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见他这样痛快,瞧了一眼思摩,右贤王知他顾忌,便道:“他是可信之人。”

“即使这样,鄙人便直说了。”灰衣人单刀直入,“咱们主子只要两样东西!突厥的战马,还有,熟悉这些战马,懂得侍弄的奴隶!”

这个答案早在右贤王意料之中。

若不是胸怀大志,这样的身家在哪都能过得舒舒服服,为什么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与他们贸易?

中原不缺铁器也不缺工匠,更不缺骁勇善战之士,唯独战马,哪怕陇右、燕云、川蜀皆产马匹,战马仍旧供不应求。且不提那些纨绔子弟,单说大夏的武将们,为了一匹好马一掷千金,因赠马之恩出生入死,也是极为寻常的。

得了战马,又有会饲养它们的马倌,只要三千,哦,不,一千匹,加以训练,配上重铠,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思摩想得更深些,若是旁的势力想要造反,单养骑兵是没用的。毕竟大夏国泰民安,兵力强盛,别说千人轻骑,百人重骑,哪怕是万人铁骑,也只能让朝廷伤一伤元气,能否动摇大夏根本都未可知。只有一种人才会想着拿几百一千骑兵孤注一掷,胜则君临天下,败则尸骨无存。

大夏皇帝防着西突厥,他的儿子为了争抢那张椅子,不遗余力地拆他的台,他知道么?

想到这里,思摩轻轻笑了起来。

处在权力巅峰的人呐,大半不都是这样的么?自己没当上皇帝的时候,管什么国家,管什么民族,更不会讲大义放在心上。为了壮大自己,不惜资助外敌,对内更不消说,也不知许了多少好处出去。等到他们自己当了皇帝,却开始看不惯这些事情,便要动手处置触犯了自己切身利益的人。至于怎么罚,那就因人而异了,自己的儿子犯了事,罚得总比别人轻些。若不是仗着这层关系,对方敢这样和他们谈条件?

他很清楚右贤王瞻前顾后的性子,果然,巨大的惊喜过后,想明白整件事的右贤王便开始顾虑起来。

柔然虽是突厥与大夏联手破之,真要细究起来,突厥只是带领诸多从属部落作乱,动荡了柔然的后方,让大举入侵中原的柔然腹背受敌方一败涂地罢了。若非草原辽阔,汉人水土不服,大夏怎会让突厥占了便宜?即便如此,他们也嫁了个大义公主来,蓄意挑拨离间,导致突厥还未一统草原十载就生生分裂成了东西两部。右贤王打小就见识到了大夏的强盛,对汉家文化又一向是仰慕的,明知对方背后的主子很可能是哪位皇子,哪敢轻易涉及大夏储位之争?

再说了,他只是个臣子,并不是可汗。虽说身后的部落在突厥中也是排名前三的大部落,却也不是非他做族长不可。真要出了什么事,思摩逃不过,他这个“外人”就更逃不脱了。

明白右贤王有些为难,却又死要面子,思摩瞧也不瞧灰衣人一眼,便道:“这么大的事,我们也不好做主,还得回去合计合计。”

灰衣人听了,也不恼怒,只道:“两位大可仔细想想,鄙人再过几日与二位联系。”

“几天?不成?我们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思摩傲然道,“六天后吧!再过三日便是朝见,我们总要见过大夏皇帝,才好下决定。”

听他这样说,灰衣人暗道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转念一想,大夏也多有世家勋贵子弟跑去做侍卫捞资历的,突厥照葫芦画瓢也不稀奇。听说突厥本就是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部落联合起来的,所谓的可汗也只是各部落共同推选的首领,大概与中原前朝世家鼎盛时期一样?世家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放到突厥怕是也差不多,否则外姓人怎么能做王爷呢?此人怕是在家里发号施令惯了,也不想想他到了那儿,又算老几。

存了这等想法,灰衣人便对思摩有些不以为然,面上却依旧恭敬:“行,六天后,鄙人恭候二位。”

右贤王颇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见灰衣人答应得这样爽快,又有些懊恼,待他们回来之后,才忍不住说:“若是他们找了别人…”

“应该不会吧?”思摩浑不在意地说,“又不是真做买卖,这家不行还有下家,哪怕真做成了,东西怎么运也是一桩麻烦事。还是先看看大夏皇帝吧,那些传闻都做不得准,若大夏皇帝一心与咱们交好,没必要冒这等风险不是?”

这段话算是说到右贤王心坎上去了,突厥再怎么缺钱缺粮,也不会断了他们这些贵族的,他们还是照样享乐。仕途固然重要,性命却更加要紧,仅此而已。

第二百五十章 石破天惊

甘露殿一片沉寂,圣人捏着密折的右手已是青筋暴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忍不住,将密折狠狠往地上一摔,气得不住打颤:“这就是朕的好儿子,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啊!”

哪怕早就猜到几个儿子里总有不安分的,真听到对方主动找异族谈判的消息,圣人还是气得不轻,甚至隐隐有些后怕——丽竟门的人再怎么盯梢,也不会时时刻刻去盯着一个侍卫,若不是裴熙发现了思摩的身份,在圣人的吩咐下,丽竟门的探子重点盯着思摩,怎会发现此事?

匡敏知圣人年事已高,身体渐差,唯恐圣人气坏了身子,忙道:“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时候发现了,岂不比隔几年再查出来要来得好?”

“你呀,专会往好的方向想。”短暂的愤怒过后,圣人已冷静了下来,“朕非但不会现在查,还会帮他们一二。朕倒要看看,他能买通多少人!”

匡敏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什么。

圣人这模样,漫长的几十年里,他也就看过五次。一次是为了收复江南,一次是为了废太子,一次是对付柔然,一次是为了梁王,还有便是现在了。前头四次,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生出这般孽子,圣人也觉得憋屈,想到已经故去的几个龙章凤姿的儿子,又是一阵唏嘘。

人就是这样,即便活着的时候千般不是,死后也光记得他的好了,何况齐王、梁王本就挑不出多少毛病呢?

一想到梁王和齐王,圣人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最让自己省心又最让自己担心的儿子,随口问:“恪儿呢?这些日子没人能烦到他吧?”

匡敏起先没想明白秦琬为何撕开伤疤,将邓凝、苏彧、纪清露和秦宵四人之事告诉他,这些日子慢慢琢磨,也渐渐回过味来。

他对秦琬的野心虽有些震惊,却没太大反感——后宫之中汲汲于权力的女人比比皆是,从妃嫔到女官,看重权力的太多太多,秦琬有青云之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再说了,她既能查清魏王藏得这么深的事情,可见手段非凡,匡敏既觉魏王虽需靠着自己,骨子里却深恨堂堂皇子却要对一宦官低头,如何不考虑以后?

自身安危,匡敏看得倒不是很重,他本就打算给圣人殉了。若是圣人留了话,让他好好活着,他就收拾包袱给圣人守灵去。

匡敏何尝不希望国家能好好的?但魏王这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派,匡敏实在看不上。圣人为国家考虑得多,匡敏却为自己,为圣人考虑得多,故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就转换了立场,小心翼翼地说:“代王殿下紧闭府门,就连南郑郡公也是不见的,这些天也就见了福安乡君一人。”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到底是代王殿下的女儿,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见,即便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

圣人也知秦绮和乔睿之事,当年闹出这一桩的时候,代王险些想夺了秦绮的封号。虽说那时圣人觉得代王反应过激了些,有失宽容,此时却又有不同的看法,当下便冷哼一声,怒道:“一个两个都是来讨债的!”

匡敏一听,便知圣人当秦绮被谁走了门路,贪对方送上的厚礼,打算说服父亲见一见外国使团。

代王的庶子庶女被妾室抚养了十年,沈淮虽为他们延请了名师,但好些人都不敢来,即便来了也不敢真管束他们啊!这样长大的孩子,眼皮子浅也无可厚非,哪里比得上虽生活困窘,却养在代王夫妇身边的秦琬?

秦琬虽没求匡敏做什么,匡敏却卯足了劲要坑魏王,顺带帮扶着代王,若能捧代王上位自是最好不过。想也知道,以代王的宽容,无论自己求着殉了圣人还是守皇陵,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为梁王、卫王兄弟翻案也不是不可能。

匡敏深恨穆家,对怀献太子也有些不喜,自如圣人一般,把已逝的梁王往好里想,竟没哪点不好的,恨不得立刻为梁王正名,也好打一打穆家的脸。故他掂量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代王殿下被气得不轻,县主却觉得有些不妥。”

圣人扬了扬眉,匡敏见状,明白这是让自己继续说,便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深谙圣人的心理,专提代王是如何不想见这个女儿,秦绮又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秦琬为父分忧,却与庶出的姐姐发生争执,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说:“县主心善,一直在劝代王殿下,说乡君不是有心的,怕是中了奸人算计,也确实清出来一些…”说到这里,他闭了嘴,不再多说。

圣人怕不通庶务的大儿子被人卖了都帮人数钱,在他府中放了不少人,代王本就无甚可用之人,查钉子的事情,小半是沈曼带过来的陪嫁负责,大半还得落到圣人精挑细选才派过去的人身上。故对大儿子的动向,圣人查都不用查,问问匡敏,再招旁人问问便是。再说了,府中出了细作这等大事,瞒也是瞒不住的,匡敏怎敢欺瞒?

想到自己其余儿子的德性,圣人面沉似水,半晌后,竟轻轻地笑了起来:“宣张敏、邓疆、徐密、钱明、张榕、徐密,并江柏、卫拓觐见。”

说罢,圣人想了想,又道:“请洛阳令裴晋入宫,郑国公年事已高,暂不惊动,你派人将穆鑫喊来。”

匡敏领命而去,立刻让随侍圣人,有头有脸的内侍们去各家通知。宰相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到了甘露殿,见同僚也在,便将心沉了沉。

圣人已然恢复了平静,瞧不出喜怒,见国之重臣们都已到达,便道:“如今各国使者齐聚,朕也不欲让他们笑话了去。储位未立,国家不稳,你们可有异议?”

他骤然抛出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即便是久经风浪的几位宰相和勋贵,也有些惊讶。

短暂的沉寂后,郑国公世子穆鑫率先道:“陛下圣明!储位稳固,则四夷敬畏,四夷敬畏,则四境太平!”

邓疆见状,忙道:“陛下圣明!”他虽对下属乃至同僚霸道狠戾,在圣人面前却一直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若不是前头有首辅和洛阳令压着,他怎会不第一个跳出来迎逢拍马,以表忠心?

有这两位冒头,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愤愤赞颂圣人圣明。

圣人早猜到会是这等情况,见他们表态完毕,这才不动声色地说:“本朝延续古礼,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众人。

卫拓、裴晋、江柏等人已品出不对,不敢贸然接话。

卫拓的年纪、资历本就最轻,心安理得地站在最后,梳理思绪;江柏知邓疆视自己如仇雠,明白稍有不慎冒头就会对向自己,现在又没担任宰辅,也就趁着这一丝空隙,飞快思考;裴晋早已打好腹稿,却因裴熙之故,绝不冒尖。

被人称为“小张宰相”的张榕与裴家沾亲带故,他虽没弄明白裴家的用意,却知裴家最有前途的裴熙与代王关系极亲,张榕又是御史大夫出身。旁人为了逢迎圣人和魏王,可以提魏王做太子一事,他却不能,还不如借此机会向代王卖个好,故他毅然道:“既是祖宗规矩,自没有破除的道理!皇长子仁德宽厚,当为太子!”

邓疆一听,当真是七窍生烟。

他的嫡长孙女就是魏嗣王妃,自然希望魏王登基,只是没料到圣人会这样明着问他们,正在想该怎么回答,张榕就跳了出来,还这样义正言辞…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难不成说代王不好?这话一旦传出去,张榕就该是天大的清官、忠臣,自己就该是话本子里做丑角的奸臣了!

天下人的抨击固然不要紧,圣人的心意才是第一的,自己虽要捧魏王上位,也不能抨击代王,失了圣心啊!

真要说起来,邓疆做官和做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若不是有个知晓“未来”的邓凝敲边鼓,他也不至于熬过几次险之又险的政治角逐,入了圣人的眼,虽说只是起个制衡的作用,到底也当了宰相不是。真到这种关头,既不能和幕僚商议,也不能一味谄媚逢迎,他便露出几分不足和窘迫来,全无针对同僚时的志得意满,咄咄逼人。

张敏不欲得罪代王,却也不敢像张榕这样要名声不要命,旗帜鲜明地支持代王,毕竟张榕还年轻,光凭这一份刚正不阿的清名就能继续做很多年官,他却老了,子孙也都在做官,实在不能恶了新帝。故他一如往常和稀泥,不疾不徐地说:“代王殿下贤明仁德,品行毋庸置疑,子嗣上却有些荒凉。”

邓疆一听,如闻纶音,忙道:“正是!代王殿下子息不丰,颇有些为难。”

圣人似他们所想的一般,没半点不悦,邓疆见了,更加坚信圣人压根不想立代王,只是拿代王起个头的心思,便听圣人缓缓道:“哦?既是如此,该立赵王?”

第二百五十一章 储君之议

圣人这么一问,最心热的邓疆都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不立代王,尚可用子嗣荒凉做借口,不立赵王又该用什么理由呢?赵王的生母出身江南,圣人应立北地女子所出的皇子为太子?哪怕谁都明白这便是不能立赵王的缘由,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啊!

沈昭容出身盐商之家,不能让区区盐商成为天子母族虽是个好理由,真要说出来,却是打圣人的脸了——盐商如此上不得台面,圣人为何还要册沈昭容为九嫔之一呢?既是酬沈昭容生子有功,那便是母以子贵,又怎能谈上得上不得台面?

当然了,真要找借口,无论如何都是找得出来的,众人之所以缄默不语,只因圣人问话的方式不太对。

代王不能做太子,那赵王呢?赵王不能做太子,那魏王呢?魏王可以?为什么?鲁王和韩王不行么?魏王若不能做太子,鲁王呢?鲁王不行,韩王呢?韩王也子嗣荒凉?谁敢说这话,韩王就敢直接在大朝会上将他打趴下。

穆鑫和邓疆敢直说代王子嗣不盛,只因代王年纪大了,又没有嫡子,几个庶子或犯了事或病着或年幼,唯一一个没大问题的也拿不出手,一旦代王登基却早早就…朝廷又会是一阵动荡。韩王虽只有一个儿子,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嗣王。他年纪又轻,说他子嗣不盛,是诅咒他不会有别的孩子了呢,还是说他活不长?

在场这么多人,圣人也没刻意遮掩的意思,谈话的内容纵不会十成十地传出去,也能透出几丝风声去。圣人若是五个儿子逐一问下来,且不说他们是不是得旗帜鲜明地站队,哪怕站了…也会把其余四个得罪死啊!

圣人见他们都不说话,挑了挑眉:“当立赵王?”

中书侍郎徐密是天子近臣,随侍圣人多年,对圣人的喜怒哀乐也有几分了解,察觉到圣人的语气有些微妙,再联想到江南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安分,他毅然下了决断:“臣斗胆,赵王殿下在女色上略有些不忌,非储君之才。”

真要说起来,赵王也是冤,他王府中的美人确实是众兄弟中的独一份,却多半是带着大笔钱财,象征着江南诸多大商贾的诚意而来的。他又一度主管太常寺,那些出身卑微,受人鄙夷的伶人,舞姬,能不卯足了劲往他身上贴?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没有强抢民女,真要说起来,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兄弟乃至臣子受用得佳丽会比他少?不过是他名声在外,到了这种时候便要吃些亏罢了。

徐密这么一表态,无疑将赵王往死里得罪,圣人微不可查地颌首,心下颇有些安慰,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那么,魏王呢?”

邓疆见张榕、张敏和徐密都没被圣人责怪,便想,张榕是按规矩来的,又清名在外,圣人早知张榕的脾性,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满都不会露出来。张敏和徐密分别否定了代王和赵王,圣人也没说什么,可见圣人本就是借此引出魏王,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立魏王为储,毕竟魏王非嫡非长,又有那么一个品行不端,下辈子都不可能做皇后的生母在,得到诸位宰相,洛阳令、以及勋贵第一的郑国公一系支持,也算有个说法。

他自以为想清楚了圣人的用意,毕竟圣人一直以来透露出来的意思,还有种种动作,无不表示圣人看好魏王,否则邓疆这般视邓凝奇货可居,将她待价而沽的性子,也不会轻易同意将邓凝配作魏嗣王妃。再说了,他的仇人多,他自己也明白,这几年地位算不得稳,他更清楚。除非魏王登基,否则换谁做皇帝,他都没有好日子过。

一想到这里,邓疆也顾不上什么颜面,反正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说法,正色道:“魏王殿下克己复礼,堪为储君之才。”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心里那个古怪啊!

魏王平素的言行,众人都看在眼里,可以称得上是严于律己,但说克己复礼,未免抬得太高了吧?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是孔圣人的主张。魏王在言行上约束的不错,但在行动和处事上却谈不上仁厚,反倒有刻薄寡恩之嫌。明明可以从轻发落的事情,他偏偏要往重里办,尤其是那些出身高门又被犯了事的官员,家人到处找门路,多少人求都求到了魏王面前了,也不求抹了这件事,只求保住对方一条命,竟也不能做到。

虽说治理吏治本就该雷厉风行,可丢官、流放和处决到底大不相同,杀鸡儆猴固然有效,也不用杀这么多吧?要知道,很多律法上模棱两可,只看负责此案的官员怎么量刑的案子,魏王一律是从严处理的,竟无一例外。

哪怕知晓魏王占了道理,也让许多人心寒,更何况…魏王肃清的吏治,未必完全出于公心。

圣人看了邓疆一眼,才问:“照你这么说,魏王的确不错,那么,鲁王呢?”

邓疆一听,冷汗就下来了。

照我这么一说?我何德何能,可以决定大夏的储君?这话要是传出去…圣人,圣人该不会是看魏王哪里不满,要拿他这个魏王姻亲开刀了吧?

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邓疆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鲁王殿下亦是德才兼备,但长幼有序…”

“既是长幼有序,为何请立魏王!”裴晋满脸怒容,竟不顾场合,呵斥邓疆,“你身为次相,理应公心为重,岂可因儿女亲事便不顾家国?”

邓疆没与裴晋接触过,因对方身份、地位、资历皆比他高上太多,即便被裴晋这样斥责,邓疆也露不出平素凶狠的模样,刚想分辨一二,裴晋又岂会给他这个机会?只见这位简在帝心的重臣望着圣人,满脸坚毅,双目全是耿耿忠心:“我大夏乃是天朝上国,威震四夷,圣人千秋,万国来朝。四境蛮夷,谁不仰慕中原衣冠?我等自当正礼仪,展胸襟,教化四夷,则大夏千秋万代,繁荣永昌!”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凛然道:“臣,洛阳令,上宛侯裴晋,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张榕也是机敏,见裴晋唱作俱佳,明白自己也逃不脱旁人的猜忌,立刻跪了下来,亦道:“臣,中书侍郎张榕,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徐密暗暗捏了一把汗,想到自己方才已得罪了赵王,以魏王的为人,即便要收拾赵王,也得顾忌几分“兄长”的名义,未必会为自己出头。代王却是皇长子,教训哪个弟弟都是名正言顺的,便决定赌一把,毅然跪了下去,附和道:“臣,中书侍郎徐密,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门下侍中钱明虽是宰相,平日却不发出半点声音,真要他拿主意,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他见徐密跪了下来,邓疆呆若木鸡,张敏没半分动作,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往后瞄,也亏得他资历轻,站得远一些,才能瞧见江柏和卫拓已经准备跪下,若不是他们身份不够,不好冒这个头…极有自知之明的钱明当机立断,也不顾惜一把老骨头,高喊:“臣,门下侍郎钱明,恳请陛下立代王为储!”

三个宰相,一个洛阳令这么一跪,即便剩下几人反对,也算成了一半,江柏和卫拓顺理成章地跪下,同样请立代王为储。

首相张敏也乖觉,他先前虽说了代王不适宜为储君,不好打自己的脸,却也跪了下来郑国公世子穆鑫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却知今天的事情透着蹊跷,也跟着跪了下来,决定回去后就好好查一查圣人为何改变了主意。

邓疆有些绷不住,却知这么多人同意的事情,自己已经挽回不了,心中惴惴之余,也随了大流。

圣人见状,满意道:“好!好!裴卿说到了朕的心里!咱们汉人可不似那些不讲礼数的蛮夷,为了争夺大位弑父弑兄,杀子杀弟。大夏本就是礼仪之邦,自当以礼为先,以仁为本。长幼有序,嫡庶有别,都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代王是朕的长子,宽仁温厚,孝敬父亲,帮扶兄弟,品行无可挑剔。”

说到此处,圣人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道:“明日诸国使者觐见,朕要在那时候宣布这个好消息!”言下之意,便是让在场的人都管住嘴巴,不能透露半丝消息了。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即便透露消息又能如何?诸王可以隐忍蛰伏,日后将第二人太子拉下马,却不能在外人面前落圣人的面子。前者只是时间、心机和手段的问题,后者却很可能万劫不复。

饶是如此,圣人也没放松的意思,待群臣退下后,只见他喜色全消,面沉似水。

他的面前已站了两个人,除匡敏之外,还有一个平日不显山露水的普通将领,圣人踱了几步,才道:“这一次,怕是要你们牺牲几个人了。”说到此处,竟有些伤怀,“朕老了,他们的心也大了,消息是捂不住的。朕要你们不惜一切弄清楚他们知晓此事后的反应,明白么?”话到最后,已是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第二百五十二章 各方反应

郑国公世子穆鑫一路上都想着方才的事情,越琢磨越不对劲,一回到郑国公府,马车刚停稳,仆从还没来得及摆好杌子,他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急忙忙往书房走,边走边吩咐随从:“立刻将叔茫请来!”

为贺圣人千秋,戴罪立功的扬州总管穆淼也回了长安,鉴于他的过失,圣人召重臣立储的时候就刻意避开了他,毕竟穆鑫知道了,穆淼还能不知道么?

穆淼来到书房,便见两鬓斑白的兄长左右踱步,坐立不安,时不时朝门外张望,一看到弟弟,立马说:“叔茫,你可算是来了!”随即,他便命所有伺候的人退下,门外守着穆家最忠心的死士,他尚要压低声音,将方才甘露殿中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听兄长这么一说,穆淼神色沉重,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大哥,你这一次犯的错当真要命!裴晋是什么人?两朝元老,二十几年的洛阳令,谁能及得上?他将话都说到那份上,不立代王便是不讲礼数,让蛮夷看了笑话,岂有不立即附议他的道理?咱们虽是皇亲国戚,却不能将自己当做皇室的正经亲戚,哪怕是正经亲戚,旁家选家主,也轮不到亲戚插手。”

穆鑫本就觉得有些不妥,听弟弟这么一说,后怕之余,多年养尊处优的性子也不由带了出来,忍不住说:“难不成代王敢打击报复咱们?”

“不是代王,是圣人!”穆淼见兄长还没抓到重点,顿觉无奈,“圣人转变了想法,欲立代王为太子,您和邓疆却与魏王一系联姻,邓疆又上蹿下跳的,竟敢公然推举魏王为太子,落在圣人眼里,圣人会怎么想?皇子、宰相和外戚已经连成了一条线,竟敢对嫡长子继承制不满,公然不将祖宗规矩、大夏体面和圣人放在眼里了!”

皇帝让你们评论他的儿子,推举一个贤德的做太子,你们还真敢说?圣人分明是有了主意,想得到大臣们的支持,才这样问。越是这时候就越要小心,宁可少做都不能出错,邓疆却…魏王和邓疆这算什么结亲啊,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仇人!

奇怪,邓疆这德行,之前是怎么避开几次惊涛骇浪,一路做到尚书左丞的?

废立之事,本就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置喙的,除非动摇国本。圣人立长子天经地义,你不第一时间附议,难道是不满?也对,你和魏王结了亲,代王上位,自然有些顾虑。

圣人再宽仁,那也是皇帝,皇帝可以私心重于公心,却看不得臣子也是这般模样,穆家若恶了圣人,岂能有好日子过?

别看穆家显赫非常,真要算起来,年轻一辈竟没几个中用的,郑国公的身子又快不行了,太医都说了,再怎么拖,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郑国公一旦故去,穆家与圣人平辈的长辈便一个也无,许多话也未必说得上,更不用说叙叙旧情,更别说三年丁忧…圣人若恶了他们,丁忧之后不给起复,朝中的好职位又一个不剩,他们能怎么办?总不能做过二品三品的大官,再去做那四五品的官吧?哪怕舍得下这个脸,也丢不起这个人!

想到事情的严重性,穆鑫也有些后怕,穆淼又道:“大哥,说句实在话,做弟弟的不怎么看好魏王。”

“怎么说?”

“许是我多心了吧?”穆淼本不欲道人是非,尤其是说一个姑娘家的长短,此时却也没办法,“听闻魏王妃身子一向不好,魏王嫡出的三个儿女都是抱到外院,由魏王亲自教养的。”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长安住得久一点的人都听过,当时还人人都夸魏王重情义,可现在再听弟弟提起…穆鑫的眉毛拧了起来,迟疑片刻,才说:“灵寿县主?”

“正是!灵寿县主的举止,可称不上君子所为啊!”

穆淼此言,穆鑫也是赞同的。

魏王嫡女灵寿县主嫁给了穆鑫的嫡长孙穆诚,同样出身高门,样貌俊美的一双儿女,本是极好的姻缘。奈何穆诚从小也是个被宠惯了主儿,年纪又轻,少了几分思量。他本有两个极为宠爱的美婢,为了给县主面子,自然是成亲之前就被打发到了庄子上。穆诚念着旧情,偷偷去看过她们一两次,这件事不知怎地就被灵寿县主知道了。

按理说,新婚燕尔,丈夫去探望旧人,灵寿县主即便不大闹一通,也不会给穆诚好脸色看才是。偏偏灵寿县主不走寻常路,贤惠得令人吃惊,竟主动提出将这两个美婢接回来。穆诚也是个不懂事的,不知拒绝,竟顺水推舟。穆家人也张扬惯了,见县主贤惠就不说什么,谁料灵寿县主打的是暗中下手的主意呢?

想归想,真要做起来,却是一败涂地了——灵寿县主固然有心计有手段,却是高门贵女,哪里比得上穆诚身边的婢女成天钻研这些,个个心机出众手腕过人?再说了,哪怕真有同等的手段,灵寿县主也不如婢女肯放下身段啊!

此事一被揭开,穆家就哗然了,奈何这事确实是他们没怎么给灵寿县主脸面,顾忌着圣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灵寿县主可是将来的嫡公主,也就将此事按下,把美婢处死,顺便收拾了闹脾气的穆诚一通,如今被穆淼这么一提,穆鑫也不住点头。

以灵寿县主的身份,哪怕打杀了那两个婢女又如何?顶多被人说几句,夫妻不和罢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的。她这样当面一套,接进来,许诺,玩得倒是顺溜,背地里却想尽办法害对方,又是分宠又是诬陷,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灵寿县主,可是魏王养大的啊!

穆鑫有些坐不住了:“这,这,难不成圣人看出了魏王…”一个心机手腕兼备,心术不正的皇帝,的确没有一个虽无政治才能却心地善良的皇帝来得好。毕竟朝中那么多能人,只要信重这些臣子,还怕国家治理不好?

不可一世的穆鑫尚这样惴惴不安,旁人又哪里会好?赵王一得到消息,便将自己最心爱的珍玩古董全砸了个粉碎,气得大骂:“徐密老匹夫,孤哪里得罪了你!活该你没有儿子,无人送终!”

赵王府长史梁嵩知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言相劝,赵王却越想越气,狠狠地捶着墙壁:“孤府中的美人虽多了些,个个都服服帖帖,哪像老八老九两个糊涂蛋,一个险些绝后,一个死了都不知道无后根本不是他的问…”

“赵王殿下!”梁嵩唬了一跳,忙道,“慎言!”

骂骂韩王也就算了,说怀献太子无后一事,若是传到圣人耳朵里,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赵王方才也是被气糊涂了,被梁嵩这么一提醒,很快就反应过来,忍不住咬牙道:“徐密老匹夫,不整死你,孤就不配做这个赵王!”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其余四家王府,代王已是惊弓之鸟,唯恐此人是来试探自己的,当即命人将他绑起来丢柴房;韩王气不打一处来,一直嘟哝着“立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做太子,哪里是扬我国威,分明是让异族看笑话”,随即便命侍卫与他演武,将侍卫打得鼻青脸肿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鲁王没绷住温文尔雅的表情,破天荒有些狰狞:“代王?圣人怎么会立代王?”难道就因嫡长,他们这些人的努力便入不了圣人的眼么?若是长幼能决定一切,圣人当年凭什么要大力栽培只是次子的梁王?难道梁王是圣人的儿子,他就不是了么?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鲁王的谋主李棋见状,怕主公失了平常心,明日端不住,忙道:“王爷无需太过担心,代王并未涉足政务,即便真…也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

被他这么一说,鲁王才渐渐缓过来。

没错,代王从来就没涉足过政务,裴晋支持又如何?裴晋已经要退下去了!裴熙再怎么厉害,也没在官场上呆多久。张榕虽是裴家姻亲,却爱惜羽毛,未必事事偏帮。自己手下有那么多的能人,难道不能将代王拉下马?怀献太子一枝独秀的时候,自己尚能争取到那么多助力,现在就不能了么?

“老七是这么说的?”圣人听着匡敏的回禀,不置可否,“老六呢?”

匡敏虽很想说几句魏王的不是,却不好歪曲事实,只得将不情愿压在心底:“魏王殿下听后,问了一句‘当真如此’?知晓确有此事后,只说‘大哥是长子,做太子天经地义,我蒙大哥恩惠甚多,愿做一贤王,为大哥扫清祸患,望大哥能全心信我。’”

圣人听罢,便有些举棋不定。

魏王在与谋主独处的时候,尚能这样大度,品行似乎过得去?至少比几个图谋害人,打算在政事上捣鬼的兄弟强多了,可瞧他平日所作所为,却不像这样光明磊落,心胸宽广的人啊!

想到这里,圣人又问了一句:“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匡敏等得就是圣人这个问题,立刻道:“魏王殿下去了近来最受宠的侍妾的院子里,第二日,这名侍妾便未能给王妃请安。”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女子堪怜

听到匡敏的回禀,圣人眉头又是一拧,面露不悦之色:“这名侍妾是什么出身?”

“回陛下,媵潘氏是魏王殿下门客之女。”匡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坑魏王的机会,“其父是治平十一年的进士潘卓,现为饶阳县令。”

饶阳县位于博陵郡,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无疑是上中下三等郡县中的上县,该地的县令也是从六品上的职官。对一个出身寒门,才登科四五年,在同科进士中排名也不算前的人来说,无异于青云直上——治平十一年是加开的恩科,治平十年的状元乔睿,探花林宣,无不出身世家,又娶了有皇室血脉的贵女,如今尚在从六品打转呢!哪怕京官比外官地位高些,林、乔二人的官位也未必有潘卓坐着的那个抢手。

圣人对自身眼力颇为自负,他对潘卓没什么印象,可见此人即便有才干也是平平,偏偏…他皱了皱眉,又问:“潘氏是何时进的府?得宠多久了?可有诞下儿女?”

匡敏早将这些事情查得详尽无比,立刻回禀道:“潘氏是五年前进的王府,颇得魏王殿下宠爱,奈何福薄,几次有孕都没留住。倒是比她更晚承宠的妾室,已有三个诞下了皇孙。”

皇室添丁进口,圣人自会知晓,他略一想便记起来:“不错,两儿一女,女孩儿没过百日便夭折了,男孩们倒是健健康康的。”

男孩没事,女孩夭折,那便不可能是魏王妃动的手脚了。这些年魏王的庶子庶女也不少,多是平安长大,夭折的少。孩子本就弱小,极难站住的,养不活也是寻常。即便是公主的儿女,也多有没活过七岁的,实在怪不到苏吟头上。

圣人听见此女是五年前进的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潘卓是在女儿得了魏王宠爱后才中的举,从此步步高升,又听见此女福薄,不能为皇家孕育子嗣,便有些厌恶:“当真胡闹!”

按圣人的想法,几个儿子争得死去活来,骤然听说长兄渔翁得利,气不过是有的。他命内侍省和丽竟门不惜一切也要查清楚儿子的反应,不过是想选出几个儿子中度量最大的那个,不愿看到自己仅剩的几个儿子仍要自相残杀罢了,便如汉景帝对栗姬那句“我百年以后,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妃子们与儿子们”一样,颇有托孤之意,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在圣人看来,魏王将无名火宣泄到后宅,虽然有恃强凌弱之嫌,却也比鲁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在朝堂上与兄长争锋,妨碍国政,或者赵王一心报复身为国之重臣的徐密,还辱骂怀献太子的好。韩王虽只说了几句酸话,到底冲动了些,又刚愎自用,不是明君气象,算来算去,还是魏王比较好。奈何圣人的眼光高,总希望继承人样样都好,又忍不住将魏王与过世的几个好儿子相比,便觉得魏王的举动未免有气量狭小之嫌,对一国之君来说,胸襟气度必不可少,岂能小家子气?

正因为如此,圣人才会问到侍妾的出身,他心里也明白,魏王对钟婕妤一直是有些心结的。倘若这个侍妾是婢女出身,或者攀上魏王的宫女、民女,早就做好了用身体换荣华的准备,魏王情绪激动之下,将对方折磨得下不来床,圣人也能理解。偏偏是魏王门客的女儿,父亲还是做官的。也就是说,魏王并不是因为心有怨气便找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来发泄,对他来说,有名分的媵和卑微的侍婢都一样。再听到这名宠妾之父升迁的速度,圣人便有些反感了。

这便是匡敏说话的技巧了,若他先说潘氏是被其父献上,以谋官职,圣人自会看轻潘氏一眼,潘卓虽会被圣人认定为营营汲汲的功利之辈,魏王却不会受多大责难——上县县令,从六品的官罢了,对许多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在掌握实权的王爷眼里,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情。那些跟随王爷久了的管事、侍卫,哪个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谋到六七品的肥差?即便在圣人心中,区区县令也无足轻重,圣人真要拔擢谁,无论是自家亲戚还是看好的才俊,皆为他们搭好了天梯,哪怕外放也至少是个郡守,哪里瞧得上县令一职呢?匡敏却偏偏先说此女是魏王门客潘卓之女,将君臣之分摆了出来,再说潘卓的履历,圣人一听,岂有高兴的道理?

这等时候,潘卓非但不落井下石,反倒为魏王说起好话来:“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潘卓既能中举,可见也有几分本事。”

他说得也是大实话,恩科三年一开,一次取中者也就寥寥几十人,至多不过百人,却几是寒门举子唯一的登天之路,除了刻苦攻读外,谁不想找点捷径?名宿大儒爱惜羽毛,不会轻易收弟子,拜座师是个好主意,可几十个中举的人里,人家凭什么提携你?

年少成名的举子毕竟少,年将弱冠尚不成亲的,已是打定了迎娶高门贵女的心思,但二十许的青年尚可以不成亲,而立之年了,怎么也得成家吧?自身婚姻没办法当做筹码,只能拿儿女亲事做买卖了。

说句不好听的,潘氏能成为魏王的媵,已是不错了。如若不然,她能怎样呢?至好也不过是嫁给潘卓的同科之子,若是潘卓不要脸面一些,将她嫁给同僚做填房也有可能。世家看不上这等寒门出身的女子,略有些脸面和势力的乡绅也争着攀附世家,家世差一些的,潘卓又未必看得上,哪有如今的风光和富贵?

圣人也知这一点,对潘氏的厌恶也就去了几分。

无论如何,联姻和被当做礼物一样送出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故他忍不住叹道:“朕并不是计较这些,而是…唉,若做了一国之君,岂能像寻常男子一样,将妾室当做玩物看待?后宫妃嫔,那可是皇子公主的母亲,若不给她们几分脸面,全凭自身好恶。不分出身高低,不管品行如何,甚至不顾人家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下一代怎么立得起来?”

虽说后宫本就以圣人的好恶为好恶,以圣人的喜怒为喜怒,到底应有几分公平在。譬如韩王,虽不讨圣人的喜欢,生母李惠妃却陪伴了圣人几十年,虽也不受宠,却仍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之一,所以韩王有底气横行霸道。虽说韩王算不得什么君子,但也没为讨圣人欢心走入邪道,这就够了。像他喜欢的邱大娘子那种,明知道韩王定了亲事,却撺掇着韩王毁了对方的清白,以为这样就能成功嫁给韩王的,圣人一万个看不上,即便脏了手也要赐死她,省得拖累儿子。

人呐,有时候要得就是这么一份底气,我不受宠爱,但我可以熬资历;我长得不漂亮,但可以展露美好的德行;我出身低微,位份也不高,但我有一儿半女…大体上正了,再邪也邪不到哪里去,顶多就出一两个奇葩,若是根子上歪了,那可就没救了。

匡敏知圣人这是归咎于魏王了,委婉道:“魏王殿下到底年轻。”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孙子都快抱上了!”一说到这里,圣人又是一阵心烦,魏嗣王的长子竟不是嫡子,自己又要处置邓疆,皇室对待魏嗣王妃邓凝就不能刻薄了去,万一她要生了儿子,又是一桩麻烦事。再仔细想想,圣人又觉得邓凝可怜,也是个几次都没能保住孩子的,自己失了曾孙尚且不悦,做母亲的没了孩子该多揪心,也就不忍说邓凝什么,感慨道,“朕还记得阿史那刚来大夏的样子,明明很不安,却要强作镇定,连哭都要偷偷蒙着被子,生怕别人发现,却不知已有人报告到了朕这里。朕想啊,她也就与馆陶差不多大的年纪,同样十七八都没夫婿,可见在家中也是娇生惯养,挑得厉害,却被战败的兄长当做礼物送来…”

“您怜惜阿史那公主,特意问她是否很擅长音律,她当您要她在群臣面前表演,难堪得险些哭了,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谁知道您是让她和南郑郡公比试呢?”匡敏竭力谈起那些轻快的事,好让圣人不那么悲伤,“阿史那公主不敢赢南郑郡公,郡公却看出她未尽全力,认为她对音乐不诚,当场就砸了琴,吓得阿史那公主脸都白了。”

想到那一幕,圣人也露出一丝追忆的微笑:“这小子本就是个痴人,当时又年轻。”说到这里,又有些伤感,“朕还记得杨家的小姑娘,与桢儿最是要好,端庄起来挑不出半点毛病,疯起来却和什么似的,当时她们才这么点大——”圣人比了比自己的腰,既怀念又有些怅然,“我和大哥的关系还没走到那一步,膝下又荒凉,便经常去东宫看侄子侄女。桢儿和她疯跑,宫女们拦都拦不住,她便一头撞到了我身上。宫人们全跪下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你是谁啊,为什么可以进内院。桢儿那个小没良心的,也不说我的身份,就在旁边咯咯直笑。”

听圣人连自称都换了,同样回想起那一幕的匡敏险些落泪:“大义公主跪在先帝面前,自请和亲的场景,老奴一辈子都忘不掉。”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子之贵

匡敏忘不掉,圣人又何尝忘记得了?一想到大义公主这些年受过的苦,圣人少不得提一提弘农杨氏:“自汉代便传承下来的膏粱之姓,也就是这么副德性,一遇上事便要女子来牺牲。大嫂和三个侄儿死得那样惨,我也在为杨家说话,他们竟连将自己摘出来的本事都没有,待到父皇开始清算他们才急了,巴巴地将她给推了出来。”

弘农杨氏哪里是没有摘出来的本事,分明是见到广宁公主已死,想着太子妃杨氏与废太子多年夫妻,感情尚可,一旦废太子醒悟过来,想到发妻嫡子的死,定会愧疚无比。他们觉得圣人纵然登基也不好动“受害者”的家族,妄想着左右逢源,这才输得一败涂地。

自作聪明的人都是这样,把别人都当做了傻子,唯有自己是明眼人。太宗皇帝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起初虽觉得太子妃管不住废太子,见太子妃的儿子都被害死了,人也疯了,也不好说什么,顶多冷着杨家,谁料他们自己撞上来,不收拾他们收拾谁?下定决心的太宗连嫡长子的庶子庶女们都杀了,还怕你千年世家,累世名门?

圣人也见不得弘农杨氏之人的嘴脸,一想到他们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大义公主的血泪之上,杨氏之人再出挑,他也没有拔擢的兴趣。给几个官位颇高,俸禄优厚,名声不错的闲职养着就是了,至于实权,那是万万不给的。

匡敏明白圣人对弘农杨氏的厌恶,自不会说他们好话,顺着圣人的意思说:“世家与寒门,归根到底,还是要靠人。寒门若能连着几代都出能人,得遇明主,自会成为新的世家。世家根基虽雄厚,几代没出挑的子弟,也会沉寂下去。”相比之下,世家只是撑得久一点,一旦复兴更快罢了。

圣人轻轻颌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裴熙,不免有些感慨:“裴卿对儿孙拳拳之心,奈何…若裴家能似江家一般,何须裴卿忧心?”

承恩公江家的两兄弟无疑是兄友弟恭,振兴家族的典范,至于别家可就不那么一回事了,故匡敏小声说:“许是兄弟年纪差得大了些,感情反能好上不少。”郑国公穆家不就是这样么,年龄相仿的穆鑫和穆森两兄弟水火不容,比他们小近二十岁的穆淼却与两个兄长感情都不错,为了家族和睦,又和大哥穆鑫更亲近些。

“年纪长些,自然懂事了,心胸宽广也是正常的。”圣人极自然地说,“年纪差不多的两兄弟,哥哥却及不上弟弟,矛盾自然少不了,一桩桩小事积累下来,便成了大——”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圣人记性极好,怎会不记得儿子们读书的情景?不说还不觉得,这么一说,他突然想起,排行较后的几个儿子一道读书时,韩王自然是垫底的,倒数第二便是魏王了。圣人还记得,魏王因为功课平平,得不到老师们的夸赞,自然也得不到圣人的奖赏。齐王对弟弟们素来是一碗水端平的,他怕这个本就寡言少语,不与人接触的弟弟落下心结,隔三差五就带些好东西给魏王,甚至将好些当利公主都眼馋的宝贝送给了没什么交情的六弟。

“老六的功课,一直不大出挑。”圣人喃喃自语,“承儿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的,也没见老六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