挑的几个庶女全捎上后,颜九娘便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你们自己都将庶女当物件,任由对方挑挑拣拣,难道对方会乐意迎个之前还是奴籍的女子为妻?赵肃再不济也有校尉的实职,一辈子吃穿不愁,难不成就求不到一个出生高门,生母有名分,从出生开始就是良籍,姻亲还很有权势的美貌庶女为妻,非要到陇西来寻?颜九娘可没忘记,她的表姐夫萧誉也是在生母闹了很大一出笑话,开罪姜家,导致长安没合适的人敢将女儿嫁给他之后,才退而求其次,在恩师的介绍下求娶班氏的。

颜九娘没办法理解,自己都瞧出了这件事的不妥,长辈们为何如此自信呢?她自知人微言轻,没办法动摇长辈们的想法,甚至会恶了长辈,却可以曲线救国。毕竟她生了一张十分漂亮的脸蛋,又是嫡出的小女儿,诗书乐律也都拿得出手,颇受家人疼爱。在她婉转表达了意愿的情况下,长辈们乐意让她一道前往长安,在班表姐的介绍下多参加一些宴会,结识一些贵人,借机谋一桩更好的姻缘,不是么?若她不跟过来,长辈身边带得全是庶女,谁相信你愿意出嫡女?代王可不是那些被长辈们掣肘,不得不退让一两分的地方官,皇长子殿下若是瞧不见颜家的半点诚意,直接将颜家抹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

颜九娘捂着被子,眼泪也流了下来。哪怕她比二姐更美貌,更明理也更年轻,终究是个为二姐顶包的。她可不敢像长辈一样觉得天下人都是傻子,到底是二姐做下来的事情,自己与二姐一母同胞,面对这种情况简直是有口难辩,夫婿十有八九会对她心存芥蒂…年纪是自己的一辈,出身寒微却后台得力,未必喜欢她的夫婿…这不是她梦中勾勒的如意郎君,不是!只可惜,颜家担不起代王的雷霆之怒,她的选择正确无比,如果不这样做,身为未嫁女,她的下场指不定会更惨,但…罢了,或许,这就是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磨刀之石

颜七娘为“替嫁”之事惶恐不安,却不知此事说严重也严重,说简单也简单——他们三家人瞧不起赵肃,认为赵肃出身寒微,世族与婚寒门是莫大的耻辱。身为土身土长的长安人,又跟着代王多年,眼界早非过往能比的赵肃还看不上他们这群来自地方的乡巴佬呢!

对赵肃来说,他的妻子不需要美貌、贤惠甚至见识,只要是世家嫡女即可。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加上代王的提携,他才能打入这个高高在上的圈子。这位出身寒门的武将早早就认识到,他最大的依仗并非自家或岳家,而是将他纳入羽翼庇护的代王府。既是如此,岳家得力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颜家人虽瞧不起他,美貌又有见识的颜七娘却小心谨慎,无半点世家贵女的娇气,他对岳家虽十分不喜,对娘子还是满意的。颜七娘本以为赵肃五大三粗,粗鄙不堪,见他长得还行,沉稳安静,没半点暴发户爱炫耀的毛病,家中也没什么美貌妾室添堵,谈吐还算过得去,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这两人各怀心事,做事凭理智而非感情,成亲之后虽称不上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也能道一声相敬如宾。成婚不足两月,颜七娘便有了身孕,更让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多了一分喜气。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则消息传遍了长安。

江南世家,反了。

“鲁王下落不明,可能落到乱贼手上,也可能逃出生天,往京城赶,或躲在安全地方。”秦琬望着赵肃和萧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认真,“倘若乱贼以鲁王为质,你们需确定一番此事的真假,却切不可将对方逼急。若实在没有办法,宁愿退避三舍,也不能让鲁王掉一根头发!”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神色软了下来:“放弃胜利,顶多算是渎职,咱们有办法能将你们保下来。如果鲁王出了事,别有用心之人定会借此来攻讦阿耶,阿耶自顾不暇,怕是没办法救下你们。”

这些话说得很直白,却非常中肯,鲁王若受了伤害,再大的功也不见得能抵消这一桩过错。秦琬若不当他们是自己人,也不会这么明明白白地将利害关系说出来。

在这样的深情厚谊下,萧誉仅有的一丝疑虑也消失殆尽,郑重地向秦琬行了一个对君主的礼仪。

裴熙在旁边看着,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萧誉肯定以为代王不方便出面,这才让嫡女为他传话,将利害关系挑明,连消带打,温言抚慰,做足了英明主君的功夫。由女及父,秦琬年纪虽轻,谈吐见识已如此不凡,威仪非常,令人拜服,她的父亲自然更胜一筹,龙章凤姿不消细说。若说之前只是感激恩情,如今便发自内心地敬服起代王来,岂知这些事情全是秦琬自作主张,甚至先斩后奏?

以貌取人,认定年长者比年轻人更有经验,本就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误。就如同东汉时的文武百官,诸侯大儒乃至开国皇帝,见徐然如珠如玉,风姿出众,认定徐父不同凡响,谁能想到徐然才是燕地的无冕之王?秦琬正是把握到了这一点,才大喇喇地接见“代王府臣属”,适当地透露一点“不能明说的难处”,至于剩下的…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有说过什么嘛?

沈淮见好友神色,知他必定想岔了,也不知自己该叹息萧誉没见着代王本尊好呢,还是该庆幸代王府有秦琬这么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主子在,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的好。无论如何,给秦琬帮腔总是没错的,谁料他刚要开口,就听秦琬说:“另外,还有一件事。”

“这次平定江南,姜魁也会去。”

此言一出,萧誉尚能绷得住,沈淮却有些惊讶:“他?”

姜魁不是别人,恰是安南大都护姜略的亲侄子,太原姜氏家主的嫡次子,也正是顶了萧誉在勋一府校尉之职的人。

姜家家主不缺儿子,姜略更不少侄子,值得让姜家冒着最有权势的两兄弟生出芥蒂的可能也要推上勋一府任校尉的人,被姜家寄予何等厚望自不必说。故秦琬看了表哥一眼,很奇怪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姜家想让姜魁走姜略的老路,在北衙军或者中勋一府中生根发芽,再过二十年,勋一府中郎将指不定就轮到姜魁坐了。不趁这时候捞军功刻战绩,难不成真要去求‘从龙之功’么?”

被她这么一说,沈淮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沙场无情,刀枪无眼,代王会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出面保沈淮的朋友。若萧誉死了,一心安逸的代王还会为这个陌生人找姜家算账不成?来自敌人的刀枪并不可怕,怕得是来自身后的冷箭,前者好歹有踪迹可寻,后者却防不慎防。

沈淮不曾忘记沈家最艰难的那段时日,落魄时结交的朋友在他心中分量自是不同的,知晓好友的危机还没过去,他自然担心。转过身一看萧誉,登时气结——不卑不亢,神色淡然,好似没听见秦琬说什么…感情你的性命,你自己都不看重?

萧誉这份非凡定力让秦琬眼睛一亮,也让裴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秦琬本不打算多说什么,见萧誉有投资的本钱,顿了一顿,又道:“姜家也有爵位传承,不敢明着与阿耶作对,你们若立下足够的功勋,他们也不能公然为非作歹。当然了,你们若不想冒险…”秦琬看着二人,眼中流露一丝理解,“九郎的妻子怀着身孕,赞之也只有一个女儿,你们都是家中独子…”

赵肃郑重行了一礼,毅然道:“谢县主体恤,赵肃心意已决。”

萧誉的养气功夫虽好,也架不住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为身家性命,他已退让了一次,在流言传出后,姜家尚且咄咄逼人,为了“证明清白”要置他于死地。虽说他平行端方,没被对方揪住小辫子,许多陪伴、服侍他多年的仆人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他放世仆为良民,本意是想让这些照顾过自己的人过好日子,却没想到他们会因自己丢了性命。

忍耐、退让,皆因权势不够,不得已做出妥协。好容易有个既能证明自己,又能获得权势的机会,萧誉如何愿意错过?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间,本就是想做出一番功业,而不是做缩头乌龟的!故他也抱了抱拳,感激地看着秦琬,正色道:“誉若战死沙场,独女自会招赘入府,断不至于让萧家香火没了传承。”

秦琬见状,心中满意,又是留饭又是激励,赵肃和萧誉被她盛情挽留,在代王府盘桓许久才离开。

裴熙一直在旁边作陪,耐着性子没拆台,待他们走后才问秦琬:“你对姜家印象不好?”

秦琬愕然看着裴熙,奇道:“何出此言?”

“出身世家的将领出征,功劳本就比出身寒门的人多些,更莫要说姜家这等门第,姜魁这样的出身。哪怕他不愿褫夺旁人的功劳,别人也会变着法子讨好,他的长辈则会奖赏这些讨好他的人,好让旁人效仿。”

“你说得不错,但他们敢抢赵肃和萧誉的功劳么?”

裴熙知秦琬用意,提醒她:“武人嘛,意气用事,蔑视权贵,也是颇为正常的。”喜欢用五大三粗的表面来掩盖细腻心思的武将,他又不是没见过,别说代王护着的人,就是代王亲至,这些人表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指不定多不服气呢!

“那不就结了?赵肃心思细,必会列一份名单,我到时候将这份名单一番,就知道谁的后台硬到连皇长子都不放在心上了。”秦琬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至于姜家,若他们给代王府一个面子,得过且过,一切都好说,若他们睚眦必报…”

裴熙听了,面色更古怪:“睚眦必报?你分明是想借姜家试萧誉的本事!让他们做你的磨刀石!”

姜家与萧誉已然结下仇怨,若萧誉平平无奇,注定无甚出息,看在代王府的面子上,姜家自会放他一马,省得惹代王不喜。如果萧誉表现得十分出色,俨然大将之才,姜家的人还能睡安稳?不趁着他羽翼未丰的时候解决掉他,难不成等他飞黄腾达了来对付自己?若无人点醒,萧誉未必会注意到来自后方的冷箭,偏偏秦琬提了这件事,又说了个看上去十分靠谱的解决方案。可想而知,萧誉为了争一口气,必定是拼了命地表现,还会时时刻刻警惕着同僚的暗算。在这等环境下,他究竟是珍珠还是瓦砾,不消半年,便能见个真章!

秦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压根没否认的意思:“代王府为保他也付出了代价,这些天光清理探子就够受得了,他若不展现一点利用价值,又如何值得王府继续护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截然相反

对于女儿的出格行为,秦恪只是笑了笑,压根没指责秦琬不是的意思。沈曼本想说两句,奈何夫婿不想计较的态度摆在那里,每每提到这个话题,父女俩都是含糊带过,顾左右而言他,沈曼也不再追究——不过是两个依附代王府的武将,秦琬召见了便召见了,为这种事伤害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夫妻、母女之情,未免也太不划算了些。

在沈曼眼里,赵肃和萧誉的重要性还不如即将到来的新年,甚至及不上蜀王的六十大寿。

秦氏皇族本就人丁稀少,蜀王这位皇弟无疑是宗室中辈分最高,资格最老的存在,即便他“抱病在床”,不得不卸了宗正寺卿的位置“在家养病”,亦无人敢对他有半分轻视。他的六十大寿自然早早就开始预备,没有哪家敢有所怠慢。

沈曼对蜀王不过面子上的尊敬,却知晓这是一个让长安命妇贵女认识秦琬的好机会,故对此次蜀王寿宴极为重视。这位深爱女儿的母亲坚持要将女儿最好的一面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告诉他们,哪怕生长在偏远的流放之地,秦琬依旧是堂堂正正的天家血脉,风华气度远胜常人。

秦琬研究过蜀王的生平事迹,自然清楚这位贪花好色,风评不怎么好的亲王是一位真正的聪明人——他不去奢求那张不可能得到的椅子,安然享受了一个亲王应当享受的一切,无论财富、权力还是美色,正因为如此,在他的兄弟们纷纷悲惨死去后,他依旧荣耀地活着,坐看儿孙满堂;他的儿女极多,儿子纵谈不上个个都有好前程,也都得了爵位或领着差事,没一个是白身,女儿们婚姻幸福与否姑且不提,夫家却多半明理,没像馆陶公主的驸马一般闹出全京城人二十年都不会忘记的笑话;他还“栈恋权力、贪婪自私”,旁人求到他这儿少不得备上厚礼,宗正寺卿的权力被他淋漓尽致地使用,但他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该收的礼一分不少,事情利落办好,不该收的完整退还,沾都不会再沾。这么多年下来,还未曾有人说他收钱不办事,倒也建立起了一种诡异的信誉。

面对这么一位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聪明绝顶的长者,秦琬没半分讨好的意思,因为她清楚,再怎么讨好,蜀王也不可能会真正表明立场。再说了,蜀王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堆,加起来人数近百,这位王爷经历过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围着他打转,琢磨他心思,将他服侍得妥妥帖帖的大有人在,自己只要不出格,规矩上过得去,谁也不敢轻慢自己。既然如此,她为何要为一个不怎么相干的长辈弯下腰去?

她对蜀王的寿宴没半点期待,沈曼命使女来唤,说为她裁了新衣,瞧瞧哪一套在赴宴时穿好,秦琬面对十余件或绚烂华美,或低调华贵的衣裳,实在没精挑细选的**,便道:“阿娘决定就好。”

“你呀!”沈曼无奈地看着女儿,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这才叹道,“你何等聪明,怎么就不知道为娘的心思呢?”

秦琬可不是那等“恪守规矩”的大家闺秀,见沈曼恨铁不成钢,她轻车熟路地拦住沈曼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阿娘的心思裹儿自然明白,谁让裹儿继承了您与阿耶的全部优点,美貌如花又聪慧绝伦呢?那些命妇见阿耶对阿娘温柔体贴,再见我将她们的女儿比到尘埃中去,妒火中烧,除了中伤女儿的过往,还能怎么发泄自己的嫉恨?”

听见秦琬一溜毫不客气的自夸,沈曼险些没绷住端庄的仪态,心道我和你阿耶可没说大话脸不红气不喘的“优点”,这般秉性定是向裴熙学的。

秦琬太了解自家娘亲了,一见沈曼挑了挑眉毛,立马蹭了蹭母亲的手笔,笑道:“阿耶是圣人的长子,您是天下闻名的贤妇,我是您俩的女儿,光是站在这里就光芒万展,还需要那等愚昧的妇人贡献些许萤火之光,为自己增光添彩?她们再怎么嘴碎也不敢当着您的面这样说,好比乐平公主,风流放荡之名满长安都知道,谁敢当着她或者魏王的面提一个字?至于私底下的议论,那就别管了,孔圣人还被人在私底下骂得惨呢,若是背后的议论都要一一计较,那得有多累?人这一辈子本就不长,随心自在最要紧,哪管别人怎么说?”

“我说你一句,你倒来了一车的话。”沈曼柳眉倒竖,故意板起一张脸,不高兴地说,“乐平公主是你的姑姑,你可不许这般没大没小。”

知道沈曼对自己一向纵容,从来严厉不到一刻钟,秦琬十分自然地窝到母亲怀里,柔声道:“我也就在您和阿耶面前没大没小。”

沈曼见状,简直要愁死了:“你啊,怎么一直长不大?”

秦琬倒是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让耶娘别将自己当孩子看,做事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小心翼翼。但听见母亲发自内心的感慨,心中还是一软——在阿耶阿娘的心中,不管她一岁、十岁、二十岁还是五十岁,只怕都是一个没有长大,需要父母庇护的孩子。

“我才不想长大。”秦琬压下眼中的湿意,闷闷地说,“我一辈子留在阿耶阿娘身边,陪着你们。”

“你呀,又在说孩子话。”

秦琬昂着头,认真地说:“才不是呢!您们若嫌我烦,不愿意养我,我就死皮赖脸留在这里,反正我私产多,挥霍几辈子都挥霍不完。我才不像旭之,吃咱们的,用咱们的,住在咱们家,偏偏还一毛不拔!”

沈曼知秦琬与裴熙亲如兄妹,自然不会将秦琬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她抚摸女儿柔软的鬓发,端详着秦琬逐渐长开的容颜,感慨道:“娘的裹儿长高了,也长胖了。”

“娘——”秦琬有些恼羞,“说长高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说我胖了?”哪怕她不愿在梳妆打扮上费心,也不意味着她对体型完全不重视啊!

“好好好,娘说错了,不是胖,是匀称。”沈曼又好气又好笑,安抚着女儿,柔声道,“阿娘以前没照顾好你,让你瘦得和竹竿似的,好容易长了几斤肉,可不能再掉回去了。”

秦琬一听,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彭泽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虽衣食无忧,到底谈不上锦衣玉食。秦琬在乡间疯跑,跟着赵肃学习射箭,身体健康,气色很好,哪里“瘦得和竹竿似的”了?回长安之后,虽说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她却没放下锻炼啊!揽镜自照也没见多少变化,阿娘这样说…到底还是愧疚吧?

秦琬知道很多人事怎么说她的——来自乡野,粗鄙不堪,骄纵自私,残忍狠毒,无甚见识…对这些无稽之谈,秦琬如遇耳边风,压根没往心里去,秦恪和沈曼的心里却十分难受。这对尊贵的夫妻没办法接受那些人明明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却在谈到秦琬的时候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鄙夷厌恶的神情,仿佛她们亲眼所见,却又不好辩驳这些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只能借助大场合,一次一次地让众人认识秦琬不是他们所说的那般。

唉,这种小事,阿耶阿娘为什么如此在乎呢?算了,为宽阿耶阿娘的心,她就表现得好一些吧!若还有人不长眼,敢在背后说三道四,挑拨离间,她也不介意杀鸡儆猴,向所有人证明皇室不容侵犯的威严。

想到这里,秦琬长叹一声,有些抑郁。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她不够强大,若阿耶是皇帝,她是堂堂正正的嫡公主,还有谁敢说三道四?对这种自恃高贵,优越感满满,瞧不起别人的人,就该以绝对的“势”将之碾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区区碎嘴妇人便惹得耶娘心烦,自己还得分出一丝心神去应付她们。

沈曼不知女儿“大逆不道”的心思越发坚定,只见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脊背,叹道:“阿娘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你得一心人,与之白首不离,不需为杂七杂八的事情操心,一辈子快快乐乐。”

秦琬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闻言便露出一丝不屑来。

真心?

皇权之下,真心值几个钱?

若我有权有势,自然有无数人争着赶着攀附上来,对我呈上他们的“真心”,哪怕是假装得也没关系,在我面前,他们就得服服帖帖,装也得装一辈子;若我无权无势,再怎么对人付出一颗真心,也只有零落成泥的结局。秦琬明白沈曼的苦心,没有一个做娘的愿意自己的女儿受苦,谁都希望儿女安乐无忧。只可惜,秦琬不稀罕什么真情挚爱,不想要什么如意郎君。她渴望得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生杀予夺的权利。因为生来高傲,所以厌恶被旁人掌控,哪怕去争,去抢,去夺,走上充斥着血腥的道路。这一生,她也只做棋手,不做棋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自卑与否

碍于江南战事和即将到来的新年,蜀王府虽是出了名的富庶,却不好张扬到如往年一般大摆七七四十九天的流水席。王府的主子们商量来商量去,几番精简,最后决定只摆九天流水席,宴请三日宾客——第一日邀宗室与自家姻亲,第二日迎来贺朝臣,第三日自家人热热闹闹一番。

决定归这样决定,蜀王的儿女孙辈混迹于名利场中,何尝不知道人脉的重要?自然是一日不落地报道,殷情备至地招待能踏入王府大门的高官显宦们。乍一眼瞧过去,乌压压一片都是姓秦的人,还真有几分兴旺发达的意思。

正如秦琬所说,越是有眼色的人就越懂得分寸,暗地里说她几句实属寻常,谁敢当面说她不是?这些人对代王夫妇和秦琬只有奉承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个个都透着亲热,就连那位年纪比代王还小上五六岁的蜀继王妃亦不敢摆叔祖母的架子,若非瞧着秦琬不爱粘人,就差将她往怀里搂着喊心肝肉儿了。

秦琬见自己所料不差,对权势的追求之心更上一层。

大夏男女之防虽不严重,遇上这等场合,男人与女人还是分开坐的。蜀王府的姻亲与王妃、公主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物,蜀王府的厅堂也没大到那般程度,后者在房中坐着,前者能进屋老个落脚的地方已经是很有体面了。按道理说,为了两面不得罪,应当是王妃招待皇室成员,世子妃招待臣子女眷才是,奈何继王妃年轻貌美,底气不足,公主、王妃们对这等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情状也颇为鄙夷,碍着蜀王的面子寒暄几句也就罢了,真要她们亲亲热热与蜀继王妃话家常是不可能的,哪怕想争取蜀王的支持也一样。蜀继王妃也知晓自己哪怕生了儿子也站不稳脚跟,还得多多依仗继子,便巴巴地将蜀王原配嫡妻的女儿和儿媳甚至还有蜀王府得力一些的姻亲都请过来作陪,也算人人如意。不仅如此,有这么一层缓和在,一时间,屋内亦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秦琬面带微笑,留神听这些女人的议论,暗暗观察四周,便见在场的诸位命妇贵女中,却有三位没露出和悦的神色来,与其说是贺寿,倒不如说是拆台。饶是如此,蜀王府的人却敢怒不敢言,因为这三位都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五公主新蔡冷若冰霜已是常态,什么场合都难见她露出笑影来;二公主平阳生母早亡,被白德妃抚养长大,如今江南世家造反,建康白氏不知有没有卷入此事,她忧心忡忡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最后这位…

圣人七位公主中,秦琬本留意得是当利、馆陶两位喜爱干涉朝政的公主,盐政的事情一出,她便对乐平公主生出莫大的兴趣。如今一见,发现乐平公主对此兴趣全无,不似春风得意楼的神采奕奕,不免有些奇怪——秦琬也喜欢与男子相处多过女子,盖因男子接受教育的机会远远多过女子,同等条件下,男子的见识学问多半非女子能及,但这只是同等条件下。如今屋中坐着的女眷,哪个不是混迹在权贵圈子中,自小就围着“权利、富贵、家族”等字眼打转,耳目濡染,纵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见识也非同一般。这等先天优势,又岂是绝大部分举子能比拟的?更不要说她们身后那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旦串联起来也十分可怖的能量,难不成乐平公主以为区区几个举子,地位能胜过如今坐着的这些人?即便是卫拓那样的天纵奇才,若无圣人提携,也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岂有今日的风光?

秦琬像足了裴熙,由事推人,由人及时,见乐平公主对举子优厚,对命妇乃至宗室多有轻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魏王。略一盘算魏王府的幕僚,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先前她没往这方面想还不觉得,如今细细一清点,发现魏王得力的下属不是出自寒门就是出自地方,抑或是权贵庶子,莫说家世如裴熙这样清贵的,就连门第略差一些的权贵世家子弟也没有半个。

怀献太子在的时候,对魏王处处打压,高门知此事厉害,不敢投靠情有可原。如今局势紧张,魏王不敢相信见风使舵的新投靠者也情有可原,这也正是秦琬先前对魏王的署官瞧了又瞧,却始终没在意这点的原因。如今见乐平公主的举止,联想一下她的嫡亲兄长,才想到另一种可能——若曾经有高门之子来投靠魏王,但魏王不愿意用他们,只愿用寒门子弟呢?

大夏三代帝王虽以打压世家为己任,对勋贵之子和寒门子弟多有提携,归根究底也是因为这些人根基不稳,依附帝王才能攫取荣华富贵。只不过,打压归打压,高祖、太宗和圣人三位皇帝对优秀的世家子却多有重用,相反,让大夏繁荣昌盛的诸多名臣倒有一大半出自世家,就连如今的首辅,尚书左仆射张敏也是世家子弟,可见圣人只是不欲世家做大,威胁皇权罢了。

秦琬素来敬服圣人手段,认为自己的祖父行得是“皇道”,威仪深重又不失光明磊落,手段非凡,胸襟亦十分开阔。想到魏王的属官全为寒门子弟,心中不免落下个疙瘩——若如她之前所想,高门子弟无人来投还好;若魏王真不愿用高门子,只肯用那些易于掌控的寒门子,便可见其自卑之心。

对君主来说,自卑可不是什么好心态,偏偏魏王又不像怯懦到会被臣子掌控的模样,由此可见,他的掌控欲必定非常旺盛,甚至容不得半分偏移自己意志的存在。像这样的人,若有谁能一直压着他倒也还好,若成了皇帝,说一不二,被捧个十年八年…一想到那等情状,饶是以秦琬的胆量也不由打个哆嗦。

为了活命卑躬屈膝,完全没了自己,顺从另一人的意志而活,实在是太过可怕。为了荣华富贵就过这种没意思的人生?还不如直接拿刀抹脖子痛快。

秦琬本就将魏王视作了最大对头,自不吝将他往不好的地方想,每找到一桩理由便多一个借口。但她也明白,这本就是自己的猜测之一,没办法宣诸于口,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免不得兴致缺缺,也懒得再看乐平公主一眼,漫不经心地打量旁人,忽见鲁王妃身边一名少女虽低眉顺目,看上去温婉得如泥塑木雕一般没半点脾气,与自己的视线相撞时神色却热切了些许,不由来了几分兴趣。只见她无所谓地将目光挪开,眼角的余光瞧见少女失望的神色,便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朝陈妙够了勾手,作势取帕子擦汗,实则小声问:“鲁王的庶长女至今没个名分?”除了这件事外,她想不出对方还有什么事情有求于自己。

鲁王府的事情,秦琬已听隋辕说过——鲁王妃的继母为了恶心原配留下来的嫡长女,买通仆人,巴巴地在鲁王妃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唆使几个身份低微女人停了药,导致有两个奴婢怀上了鲁王的孩子,却不知这样非但打了鲁王妃的脸,也打了鲁王的脸,简直是人傻坑全家。

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奴婢,一个没福气,生儿子的时候一尸两命;一个生得虽是女儿,母子却十分平安。这等显而易见的事情,鲁王不追究,大家也不敢多事,倒是鲁王妃越发贤德,走到哪里都带着庶长女,以行动洗刷自己不好的名声。秦琬虽能猜到鲁王必定不喜欢这位不该出生的庶长女,但到底是第一个女儿,就算不封县君,怎么着也得给个乡君的诰封吧?鲁王庶长女的年纪应与自己差不多,说不定更小一些。按照大夏请封爵位诰命的规矩,鲁王是时候向朝廷请封了,如今是有事拖延,若鲁王能平安归来,明年年初再不给庶长女请封,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请了。

陈妙深谙此等场合应当言简意赅的道理,也没见他嘴巴有什么动作,耳边却传来极小的声音:“这位贵女还有个六岁的同胞弟弟。”

鲁王若给庶长女请封,少不得将对方的生母晋为媵,毕竟亲王有十个媵的名额,却只能请封两个庶女为县君,四个庶女为乡君。在这等情况下,怎么也没有女儿都得了诰命,生母却没名没分的道理,只是,七岁…

想到鲁王妃六岁多的次子,刚满五岁的三儿子,秦琬眨了眨眼睛,明白了这位庶长女迟迟没得诰封的原因——她的生母奴婢出身,没半点底气,却两次都紧跟着鲁王妃怀孕,这是嫌命太长呢?命太长呢?还是命太长?鲁王府的妻妾争斗,秦琬可没参与的意思,又不是鲁王被王妃钳制不能封庶女,求她有什么用?不过,说到妾室…代王府采买的第一批小娘子是何时进府的?一个月前?还是一个半月?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事有巧合

虽是蜀王过寿,公主王妃们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房里陪蜀王府的女眷说话,为了让这些身份尊贵的客人们打发时间,蜀王府豢养的伶人们便派上了用场。

蜀王府的伶人是京中有名的出色,唱戏、奏乐、跳舞,样样来得,更有南郑郡公与阿史那公主这对乐痴夫妇在,他们是音律一道的大家,每有新曲流出都能引得天下传唱,更不要说经过他们改良,融合了中原特色的胡旋舞,异域风情令人目眩神迷不说,也令汉人更容易接受,一度掀起了长安男女穿胡服,吃胡饼,跳胡旋舞的热潮。

高盈对乐律颇为喜爱,本该全神贯注地观赏新舞,奈何蜀继王妃也知代王与陈留郡主关系甚好,排座时特意将沈曼和秦桢安到了一块,秦琬和高盈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坐,便听秦琬问:“鲁王妃对庶长女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高盈沉吟片刻,才用了最标准的答案:“温柔慈爱,无可挑剔。”

秦琬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高盈生怕秦琬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琬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着挚友,“入住王府有一段时日的林家郎君啊!”

高盈一听,面上还能绷得住,耳根已是红透了。

林、乔二人入府之后,一言一行都有代王府的人默默看着,将之汇报给王爷王妃,顺带往陈留郡主府抄了一份。

代王本就喜爱读书读得好,风仪佳,诗词歌赋也很有灵性的年轻人,与林、乔二人见过几次后更加满意,他知自己在策论上无甚天赋,便不经常召这两人,省得妨碍他们读书,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至少得招这两人其中的一个做女婿,如是陈留郡主瞧不上他们,两个都做代王府的女婿也不是不可以。这两人不知代王心思,却也耐得住,始终谦恭有礼,不卑不亢,越发让代王满意。

局势纷乱,陈留郡主不想将爱女一生幸福赔在“联姻”上,才决定择出身低一些的女婿。知代王对乔、林二人很看好,为避免落人话柄,说什么代王庶女只能捡她女儿挑剩下得之类的闲言碎语,陈留郡主默认了秦琬的通风报信甚至穿针引线,在见过二人后,果如秦琬和裴熙所预料的那般挑中了林宣。

秦琬在代王书房畅通无阻,拿走几张举子的墨卷简直不要太简单,秦恪知她是给高盈看的,只是笑了笑,全然不把爱女的举动当一回事。高盈品读林宣的墨卷,见陈留郡主为自己选定的夫婿一笔好字赏心悦目,起承转折极有风骨,观点独到见解出众,已有些欣赏,又见林宣品貌出色,风度翩翩,如芝兰玉树,欣赏便化作几分喜悦和期待,故明知秦琬在打趣自己,心中也甜滋滋的。

挚友能寻到好归宿,秦琬亦是欢喜的,毕竟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高盈渴望得还是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但瞧着高盈光听“林家郎君”四字便羞涩起来,秦琬心里又有些闷闷的,便道:“不打趣你啦,林宣…唉,昨儿我听了一个消息,说林宣的娘亲病得很重,怕是不成了。”

高盈愣住,下意识地重复最后几个字:“不成了?”

再怎么讨厌可能会抢走自己挚友的林宣,秦琬也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故她点了点头,无奈道:“冯翊、扶风离洛阳很近,林、乔二人的出身又敏感,圣人为安抚这两家,怎么着都会提携这两人,洛阳裴氏自然要看看他们够不够做盟友,便派人去查了查。”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消息到了裴礼手上,裴礼焉能不给最得意的儿子裴熙参详?至于裴熙…不用说也知道,他就没什么瞒秦琬的事情。

“这…”高盈还是有些晃神,“不应该啊!”

冯翊林氏和扶风乔氏碍于前朝重臣身份,本朝三代未曾入仕,势力大大削弱,俨然成了大夏权贵眼中的乡巴佬。好容易熬到了前朝出生的众多长辈离世,也不知是太想重获权柄还是打算一步登天,总之,此次科举,他们巴巴地派了最优秀的子弟前来。按道理说,林宣和乔睿的嫡系长辈都应身体康健才是,如若不然,圣人刚做出姿态给他们留了好缺,他们转身就要丁忧,岂不是亏大了?

秦琬无奈道:“这事旭之也不是很清楚,他在命人查,要我说啊,远在他乡就这点不好,事情太容易藏着掖着,真出了事也没人替你做主。不像京城,各家的交际圈子重重叠叠,旁人家的污糟事纵不能知道十成,也能清楚七八分。”说到这里,她放柔了声音,安慰道,“这事我也就是道听途说,你莫要放在心里去,指不定桢姑姑还觉得这样不错,丁忧三年,避开纷纷扰扰不说,好名声也有了,还能多留你几年。”简直再划算不过。

大夏律法规定,男子弱冠,女子十八还未许人,官媒就得直接上门帮你促成好事了。权贵人家多留女儿几年的也不是没有,早早出嫁得还是多,毕竟你疼女儿,人家也疼儿子,想要孙子不是?

人嘛,涉及到自己儿女的时候总是自私一点的,林宣的娘怕是不好,陈留郡主会为所谓的亲家母担心?别傻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哪怕两家真定亲了,林宣的娘过世,陈留郡主也只有开心没有烦心的——名正言顺多留女儿陪自己三年,还能借此事给女儿攒到足够的好名声,甚至让林家只能求着她,敬重她的女儿,何乐而不为?就更别说“没有婆婆”对媳妇来说是何等的好运了。

这等想法实在太过冷血,高盈听了,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赞同地看着秦琬。秦琬若无其事地回望高盈,轻松自在地说:“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温柔善良体贴,她这辈子是做不到了,若是造孽太过,投了个必须低眉顺眼看人脸色的胎,说不定还能贤良淑德一回。

高盈天性温柔而包容,对秦琬怜惜非常又十分投缘,见她坦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息,不忘回到刚才的话题:“鲁王生死未卜,王妃眼眶红得脂粉都遮不住,依旧能与蜀王妃攀谈,可见是个狠角色。你可莫要一时好心,掺合进鲁王府的事情里头。”说罢,她纠结了片刻,还是违背原则说了句坏话,“能两次与王妃一前一后生下一双儿女的女人,即便没有位份,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依附男人而生的东西罢了。”秦琬不屑地说,“鲁王妃能挺起脊梁做人,她能么?”要不然宫中妃嫔怎么争先恐后地想生儿子呢?在旁的人家,妻妾位份已定,一家之主的逝去只会让妾的日子更加难过,但在皇宫…谁的儿子能做皇帝,谁就是胜利者,哪怕皇后晋级成了太后,她只是个太妃,也是一样的。

阿耶和阿娘都不把采买来的女孩子们当回事,觉得幸她们是在给沈曼养儿子,秦琬却不要这种“弟弟”。

她这一生依附的男人,也只有无私爱她的父亲,至于别人…呵呵,嫡亲的兄长和弟弟都没活下来,没了他们,秦琬可不知道“同胞”这一词的具体含义。

当然了,那些未来可能会诞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小东西,还不是现在的秦琬该烦恼的问题。她的目光早从暗流涌动的京城移到了江南,那个她生长了十年却未曾目睹繁华情景,如今正被战火侵袭的地方。

赵肃。

萧誉。

他们有这份心性不假,也希望他们有这份运气。

伴随着雪花的飘零,新年的脚步也越来越近,腊月十八那日,沈淮兴冲冲地跑到代王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喜,大喜!”

“伯清?”代王正与裴熙对弈,秦琬跟着沈曼学习皇家过年的习俗,听见沈淮来少不得招待一番,见他如此高兴,代王尚不解,秦琬的眼睛已亮了起来,“莫不是江南的叛乱平定了下去?”

人人都想过个好年,皇帝和文武百官也不例外,若是在新年前夕收到捷报,自然是最好的新年贺礼。真赶了这个好运,官都要多升一级,更别说赏赐。

“不止如此!”沈淮兴奋得说话都有些喘气,吐字也不是很清晰,“赵肃和萧誉救了鲁王!”

“什么?”

秦琬和裴熙面面相觑,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成了真。

这也太假了吧?她只是说最好能立下这等功勋,没说一定要啊!这,这,这…

短暂的吃惊过后,秦琬就恢复了平静,她对激动又有些担心的父母安抚地笑了笑,才问:“除了这桩功劳外,他们还立了什么功么?他们是从哪儿救到的鲁王?”

沈淮闻言,摇了摇头:“鲁王的折子是通过特殊途径上呈的,没说得很具体,等他们回来,问一问不就是了?”

秦琬觉得也是,刚要说什么,裴显便求见自家主子,耳语了一句,裴熙一听,笑了起来:“这倒巧了,平叛主帅的折子也递到了圣人跟前,说萧誉临阵逃脱,赵肃为其遮掩,已被羁押。”

第一百四十八章 穆家退路

此言一出,纵如代王这般对政事毫不关心的人也皱起了眉头。

鲁王报平安并为赵肃、萧誉请功的折子刚到,平叛主帅邢超截然相反的折子就递到了圣人面前,两厢对比实在太具有戏剧性。哪怕鲁王的奏折走得是特殊通道,快马加鞭,速度比邢超的折子快上好些,足以解释两件事不同时间发生奏折却同时呈上,但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谁相信这是巧合?

“邢超…”代王努力想着这位平叛主帅的名字,奈何他对文武百官的记忆还有很大一部分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候的武将泰半都信服梁王,或多或少都参与了梁王谋逆案。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人即便能在十年前的动乱中活下来,受到重用的机会也不多了。如今这些掌握一方兵权,地位重要的将领,除了姜略这种从头到尾的帝王心腹或者穆家这种与梁王一开始就不和的存在外,代王还真不认识几个了。

自打秦琬展露天赋,裴熙来到身边后,皇长子殿下逐渐养成了想不明白的事情直接问妻子,女儿和裴熙的习惯,就连国家大事也不例外。故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后便习惯性地望着裴熙,裴熙也很干脆:“邢超也是权贵出身,父祖只是个县男,他的功绩也没大到能升爵位的程度,大王自不会记得。”

除王爵之外,大夏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公又分国公、郡公和县公,其中,国公与郡王、嗣王平级,也就是说,大夏九等爵位中,县男是最末的一等。

从五品上的爵,三百户的食邑,这个数字对官员来说还算不错,对爵位来说,当真不够看。

秦琬也曾了解过邢超的讯息,知晓这是一个还算有本事,与姜家有那么一两分关系的武将,但代王不知道啊!所以她微微皱眉,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邢超的奏折主要针对得是萧誉,赵肃不过附带,难不成他攀上了姜家?但这未免也做得太过明显,太掉份了吧?难道他不怕得罪阿耶么?”

沈淮还没意识到秦琬和裴熙在一唱一和,他努力回想邢超此人,也有些奇怪:“邢超瞧上去挺冷漠的,竟有这般胆子?”

“出身低一些的人,你敢相信他们表露给你看的性情?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裴熙没好气地说,“文韬圆滑,邢超冷漠,都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真冷漠到油盐不进或者不食人间烟火,早就当上封疆大吏或者勋一府中郎将了,还会闹这出笑话?”

裴熙骄傲自负,从骨子里就瞧不起那些自卑怯懦的人,好比邢超——圣人命他平定江南叛乱,可见对他的性情能力都是寄予厚望的,按道理说,邢超的身份地位也足够了,姜家爵位官位比他高的人也就两个呢!他却来了这一出,实在是…就不知到底是觉得代王好欺负呢,还是觉得县官不如现管,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这事…”秦琬以手扶额,有些苦恼,“四位王叔肯定都有出手,才闹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对了,姜略若从安南大都护的位置上下来,谁能顶上去?”

她本就敏锐,自然从这个局中嗅到了一石多鸟的气息——姜略拘着萧誉不让他出战的举动本就有两种解释,说保护也行,说打压也可。如今邢超的脸被鲁王的折子打得啪啪作响,又闹得人尽皆知,圣人怎会不查清此事?至于他偏向哪边还用想么?萧誉是代王保下来的人,赵肃干脆就是代王的“救命恩人”,如今这两人又救了鲁王。在这样的后台和功劳下,哪怕他们举止有些失当,圣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是些许“旧怨”呢?

此事一出,圣人纵不恼了姜家,代王也是恼的。姜家落了个好大没脸,也担不起因私废公的名声,非但要托人出来背黑锅,姜略身为姜家官职最高的人,少不得也要请罪,如此一来,他这个安南大都护的位置也未必保得住。

姜略、邢超都是武将中排的上号的存在,他们的位置能让多少人眼红?别的不说,大夏统共就三个都护府,虽说岭南多瘴气,却也有天险把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完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形,逍遥自在做一方土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个位置若不是圣人信任的人坐,列土封疆都在旦夕之间,所以秦琬眯起眼睛,话语间就带了几分笃定:“穆家?”

“穆家?”沈淮更加惊讶,“穆家还没人有资格做大都护吧!”唯二有能耐的,一个垂垂老矣,不知还能活多久;一个病逝西域,儿孙不成器。至于其他人,虽然都在金吾卫或者府兵中领着职,却没有能挑大梁的存在。

秦琬也觉得不大可能,忽听裴熙说:“有。”

不止秦琬和沈淮,秦恪与沈曼也不解地看着裴熙,心道难不成洛阳裴氏收到了什么秘密消息,比如现在哪位叱咤风云的将领实际上是穆家子弟,否则怎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就见裴熙施施然地说:“穆淼。”

“他?”秦琬皱了皱眉,立刻明白裴熙的意思,“仿江柏之旧事?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裴熙轻轻笑了笑,不以为意:“一年时间或许够经营,但要选个能做大都护又有资历的将才谈何容易?”

他光说一个名字,大家还觉得没头没脑的,被秦琬这么一说,又听他解释,登时豁然开朗。

可不是么!江柏不过一介文官,管得是西域商贸往来,负责接待使者,沟通商队,江家在军中又没什么势力。即便如此,武成郡公过世,安西大都护的人选空缺时,圣人也没让谁将就着顶上这个位置,而是让江柏代掌西域,若非江柏忽然病倒,指不定这个期限还能延长。

穆淼做了十年的中书舍人,虽碍于圣意,被卫拓压了一筹,却无人能言之凿凿地说他手段不足,能力不够。若他代安南大都护一职,反对的声音肯定会有,却绝对没有别人代这个职位来的高——圣人何等偏爱穆家,天下皆知;穆家在军中浸淫多年,势力很大;穆淼是郑国公嫡子,却是被郑国公世子当做儿子养大的。也就是说,老郑国公在的时候,他可以横着走;郑国公世子继任这个位置后,他照样能横着走;等到郑国公世子眼一闭,换世子的儿子继任后,他就是新郑国公的叔叔,长幼有序,依旧能横着走。这种出身名门还是板上钉钉嫡系的人,若非深仇大恨,谁敢没眼色去招惹?难道没看见裴熙满长安的权贵都得罪了个遍,依旧活得好好的么?

“穆淼是中书承旨…”代王还是有些不信,“长安何等繁华,中书承旨简在帝心,岭南多瘴气,卑湿,苏锐驻守岭南,连儿子都不敢带在身边,穆家人为了未必能拿到手的兵权,竟冒着得罪姜家的风险让穆淼过去?”穆家煊赫,姜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更别说这两家世世代代总有一两门姻亲,关系一直不错,虽说在权利面前姻亲算不得什么,但…

等等,姻亲?

秦琬望着裴熙,若有所思,片刻后,她的目光移向沈淮,询问道:“穆家嫡系一脉,不,单论郑国公世子与穆淼这两脉,年纪可有与赵王、魏王、鲁王的女儿或者嫡次子、嫡三子年龄相近的?不,赵王不算!”

穆家已经出了两任皇后,圣人再怎么偏心也不可能让穆家隔一代又出个皇后,这一点,诸王和穆家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家也不得不承认,虽说姻亲这档子事在关键时期基本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有这么一层保证在,心总能安一点,至少联系的理由也多了。所以么,无论是将嫡女嫁过去,把穆家许做未来的公主岳家,还是为自己嫡出的次子、三子甚至幼子求娶穆家女,让穆家女郎做未来的亲王妃都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当然了,诸王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嫡出儿女总共就几个,婚姻大事更是马虎不得,穆家人口众多,怎么也得挑嫡支,还得挑父兄最出息的,否则不是降低了自己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