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听说了,光这三个月,鞭子就坏了两条,大夫频繁进出府邸。好在是相熟的大夫,也知那人是下九流出身,可到底…唉,作孽哦!”

“得了吧,别同情他,人家的卖身契捏在西园的那位手上,咱们的还不是一样?要我说,咱们能进县主的院子伺候就好了。”

“你说得是,也不知县主缺不缺人使唤…”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见面就给高官们和重要部门发双薪三薪的领导,哪怕是空降的,大家也喜欢,这就是宅斗之不走寻常路系列的金钱篇,论土豪是怎么被大家求抱大腿的,O(∩_∩)O~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书房之争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洛阳裴氏传承五百载,享有盛名的庄园内,裴熙拆开来自长安的信件,细细品读,不觉流露几分笑意:“这个裹儿,真是…”

秦琬并不信任那些需要通过他人才能传递的消息的安全性,故她给裴熙的信里,写得都是一些很家常的内容,看上去与亲近的朋友聊天没任何区别。比如她初执掌家务,为了让管事们全心效力,给他们多发了两月月钱;又比如她不但兴建了小厨房,还更改了一下院落中的花木布局,苏家的仆人很用心,她很高兴,便给他们加了月钱;再比如苏家的亲朋故旧前来道贺,她负责回礼,按照往年的例又加了三成,额外的支出从她的账上走,权作一片心意,等等等等。

信件的最后,秦琬特意写明,她早就向往京城诸多花会游园会,渴望成为其中一场盛会的女主人,碍于未嫁之身,不好大肆操办。如今已嫁为人妇,此事也能提上议程了,裴家的园林天下闻名,秦琬想借几个熟练的工匠去,当然,若能得到设计图就更好了。

满纸风轻云淡,家长里短,裴熙看到得却是秦琬以金钱开道,在营造好名声的同时,终于开始着手拓宽代王府的人脉。

代王虽名正言顺,可眼下如此情形,哪怕想要渔翁得利,人脉也需好生经营。偏偏诸王视代王如大敌,从未有一日放下戒备。代王养些清客,吟诗作对,他们还要调查这些人的来历。即便搭上几个出身贫寒的举子,诸王也会有所应对。秦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劝代王做任何“逾越”的事情,看着代王成天风花雪月,心中却一直在等待,等到她嫁人的那一刻。这也正是为什么秦恪和沈曼想多留她两年,她却“大义凛然”,同意及笄之后就出嫁的原因。

曲线救国是个好办法,也要看什么时候走,秦琬未嫁时举办花会,有心人难免会想多,认为她在给父亲拉臂助,嫁人之后却不一样。

“女生向外”自古有之,世俗对女子的要求一向是三从四德,嫁了人之后就要一心一意顺着夫家,把夫家的东西往娘家搬就是大逆不道。再说了,闺中少女的生活颇有意趣,邀一二手帕交,无论是开个诗社还是跑马蹴鞠,家人都是准许的,旁人也不能说三道四。嫁了人之后,生活未免有些苦闷,当家主母的确忙,可谁说每个人都能一嫁进去就做当家主母的?这时候,花会的存在就很重要了——年少时的手帕交,说不定嫁人之后便是天各一方,新嫁娘需要尽快拓展社交圈子,结交新的好友,遇上什么事,也有些人帮自己说话;年长一些的贵妇们忧心儿女婚事,多认识几家夫人,见见他们的儿女,选择也多一些。

皇室女子喜欢开花会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长一辈的当利公主、馆陶公主、襄城公主都爱热热闹闹,赵王妃和鲁王妃也隔三差五请人在别庄中游玩,与秦琬同辈的皇室贵女中,赵王嫡女东昌县主性子尖刻,不喜夫婿,与之关系很僵,夫妻俩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东昌县主动辄住到别庄,宴请些交好的人,与之寻欢作乐。魏王嫡女灵寿县主与夫婿穆诚的关系不咸不淡,忙着笼络夫婿心的同时,也不忘为父亲拓宽人脉。

有这么两位热衷交际的堂姐珠玉在前,秦琬隔三差五开些花会诗会,人人都当她与姑姑、堂姐们一般好热闹,只要不蓄意拉拢人,谁会相信她别有用心?

想到这里,裴熙渐渐收敛了笑意。

他自负才学惊世,洞悉人心,到底年轻了些,又是嫡次子的身份,洛阳裴氏的势力并不完全归他掌控。本想着尽早结束洛阳之事,与祖父裴晋交换条件,瓜分利益,也好早早再返京城。谁料罗太夫人牛心左性,见他承认罗家之事,偏激之下,逼问他与秦琬是否有私情,又将他的发妻罗氏置于何地。裴熙断然否认私情一事,罗太夫人却当他哄骗,口口声声说要告他忤逆,说他对罗氏不好,她便要毁了他。

可笑,当真可笑。

罗太夫人在裴家待了大半辈子,竟没弄明白她的丈夫裴晋是一个怎样的人——冷血,自私,利益至上。忠孝仁厚,那都只是在不损害他的情况下,他乐意做出的表象而已。谁要真阻了他的路,便会被一脚踢开,罗太夫人癫狂了大半辈子,折腾完儿媳折腾孙子,闹得全家都不得安宁。她之所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外乎没触犯到裴晋的真正利益而已。裴晋由着她喊裴***,为得是拖住裴熙,而不是毁了裴熙。她为一己私怨,想要举着“孝道”的大旗对付裴熙,裴晋怎会容她活下去?罗太夫人知晓罗家之事后,悲痛过度,痰迷了心,见到心爱的孙子一面后就含笑去了,这才是她该有的结局。

这就是营营汲汲仕途的男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能可以做,必要的时候,一切皆可舍弃。所以,他也得给秦琬提个醒。

狗急了尚且会跳墙,何况人呢?

“郎君,郎君。”他的伴当裴显小心翼翼地说,“郎主有请。”

祖父?

裴熙挑了挑眉,将信件塞到袖子里,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洛阳裴氏家主,现任洛阳令裴晋的书房。

这位从二品的文官身材挺拔,相貌堂堂,虽过了花甲之年,两鬓斑白,却未见佝偻与老迈,依旧能瞧得出昔日英俊的模样。他的神色十分威严,望向裴熙的时候,眼中却流露一丝不加掩饰的慈爱。

正是这份慈爱,让裴熙从小吃尽了来自亲生父母和兄长的苦头,他们耳提面命,让他不要仗着祖父的宠爱,与嫡出兄长争什么,无论什么事都要裴熙退让,但这些都与裴晋无关。他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孙子的喜爱,大力栽培这个孙子而已。

强者便是如此,光明正大地表露自己的喜好,无惧任何言语风评。弱者的迁怒与忐忑,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当然,弱者能做得也只有迁怒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依旧要卑躬屈膝,摆出一副温柔恭顺的模样来,以恳求他的施舍。

裴熙对祖父的感情很复杂,故他行了个礼就没再说话。裴晋不以为忤,沉吟片刻,便问:“你想扶植代王?”

“代王安于富贵,祖父多虑了。”裴熙淡淡道,“除非诸王皆被圣人厌弃,否则…熙只是觉得代王是个好人,诸王却不是省油的灯,有心帮助代王一二,让下一位不那么快兔死狗烹罢了。”

他虽未明说,裴晋在政坛沉浮多年,哪有不明白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听起来荒谬,却透着不争的事实——皇帝要你死,哪怕你胜友如云,结交八方,权势煊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又如何?君臣名分一旦定了,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不兔死狗烹,又要安于富贵,不隐姓埋名,那就只能争上一争了。

正因为明白,裴晋才有些踟蹰。

他观察诸王良久,心中清楚,这几位逐鹿的皇子,能力如何先不谈,掌控欲和心狠手辣的程度却是一等一的。

对君王来说,杀伐果断是好事,年轻些的官员或许会喜欢。但在他这种年纪大了,有一家的儿孙和洛阳裴氏数百年传承肩负的老人来说,心软的皇帝主宰这个国家会更好。条件是他身边有正确的人在引导,而不是被那些奸佞小人钻了空子。

“旭之,你想过没有?诸王,皆有嫡子。”裴晋望着洛阳裴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叹道,“我老了,我的朋友们也老了。人啊,一上了年纪,就渴望安定,不希望再经历什么风浪。”

为了那张椅子,这几十年来,多少人丢了脑袋,没了性命?废太子与圣人争位是一桩,梁王谋逆又是一桩,现如今…每过十几二十年,长安西市就要血流成河。

赵王、魏王和鲁王皆有嫡子,韩王虽也有,但他情况特殊,文官和勋贵对他都极不看好,暂且不表,代王呢?代王做王爷的时候,可以将周红英、秦敬母子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若他登临大宝,秦敬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代王妃又没有嫡子,哪怕记名幼子,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年纪差距也大了些,真能争得过春秋鼎盛的秦敬?被圣人厌弃的庶长子,代王自己不也是么?他能登临大宝,秦敬为什么不可以?

“代王殿下是圣人的长子不假,秦敬可不是代王殿下的庶长子,有嫡长子在前,‘长子’的名分哪里轮得到他?”即便面对祖父,裴熙也无所畏惧,“储位空虚,总好过太子名分已定,隔个十年八年却要大动干戈的好。魏王今日需依仗苏家,来日…”焉知不会嫌苏家势大,动了废长立幼的心?诸王争斗,不过小打小闹,废立太子,才是真正的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情谊几许

裴晋闻得此语,好半天没说话。

他在宦海沉浮多年,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大部分人都是一样,争位的时候恨不得自己的母族、妻族强盛无比,属官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时俊杰。一旦得了大位,想法却立刻掉了个个儿,母族妻族越寒酸越没落越好,臣子呢,宁愿平庸些,也要忠心耿耿,切不可用那些不好掌控的聪明人。

苏锐位极人臣,又有四个儿子,即便他没将儿子带去从军,以苏家如今的地位,光联姻就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再说了,有这样的老子,儿子又在左右卫做着亲卫,前程远大,再过十年,苏家更不能小瞧。

并不是所有皇帝都像如今的圣人一样开明大度,魏王本就是个阴鸷的性子,登基之后容不下苏家,非常有可能。故裴晋沉默了许久,才问:“鲁王呢?”

“鲁王?”裴熙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鲁王共有三嫡子,三庶子,其中一个庶子是生了鲁王庶长女的奴婢所出,至今还没个名分。托她的福,鲁王的庶长女和这个庶子至今都没上宗谱,更遑论封号。我听说鲁王的三个嫡子中,长子和次子都对庶弟很不客气,唯有三子对庶兄颇为友爱,有圣贤之风。您说,若是鲁王御极,这三个嫡子,谁会胜利呢?”

亲王的嫡子,哪怕无法继承王爵,郡公之位也是板上钉钉的。庶子却要拼命夺取父亲的宠爱,好去争每个亲王府仅有的两个县公爵位。云泥之别摊在面前,身为亲王的嫡子,为何要冒着被父母不待见的风险,友爱连宗谱都上不了的庶兄?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深沉,鲁王真做了皇帝…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裴晋本身就是大家长,自然明白仰仗他生存的人的心态,当真是唯恐哪里做得不好,惹了他厌弃,明着得罪他的事情无人敢做,哪怕是嫡子裴礼也不例外,也就是裴熙…

想到这里,裴晋轻叹了一声,不置可否:“赵王呢?”

“赵王?赵王就更可笑了!他是诸王中最富的一个,赵王妃的娘家却明目张胆地开典当行。且不提沈昭容的出身,也不论赵王妃的娘家究竟是没钱还是利欲熏心,单看赵王管都不管这件事便知道,圣人不会对他有任何厚望!”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同样,为了一己之私就害死未婚妻性命的韩王,圣人也不会将大好江山交到他的手上。只是这万里锦绣山河太过诱人,魏王在诸兄弟中的地位又是最低,不甘心对昔日瞧不起的兄弟俯首称臣的赵王和韩王才会在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的情况下,也要拼命争抢,哪怕争不赢,不让魏王得利也是好的。

裴晋见裴熙神采飞扬,毫不留情地泼了他一盆冷水:“代王就行?即便是亲生的儿子,为了权利,父子做不成父子,母子做不成母子,兄弟不成兄弟,姐弟亦然,更遑论抱养来的了。不是自己亲生的,永远也养不熟,牝鸡司晨,江山可安?”

“那也是至少三十年后的事。”裴熙轻轻地,慢慢地,却异常郑重地说,“那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他的不敬表现得这样的明显,裴晋却不以为忤,相反,这位叱咤风云的老者放声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也完完全全发自真心。

裴熙用力地捏紧了自己的双手,不愿再去看祖父的神情,却无法阻止自己在脑海里勾勒描绘——他的祖父,必定是用一种慈爱又欣慰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参天的大树欣喜于自己庇护下的小树苗的茁壮成长一般,让他心暖,又让他心寒。

祖父是真的疼他,将一腔心血倾注在他身上,希望他延续洛阳裴氏的辉煌。但同样,祖父也希望他能舍弃掉无谓的感情和期待,变成与自己一样的人。

冷酷,凉薄,自私,自利,心中除了自己和洛阳裴氏的延续,再无他物。

宠妾?庶子?宠爱有,疼爱也存在,归根到底,却只是裴晋故意制造出来的弱点罢了。洛阳裴氏嫡支的人丁本就不旺,与其一个不慎,得罪未来帝王,还不如闹得自己“家宅不宁”,好让自作聪明的皇帝玩弄一把帝王心术。

裴熙厌恶着祖父的行事作风,却不能否认血缘的可怕力量,他的优渥生活来自于家族,而他的体内也流着洛阳裴氏的血。这个家族的家主代代如此,为了改投新主可以放弃全部财产,为了保全家族可以结束自身性命,他们奉行着互利互惠的原则,婚姻永远是买卖与投资。正是因为这样的缜密、自私、细腻和冷酷,才使得洛阳裴氏的地位数百年来无可动摇,名声亦好得不得了。

我不想这样,裴熙心想,可我需要力量。

洛阳裴氏的工匠与园艺供奉踏上前往长安的旅途时,秦琬正愉快地与安笙交谈。

按理说,秦琬做了苏家的冢妇,又管着家务,本不应这么清闲。毕竟苏家为等她已经等了很久,拖得苏家子女的年龄都有些偏大,苏彧还有四个弟弟妹妹要说亲事,苏锐次子苏荣的婚事更是定在了秦琬嫁进门的三个月后。

秦琬初接手家务,就要操办这么隆重的仪式,苏荣的名声受损又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办得好不好都有人说,吃力不讨好,本该十分操心才是。只不过,这一次,连上天也在眷顾她。

新婚两月,新郎踏足新房的次数不足三成,秦琬便有了身孕。

这一点上,她倒是像足了自己的母亲沈曼,沈曼亦是成亲不久就怀了孩子,新婚一年便诞下代王嫡长子秦琨,之后夫妻俩相敬如宾,除却公事,甚少往来,更莫要提同房。待到后来,秦琨没了,沈曼哀痛年余,终于振作起来,也是不过几月,便与代王有了秦琬。

添丁进口是喜事,谁也不敢让她劳累。秦琬在这两个月里散足了钱,挣够了名声,施施然将家务交还莫鸾。莫鸾见下人对秦琬交口称赞,怀念起她治家时的厚赏,险些将牙给咬碎——她从来没亏待过这些下人不假,可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贩卖主子的信息,还得担着风险,良心也会不安,哪有光明正大拿赏钱痛快?秦琬有钱,可以这么撒,苏家却不能啊!

莫鸾此人,最恨别人比自己好,掌家理事乃是她极得意的本领,自诩天下能像她这般刚柔并济,宽松有度,得下人爱戴的主子也没几个。猛地发现忠心耿耿的下人都能用钱“收买”,积攒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还得为次子的婚事操劳。忙完了次子的婚事,便是三子的婚事,三子娶得还是陆夫人的独女安笙,简直没一桩事让她觉得顺心。

她高兴与否,和秦琬没半点关系,秦琬嫁进苏家后,观察了一圈苏家众人,独独喜爱寄居于此的安笙,好比现在,她拿着几张画纸,摊到安笙面前,笑着说:“我去请教了玉先生,玉先生说西域的院落是这样的,你觉得如何?”

安笙知自己不讨莫鸾的喜欢,却不知“前世”过往,只是将心比心,觉得莫鸾本就不喜自己,为经营名声和政治利益收留自己,自己却“勾引”她的儿子,她讨厌自己也是当然的。

事实上,安笙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莫鸾,不敢与之亲近。她倒不是为了莫鸾的三子苏获,而是她见到曲成郡公苏锐的时候,不知怎地,对之十分亲近和憧憬。明明只见了一面,却不住想起他的伟岸身姿,渴望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得到他的赞许。

她年少便失了怙恃,无人教导她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三从四德压下来,安笙不知自己将苏锐当做父亲般孺慕,还当自己不知廉耻,觊觎莫鸾的夫婿,越发闷闷不乐,简直抬不起头来。秦琬恰在此时出现,尊贵却和煦如春风,果敢却妙语连珠,对安笙也很好。如此一来,安笙便将缺失的亲情从苏锐处移开,投注到秦琬身上。她虽年纪比秦琬长上些许,却以小妹自居,见秦琬问自己,安笙很认真地看了看秦琬给的草图,才说:“西域风情固然好,但…县主不是向裴家借了工匠,准备修筑洛阳园林么?杂糅在一起,会不会有些古怪?”

秦琬闻言便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我,一天一个想法,喜江南园林的精巧,爱长安园林的大气,又喜融合了二者风韵的洛阳园林。听玉先生提起西域风情,竟也心动得不得了。长安这么多庄子宅子园子,当真是各有千秋,我若弄个大同小异的出来,旁人笑不笑且两说,自己都觉得丢脸。”

她寻玉迟,当然是想观察对方,这话不能明说不是?修园子,多么好的理由,既可以观察苏府两位负责花木的庄头,也能隔三差五找玉迟谈谈心,还能名正言顺去信给裴熙,等园子修好了,她的孩儿差不多也该落地,她便可全身心投入交际中去,实在是一举多得。

安笙不知秦琬想得如此深远,还当她只是为了攀比。世家本就有攀比之风,前朝斗富尤其严重,大夏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安宁,权贵之间再度兴起此等风气,圣人虽不喜,却只是禁过度的奢侈浪费,尤其是不能为修园子而盘剥民财。若是花自己的钱,谁管你?安笙虽不赞成这等做法,却不好驳了秦琬的兴致,略加思考,便问:“听说县主的庄子里头有个湖?”

第一百九十章 未雨绸缪

听见安笙提起自己的庄子,秦琬微微一笑,口吻虽自矜非常,却是谁也能瞧得见的得意:“正是,这庄子是圣人所赐,虽远不及昆明池浩大壮丽,亦能称得上一处盛景。”

昆明池广三百三十二顷,中有豫章台和桂殿,能容戈船数十,楼船过百,为汉武所修建,本是训练水军之用,却渐渐成为皇室享乐之所。到了崇清谈,皇权弱势,世家斗富的前朝,世人皆爱极昆明池的烟波浩渺,皇室对昆明池大力修缮、扩建和维护,几大世家也有学有样,强占良田,引秦岭之水,开凿池子以供赏玩。

夏太祖秦严得了长安后,便将这些池子围了起来,让兵士熟悉水性。池水边的豪宅则被扒得干干净净,金银玉器都用来充作军费了。好容易天下一统,盛世来临,总算不用在昆明池上训练水军,这些池子并周边的土地也成了皇室的私有物,灌溉的良田算是皇庄,渔获为宫中妃嫔花粉之资,多出来的则收尽帝王私库,皇子王孙尚不能得,更遑论他人。事实上,大夏皇族传承三载,得此殊荣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圣人做秦王的时候得了,梁王和齐王也得了,再往下算,便是代王和秦琬了。

这样的殊荣,谦虚了反而会让人认为你太假,得意了,旁人才觉得正常。

安笙虽不喜大兴土木,浪费钱财的行为,却是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本身也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哪怕奴仆多有中饱私囊之举,安家给她留下来的钱也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她便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寄人篱下,她吃穿用度花得都是自己的钱,莫鸾屡次劝说,见安笙心意不改,也就由她去了。

颍川陆氏何等人家,陆泠做为陆氏宗家嫡长女,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不一样。安笙认定秦琬真心相对,自然要回报好意,哪怕阻止不了秦琬修建园子的想法,也可以让她不铺张浪费,故她诚恳建议道:“天然的优势摆在这里,县主难道就只想种点花草?依我看,还不如在池中仿照华山,堆砌一座石山,崖顶瀑布倾泻。再辟一条清溪,植些幽兰芳草。到了宴客的时候,咱们乘着轻舟彩莲垂钓;或在山上打猎赏玩。若想风雅些,更有流觞曲水,岂不妙哉?”

秦琬听了,眼睛一亮。

长安的园林虽多,大部分却只在花卉和布局上做文章,安笙的提议的确让人耳目一新,她眉眼弯弯,脑海中也有了好主意:“旁儿可以辟条街出来,模仿市集,专门卖五湖四海的吃食和惊奇的小玩意,还可弄几处,专门养些戏子、先儿、胡姬,用以自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方有些惋惜地说:“只可惜,这样动的话,一年半载都是轻的,即便要求低些,先落成几处场景,到底不吉利,也不能让你从那儿出嫁了。”

安笙鼻子一酸,素来冷淡的面容上已多了几分柔和之色,恍若山巅的雪莲缓缓绽放,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多谢你的好意,我不要紧。”

临川侯府是圣人所赐,临川侯死得忽然,又没儿子,亲戚就如豺狼般凑了上来。穆老夫人一生刚强,见到此情此景,不愿将爵位和诺大家产便宜外人,嘱咐安笙以后生的儿子里头得有一个姓安后,上书陈明此事,不就便撒手人寰。如此一来,临川侯安家后继无人,宅邸自然要交还。安笙虽有宅子、庄子可去,到底没个做主的人。她身份敏感,子嗣又牵扯到了天一楼继承人一事,秦琬再怎么与她交好,也不能让她在代王府出嫁。正因为如此,秦琬才想到让安笙从自己新修建的庄子***嫁,代王夫妇充作长辈的办法——县主的别庄,又有皇长子夫妇的祝福,安笙的婚礼,定不会差。

秦琬的心意,安笙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个多年孤苦伶仃的姑娘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感谢的话,就听秦琬说:“要不这样?你与表哥结个干亲,从淮郡公府出嫁?”

“沈大人?”

“对啊!就是表哥!”秦琬见安笙有些忧郁,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来,咱们去花园走走,我边走边和你说。”

安笙颇有些敬畏地看着秦琬的小腹,打定主意好生扶着她,两人在众多使女妈妈们的簇拥下,于苏府西边的花园中缓缓散步,只听秦琬柔和的语音缓缓响起:“我实话实说,你也别笑话。沈家本就是行伍出身,少了几分的清华,就更别说世家的底蕴了。像我们这等身份地位的人,荣华富贵早就不缺,活着不就是争个脸面么?可…唉,表哥也是个谨慎人,官越做越大,亲家却没怎么水涨船高。我那几个外甥,外甥女的亲事虽也不错,就是缺了那么几分读书人的清气,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说到这里,秦琬叹了一声,却很快收拾心情,狡黠地笑了起来:“再说了,赵肃和萧誉已回京述职,我还指望卖阿公一个人情,将他们送到阿公麾下历练一番呢!”

三年前的江南之乱后,圣人为示对穆淼信任不减,委派他做了扬州总管,司掌一方。秦琬便缠着代王,让代王去宫中讨了道圣旨,把赵肃和萧誉也派去了南边,跟在穆淼身边,为得就是让二人学会水战,日后朝廷真要攻打高句丽,也算有备无患赵肃和萧誉有战功傍身,又是代王嫡系,穆淼知自己不能做出冒犯代王,收二人做心腹的举动,便向圣人建议,封了二人做果毅都尉,虽不是折冲都尉那般说一不二的存在,也算统领一府之地了。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才要每过三年便回京述职,等待朝廷的再次委任。

王公贵族提拔几个出身寒微的人,旁人不会过多的关注,毕竟这些人根基不稳,身似浮萍,又没身居真正的高位,何乐而不为?倒是代王的姻亲沈淮比较受人瞩目,谁让圣人对代王的补偿,一是给儿子钱财,二便是提沈淮的官位呢?沈淮越是低调谨慎,姻亲不显,就越得圣人看重。安笙毫不怀疑,代王若向圣人提出将萧誉和赵肃派到西域去,圣人一定会同意,有安西大都护照拂,仕途岂能不稳当?

秦琬见安笙申请,就知安笙“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再看看自己与婢女仆妇们的距离,确定耳力特别好的人能听清自己说什么之后,微微一笑。

她可没说半点假话哟!她的确会对代王提,让赵肃和萧誉去西边,却不意味着圣人会答应呐!

听见赵肃和萧誉,圣人就会想到穆淼;想到穆淼,自会记起祁润。联系如今东西突厥的情势,还有诸王越发激烈的争斗,想想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立场不同的朝臣,圣人怎会不开始启用祁润?祁润犯了欺君之罪,不能为官对吧?若是他于国有大功呢?西域诸国,立场纷杂,祁润有勇有谋,若是出使别国…当然了,这样一来,赵肃和萧誉就不怎么方便去西域了,而圣人,会拒绝他一直愧疚的长子的要求么?

不会,绝对不会。

所以,答案很明晰了,赵肃和萧誉会被派去北边,而且他们的官职会比现在的高,高不止一级。

这就是圣人对儿子的补偿。

“说起来。”秦琬似又有点苦恼,“明年是圣人古稀大寿,各国来朝,四方云动,若是留在京中,必能受些恩典。我要不要请求父王,将他们编入王府的护卫中,省得去外面受苦?”

对长安人来说,长安是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别处都是荒凉边疆,安笙却道:“还是算了吧,他们晋升本就有些快,已引人侧目。若是再做了王府的典军,副典军,那可就不止是眼红的问题了。”

外任的将领,权贵们不放在眼中,若是占了王府的名额,绝对有一堆大人物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弄死他们好给自家子孙腾位置。

秦琬点了点头,很干脆地说:“行,就听你的。”她本就不打算让赵肃、萧誉留在京城,不仅如此,她还要借圣人大寿,诸国来使的机会,将祁润推到台前。

这时,陈妙忽然站住了。

她离秦琬非常近,突兀这么一停,秦琬立刻感觉到,也停了下来,侧过脸望着他,柔声问:“阿妙,怎么了?”

陈妙侧耳倾听一会,眉头紧缩,很笃定地说:“有哭声。”

秦琬挑了挑眉,奇道:“哭声?大白天的,谁会在花园里哭?”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旁人听她这么一说,却硬是吓出一身冷汗,檀香和沉香刚要劝秦琬往回走,秦琬却道:“阿妙,能听出哭声从哪传来的么?”

安笙拉了拉秦琬的手,秦琬冲她摇了摇头,又回过头来盯着陈妙,见陈妙神色游移,毅然道:“带我去!我倒要看看,青天白日的,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平之事

此言一出,哗啦啦就跪了一地的人,苦口婆心劝秦琬不要以身犯险。秦琬理都没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大家也只好跟上。

在陈妙的带领下,众人越过芬芳馥郁的花丛,来到花园的一角,望着爬满了藤萝的墙壁,秦琬抬了抬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随即点了几个人,让她们绕过墙壁,看看是不是对面有人在哭。

安笙不自觉地抓紧了秦琬的手臂,似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又好似要成为她的肩膀,给予她足够的勇气。

没用多久,几个粗壮的婆子拎小鸡仔一般,将一个瘦瘦弱弱地小丫头给提了过来,禀报道:“回县主,墙背后是条僻静的过道,平日鲜少有人往来,这个丫头片子偷偷躲在墙根哭,这才惊动了您。”准确地说,应当是惊动了耳聪目明,六识胜过常人不少的陈妙。

哭声的主人不是孤魂野鬼,这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又想到方才自己丢脸的模样,对这个小丫头就不怎么友好了。

秦琬见这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衣衫料子也甚是普通,想想苏府的主子数量,这等年岁,纵然再怎么乖巧伶俐,顶多也就是个三等使女甚至粗使丫头的命,被欺负得哭了情有可原。

明白自己若不做点什么,这孩子回去逃不掉一顿责罚,莫说前程,性命都可能没了,秦琬便生出一两分恻隐之心,柔声问:“你为什么哭呢?”

小丫头见秦琬与安生美貌绝伦,恍若瑶台仙子,早就看呆了,还当自己真遇到了仙女。她本就是个粗使丫头,规矩学得不够好,年纪又小,这段日子连连遭逢打击,谨言慎行早抛到脑后,听见秦琬问她话,她想也不想便伤心地说:“藕荷姐姐死了,清荷姐姐也死了,她们都是好人,却…”想到伤心处,又抽噎起来。

“大胆!”年长的妈妈们气急攻心,差点想给小丫头一巴掌——秦琬是贵人,又怀着身子,在她面前说死不死得,晦气不晦气?

秦琬喝住这些人,低下头,很认真地问:“藕荷是谁?清荷又是谁?她们为何会离开?”

“大娘子说,打她们板子,板子打完之后,就…”

大娘子?

这偌大苏府,能被称作“大娘子”的,除了苏锐与莫鸾的小女儿苏苒,还有何人?

秦琬与安笙游园的时候,带得自然是她们的人,这些下人也明白,苏苒任性娇蛮,不是个好相处的对象。可无论如何,秦琬和安笙也是苏苒的嫂子,苏家四兄弟又特别疼爱妹妹,故小丫头此话一出,服侍的人就想劝阻秦琬和安笙不要沾这件事了。不过是几个使女的死,还不是活活打死,而是打了板子后没福分活下来,何必为区区小事,得罪小姑子,顺带着恶了婆婆和夫婿呢?尤其是安笙的奶娘李妈妈,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了,安笙也无动于衷。

李妈妈被逼急了,见秦琬一门心思全在询问小丫头事情原委上,陈妙贴身保护,安笙退了一步,便立刻上前,小声说:“娘子,使不得啊娘子!”

“什么使不得?有什么使不得的?”安笙神色淡淡,仿佛没听明白李妈妈的意思,“这不是什么小事,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主子体恤奴才,这是好事,换做别的时候,李妈妈只会感动。唯有这时,听见安笙如此说,李妈妈简直要以头抢地了:“主子,您好心不假,但这浑水,您不能趟啊!苏家兄妹情深,您又快嫁给三郎君了…您不必县主,县主有底气,您…”

安笙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奶娘,知道她一门心思为自己好,却道:“使女的性命不比苏大娘子的名声值钱,我可以坐视不管;妻子的性命没有丈夫的子嗣、家族的传承和婆婆的心意重要,所以,阿娘忧郁而死,也没有任何人帮助过她半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无法掩饰胸中快要溢满的悲愤,李妈妈想到陆泠被太婆婆和临川侯的姬妾逼得油尽灯枯,枯萎凋零。死后仍被人非议,说她不贤善妒,狐媚得夫君无后,临川侯安家一脉从此断绝的境况,悲从中来,也不再吭声。

世情虽冷漠,到底需要一些人伸张正义,高鸣不平,出于激愤也好,出于热血也罢,哪怕是出于利益的考量都无所谓。是非黑白是一杆尺,无论蒙尘与否,它总是存在的。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事故万分,今儿灾难落到人家头上,你不吱声,明儿祸事到你家中来,也没有人会为你说话了。

“我当然比不上县主。”安笙的神色有些恍惚,“县主没有半分犹豫,我却还要权衡片刻。光这一点,我就差了县主太多。”

真可笑,这有什么要权衡的,难不成她还缺男人不成?苏家这门亲事,成不成都无所谓,不过是寻个落脚的地方,求个庇护之所罢了。若非处境尴尬,说话无力,她最想做得就是招个赘,赶快生个孩子继承安家,随即修个道观,出家做女观。再出钱资助颍川陆氏的族人读书,那么多族中子弟,总有些优秀心思又正的,可以过继到长房一脉,真正继承天一楼。若是再没责任心一点…说句不好听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她都死了,那些纷纷扰扰,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安笙陷入心绪中,怔怔地站了着,那厢秦琬已问完了话,脸色铁青。

小丫头的话语,让她记起了一个人,一个许久未曾在生活***现的人。

晏临歌。

这个美貌非常又极为自爱的琴师,的确让她印象深刻,她曾许诺会给他们母子放良,谁料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苏苒惦记着秦放的容貌,巴巴地想嫁给他,想不到什么让秦放退婚的法子,狗急跳墙,竟将晏临歌抓了过去?

区区一个下九流又出身教坊,母亲还是官奴的琴师,并不值得让秦放抛弃心尖上的人,更不会让代王欠魏王人情。再说了,大家都以为苏苒只是一时糊涂,毕竟她当时年纪也不大。莫鸾那么重名声,怎么乐意自己的女儿与一个琴师有半点关系?晏临歌又是在代王这里挂了号的,真要捏死他,或者转送给谁,那就是打代王的脸了。

既不能杀,又不能送,还不能让他死,那就只能好吃好喝地养着了。比起在教坊那种鱼龙混杂,指不定哪天就遇到贵人,被迫带回府中的惶恐日子,还不如留在苏府好。这是秦琬之前的想法,也是秦放安慰她的说法,但听了小丫头的描述,她才知道,所谓的“好”,不过是事不关己的自欺欺人而已。

苏苒迷恋秦放,只因秦放容貌俊美非常,晏临歌风姿气度更甚秦放,苏苒一见,简直被晏临歌迷了心窍,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见异思迁,愤恨之下,屡次鞭打晏临歌,晏临歌不为所动,苏苒见状不忿,再度鞭打,循环往复。偏偏苏府又不能让他死了,尤其是被活活打死,少不得派几个使女去照顾他,这一照顾…“大娘子说,说藕荷姐姐不知廉耻,命人打她板子,藕荷姐姐只是帮晏郎君上药,她对谁都好,却,却…”小丫头抽抽噎噎,哭成了小花猫,说出得话却让秦琬不住咬牙,“四郎君说晏郎君想要高攀,踢了晏郎君的胸口,大夫说晏郎君能不能熬下来要看运气。清荷姐姐不敢靠得太近,大娘子见了,却说清荷姐姐不尽心,又…”

安笙回过神来,听见苏家兄妹的行径,气得发抖。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知苏苒这是迷恋上了晏临歌,却得不到对方的回应,见对方地位比自己低这么多都敢拒绝自己,才百般折磨晏临歌?

使女藕荷服侍受伤的晏临歌,服侍得尽心了些,她吃醋,活生生弄没了一条人命。见到藕荷的下场,清荷不敢靠近晏临歌,苏荫又知道妹妹不开心,拿晏临歌出气,晏临歌快死了,苏苒焦急,又拿清荷出气。

这对兄妹,这对兄妹,当真令她恶心!

他们这等出身,多得是寒微之人想攀附,你可以鄙夷那些自甘下贱的人,因为那些人本就是用自尊换富贵。但你不能瞧不起那些自食其力的人,哪怕他们人微言轻,更不能强迫他们变成以色事人的媚俗之流。还有使女,签得虽然是死契,可那到底是活生生的性命!不喜欢的,打发出去就是了,虽说富贵不在,到底留了条命,为何要生生将人打死?

秦琬握住安笙的手,见安笙冷静下来,才微笑着松开。她盯着小丫头,一字一句,冷若冰霜:“那位晏郎君,现在在哪里?”

“晏郎君…”小丫头“哇”地一声,哭道,“大娘子已经往他那儿去了,他连站都站不稳,却叫我走。我,我,我知道这一走,就再也见不着他啦!”

秦琬深吸了一口气,字里行间不带半点感情:“安笙,你先回去。”

“不。”安笙上前一步,异常坚决地说,“我与你同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为人处世

曲成郡公府的西侧居住着苏锐与莫鸾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因为双生祥瑞而名噪一时的苏荫苏苒兄妹。

苏家五兄妹感情极好,无论当家主母莫鸾还是三位兄长,无不对最小的两个孩子宠爱有加。也正因为如此,西园一处偏院发生的惨剧,即便人人知晓,却也只是在背地里摇头,不敢对别人吐露一字。

只要是人,心底便有着怜悯弱小的一面,晏临歌风姿卓绝,容貌惊世,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很难让人将他与风尘里打滚的戏子联系起来。即便被苏苒责打辱骂,他也始终是咬着牙齿硬挺,从没喊过一声,更没求过饶,如何不让人敬佩?

自大夏立国以来,内部的乱子就没停止过。今天的达官显贵,明天便可能在西市绝命,跟随他们的奴仆自然也被拖去发卖,辗转流落于权贵之家。这些奴仆对当时的战战兢兢记忆犹新,对主子零落成泥的遭遇有快意,也有同情。自家人相处的时候,时常将过往的经历说给儿孙听,对比着新旧主人的不同。真要算起来,除了世家的家生子外,长安的“家生子”几乎没哪家长辈没遭过这么一次罪的。故听闻晏临歌的生母曾是大官的女儿,因外祖是废太子的属官才落了难,想到长辈受过的苦,这些奴婢更加同情晏临歌的遭遇。

百姓们可不知废太子对嫡亲弟弟的猜忌,只当两兄弟友爱得很,统共就一个嫡亲的兄弟,与他关系不好,还能与谁好?圣人年轻时没有儿子,不是想过继亲兄长的儿子继承王位么?关系不好,能过继对方的儿子么,这可是香火传承的大事!皇帝的儿子难道不比王爷的嗣子地位来得高?废太子肯将嫡子过继出去,难道不是对嫡亲弟弟的信重?若不是江南来的那个狐媚子公主迷惑了废太子的心神,弄死了太子妃的三个儿子不算,还要离间太宗皇帝两个嫡子间的关系,废太子何至于对嫡亲弟弟咄咄相逼,丢了太子之位不算,为了给那个女人报仇还起兵造反?

“太子”这一身份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远非王爷能及。平民百姓可不管太子性情如何,地位稳当与否,也没资格知道这些,他们只需要知道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就行。想也知道,皇帝为继承人选的臣子,必定个个都是有名的贤良之人。就像怀献太子的属官,非大儒名士不能做,早上几年,人人都以进东宫为荣,谁会料到怀献太子病得这样突然,死得这样早呢?

不管在什么地方,高尚的人品总会赢得人们的尊敬,美丽的容貌则更容易让人怜惜,若再配上高贵却落难的身世,绝对是招眼泪的一大利器。正因为如此,听见院中鞭打的声音,负责看守的使女妈妈们个个不忍地闭上眼睛,实在不愿看到那一幕,甚至连想都不愿想。

晏临歌痛得没有了知觉,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是努力挺直脊梁,用力咬着舌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他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多,下九流的人倒是接触了不少。教坊那种地方,苦命人多,为了野心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更多。他从小就见识了太多的黑暗肮脏,生母晏绮罗又一个劲对他描绘上流社会的美好,追忆金尊玉贵,实则自己都记不清楚,全凭想象的往昔。

在教坊长大的晏临歌自不会相信生母的絮絮叨叨,却将她说的话听了进去,遇见秦琬后,他便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娘亲说得可能是真的。那些权贵世家的子弟从小学诗书,明事理,与他们这些人不同也是自然的——世人皆道海陵县主骄纵跋扈,事实上呢,这位县主异常温和讲理。这样若都能用“跋扈”来形容,温顺贤淑得该是何等模样?

他期待着,憧憬着,知道自己不能接近那个圈子,小心翼翼地远离着,谁能料到…

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忽然停了下来,耳边响起嘈杂的声音,似是很多人来了,又好像是起风了,他神志不清,压根没办法分辨清。浑浑噩噩,凭着本能循声望去,便闻苏苒气急败坏的声音:“秦琬,你敢!”

“笑话,我为何不敢?”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

“我,我…安笙,三哥对你一片痴心,你竟伙同这个恶妇来欺凌我!”

“她失心疯犯了,堵住她的嘴,莫要让她胡说八道下去。”冷漠疏离,却异常悦耳的女声再度响起,“将晏郎君带回去!”

是了,他想起来了,这是…海陵县主…

晏临歌吃力地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想朝秦琬望去,却无力支撑,身子一软,向前倒去。

世界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一双精致到难以形容的分梢玉履——丹羽织成,金叶裁云为饰,岐头缀了两颗硕大珍珠,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也不为过。

终于…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中,望着听大夫指示,为救忙里忙外的仆从们,秦琬沉默良久,方幽幽轻叹:“晏郎君若有什么事,我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安心了。”

敏锐如她,自然明白,晏临歌之所以被苏家兄妹折磨,大半原因要归在她身上——苏锐知悉晏临歌的来历,势必要将之归还给代王府,此举惹怒了苏苒。秦琬呢,又觉得玉迟身上可挖掘的东西太多,与玉迟频频接触,完全无视了苏府上下对玉迟的冷待。苏荫见状,奈何不得秦琬,也对付不了玉迟,只能拿晏临歌出气了。

安笙见秦琬神色不好,瞧得出真心实意在难过,忍不住安慰道:“他们草菅人命,与你何干?”

“草菅人命?”苏彧一踏进门便听见安笙这么说,原本的十分怒火已变成了十二分,他不顾安笙在场,怒指秦琬,“你身为长嫂,竟为了一个下九流的琴师,责打小姑子!”

秦琬冷冷睨着苏彧,不屑道:“打她?我是命人掌了她的嘴呢?还是用鞭子打她,或者命人剥了她的衣服,打了她一顿板子?不过是用帕子将她的嘴巴堵上,扔回她的闺房,也值得你来兴师问罪?”

苏彧刚想说什么,秦琬上前一步,高高抬着头,骄傲得如同女神一般:“没错,我是没顺着你的妹妹,那又如何?别人家的娘子愿意没了自己,对夫家言听计从,我可不。到了我这里,就要讲我这里的规矩,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想要个应声虫,行啊!有本事你就写休书,没本事就别在我面前摆架子!”

“你——”

“这里不欢迎世子。”秦琬冷哼一声,异常果决,“请回吧!”

苏彧气得七窍生烟却没办法发作,刚要拂袖而去,忽听秦琬说“慢着”,还当她服软,表情还来不及变换,就听见秦琬冰冷到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响起:“若被我听到京中起了什么风言风语,接下来三个月里,长安城最新鲜的话题,不是与曲成郡公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有关,就是与她的娘家有关。我说到做到,你可要记好了。”

安笙见秦琬与苏彧闹得如此之僵,免不得有些担心:“县主…”

“没事。”秦琬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即便我没身子,他高兴与否也和我没关系。他要真有本事敢写休书,哪怕只是越过我抬个媵,我都会高看他一眼,可他敢么?”

说到这里,秦琬唇边浮上一丝讥诮:“不瞒你说,我被诊出有孕后,莫鸾专门找我去,体贴一番就开始敲打,话里话外的意思——”秦琬瞧着陈妙,满脸促狭,似笑非笑,“阿妙,你可要留心了。”

陈妙干咳了一声,尴尬非常:“您别再拿这事打趣了。”

听见莫鸾竟想出这种阴损主意,安笙顿觉恶心得紧,连带着她身后的两个心腹使女也不住打哆嗦,暗道莫夫人当真外甜内苦,心思阴毒。不想给儿子塞使女,落个恶婆婆的名声,又要对付儿媳,竟逼着儿媳给心腹开脸。若非县主心胸开阔又有手段,哪能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