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可不歧视商人,大商贾买个贵族身份,步入上流阶层的比比皆是。玉迟知礼,不会贬妻为妾,可如今他既无妻妾又无子嗣,谁能拦着他政治联姻?胡人可没汉人那么在意原配续弦的差距,再说了,玉迟虽人到中年,却有权有势,有才有貌,膝下荒凉,无论谁嫁给他都能立刻当家,再生个一儿半女,与原配发妻也不差什么。

真要让玉迟回了西域,那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这么一位对新帝满怀敌意,在西域又左右逢源,势力极大的主儿在,花钱买个身份,举着这块遮羞布,娶个大贵族之女,边境还不知要起什么风浪,战火重燃都不是不可能。

这一点,秦琬还真没猜错,无论是在乐平公主所知的“历史”,还是莫鸾、邓凝所记得的前世,回纥入侵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个吞并了西突厥,与***厥、柔然等部族联合,让西域诸国俯首称臣的部族一度打到了陇右,逼近长安,搅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统领大军的回纥左贤王药罗葛。骨力咄禄的大名更是响彻四方。不知多少人想置他于死地,多番刺杀皆被他那汉名为“青”的侍卫统领化解。若不是卫拓早年就在西域布下暗棋,回纥可汗骤然暴毙,骨力咄禄只是回纥可汗的女婿而不是儿子,后方不稳,不得不撤兵,给了大夏喘息之机,从而收买回纥权贵,支持回纥可汗之子与骨力咄禄杠上,大夏能不能熬到秦宵登基都难说。

这件事彻底奠定了卫拓首相的地位,从那之后,深得魏王信重的次相连慕和中书侍郎祝平,即更名改姓后的祁润联起手来都没办法撼动卫拓一丝一毫。

胡人来中土多半会入乡随俗,给自己起个汉名,汉人将之视为“归化”的表现,也懒得记胡人奇奇怪怪的姓名。正因为如此,无人知晓如今的西域第一商贾,西域各国权贵的座上宾,曲成郡公府的西席,真名唤南宫熠,汉名玉迟的胡人名字正是骨力咄禄。若是乐平公主知晓此事,宁可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一个的。

至于姓氏…突厥有一部落名为回纥,回纥的首领世代都姓药罗葛,现任的回纥首领又满怀雄心壮志,想要摆脱突厥的控制,就像当年突厥摆脱柔然的控制一般。

秦琬知常青顺着自己说得想了下去,微微一笑,正好有一件事想解惑,便问:“秦宵纳的那个纪氏,究竟是什么来历?”

常青对秦琬已有些顺从,闻言便道:“纪氏进府之事,我还不是血影统领,并不清楚此事,只知她并非纪鸣的私生女,好似是纪鸣同宗的族侄女,来自…”他苦思冥想许久,有些不确定地说,“新安县?”

“新安县,姓纪…”新安纪家未在世家之列,秦琬回想了一下这二三十年来的纪姓举子,嗤笑道,“这出身十有八九*是编的,哪怕是平宁县公的庶女都比纪岚的侄女靠谱些。”魏王哪会是那种一两年的交情记上十几二十年,不辞辛苦照拂对方家人,甚至让儿子纳一个纪家女孩做妾的人?再说了,若真是如此,他也犯不着将纪清露养在府中七八年,平白落人话柄,邓凝生不出来再去纪家接个适龄的女孩也不迟啊!没必要非纪清露不可。

说到平宁县公,常青还真想起一桩事,便道:“平宁县公面上与魏王不合,暗地里却…”

“此话当真?”

常青点了点头,十分确定:“五六年前开始,平宁县公府便时不时有人送东西到魏王府,魏王府的人又转交到安国侯府。此事非我负责,我也不清楚具体如何,只知有这么一桩关系罢了。”

“五六年前,平宁县公,安国侯府,魏王…”秦琬寻思着三者的关系,只觉好笑,“说来也巧,五年前我刚回京城,听说魏王求见,我耍赖不肯走,阿耶拗不过我,让我坐在一旁的厢房凑个热闹。听魏王把我那庶兄打死平宁县公的嫡次子一事说得多么难以解决,言下之意,又是主官刁难,又是平宁县公霸道,不将堂堂皇子当回事。我当时只觉他句句戳中阿耶的软肋,心机手段皆是不俗,如今想来,竟还是看低了他。”

玉迟想到一桩事,意味深长地说:“平宁县公那位崔姓侍妾和她所出的庶女六七年前得疾病没了,平宁县公极为伤心,竟连官都不做了。”

秦琬会意,啧啧称奇:“普天之下也就平宁县公有这胆量,他能平安活到现在还真是奇迹。”

先郑国公的老来子,穆皇后最小的弟弟平宁县公,蛮横霸道在全京城都是出名的,更不要说他荒唐到看中了岳父府中的侯妾崔氏,强索过来,宠她宠得没边,让人只知崔氏,不知县公夫人,嫡子嫡女尚要对崔氏所出的庶子庶女倒退一射之地。

大夏嫡庶分明,庶子庶女的路被律法堵了太多,平宁县公再怎么出格,也只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一旦离去,发妻嫡子想怎么折腾爱妾庶子就怎么折腾。这等情况下,平宁县公焉能不为庶子庶女谋条出路?

裴家与平宁县公的情势差不多,但裴家与皇室并无婚姻,庶子若得了从龙之功,自然凌驾于嫡子之上。穆家却是皇亲国戚,太子又是皇后嫡出,自然瞧嫡出的表兄弟顺眼些。

秦琬见过穆家的做派,深知他们从来不将自己当臣子,只把自己当做皇家的正经亲戚,平宁县公是个浑人,极有可能仗着“舅舅的身份和情分”跑去找太子,让太子破例纳崔氏所出的庶女进东宫为妃嫔。

平宁县公再怎么宠崔氏,崔氏也是被许多男人玩过的侯妾,出身摆在那里。怀献太子何等骄傲,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个个貌美如花,出身清白,怎么会看得上一个侯妾所出的庶女?更别说夏太祖早就定下铁律,庶出后嗣三代不得与皇室有干系,太子怎愿惹上这种麻烦?嫌自己的名声不够好听?平宁县公此举定会触怒圣人和太子,看在穆家的份上,他虽然丢了官,好歹保住了性命,至于他的爱妾和庶子庶女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穆家先前不管平宁县公的荒唐事,全因自家太过显赫,哪怕平宁县公名声不好,照样有无数人家上着赶着和他的儿女联姻。一旦涉及到了圣人和太子,穆家人立刻耳聪目明,不再做聋子瞎子,毫不犹豫杀了崔氏母女,只留了崔氏之子的性命,好歹平息了圣人的震怒雷霆。如今看来,崔氏怕是真死了,至于崔氏的女儿…非但没死,还有贵人出面,为她寻了个好夫家。

想到这里,秦琬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似笑非笑:“戴密案发后,魏王并未舍弃安国侯府,世人皆说他有情有义,谁能想到根子竟在这里?”

第二百零三章 怀献太子

玉迟和秦琬皆是极聪明的人,你开个头,我就能帮你结尾,常青却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懂究竟是哪儿跟哪儿,索性不再去想。

秦琬见他认真听自己说话,先是有些迷茫,随后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木讷,心中赞许,便问:“你因何判的死刑?又是何时成为血影统领的?”

常青心里明白,他所依仗的无非一身武艺,满腔忠心,论心机手段,眼光谋略,玉迟比他不知强多少倍。玉迟都投靠了秦琬,常青也打定主意跟随,更何况秦琬虽是个女子,瞧上去却颇有明主的作风,他眼下如此情景,也不好挑三拣四,便道:“我是北边人,住在一个山脚下的镇子里,父亲是镇上唯一的屠户,闲时也去山中打猎。我自小便在山林间长大,与豺狼虎豹搏斗过不知多少回,又因天生神力,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便不想和阿耶一般做个屠户,又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索性在临近的镇子、村庄甚至县城里游荡,倒是结交了一帮好兄弟。”

他这么一说,秦琬和玉迟就明白了。

感情这位暗卫统领,年少的时候,说得好听叫游侠豪客,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地痞无赖啊!

常青倒没觉得自己不学无术,甚至连祖籍在哪都不记得有什么羞耻的,回忆起过去,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我十七岁那年,远处的县城换了个新的县太爷,打那之后,方圆数百里的人家都得交各式各样的税,一家人忙里忙外,整年的收成还不够税收的一半,卖儿卖女,哭声震天。阿耶是个烈性子,忍不下去,与差役动了手,被投了大狱,没几天就去了。阿娘无声无息地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半句话也没给我留。我为了躲差役的追捕在深山待了大半年,胡子茂密到遮住了面容后,便潜入了县太爷的府邸,给他身上开了三十六个口子。”

陈妙听了,失声喊道:“这样大的案子,竟没多少人知道?”

他也是被世家豪族所害,地方官包庇罪魁祸首,坐视陈家遭难。沦落风尘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过,若他有足够好的身手,怎样复仇才能抒发心中的恨意。听见常青的所作所为,陈妙快意的同时,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才失了态。

秦琬知陈妙心结,暗叹一声,非但没指责他,反道:“科举一道,虽有力地制衡了世家,但寒门子…”她摇了摇头,很无奈地说,“十有八九*是这幅模样。”

科举三年一开,取者寥寥,多少家庭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读书人,只为与千万人争着走这条独木桥?一朝跃了龙门,自然要将昔日所受的苦全化作荣华富贵享回来,还有一群亲戚等着沾光。正做着平步青云地美梦,忽然发现,中举不过是第一步,若是没好门路,指不定就是做个小吏,蹉跎一生。

想有个好前程,行啊!要么娶高门庶女,有个好岳父;要么倾家荡产,各方打点,谋个外放的缺。富庶的上县、中县是别想了,穷乡僻壤的缺倒是有,去不去?这些地方虽穷,却有一桩好处,偏僻!

富庶的县城多半位于交通枢纽,为了官声也不好贪得太过,下县却不然。这等偏僻地方,哪怕你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只要打点好上峰,不闹出民乱便无人会管。

越是穷地方,读书人就越少,治下多是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方圆百里,连自己住的郡县都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张家村王家村,大青山小青山的愚昧百姓,即便有冤也没处诉去!

想到这里,秦琬望着常青,语气十分笃定:“你杀了县长,自认为大仇得报,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有满腔豪情,定不会仓皇逃逸,而是留在原地。官府抓你,你也不抗拒,是不是?”

常青见秦琬竟能猜到他的想法,胸腔热血激荡,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朗声道:“正是!我行得正,坐得直,杀那狗官既是替天行道,也是为父母报仇,为何要躲?”

秦琬点了点头,很惋惜地说:“一县之长被杀可是大事,即便抓到犯人,也要三司会审,却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可见当地郡守出身高门,为仕途顺利,十有八九*报了县长为盗匪所杀,又上上下下,四处打点。复审此案的官员忌惮郡守的门第,又以为你是被病急乱投医的差役抓来顶罪的寻常百姓,为免你在公堂上嚷嚷,坏了他们的官声,才没走正式流程,而是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掩了。若你当年没留下来,逃往别处,朝廷也未必想得到犯人就是你,更没抓你的道理。”

玉迟听见秦琬的说法,险些被茶水呛着,猛咳了几声,才道:“常统领对外的身份是七年前陇西饥荒,逃至长安的难民,他应是那之前被魏王从刑部大牢里偷天换日救下的,不知血影统领一位…”

“五年多前接任的。”常青很干脆地说。

秦琬和玉迟交换一个眼神,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秦琬追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怀献太子过世前还是过世后?”

这句话,常青听懂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毛骨悚然,破天荒结巴起来:“怀、怀献太子过世,过世三个月后…不,不对,那三,三两个月,我就没见过前统领…”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秦琬激动得几乎无法克制:“若能查出怀献太子的死与魏王有关——”才说一半,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神色也慢慢沉静下来,“不,即便查到了,我也不能抖出来,绝对不能。”

怀献太子的造反和死亡若真与魏王有关,毫无疑问,魏王会万劫不复。但得势的不会是代王,只会是鲁王。何况圣人年事已高,若将昔日伤疤揭开,能否承受得住也是个问题。圣人一旦驾崩,代王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指不定就便宜了魏王。

玉迟见秦琬冷静得这样快,暗暗赞叹,为了让秦琬沉住气,他泼了一盆冷水:“怀献太子何等身份,魏王的血影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将手伸到东宫中去。”又不是话本传奇,真会飞檐走壁。

“不,你不明白。”秦琬摇了摇头,恹恹地说,“怀献太子并不是暴虐之人,同样,他也不是个体贴的人。宫中忌讳极多,头一条就是不能病,病了也不能随便请太医来号脉。宣贤妃贵为三夫人之一,又是当利公主和齐王的生母,穆皇后有孕、产子,宣贤妃为了不惹圣人忌讳,有病都不敢宣太医,竟这样没了,更别说那些无子无宠的妃嫔和身份更加低微的宫人。怀献太子打小身体就不好,东宫就更忌讳这个,位份高的主子病了,还有几分被诊治的可能,下人若是病了,只有被拖出去的结局。偏生怀献太子的脾气又谈不上好,一旦动了怒,赏人二三十板子也很寻常,而且…”秦琬叹了一声,眼中竟带了些怜悯,“他又不怎么恋旧。”

玉迟和常青还是第一次听说宫中秘辛,后者怔怔的,前者却立刻反应过来。

怀献太子是谁?圣人和穆皇后的眼珠子,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打小就是被人捧着的,从来不需要考虑别人在想什么。他盛怒之下命人打奴才板子,谁敢阳奉阴违?对他来说,奴仆也就那么回事,每个服侍他的人都努力做到最好,既是如此,谁服侍都一样。君不见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只为往他身边靠?

上位者一句话,下位者的命运便截然不同,那些被打板子的宫女内侍遭此一劫,十有八九*要被挪出东宫,自生自灭。如此一来,东宫的人手可不就空缺了,需要补上么?

圣人和穆皇后疼爱怀献太子不假,事事周到也不假,也得怀献太子买账啊!毫无疑问,怀献太子身边的第一拨人肯定是可信的,可那些后来才顶上来的人呢?穆皇后去了,宫务归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打理,她们名不正言不顺的,怎好插手东宫之事,平白惹来一身腥?圣人日理万机,东宫隔上十天半月抬个宫女内侍出去,这等琐事,圣人过问几句也就罢了,难不成东宫每个奴仆他都得亲自挑选?来来去去的人多了,未必个个都忠心耿耿,不是么?

怀献太子妃若是手腕厉害,又得太子敬重的话,指不定能查漏补缺,肃清东宫。偏偏穆皇后看走了眼,千挑万选的亲儿媳竟是个看上去温良大方,实则没有半点政治头脑,成日想着给东宫妃妾下药的蠢货,心机手段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怀献太子又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不喜欢太子妃就是不喜欢,莫说委曲求全,压根连样子都不屑装。这对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夫妻,一个随心所欲,一个做贼心虚,东宫姬妾又短视得很,一味争宠,岂能不将东宫弄得和筛子一样?难怪圣人知晓太子妃的所作所为后,勒令东宫妃妾奴仆全部给怀献太子殉葬,她们的娘家更是被打压得厉害,没半点出头的可能。毕竟这缺口一旦打开,想要补上,那可就难了。

第二百零四章 鲜为人知

从无缘一见的九叔怀献太子想到素未谋面却备受代王推崇的二叔梁王,秦琬颇有些唏嘘:“我听阿翁说,二叔孤注一掷前,所有人都劝他送走刚出生的庶子,更不赞同他与王妃的约定。二叔却说,他之所以让阿翁伤心,只因他太不甘心。此事因他一己私欲而起,也应在他这里结束。胜则君临天下,败则共赴黄泉,无论他还是他的妻儿,断没有匍匐在旁人脚下摇尾乞怜,苟且偷生的道理。更不该仗着是他的儿子,打着复仇的旗号,再度消耗大夏国力。”

圣人时不时召秦琬入宫,与她说说话,让她带一堆赏赐回去的事情,权贵人家没有不清楚的。在这些心有九窍,玲珑剔透的人眼中,圣人之所以如此做,只因对代王太过愧疚,又不好过于恩赏,便惠及代王嫡女的缘故,并不怎么看重秦琬,认为她与圣人的相处无非是寻常爷孙那套,谈琴棋书画,让圣人看得到她的努力,说点吉祥话,讨圣人欢心罢了。若他们能听到秦琬今日所言,便会明白,秦琬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已非寻常孙女那般简单。

玉迟看明白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梁王谋逆一案乃是圣人盖棺定论了的,即便新帝即位,想要推翻此案,也得背负“不孝”的名声。故长安上下对梁王讳莫如深,从不提起那位英姿焕发,有若骄阳的二殿下。就连梁王的坟茔也长满了杂草,满目凄凉。

到底是圣人当做继承人一般培养了十五年,最最喜欢的儿子,起事起得这样决然,却又识大体到不给自己留后路,骄傲如斯,圣人怎会不心痛?听闻梁王的诸多决断,只怕是心如刀绞都不能形容,日思夜想,后悔万分…这是人之常情,圣人也不能免俗,玉迟自能理解。

这些事压在圣人心里很久了,哪怕圣人与代王说上一说,玉迟都不奇怪,偏偏是和秦琬说,秦琬的本事可见一斑。

见玉迟若有所思,秦琬不吝给他们增加一些信心:“我出嫁之前,阿翁唤了我去,对我说,苏彧确实配不上我,奈何…”她微微一笑,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巧妻常伴拙夫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连天家都没办法十全十美,又何况别人呢?”

以圣人的身份地位,许得又是这样一桩外人看起来样样都好的婚事,尚顾忌秦琬的情绪,与她说这些…玉迟重新估量秦琬,追问道:“恕属下冒昧,不知县主是怎么回答的?”

“我对阿耶说,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责任需要承担,我身为圣人的孙女,皇长子的嫡女,自盼着大夏海晏河清,国祚绵延。与天下太平相比,自身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嫁到苏家后,定然贤惠大度,做好苏家冢妇,竭力巩固两家联姻,不让祖父难做,也不堕秦氏皇族的声威。阿翁听了,反倒劝慰我,人活在世上,虽有责任要承担,有时也需快意一些,才不负辛辛苦苦来世间走一遭。”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琬笑意盈盈,温婉非常,玉迟却有种仰天长叹,为苏家默哀的冲动。

他就说秦琬怎么敢肆无忌惮地把魏王一系的人往代王那边安插,感情是早就在圣人那里报备过的啊!

自秦琬嫁到苏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人不说她贤惠大方,待人宽厚,先头的负面评价一扫而空,再想想她说的话——自身的幸福不算什么,定然贤惠大度,竭力巩固两家联姻…苏家人识趣还好,若是不识趣,这些话简直是将他们往死路上逼啊!

海陵县主不乐意这桩婚事,为了两家政治联盟巩固,努力压制张扬的性子,雍容得体,贤惠大度堪为皇家表率。这可是苏家求来的姻缘,你们还敢对县主不好?

大夏的公主、郡主、县主可不是软柿子,哪怕不喜欢夫婿,不让对方进房,照样不许对方纳妾甚至偷丫头,夫婿一旦触犯就雷霆大怒的皇室贵女大有人在,为何这时候就不谈妇德了?只因制定规矩的男人知道,男女的嫉妒心都是一样的,男子不愿自己的女人再跟别人,女子也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婿,不过是地位使然,男尊女卑,才对女性多有约束罢了。

大夏三代帝王都不是没胆色到连女子都拘着的奇葩,在他们的潜移默化下,秦氏皇族的公主、郡主和县主们没几个性子和软的,灵寿县主嫁到穆家,与夫婿尚要隔三差五闹矛盾,这还是一贯以温良恭俭让闻名的魏王嫡女呢!换做秦琬…当真是难为她了!

圣人再怎么宽容,终究是个凡人,自家人做错了事情,他罚儿女以示公正也就罢了,若是别人做错了事都一味忍让,怎配为九五至尊?因怀献太子之死,东宫妃嫔、宫人加起来逾千,殉了七七八八,近十豪族、高官也不复昔日显赫。如今的诸王,论在圣人心中的份量,又有哪一个及得上代王,更何况…玉迟深深地看了一眼秦琬,略加思考,隐隐有了个猜测。

在圣人心中,海陵县主的性子怕是不像代王也不像代王妃,更像太子?梁王?抑或是齐王?骄傲藏于心里,我行我素,不管别人怎么说。明明是这样任性却极有人格魅力,大气恢弘的人,却愿意为大局牺牲自己,安于一方天地。只不过,究竟是像梁王多些,还是像怀献太子多些呢?

玉迟思来想去,始终不敢说出心底的那个答案,哪怕他清楚得很,对圣人来说,一个像他逝去的爱子的孙女,圣人会多一份与众不同的宠爱,却绝不会有“交心”的意图。只有像极了圣人,才…一想到这里,玉迟暗暗喝令自己打住,便听秦琬唤了陈妙过来,问:“常青,阿妙的身份,你有没有看出来?”

常青怔住,片刻后才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瞧,瞧出来了,本打算告知魏王,却没来得及。”

陈妙虽身着宽大道袍,言行举止也刻意往女子靠拢,加上容貌实在美艳,这些年瞒了不知道多少人。若非发现对方功夫不弱,常青也不会留心。又因秦琬在内宅,常青不方便走动的缘故,这才用了几个月方确定下陈妙的性别。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魏王,便因种种事情生出了反叛之心,也就把此事瞒了下来。

秦琬点了点头,又问:“魏王不可能放心阿耶,他在代王府埋别的暗线,我都不管,唯独一个姓孙的道长。”见陈妙身子一震,秦琬却没停下去的意思,“我观察了这么多年,知孙道长看重的无非两桩事,一是道统传承,二是子嗣后裔。他对收养的僮儿尚且是若子侄,若是骨肉至亲落到魏王手上,怕是再怎么违心都要帮魏王做事的。”

“您有所不知,我虽为血影统领,负责的事情却…”常青摇了摇头,有些感慨。

先前被救命之恩蒙蔽了双眼,他还没什么感觉,如今一想就明白,魏王从没信任过他。他名为统领,与级别高一些的暗卫也相差无几,做得是最难的任务,知道的事情多不了多少,顶多是调用的人手足一些罢了。

当然了,这个身份也有些好处。

即便是暗卫,也没个个真心想死的,统领再怎么说也有些权利,权利范围内的任务,分配谁去做危险些的活儿,谁去做轻省些的活计不要太简单。故常青正色道:“我会在暗地里打听,定不会让您失望,更不会露出端倪,让魏王察觉。”

秦琬看了一眼陈妙,叹道:“还有一件事,也是和阿妙有关的——你可知道,江南沈家得用的幕僚或者关系极近的亲眷,有没有魏王的人?”

此言一出,陈妙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明白秦琬的意思了,正因为明白,才不敢相信!

这件事,常青还算清楚,便道:“魏王手头上似是有什么证据,借此收复了江南好几个家族,每年都会送来许多钱粮。听说江南沈家姻亲众多,不知这几家是否与他们有关,我似乎听魏王对嗣王提起过,他们见我来了便没说话,所以…”

陈妙的思绪有些飘忽。

明明身处华丽的厅堂,他却想起了很多年前,家中遭难的那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嫡亲的姐姐被姓沈的当众凌辱,沈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撕扯着陈家女眷的衣裳,那么多人在哭,又有谁在大笑。他不住颤抖,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不认识,那样的迷茫,却又带着刻骨的仇恨:“您的意思是,魏王?”

秦琬叹了一声,怜悯道:“你不知道么?早在你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旭之就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他之所以没十分把握,只因觉得天底下未必有这样狠毒的人,说不定只是巧合,又怕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好。这才花心思弄个灵宝派《度人经》出来诱导对方,让孙道长专心修炼,顺便让阿耶假装真对修道起了兴趣。他对我说过,你且等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陈、周两家的遭遇真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对方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必定不止一桩,早晚要露出端倪。”

第二百零五章 连环毒计

洛阳裴熙,长安卫拓,本就是占尽天下钟灵毓秀,让人只能仰视的人物。陈妙又跟随秦琬多年,见识过裴熙料事如神的本事,哪有不信的道理?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没办法站稳,颤抖着问:“孙道长他…”

“他不知情。”秦琬很肯定地说,“以魏王的性子,不会让他知情。”

“此话当真?”

秦琬不计较陈妙的失态,反而趁着这个机会教导他:“旭之说过,想要看清一个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话,要看他做了什么事;不仅要看他做了什么事,还要看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如此一来,凭着几件小事,便能大致判断出此人性情如何。知其性格,推其做法,不仅简单,而且十有八九*能猜中。”

陈妙也听过裴熙这一论调,并深以为然,又听秦琬说抚养他多年的孙道长并未参与陈、周二家的灾难,也就渐渐平静下来。

玉迟大概猜到陈妙的身世是怎么一回事,知秦琬尊重他,才没剖开他的伤口,拿南宫家的事情当例子,心中动容的同时,他也投桃报李,附和道:“县主说得是!南宫家与魏王并未结怨,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魏王支持的宋家在商场上互不相让。以魏王的身份地位,无论巧取还是豪夺,南宫家都不能说一个‘不’字。谁能料到,只因南宫家气定神闲,不慌张逐渐落败的家业,魏王又查不到南宫家的后台,竟狠到屠了南宫一族?算上奴仆,统共几百条人命啊!他对碍不着他什么事的南宫家都这样,何况事涉代王呢?”

陈妙资质本就不差,这些年又侍奉在秦琬身边,与她一道了解政事,读了史,懂了律,自然明白当年朝堂的风起云涌——由于东宫几位辅臣一封比一封狠戾的劝谏奏折,怀献太子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差,穆家的有识之士就动了让太子请回代王,以证太子仁厚的心思,这也是代王之所以在彭泽遇刺的原因。若非裴熙揭穿了圣人为太子延请的大儒为博名声,全无劝谏太子的心,只为踩着太子上位的沽名钓誉之举,暂时挽回了太子的面子和名声,代王回京只会更早,如何会再拖三年?

观魏王行事就能看得出来,此人心思深沉至极,手段狠得令人发指,又刻薄多疑,常青这样忠心耿耿的死士,魏王尚且不信,遑论旁人?再说了,***年前,魏王的势力也没大到今日的程度,派人刺杀长兄只是他的第一步,如何将此事做得完美无缺,才是魏王该考虑的。

“常青身为血影统领,尚有许多事情不知,事关代王,魏王岂会让区区一个棋子知晓全部的计划?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是这样布局的。”秦琬沾了沾茶水,轻轻在桌上画了几笔,“首先,他派人去刺杀阿耶,想让皇长子不复存在。不过呢,在这一点上,他犯了第一个错误——他特意让暗卫们拖了几天,等到旭之接任彭泽县长一职的那一晚动手。毫无疑问,他想在害死阿耶的同时,陷旭之于万劫不复。由此可见,踩着怀献太子上位的东宫辅臣之中,想必有一个是他的人。”

“文人多半重视名利,即便是大儒也逃不脱沽名钓誉的怪圈,他只要让此人拼命地骂怀献太子,在清流中赢得一片赞誉,旁人看着眼红,自会有学有样。而他呢,先做穆皇后忠心耿耿的狗,借着帮扶怀献太子的机会,得了亲王爵,被阿耶重用。又不想一直这样,便和怀献太子‘政见冲突’,瞧不惯怀献太子的‘飞扬跋扈’,与之拆伙。如此一来,怀献太子的名声越差,魏王的名声就会越好。裴熙点出这一计谋,非但废掉了魏王在清流中好不容易安插的钉子,还让圣人疑心上了他。若非怀献太子咄咄相逼,圣人有些看不下去,觉得幼子骄纵,欺凌长兄,反倒松懈了一些,魏王只怕难逃一劫。”

玉迟已经将事情想了个明白,陈妙凝神听着,唯独常青,从未有人这样入情入理地给他分析过一件事情的始末,不觉听呆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秦琬见常青狼狈的情状,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当然,他也做好了刺杀失败的准备,旭之何等人物,自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魏王所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封锁消息,不让刺杀一事被圣人得知,因为他主要对付得还是太子,圣人若是知晓了代王被刺一事,立刻会意识到太子被一条毒蛇给盯上,而非简单地被兄弟所敌视。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后此事暴露,圣人会命人彻查东宫的原因,可惜…”怀献太子已死,说什么都晚了。

当然了,以裴熙的本领,还有洛阳裴氏的权势,想要将消息传出去其实也挺简单的。但裴熙对祖父有些心结,不愿将未来交托在别人手中,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一方面。

秦琬与裴熙交好,自不会说裴熙的不是:“魏王一心谋求九五至尊的位置,自不愿为他人做嫁衣。若是他好容易斗倒了太子,又来了一个皇长子,岂不冤枉?正因为如此,他做了第二手准备,想将阿耶往歪路上引,比如让阿耶信道,比如他主修建代王府,故意弄出很多池子,配合外头沸沸扬扬的命格之说。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棋子,那就是孙道长。”

“孙道长混迹江湖多年,早就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又生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样貌,还有些歪理邪说。若我估计不错,孙道长的子嗣应该很单薄,也遭遇了一些不幸,儿女怕是不在了,十有八九*只留下一个孙子或者孙女,以此人相胁,不怕孙道长不臣服。”

“仅凭孙道长,还是不够。”

“阿耶阿娘流放多年,早如惊弓之鸟,即便在千里之遥,也无任何怨怼之语。魏王并不能保证阿耶一定会接纳孙道长。不过呢,他早早就布下另一招,非但能消除阿耶阿娘的戒心,还能将刺杀一事栽赃给赵王。”

说到这里,秦琬无奈地看着陈妙,不知该说什么好。陈妙声音嘶哑,想要流泪,眼眶早已干涸:“一个孤零零的老道长当然惹人怀疑,若是一个侠骨仁心,救了几个被陷害入风尘的半大小子,即便过着遮遮掩掩,颠沛流离的日子,也没责怪他们,反将之视若子孙的老者,却会让人敬佩、同情。代王殿下只要稍作询问,便能知道谁害了我们——江南沈家,哈,好一个江南沈家!世人皆道赵王的母家江南沈不过一介低贱盐商,靠女人的裙带才挤入豪门一列,仗着赵王,沈家在江南作威作福,张扬跋扈,乡绅庶族一旦得罪了他们,便有倾覆之灾,我们家就是榜样!”

说到最后,声嘶力竭,状若癫狂。

好计策,魏王,当真好计策啊!

怀献太子一死,代王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代王若是死在了江南,此事又与赵王脱不了关系…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排在魏王前头的五个兄长已经死了三个,代王出事,赵王下狱,可不就轮到他了么?即便孙道长暴露了也没关系,一般人都不会沾惹与皇族有关的麻烦,孙道长反其道而行之,欲盖弥彰,只会让人更疑心赵王。

陈妙毫不怀疑秦琬的猜测,自打听了玉迟的故事后,他就明白,魏王绝对会这样做——南宫家虽是商贾,到底家财万贯,在郡县中很有些名望,与各方达官贵人都是交好的。这样的家族,魏王尚因“不确定后台”,说灭就灭,更不要说只是在一县之地薄有声名,耕读传家的陈家和周家了。

牺牲区区两个庶族之家,换来代王对孙道长的信任,进而引诱代王修道,放弃九五至尊的高位,顺带坑一把赵王,这笔买卖,谁不乐意做?

惨死的父母兄姊,沦落青楼的堂姐们,被卖到戏班子里的他们,还有隔壁周家温柔的人…死了,死了,他们全都死了!陈、周两家数百口人,真正活下来的,只有六人而已。

就连这六个人,也是病的病,痛的痛,好比他,看上去光鲜亮丽,没有哪处不妥,却因那两年花样百出的“教育”,基本上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力。魏王!魏王!好一个不放过任何机会的魏王!

秦琬什么话也没说,她明白,这等全族被灭的仇恨,并非只言片语就能安慰的。

和玉迟相比,陈妙的感触更深一些,毕竟前者只是听闻这个消息,后者可是亲眼见到了家族如何覆灭,族人与姻亲又是怎样饱受折磨的,甚至他自己也…

想到这里,秦琬叹了一声,无奈道:“魏王对自己看得颇为清楚,行事故意不加避讳,落下‘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的名头,将自己的立场摆在了‘王爷’上,这才是圣人没猜疑他是幕后主谋的原因。咱们虽知他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十年前去江南查案,明着倒是被追杀,暗地里…什么肃清吏治,说是排除异己还差不多。但无可否认,他的做派骗到了极多人,甚至蒙蔽了圣人的眼睛。若让他登上帝位,咱们哪怕活着,也是当狗而不是当人,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第二百零六章 虚伪假面

秦琬感慨万千,玉迟又何尝不是?

这几年来,他虽对魏王咬牙切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毁灭对方,却未曾真正了解过魏王的品行,还当是南宫家有人漏了底,至宝动人心。直到听了常青的描述,才觉魏王人品卑劣败坏之至——穆皇后对魏王虽无甚情分,到底没薄待过钟婕妤、魏王和乐平公主三人。为了怀献太子,穆皇后一力扶植魏王,希望他给怀献太子做臂助。

此事虽是穆皇后提出的,魏王若是不应,穆皇后还能逼他不成?明明从穆皇后那儿捞够了好处,名正言顺地入了朝堂不说,爵位也从郡王晋为亲王,不再是空有荣耀却无实权的光头皇子。凭良心说,穆皇后给他的,远比他能回报的要多。即便如此,他照样对怀献太子暗下杀手,踩着对方往上爬。

恩将仇报的人虽不少,像魏王这样明里欣然接受对方互利互惠的条件甚至好意,暗地里却想方设法置对方于死地,睚眦必报到丧心病狂程度的人却真不多见。难怪怀献太子对魏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前的玉迟还当怀献太子脾气不好,欺凌兄长。如今想想,以怀献太子的骄傲,察觉到魏王踩着自己的恶名名声提升他的清名,岂能不气?

“南宫家让魏王得到了天大的好处,阿耶在旭之建议下的种种言行,从表面上看,无疑让魏王‘心想事成’。”秦琬神色淡淡,语带讥讽,“魏王不知他的妙计一早就被旭之看破,代王府不过顺势而为,以防暗中盯着王府的毒蛇再出什么防不慎防的招数。在魏王看来,他的做法都是正确的,哪怕冒险了一些,繁复了一些,最终也得到了他预想中的好结果,竟没出半点差错。尝到了甜头后,他的手段只会更毒,计谋也更繁复,动辄一环扣一环,将许多人给卷进去。”

玉迟明白秦琬的用意,微微一笑:“计谋一道,越简单越好,太过复杂,只会出乱子。”毕竟,执行计划的是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有些为自己考虑的多一些,提早或延误了时机;有些则自作聪明,擅自修改主子的计划。像常青这样不闻不问,埋头做事,公理良心都不怎么顾及的人太少,好容易寻到一个,还被魏王生生逼走了。

渐渐冷静下来的陈妙满脸厌恶,极不屑地说:“枉我昔日还觉得,苏家子弟虽然不堪,魏嗣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魏王却有几分皇室风范。如今一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钟婕妤、魏王、魏嗣王,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名声最好的魏王为最。若他十年前真将查到的证据悉数交出,又怎能让江南沈家的姻亲为他所用?被追杀?哼!只怕是合演的一出戏吧!肃清吏治是假,排除异己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常青本想为故主辩解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他的存在就是魏王徇私枉法的最好证明——血影的死士,倒有大半是被魏王偷天换日救下的刑部死囚和重犯,这些人又多半是被贪官所害,或者得罪了权贵,才被投入大狱,对达官显贵有种天生的憎恶。魏王让他们去做刺探甚至暗杀的恶事,由于对象是自己厌恶的群体,又摆明了证据证明对方是为富不仁的贪官,竟没几个人反感,反倒对魏王崇拜得不得了。

如今想想,哪家没些肮脏事,不出几个败坏家风的亲戚或者奴才呢?即便是伤天害理的恶人,律法中也只诛一人,将他的家眷亲族贬做奴隶,此事便算揭过了。虽说为奴为婢,日子肯定不好,到底留了一条命,哪用得着满门屠灭,妇孺都不放过呢?更别说陈、周两家了,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清清白白的耕读之家就这么毁于一旦,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沦落风尘,受尽折磨。

常青正在发愣,忽听秦琬唤道:“常青,我有一事相求。”

她的态度太过郑重,常青有些受不来,忙道:“您说!您说!”

“洛阳裴氏对魏王的态度,只怕是嫡支交好,庶支投靠。”秦琬轻叹一声,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清愁,“洛阳裴氏在世家勋贵中的地位一项特殊,裴氏家主虽然只是个侯爷,可…鲁王之所以能与魏王抗衡,不外乎鲁王在勋贵和士林颇有人望,如今局势初定,已有许多人倒向魏王,若是裴家拿定了主意,事情就不大妙了。偏偏裴家一贯是跟着圣人走的,圣人的意思又表现得很是明显…魏王虽轻视我,却不会瞧不起旭之,我想送一封有暗语的信给旭之,不知你能否帮忙?”

洛阳裴氏作为第一个投靠大夏的膏粱之姓,历代的家主又多是有为之辈,皆受大夏皇帝的重用,这一家族在大夏的地位也就变得极为特殊。毫不夸张地说,若是洛阳裴氏摆明旗帜魏王,长安少说有三成,洛阳则有七成的世家会倒向魏王。即便没明着归顺,也会不自觉地偏向,因为他们相信洛阳裴氏掌舵人的判断。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风风雨雨,洛阳裴氏都一路荣华地走了过来。这个令人又羡又恨的家族的历代家主,或许会在小事上失误,却没有在大事上栽过跟头。

从来没有。

常青掂量了一阵,确定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且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琬见他应得如此爽快,便将他的性子和在血影中的人缘摸清了七八成,神色更加柔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魏王叔,侄女真得感谢你的多疑,若不是你连做事如此绝情,又多疑到连最忠心的属下都容不下,侄女怕是一直得在苏家待着,寻找对付你的契机,哪能这么容易就称心如意?不知你清不清楚,你的血影统领常青,即便在“血影”之中,也颇有威望呢?想必是不清楚的吧?

说实话,秦琬提的要求略有些过分,毕竟长安和洛阳相隔千里,想平安送达一封信本就艰难,更别说是通过暗卫的手。更别说送信和收信的双方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裴熙,一个是代王嫡女海陵县主,那就更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见常青答应得爽快,秦琬便明白,常青肯定救过很多次血影的暗卫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又冲在第一线,让暗卫们既感激又敬仰。

凡事有因必有果,魏王靠“救命之恩”和“义气”来笼络暗卫,就不能怪这些暗卫们过于重视“忠、义”二字,魏王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常青也是啊!他们未必会背叛魏王,但出于义气和敬慕,他们也愿意为了常青,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瞒着魏王。

这些小事看似无关紧要,若是用得好了,足以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即便是魏王,也不例外!

常青认定秦琬的信必定很急着送出,奈何他身份受限,不好明目张胆,纵竭尽所能,这封信也用了月余才到洛阳。

此时的洛阳裴氏,与一两个月前相比,又是另一重天地。

莫要看裴礼对嫡次子一口一个“孽畜”,总是被裴熙气得七窍生烟,事实上,有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儿子,他心里头得意的很。若不是知晓次子的非凡能力,他如何会隔三差五,耳提面命,勒令裴熙不得与亲生的兄长争夺洛阳裴氏的继承权?

说来也好笑,即便裴熙屡次表明自己绝对不争上宛侯之位,甚至将唯一的儿子过继给长兄以证明决心,他嫡亲的兄长裴阳和嫂子甄氏仍旧不放心,敲打弟媳罗氏,努力养熟侄儿,想要生个嫡子。自打裴熙回来后,这两人看似体贴周到,暗地里给裴熙找麻烦简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罗太夫人因罗家之事糊涂的那段时间,这对夫妻没少煽风点火,在罗太夫人面前给裴熙上眼药。罗太夫人和裴熙祖孙俩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裴熙如何“忤逆”,甚至在裴晋干脆利落地弄死了罗太夫人之后,这两人还有些闹不清楚情状,字里行间都是裴熙气死了罗太夫人,力求将裴熙的名声搞臭,仿佛这样一来,裴熙再怎么想做裴家家主也做不成了似的。

他们若是一直上蹿下跳,卖力表现,这出戏虽然拙劣,裴熙也未必没有看下去的兴趣。偏偏在裴熙为帮助秦琬,与裴晋长谈一番,证明了自身的绝对能力,次日便搬到了洛阳裴氏中庭的东院,正式插手洛阳裴氏核心内务,掌握了洛阳裴氏部分力量,比先前不知逾矩多少倍,惹得外人猜测洛阳裴氏的继承人是否更迭的时候。这对夫妻反而偃旗息鼓,小心翼翼,没像从前一样闹腾。前倨后恭,欺软怕硬,这样的人,只因比他早出生几年,就让他被打压,被逼着忍让了这么多年…一想到这里,裴熙眼中便染上了点点冷意,似讥诮,又好似自嘲。他厌恶他体内流淌的,属于洛阳裴氏的血,因为这个家族本就是冷酷而自私的象征。但与罗家的愚蠢、自大和目光短浅相比,他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自以为是,更没有那么蠢。

作者有话要说:裴熙大哥的名字我不记得前面有没有起了,望天…

第二百零七章 冷酷薄情

敛起眉宇间的那一抹冷意,裴熙走到书桌前,漫不经心地取过一叠拜帖,很随意地翻看。

这些拜帖,无不来自声名赫赫,至少传承了几百年,出过十位以上三公九卿的世家大族。那些荣耀一两代的中等世家,凭军功崛起的勋贵,家财万贯的商人,自命清高的大儒,他们的拜帖没有资格出现在洛阳裴氏最核心的一间书房,顶多只能被堆在侧院的屋子里,由裴晋的心腹幕僚们一道审核,选有用的汇报给洛阳裴氏的主人。

裴晋的庶子裴义一度与父亲的幕僚们一起筛选拜帖,这份待遇已让嫡兄裴礼愤恨不已,现如今,裴熙却越过了这一层,直接代祖父裴晋处理起洛阳裴氏的核心事务,而他的嫡出兄长裴阳,却连这几间屋子的边都捞不到。

想到祖父不遗余力的“栽培”,还未散去的讥诮又挂上唇角,裴熙的举止越发散漫,刚想把拜帖往桌上一抛,翻到最后一页,倏地停住。

他的视线凝在拜帖末端的一方印上,眼底的冰霜尽去,化作清浅的笑意。只见他快步走到书柜旁,拉了拉角落里垂着的绳索,不消多时,伴当裴显便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便听裴熙吩咐:“将林家和乔家送的字画拿过来让我看看。”

裴显先是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

姓林姓乔的世家很多,能被裴熙用这么理所当然口气说出来的,也只有扶风和冯翊的那两家了。

只不过,郎君与这两家并无甚关系,对方这几年也不是没想过凭代王、陈留郡主的情分与洛阳裴氏攀一攀交情,郎君也没表现得多热络啊!怎么今日…裴显琢磨不透,也就不去再想,毕竟他的主子随性而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裴显将几卷孤本,几幅画陈于桌上,又恭敬退下。裴熙看也不看孤本,取过画卷,右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三下五除二就将画轴拨开,见里头没东西,又拿第二卷。

拆到第五个画轴的时候,裴熙终于有所收获——他从空心的画轴中取出一张薄绢,将上头所写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冷冷一笑,不屑道:“还当是鲁王那个伪君子,没想到竟是魏王,也罢,是魏王的话,可就简单多了。”

魏王自以为连环毒计天衣无缝,还当裴熙虽盛名在外,也不过如此,保住代王的命就算极限,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至少不能及时出现在圣人面前。怎能想到裴熙八年前就看穿了这桩阴谋,来了个将计就计?至于为什么他明白有人在害怀献太子却半字不提?笑话,圣人将怀献太子当宝,与他裴熙又有什么关系?圣人被蒙蔽了双眼,怀献太子自寻死路,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为何要插上一脚?

阴谋的主使为魏王,这是好事,多好的事情啊!魏王隐匿于暗处,专使些小人伎俩,还都顺风顺水地过来了。久而久之,他就会习惯什么事都用手段来解决,而非堂堂正正地与人对上,也就摆脱不了他身上的那股小家子气。他刻薄而多疑,不相信任何人,连誓死效忠他的暗卫统领都被他逼走。他厌恶高门勋贵,重用那些没有后台根基,必须依附他的高门庶子或者寒门子弟。他若是落了难,这些人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用利益维系的联盟,看似牢固,实则脆弱得很,只要寻到契机,轻轻一推…思及此处,裴熙的神色又冷了下来。

秦琬的密信,通过常青传达,走得却是扶风乔氏的路子。

代王的庶三女秦绮所嫁的乔睿,恰是乔氏这一代家族的嫡子,亦是独子。

当年的林宣、乔睿二人进京赶考,前程早定,意气风发。奈何林宣被申国公高衡从中作梗,听闻亲人噩耗,神思不属,殿试上发挥失常,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若非他先头几场考试均拔得头筹,又是陈留郡主内定的女婿,圣人也不会让他做探花。饶是如此,守孝三年再娶高盈的林宣,比起仕途平步青云的乔睿,到底慢了不止一筹。

乔睿压过劲敌,又退了自己不想要的婚事,娶到倾慕的人,代王虽冷待他,不将他当女婿看,到底没打压他,在外人眼里,他还是代王的女婿,凡事都容几分,故他也能称得上春风得意。

裴熙之前虽觉得乔睿窜得太快,想到乔、林二家的特殊背景,明白这二人皆是千金买骨中的“马骨”,便没怎么在意。若非今儿这封密信的渠道,他竟不知晓,乔睿已在暗中投了魏王。

也对,那位连亲姐姐的未婚夫婿都敢抢,置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姐于难堪境地的福安乡君,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甘愿得罪代王也要娶她的乔睿,看似“聪明”,也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打小被捧着,无人违逆堆出来的骄傲,在相对的权势面前还能自欺欺人一把,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却不堪一击。譬如乔睿,譬如…怀献太子。

想到这里,裴熙捏紧了手上的薄绢,半晌后,又摇了摇头,点起烛火,将之烧了个一干二净,旋即推开书房大门,去寻祖父裴晋。

堪堪从书房出来,还没走上一炷香的时间,裴熙就停住脚步,他看着眼前云鬓雾鬟,姿容秀丽,举止端庄的女子,眼角眉梢写满不耐:“你若无事,大可给太夫人多抄几卷经书,也不枉她疼你一场。”

罗氏虽明白裴熙的冷酷绝情,奈何一瞧见他的容仪风华,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心里便存了些念想。如今见裴熙这般不给她留情面,话一出口就绝了他的后路,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俏丽的脸上不带半点血色,更莫要说维持雍容仪态。

裴熙懒得与罗氏多说什么,径自往前走,半分怜惜都吝啬给予。

她不是最喜欢拿罗太夫人来压他,逼着他和她亲近,抢着抚养已经过继出去的儿子,与长嫂甄氏抢管家权抢得不亦乐乎么?既然如此,罗太夫人去了,作为罗太夫人最疼的侄孙女,她应当悲痛欲绝,恨不得与姑祖母同去才是,怎么有心思同他亲近?

人呐,最怕认不清自己的位置,洛阳裴氏嫡系子弟的婚姻,从来都是政治交易。嫁进来的女子,家族得了足够的好处,她们自己也得了尊荣体面,莫说更高一等的吃穿用度,就是走出去也抬头挺胸,到哪儿都是座上宾。再求更多?没了,至少对裴***说,没了。

他愿意给的东西,他全都给了,他不愿意给的,一分也没有。宠爱也好,孩子也罢,全得建立在他乐意的基础上。惹他不高兴了,什么香火无继,晚年凄凉,对他来说都是耳边风。裴旭之还没有沦落到养儿防老的份上,就像他的祖父裴晋一样。

发现自己又想到了祖父,裴熙皱了皱眉,却听罗氏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惦记着她又有什么用?为她守身又如何?她嫁人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她还没说完,就见裴熙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不似在看活物,语调却轻松得很,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笑意:“这当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说罢,拂袖而去。

罗氏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不辩解,也没暴怒,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她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啊!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用得着用一生来偿还么?八年的光阴就这样荒废,她已经二十五岁,再不生一个孩儿,此生就真的没半点指望了!

不,不是的,她还有个儿子,虽然被过继出去了,可骨肉之亲无法割舍,再说了,这裴家,这裴家未来的主子,还不知道是谁呢!

没错,就是这样。

裴晋见到裴熙,第一句话便是:“你可考虑好了?”

裴熙毫不怀疑祖父对家宅的掌控力度,闻言便冷笑道:“您若有心,就不该让罗太夫人抚养他,闹成现在这样,过继不像过继,亲生不像亲生。”

听得裴熙此语,裴晋微微挑眉:“你倒是狠得下心肠。”谈起就见过几面,如今已有八岁的亲生儿子,口气竟和个陌生人似的。当然了,他也明白,裴熙的确不该对亲儿子太过亲近,否则还过继什么呢?干脆让裴阳没了,裴熙承爵,不就行了?就像裴熙也明白,罗太夫人虽然自私又癫狂,到底还算有些手腕,想要保住这个小小的婴孩,放在她的房里才最安全一般。

见裴熙并不答话,裴晋不以为忤,只道:“你的做法是对的,但——”他顿了一顿,才连连摇头,不住叹息,“那孩子不像你,他太愚钝了。”

“三岁看老的俗语,您倒是记得很牢嘛!”裴晋并不理会孙儿的讽刺,他的神色郑重之极,与裴熙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洛阳裴氏代代显赫,早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皇室可以出守成之君,洛阳裴氏却不能有资质平庸的家主。一旦露出点苗头,咱们就会被嗅到气息的豺狼虎豹分食,啃得一干二净。”这也是他为何同意嫡长孙年纪轻轻就过继裴熙之子,而不是继续苦等的原因,本想着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孩子的资质绝对差不到那里去,没想到…知晓裴熙对罗氏厌恶的裴晋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便道:“江南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