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敏低下头,不敢说话。

圣人瞧了瞧天色,见时候已经不早了,各国使臣怕是陆续进宫,文武百官、宗亲勋贵们也该到了,便道:“你命人寻个机会,将当利留下来,朕有话问她。对了,一会的赐宴,给海陵安排座次的时候,勿要让她坐在乐平和东昌中间。”

这个要求可有些难办,圣人也明白这一点,斟酌一番,才道:“这样,将恪儿一家的座次往朕身边挪些,莫要与旁人并列。”

与此同时,西突厥使团也在内侍的引领下,准备觐见圣人。

思摩虽未东张西望,低眉敛目,显得极为恭谨,却在低头的那一瞬,已将皇宫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的目光落在内侍上一瞬,旋即挪开,征服这片土地的野心却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着。

中原是多么好的地方啊,人们不必为了寻找水源,昼夜奔波;不用为了争夺水源,血腥厮杀。在草原,每一个青壮男子都是极为宝贵的劳动力和战力,每个部落都在鼓励生育,攻打别的部落则尽可能地将男人全部杀死,孩童和女人方能留下性命,被贬为奴隶。在这里,却有那么多男子放弃作为男人的权力,变成这样不伦不类的存在。

他以侍卫的身份来大夏,不吸引旁人目光的同时,很多场合也没资格参加。譬如今日,赐宴之时,思摩尚能入内伺候,此时却只能在外头候着,忽闻雷鸣般的呼声,却又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算算时间,各国使臣也该朝见得差不多了,思摩便有些心痒,忍不住揣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其实也没什么,与大夏交好的西突厥,诸多西域小国、百济;向大夏示好的吐蕃、六诏、新罗;态度暧昧的东突厥、柔然、鲜卑、高句丽等国家的使者齐聚,一一呈上珍贵的寿礼,祝贺大夏皇帝万寿无疆。

圣人十分欢喜,待到各国使臣觐见完毕后,便听圣人说:“朕年过古稀,储君之位至今空虚,每每思及,皆诚惶诚恐,愧对列祖列宗。”

他虽白发苍苍,声音却十分宏亮,话语亦是铿锵有力:“皇长子秦恪,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堪为元储。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除却知晓消息的几位重臣外,群臣如遭雷击,还未来得及给出反应,甚至连急欲向圣人示好,以弥补过失的穆鑫都没跳出来高呼圣人万岁,便见代王秦恪上前一步,毅然道:“军国政务,托付至重,圣人眷顾降命,属恪黎元,为人父母,恪不敢当。”

他这么一说,穆鑫不敢动了,就连张榕和徐密也直起了腰,不似方才一般,险些直接恭贺新太子的出现。

右贤王险些没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着痕迹看了看各国使者,发现大家都一个样——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傻子,让他当大夏皇帝他不当?这要在草原,啧啧,没诏书都要抢破头,送上门的好事,哪有不要的道理?

圣人见长子回复得这样干脆利落,对皇位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心下大慰,又道:“吾儿不必过谦,汝德行厚重,雅量容人。承祧行庆,端在元良,方是社稷之福。”

秦恪心中一动,却很快被多年的退让和心中那份自知之明压了过去,以许由拒绝尧帝的话语做了回答:“恪志若磐石,纵情游闲,以求安然无惧,非贪天下。”

即便早就与秦恪说了这件事,听见秦恪将自身比作许由,把圣人比作尧帝,歌颂圣人之余不忘表明心志,圣人依旧十分动容,更别说文武百官了。哪怕机敏些的已经猜出来这是父子两人演的一出戏,见秦恪半分犹豫都不带,回答得这样干脆,受到的震撼自不必说。

这可是天子之位,千万里的锦绣河山,生杀予夺的至尊大权,又是在外国使团面前。即便说定了做戏有如何,秦恪只要在这等场合应了,圣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毕竟,还有斡旋的机会不是?

群臣尚惊得说不出话来,诸王更不消说,极度的惊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丝恼怒——您就这样信不过我们,非得玩这一处?可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他们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首相张敏已犯了一次错,断不会再翻第二次,四下静默之际,他上前一步,老泪纵横:“圣人平定天下,海内蒙恩。皇长子厚德载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此乃我大夏之福!”

穆鑫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与重臣一道,高呼圣人英明,万岁万万岁,皇长子仁德,千岁千千岁。

太极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后宫之中,沈曼虽蒙丈夫和女儿透过口风,听见秦恪真辞让了太子之位,仍是心如擂鼓,惋惜和失落挥之不去——她虽然明白秦恪即便成了太子也坐不稳这个位置,除非圣人活不了多久,自有拥护正统的臣子们对付诸王。可夫婿与女儿对圣人都崇敬有加,并无怨怼,她即便有些小心思,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秦琬坐在母亲身边,面带微笑,应付众人,没半分不自在。

当利公主的目光几度落到两人身上,想到圣人待会要单独见自己一事,便有些心绪难定。

她本就是诸公主中最厉害也最受宠的一个,对圣人的性子极度了解,自然明白,立储大事,圣人未必会问她,但若事涉她唯一的弟弟齐王…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按了按胸口,只觉心一阵阵地抽痛。

承儿,我真是没用,非但没办法坐视忘恩负义的魏王步步高升,还约束不了自己那逆子隋桎,甚至连大儿子隋轩也快按不住了。你告诉我,这次是不是最好的机会?我宁愿像陈留郡主一样与两个儿子反目成仇,也不希望一家人匍匐在魏王脚边过活!毕竟,我还有辕儿,哪怕三个儿子中,他最不成器,可他也最孝顺,这就够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噩梦之源

赐宴前的准备功夫,当利公主已在内侍的引领下见到了圣人。

当利公主与齐王容貌酷似,圣人今儿心绪又激荡,见了当利公主,第一句话竟是:“朕方才特意瞧了瞧寿儿,与你们姐弟半点不像。”

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当利公主的眼泪就险些流下来。

圣人口中的寿儿便是齐王的独子,大名唤作秦禄。

齐王的身体看似康健,底子却有些差,子嗣上便有些艰难。他倒是看得开,也不多纳几个媵妾,齐王妃却心急如焚,不知灌了多少苦汤药,寻了多少偏方。好容易得了个儿子,一家人还没和乐两年,齐王就一病不起,临终的时候吩咐王妃,说儿子能生在皇家已是天大的福分,身为父亲,他希望独子福禄寿俱全,便有了这么个名字。

鉴于代王嫡长子秦琨过世得不明不白,圣人不敢对齐王的独子太好,甚至一直压着他的爵位。加上秦禄肖母,无论容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难寻齐王的影子,更莫要说继承到齐王惊才绝艳,圣人失望之余,也就渐渐减少了对这个孙儿的关注,今儿一瞧,未免更添几分失望和惆怅。

“寿儿是个好孩子。”当利公主知道大喜的日子不好提死去的弟弟,便道,“宝奴声名狼藉,嫡亲的哥哥尚有些恨铁不成钢,寿儿却对宝奴一如既往。”

隋辕虽有些纨绔,不成器,却是赤子之心,圣人也很喜欢这个傻小子,听见秦禄能不受外界风言风语的影响,对隋辕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在同辈人里头算很难得了。若不是智慧非比寻常,便是秉性忠厚,无论哪种都是好品质。

圣人叹了一声,有些惆怅:“这一点倒是像足了承儿,朕记得,承儿对几个弟弟也好得不得了,起初谁都当他在笼络人心,后来才知这本就是他的本心,始终如一。”

当利公主心中一突,猜到圣人要问什么,这一刻,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压抑二十载的愤怒和恨意几乎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来,可想到儿子们,她又有些举棋不定,嘴上却附和着圣人:“承儿从来不在乎别人恶意的猜测,他是那么的光明磊落,我…”所以,虽然是姐弟,他比我小上三四岁,我却什么都与他说,他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回忆起过往,当利公主的眼中已有了水光。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陈留郡主已经嫁入了申国公高家,她也嫁到了沛国公隋家,境遇却天差地别。穆皇后见状,本就有些不快,偏偏高衡又酒后吐真言,说出他竞选之时卖力表现,只因他年岁比陈留郡主略小一些,以为圣人会令他尚当利公主,谁料竟被赐婚陈留郡主?

圣人听闻此言,勃然大怒,穆皇后亦是怒火中烧——陈留郡主非但是她的养女,从穆家那头算也是她的外甥女。怀献太子诞生前,唯有陈留郡主承欢膝下,抚慰穆皇后的荒芜寂寥,如今竟遭到这等委屈?穆皇后二话不说,寻了个借口,在后宫妃嫔与诸公主面前训诫当利公主,令她恪守妇德,贞顺贤淑,好做皇室表率。

当利公主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却只能生生受了。

穆皇后是她的嫡母,又是圣人心头至爱,后宫妃嫔、公主,无不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圣人本就将侄女看得比亲生女儿重,陈留郡主受了这样的委屈,与当利公主又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关系,虽然当利公主压根就没见过高衡。若为此事向圣人告状,必定讨不了好。更别说宣贤妃的身子已有些差,吃得药比吃得饭都多,当利公主不愿拿这些琐事去烦母亲,却又委屈非常,便将宫女、内侍们全打发了,自个一人随意在宫中漫步,权当散心。

她心绪烦乱,不知不觉竟越走越偏,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儿。偏偏宫女们见她烦躁,不敢真得罪这位受宠的公主,不远不近地跟着,竟将她给跟丢了。

当利公主在偏僻却道路交错的皇宫迷失了方向,没头苍蝇般地转了很久,却连个路过的宫女内侍都找不到。这时却忽然听到了动物的悲鸣——那声音实在太过凄厉,当利公主僵在原地,不住发抖,好容易有力气挪动脚步,本想快点离开,悲鸣声却渐渐小了下去,只余呜咽。

一时间,当利公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钗环配饰悉数卸下,用帕子包好,放进怀中,蹑手蹑脚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挪去。

她记得那个声音——武成郡公经常弄些西域的小玩意送给妹妹穆皇后,其中便有一对眼珠似琉璃,身子不过巴掌大,毛色纯白如雪,温驯可爱至极的小狗,名唤雪琉璃,当利公主眼馋极了。后来雪琉璃生下了三只幼崽,穆皇后送了一只给陈留郡主,赐了一只回穆家,另外一只却是齐王在朝堂表现出色,得了圣人嘉奖,当圣人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向圣人求的。

当利公主还当弟弟是为了自己,满心欢喜,左等右等,硬是没等到礼物,便杀上了齐王府,谁料齐王一脸诚恳地说,那只雪琉璃是为魏王求的。

见姐姐气得七窍生烟,齐王还劝当利公主,说你是大公主,圣人宠爱,母妃又是三夫人之一,还有我这个弟弟在,要什么好东西没有。魏王的日子却比你艰难很多,明明是皇子,除份例外也就没别的了,喜欢什么都不敢表露,平日缩在最后,闷声不吭。难得他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自己都能看出来,身为兄长,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开心些,免得日后回想起来,年少的时光竟是一片阴霾,半丝温暖也不曾有。

当利公主虽知弟弟就是这样的性子,仍旧生了好久的闷气,对雪琉璃也就越发念念不忘,如今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听到雪琉璃的声音,哪怕知道情况不妥,她也要去看看的,如果发现了不对,也好过事情找上门。

她没想到,只因这么一个念头,却成了半生的噩梦——不足十岁的魏王手上、脸上、身上沾满了血,他用匕首狠狠往雪琉璃的身上划着口子,每一刀都带出淋漓的鲜血甚至破碎的内脏,雪琉璃那清澈如同琉璃的眼珠已被挖了出来,四肢离散,早就没了气。

当利公主吓得僵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平素木讷寡言的魏王凌虐着可怜的雪琉璃,明明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脸色却那样的阴狠、狰狞。做完这一切后,他干净利索地将沾血的衣裳一脱,往脸上细细一抹,擦干血迹,方往旁边的井里一抛,连带着扔进去的还有匕首的鞘。

魏王走了之后,当利公主仍旧吓得不敢动,却见他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一趟,细细瞧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当利公主才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她急急出宫,奔到齐王府,拉着齐王的衣袖,瑟瑟发抖:“阿承,我,我看到了——我——”

“阿姊?”齐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听当利公主语无伦次地将事情经过讲明,神色一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不要害怕,阿姊,你告诉我,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么?”

“没,没有,只有我看见了,我不敢动,怕他发现我,也将我给杀了。”当利公主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紧紧抱着弟弟,反反复复地要求弟弟做下保证,“阿承,我怕!他不是人,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你不要再靠近他了,好不好?”

齐王应了下来,叮嘱当利公主莫要露出异色,未过几日,便传出雪琉璃惨遭虐杀的消息。因为韩王几次眼红过雪琉璃,强夺未得,井中发现的衣物和刀鞘又是韩王所有,此事便以韩王受罚,暴虐的名声逐渐传开,魏王得了补偿,顺带入了穆皇后的眼为了结。

时隔多年,再度回想起那一幕,当利公主已不似昔日惧怕,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愤怒——她已经明白,魏王之所以虐杀雪琉璃,只因他杀不了齐王。

听起来很可笑,不是么?齐王明明是偌大宫廷中唯一无条件对魏王好的人,魏王却最为憎恨齐王,恨到齐王送给他的礼物,他非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毁去才算解恨。

每想到此处,当利公主便恨得牙痒痒——齐王并不求魏王什么,只希望弟弟们都能过得开心,却触动了魏王敏感又自卑的内心。魏王压根看不到齐王的好,认定齐王虚情假意,拿自己赚温文贤良,友爱兄弟的名声,因此对齐王恨之入骨。也不照镜子看看,你秦寅算哪根葱,哪根蒜,齐王若还在活着,从圣人到文武百官都不会瞧你一眼,用得着大费周章来拉拢你么?

只是…当利公主又犹豫起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无凭无据的,圣人未必会相信,即便相信了,眼下也未必能找到比魏王更有能力的继承人。更不要说自己那两个孽子,一个彻彻底底地站了队,一个也有所倾向…

第两百五十六章 酒酣耳热

圣人见当利公主神色有异,便知必定发生过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索性单刀直入:“这些年,寿儿母子俩的日子如何?”

“皇家人自是生活优渥,尊贵非凡。”当利公主犹豫再三,强行压下满腔的愁绪和愤怒,却忍不住补了一句,“至于旁的…人走茶凉,也是寻常。”

听当利公主这么说,圣人也就明白诸王对齐王遗孤的态度,不由叹了一声,对旁人犹可,对魏王的印象却又坏了几分。见当利公主左右为难,他挥了挥手:“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宴上吧,朕随后就来。”

当利公主闻言,便知这次没机会说了,她心里有些后悔,可想到儿子,感情的天秤到底倾斜到了活人这一头——哪怕她真说了这桩陈年往事,也未必会因此动摇圣人的决定,十有八九就变成了小时候性子不定,现在大了已没那么偏激。

她有事倒没什么,可儿孙们…用一家人的前程乃至性命去换取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当利公主未免顾虑重重。

待她走后,圣人才有些伤感地说:“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和朕说了。”

匡敏心道他们小时候也不会事事都跟您说,却不敢真这样驳斥圣人,只得委婉地为当利公主说好话:“大公主已为人母,顾虑自然多些。”

隋桎与魏王走得近,圣人早有所耳闻,自打魏王和代王两系联姻后,沛国公隋轩也渐渐靠了过去,当利公主却没半点动静,哪怕旁人都以为隋家两兄弟的态度已经代表了当利公主的态度,圣人却知不是那么回事。如今见到当利公主的态度,圣人就更明白了——当利公主与齐王的姐弟之情极深,魏王受齐王照拂良多,却不见回报,当利公主哪能不心寒?奈何儿子大了,做父母的管不了…就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是非。

圣人记下此事,心道再找个时间,想办法问问长女,又有些惋惜。

他看重儿子,也喜欢女儿,奈何七个女儿没有一个性子真正像他,哪怕对政治最热心的长女当利公主也不例外。反倒是侄女陈留郡主继承了几分他的心性,看似温和,却是最果决不过的一个人,就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能让她退让半分。不比当利公主,一听光辉事迹,谁都感觉她不怎么好相与,实则对儿子们一退再退,白白担了偏心的名声。

匡敏知圣人惆怅,便挑好听的话说:“老奴倒是觉得,海陵县主瞧上去有些面善。”

圣人岂能不会意?他对代王本就愧疚非常,如今又觉代王实在忠厚温良,一听得匡敏这样说,忍不住一扫惆怅,微笑起来:“不错,海陵倒有几分朕年轻时候的样子,若——”说到此处,他忽动了一个念头,又觉得实在太过荒谬,便没多想。

秦琬留意到了当利公主的离开,却没多管,她扶着沈曼,在内侍的引领下,款款向太极殿走去。沿途见到的所有人,无论内侍、宫女还是妃嫔、命妇,对她们的态度都比从前更为热络,殷勤。

沈曼虽做了多年的代王妃,却是第一次享受这等万众瞩目,谁都满面堆笑与自己打招呼,争相讨好奉承的场景,不免有些飘飘然。好在她心智坚定,沉迷片刻便恢复了素日的端庄雍容,那种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正一品贵妇都不敢对她有所违逆的感觉却留在了心底。

代王见着妻女,原本紧绷的神色下意识放柔了。

他本就温煦平和,这些年因流放之故,未免有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对人对事便没什么精神,颇给人一种软弱可欺之感。如今放下心头大石,自身安危得以保证,也就捡回了皇长子的底气,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高贵来。

异国的使者们先前都不敢东张西望,对皇长子也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如今见秦恪的言行举止,又见他的位置仅次于圣人之下,与任何人都不同,忍不住思量起来。

思摩使了个眼色,他的侍从处真会意,立刻塞了一颗金珠子给负责倒酒的内侍,小声问:“坐在皇长子殿下身边的两位女子都是皇长子殿下的妻子么?”见内侍面露吃惊之色,他连忙加了一句,“待会若是要敬酒…”

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将“规矩”二字刻在心底的?听见处真这么问,内侍心中鄙夷,看在分量十足的金珠子的份上,小声说:“那是王妃与县主。”

处真连连点头称是,再塞了一颗金珠子到内侍手里,见思摩的目光又落到了坐在裴晋身后的裴熙身上,便随意问了几个问题,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位坐得很前的年轻公子是谁?若是待会要朝几位老大人敬酒——”

若非裴晋要告老还乡,以裴熙的身份,那是怎么也没办法坐得这么靠前的。圣人之所以命人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展现自己对世家、对老臣的优容;二便是要重用裴熙,态度摆明了放在这里。

这些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内侍平素也少有这么多进项,略一踟蹰,便道:“敬裴老大人就是了,裴郎君暂且还未领实职呢!”当然了,谁也不会怀疑,他一旦再入官场,立刻就是正五品上的大官,或者更高。

思摩恭敬地站在右贤王后头,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若有所思。

县主,按照汉人的规矩,那便是皇长子妃所生的女儿了?至于另一位…都姓裴,又坐前后,可见是有血缘关系,但大夏又不像突厥,左右贤王的位置都是血缘继承。听说他们的官位大部分是要考的,此人年纪轻轻却能安然坐在这等位置上,可见本事非比寻常。

他对秦琬和裴熙印象很深——虽说他出去一趟,从街头到街尾,不知多少人用炽热的眼神看着他,这道视线仍旧是不同的。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评估,打量甚至是审视。只可惜当他往窗口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裴熙和秦琬在说话,裴熙又立刻将窗户关上了,思摩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在打量他。

这也是在大夏,他不好放手施为,若是在西突厥…

正当思摩盘算着这些的时候,气氛已被渐渐炒热——烈酒、丝竹、歌舞,这些本就是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东西,各国使者虽都是草原上的贵族,部落却哪有大夏的繁盛,珍馐佳肴样样不缺,莺歌燕舞应有尽有?

酒酣耳热之际,鲜卑使者似是酒意上头,大声说:“尊贵的大夏皇帝,您是带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的太阳,您的儿子们便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理当被众星所环绕。为何尊贵非凡的皇子们,竟只有一位妻子?”

圣人听了,微微一笑,回答道:“这是中原的礼法,汉人只能有一位妻子。”

“这样不好!”鲜卑使者既有些醉意,便没了平日的谨慎,极为自豪地说,“在咱们草原,只要够强大,就能拥有无数个妻子,生下上百个儿女。儿女越多,部落越强,放到哪儿都一样!”

这话说得实在粗糙,大臣们听了,涵养好些的还能坐得住,涵养不好的已是直接皱眉。有资格参加赐宴的皇室女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无不透着鄙夷,陈留郡主想到表姐大义公主,用力捏紧了手上的酒杯。

圣人非但没有生气,态度反倒极为宽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规矩不同也无可厚非。在中原,汉人只能有一位妻子,也只有这位妻子所生育的儿女才可以继承家业。皇室的规矩虽有些不同,大体上却是一致的。”

鲜卑使者听了,惊道:“一个女人所生的不同儿子,尚有高下之分,何况不同的女人?家业本就该由最强的人继承,岂能不论资质,只问出身?”

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胡人的规矩就是这样,一夫多妻,服侍男人服侍得高兴了,卑贱的女奴也能做可汗的妻子。所谓的大阏氏,大可敦,不过是最受可汗宠爱,遇到大事站第一个的女人罢了。除此之外,与侧室并无太大的差别。这也是都罗可汗轻易就贬妻为妾的原因,在他们心理,这只能说是从正妻贬为侧室,也极平常——你年老色衰,就该退位让贤。

都罗可汗的兄弟们没有对大义公主许下正妻之诺,只是对大夏文化了解得不够,又不敢轻易得罪妻族罢了。若他们清楚汉人对名分的重视,也会毫不犹豫地对发妻背信弃义,在他们心中,这根本就不是事儿。

这也是为什么处真会问秦琬是不是代王之妻的原因——沈曼的容色早被十年的流放和连续几年的疾病摧毁得差不多,秦琬却璀璨非常,在场至少有一大半人时不时偷偷朝她看去。在胡人心里,汉人所谓的重情义,顶多就是把年老色衰的妻子也带来这种场合,让她与新宠并列,以示地位罢了。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哪里想得到秦琬是代王的女儿?

第二百五十七章 鲜卑盟友

鲜卑使者此语看似无心,实则不妥当到了极点——草原有草原的规矩,中原也有中原的规矩,互相尊重也就算了,明着说大夏的嫡长子继承制不好,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即便如此,圣人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愠怒之色,反倒来了些兴趣:“哦?这么说,鲜卑用人,一向是只看勇武,不问出身?”

见圣人问询,鲜卑使者露出骄傲之色,挺了挺胸膛,大声道:“这是自然。”

“既是如此,贵方这次来的定是一等一的勇士。”圣人温和又包容地笑了笑,“草原男儿矫健,汉家男儿阳刚,若能切磋一番,自是最好不过。”

秦琬听得圣人此言,看鲜卑使者的眼光便有些不同了——这哪里是酒后失言,分明是在与圣人一唱一和嘛!

鉴于她坐的位置太引人注目,也不好去看裴熙、卫拓、江柏等人,以确定自己的猜测。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大事,哪怕他们真知道,也不会写在脸上,让所有人都看明白。

秦琬瞧了瞧鲜卑使者,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隔了两个座次的柔然使者,对这两个部族之间的关系又有了新的思量。

她先前想着,那罗可汗若是没了,东突厥与柔然尚有合作的可能,柔然与鲜卑就更不例外了。草原本就是这样,这个部落奴役那个部落,那个部落血洗这个部落。为了利益,亲兄弟也说杀就杀,更别说歃血为盟的义兄弟了,几乎不拿誓言当回事的。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血海深仇也能搁到一边。故她一直很担心突厥、柔然、鲜卑和高句丽连成一条线,直接将大夏从东方到西北方都威胁到了。若再勾上吐蕃、六诏,这日子就太难过了。

六诏是六个大部落,可以分化离间,吐蕃却是一定要笼络住的。西突厥未来是敌是友还难说,东突厥就更不能指望了。如今看来,在鲜卑与柔然之间,圣人还是选择了鲜卑做盟友。

只是,为什么呢?

秦琬的心思已没放在眼前的歌舞上,飞快将鲜卑的历史给过了一遍。

鲜卑势力最强盛的时候,从河西、陇西到黑水都遍布着他们的身影,柔然的先祖不过是鲜卑鲜卑部的奴隶。待到后来,鲜卑陷入内乱之中,拓跋、慕容、乞伏、秃发和宇文五大部族打得你死我活,柔然趁势崛起。

敌不过柔然的鲜卑分成了几支,乞伏部和秃发部退走陇西,建立了吐谷浑,在西域对大夏动作不断,最终被前任安西大都护武成郡公所击溃。虽未国破,却已元气大伤,三十年内无还手之力。

慕容部和拓跋部一直是鲜卑最大的两个部落,在佛道的信仰上又截然不同,与柔然的战争中失败后,拓跋部退走北方,时不时骚扰柔然边境,慕容部赶赴东方,与高句丽互通款曲。柔然内部又逢可汗叶护的权力之争,这也是前朝最后几十年政治虽腐朽不堪,却得以苟延残喘的一大原因,直到九十年前那位废了叶护之职的铁血霸主案槊可汗收拢军权,发兵攻打慕容部,大败的慕容部无奈之下,只得投靠拓跋部,仰人鼻息七八十载。也就这十年不到的功夫,慕容氏才忽然翻身,成了鲜卑的主人。

鲜卑势弱?倒也不见得!柔然本就伤筋动骨,这些年来又一直被突厥压制着,未必比闷声发展的鲜卑强多少。突厥又分成了东西两支,内部外部,明争暗斗不休。和高句丽关系暧昧的鲜卑,会比柔然更加合适?

秦琬下意识朝各国使者的座位上看去,却发现有人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忽地想到一桩轶闻。

按理说,柔然与鲜卑拓跋部的仇怨更深才是,为何要攻打有高句丽支持的慕容部?

近百年前的事情,谁也不知当时的真相,坊间却一直有传闻,说慕容氏乃是鲜卑诸部里样貌最好的一支,族人个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模样秀美,慕容王族的绝色美人更是层出不穷,方成了取祸之端。更有人说,慕容残部投奔拓跋部,非但献了女人,甚至连男人都献上了,才得了拓跋部的庇护。

稗官野史么,越香艳得就流传得越久,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会心一笑。就像胡人“收继婚”的习俗,汉人一面唾弃哎呀真是没有纲理伦常,一面却绘声绘色地描述胡人们怎么为了一个女人,父子相残,兄弟相杀。

这些坊间轶闻,秦琬本是听听就算了的,心道慕容部又没灭族,带上残部和人脉投靠,虽被趁火打劫定了,到底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想想胡人蛮不讲理的做派,再想想柔然和鲜卑争锋相对这么多年,总有输有赢吧?西突厥输给了大夏,送了个阿史那公主来,鲜卑若是输给了柔然…

若慕容氏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受了太多的耻辱,便能解释今日的一唱一和了——对内,慕容氏要镇压拓跋氏;对外,鲜卑要对付柔然,甚至是柔然和突厥的联军。

死去的亲人可以不管,活着却沦为玩物,让高高在上的鲜卑贵族乃至王族蒙羞的亲人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再听别人用话一激…人么,都是想自己多些的。更何况,异族入中原的通道统共就那么几条,若为自身的野心,想要控制,至少是接近这些要塞,鲜卑与柔然的一战,绝对避免不了!

一想到这里,秦琬的目光又落到了鲜卑使者的身上,见他神色尴尬,似是惊醒,支支吾吾地,全无方才的豪情壮志。

圣人都说要比试了,而且一句话将各国使团全算了进去,哪怕再不情愿,又岂有拒绝的道理?再说了,即便想拒绝,也找不到借口啊!说草原男人是孬种,不敢应战?还是说这次派来得不是族中的勇士,反倒是族中的弱者?

各国使者在心里头把鲜卑使者骂了无数遍,反应没那么快的只觉牙痒痒,不明白鲜卑为什么派了这么个绣花枕头过来,如思摩这般心思深沉的,已觉得有些不妥了。可他左思右想,又不明白究竟哪儿不对劲——大夏皇帝提出比武也是正常的,各国使团带来的人本来就少,真要比起来,谁输谁赢还用说么?这…难道是为了扬大夏国威,震慑他们?虽是个好理由,可他怎么觉得有些不妥呢?

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双方却将时间都敲定好了,三天后,御苑!

听见“三天”,思摩眼皮跳了一下。

他可没忘记,三天后刚好是他们与灰衣人约定再度见面的日子。

长安的消息本就是传得最快的,圣人千秋的第二日,代王推拒太子之位的消息已生出翅膀,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说书人立刻换了新本子,说得就是昨儿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圣人如何称代王仁厚贤名,要立长子为太子,代王又如何婉拒。说得活灵活现,恍若亲眼所见。

“代王殿下实在许由再世,巣父复生啊!”说书人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尧帝听闻许由素有贤名,想将君位传给他,许由推辞不受。尧帝又让他做九州长官,他便去颍水洗耳。让天子之贵,这是大贤,古有许由、巣父,今有咱们品德高尚的皇长子代王殿下,实乃我大夏之幸啊!”

百姓不懂这些大道理,却明白做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代王殿下却不当,虽说大半的人都觉得代王殿下有点傻,放着天大的好处不去要,但听大家都在赞美代王,也就跟着附和。应声应久了,一提到代王,第一反应便是,代王殿下是个连天子之位都能不要的大好人啊!

当然了,也有些人问,既然如此,代王殿下为何还要做宗正寺卿呢?立刻有人反驳,说宗正寺卿只有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辈才能担当,蜀王殿下身子有恙,这几年一直在修养,除了代王殿下,谁配当?连天子之位都让了,还会在乎这点名利?代王殿下此举无疑是为圣人分忧,何等孝顺!

朝堂上下,士林民间,无不对代王赞不绝口,通过说书人的口,坊间却又流传着另一种说法:“中山郡的郭昌,听过没?光武郭皇后的父亲!郭家可是郡中大姓,家私田产逾百万,郭昌身为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却将万贯家财悉数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这般仁义,非但郡中之人称赞,长官委以重用,甚至连真定王都看重他的义行,将爱女下嫁。”

“郭昌仁义贤明,郭主好礼简洁,也就莫怪东海恭王辞让太子了。可惜,可惜啊!光武帝一世英雄,竟被奸妃所蒙蔽,非但废了郭皇后,还允了东海恭王的辞让,反倒让奸妃之子做了皇帝。如若不然,汉室江山少说还能再延续一二百载。”

这则言论传入代王耳朵里,代王险些跳起来:“这又是谁?孤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他们竟还不放过孤?”

秦琬敢说请父亲效仿东海恭王旧事,那是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玩这一出就是怕兄弟迫害,但这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么?这则言论看似大力吹捧代王,实则诛心非常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着手反击

秦琬见父亲急得团团转,不由笑道:“您大可放心,圣人何等英明,怎会理睬这些挑拨之言?让君位的不仅有刘疆,还有巣父、许由啊!刘庄虽是亡国之君,舜帝却是三皇之一。再说了,徐然篡汉,大燕得国终究不正,也不能全说刘庄的不是。可见这让位啊,并没有继承者一定不贤,非得您再顶上的说法。您若介意这些留言,咱们也派几个人出去添上一把火,将它拨正了。您若不在意,便由他去,叔王们若要卖您的好,自会帮您解决这个问题。即便无人引导,圣人也是不会信的,大不了您再推拒一番就是了。”

秦恪也是一时情急,听女儿这么说就平静了下来,讪笑道:“我也是心焦,这些流言也未必能拿我怎么样,对吧?就是烦得很。”

沈曼见父女俩仿佛倒了过来,一直瞧着他俩,不住微笑。秦琬便坐到沈曼身边,抱着母亲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还有一桩事,您们也该有所耳闻,圣人欲册丽妃。册封得若是陈修仪也就罢了,若是蓝昭仪,您们可千万别听人挑唆,为这事冲锋陷阵的。”

陈修仪是鲁王生母,封四妃之一还说得过去,蓝昭仪…出身卑微,姿容妍丽,圣人屡屡为之破例。哪怕她端庄贤良,无甚错处,娘家也只有一个姐姐,平素不声不响的,从未听闻什么劣迹,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夏可不是大汉,再嫁妇人可以做太后,侯妾之女可以做皇后,三公九卿还都抢着娶她的姐姐联姻。经过数百年“世家优越,血统尊贵”论的熏陶,从天子到百姓都极为重视身份,士庶之别尚且如同天堑,更遑论良贱?后宫高位妃嫔,除却钟婕妤外,皆是清白出身,包括蓝昭仪。

当然了,哪怕蓝昭仪是以平民身份入得宫,户籍上未有一丝奴籍烙印,出身也无法抹去,亲人更摆在那儿。行将就木的安富伯为了攀上蓝昭仪,娶了蓝昭仪做了侯妾的姐姐,一家人险些被排挤得在这个圈子里呆不住。即便蓝昭仪的位份节节攀升,也是她真正做了昭仪后,安富伯夫人才炙手可热起来——饶是如此,攀附她的,也只有那些暴发户和不要名声的小人罢了。

秦恪与沈曼一个是皇长子,一个是公府嫡女,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听见侯妾的遭遇,自会感慨一番,怜悯几句,动了恻隐之心将她们放良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要一个侯妾之女与他们平起平坐,他们岂会高兴?是故一听见女儿这么说,秦恪便有些不乐意道:“蓝氏出身太低,若册丽妃,恐对圣人清名有碍。”

沈曼就更反对了,蓝氏哪怕册了丽妃,皇长子也见不到蓝氏几面,但沈曼不是啊!逢年过节的,她总要进宫吧?郭贵妃、李惠妃鬓边已有了白发,刘华妃虽年轻些,也比沈曼年长,况且这三位妃嫔都有儿女,沈曼将她们当做长辈敬着也没什么,蓝氏…蓝氏才二十多岁,若是成了丽妃,这,这…面子上哪里抹得开啊!

四妃的排序乃是贵、惠、丽、华,陈修仪做丽妃还说得过去,毕竟她育有鲁王,蓝昭仪何德何能,可居四妃之一,位于汉室后裔,育有六公主的刘华妃之上?

“阿耶,阿娘,您们这可就想左了。”秦琬劝道,“蓝昭仪进宫多年,素无劣迹,您们若用出身来说事,这才是打圣人的脸呢!再说了,圣人若是晋了陈修仪为丽妃,不晋钟婕妤,朝臣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即便将钟婕妤晋为九嫔之一又如何,到底差着一等呢!”

圣人对钟婕妤何等厌恶,秦恪与沈曼都是知晓的——纵然魏王成了隐形太子,她也没能在任何场合出现过,她能平安活到现在,做着她的婕妤,已经是穆皇后宽宏大量,圣人慈悲为怀了。可以这样说,倘若魏王是后宫中任何一个不受宠的妃嫔,甚至只是个宫女所出,路也不会有今日艰难。

听秦琬这么一说,秦恪仔细一想,蓝昭仪也确实是个本分人,虽然是宠妃,却无甚狐媚惑主之举。若她真不安分,圣人也未必能容,更不会抬举,毕竟圣人不是那等有闲工夫在后宫玩制衡之术的人。

秦恪本就只想过安稳日子,对圣人敬畏非常,又极相信女儿的判断,不由连连点头:“圣人若要册蓝氏为丽妃,我定不掺合其中,就按你的说法回。”

沈曼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由感慨:“咱们的裹儿真是长大了,比耶娘懂得都多了。”

一家三口正温情脉脉,程方却不识趣地打搅,原是天使来了。

圣人策划了“辞让太子”之事,自然要听听坊间和士林的反应,发现言论越传越歪,命人疏导之余,也派了匡敏来安抚代王,顺带给代王透了个信——很快,皇长子秦恪就不再是代王,而是晋王了!虽不似东海恭王那样,封地有二十九个县,封邑却也远远超出诸王,乃是大夏建国多年来的头一份。

听得这一消息,秦恪与沈曼喜气盈腮,匡敏却话锋一转,又道:“圣人还让老奴问县主几句。”

秦琬被点了名,略有些惊奇,秦恪、沈曼夫妇也收了笑意,惊疑不定,命众人退下。

匡敏知秦琬能耐,又一心拉魏王下马,自不会随便得罪皇长子夫妇,态度依旧恭敬:“圣人问县主,苏世子平日与什么人往来得多些,至交好友又有谁?”

秦恪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忙问:“匡内侍,苏彧他…可是犯了事?”

“阿耶——”秦琬嗔怪了一句,才道,“不瞒匡内侍,苏都护威名赫赫,想结交外子的人数不胜数,往来者甚重。他平日多在书房读书,少涉内院,也不拿这些事情烦我,以免我思虑过多,对孩子不好。若说至交好友,倒也有一两个,当先得自是魏嗣王,再然后便是魏嗣王的几个伴读了。”

她说得含蓄,秦恪却险些拍桌子,即便匡敏在前,他也控制不住怒火:“裹儿,你一直都跟我说什么?他对你好,对孩子也好?这就是对你好的方式?遇见谁不和妻子说,遇到了什么事也不和妻子说?他和你说什么?让你回来找孤,帮他的酒肉朋友谋缺?”

秦恪越想越气,径直往外走,边走边说:“孤这就去找宇文杉和周五,将那些人全都轰出去!”

宇文杉是代王府司马,周五是王府典军,代王想要赶走几个侍卫,自然得劳动他们。

沈曼见状,连忙拉住秦恪,秦琬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拼命扯着父亲的袖子,将他拽回来,连声道:“阿耶,莫生气,莫生气!一日夫妻百日恩,到底还有孩子在呢!您给他留点脸,留点脸啊!”

秦恪虽知这个理,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好容易坐下了,仍旧没个好脸色。

匡敏在宫内混了这么多年,孰真孰假多能看得分明,也就走眼过那么一两次。他看得出代王发怒是真的,秦琬尴尬也是真的,不难想象秦琬和苏彧怎么相处。再听秦琬提的,苏彧和秦宵既是表兄弟,又是至交好友,苏彧倾慕魏嗣王妃邓凝…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一旦梳理清,匡敏便恨不得将魏王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圣人喜欢皇长子一家,这家人又没得罪过匡敏,更没阻碍他血脉至亲的仕途,匡敏便也跟着喜欢。听秦琬一说,匡敏也知该如何回禀了,便笑眯眯地说:“县主勿要担心,圣人不过是心血来潮,命老奴来问几句。”

秦琬谦虚了一番,应对十分得体。

送走匡敏后,她见父亲还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笑道:“阿耶马上就是晋王了,何不庆祝一番?咱们是修个院子呢,还是将王府休整一番,或是买个庄子,种点蔬菜瓜果,闲时逛逛?”

“你——”秦恪指了指女儿,见她笑吟吟的,没将先前的事情放下心上,认定一向懂事的女儿在强颜欢笑的秦恪与沈曼交换一个眼神,越发心疼。

都是他们太无能,若他们强硬些,女儿岂会遭这些罪?故到最后,秦恪也只是放下手,无力道:“都依你的!”

“那好!”秦琬一听,神采飞扬起来,“我先前修春熙园,有些用熟了工匠和庄头,这次再让他们来就是了!”

秦恪夫妇有意让女儿找点事做,岂会不依?常青借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进了代王府,见到秦琬,便听秦琬说:“苏彧快回来了,这几****找个机会,按先前说得做。”

常青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秦琬又道:“你替我问玉先生一句,就说,他愿不愿意让南宫家沉冤昭雪,大白天下。”

听得此言,常青猛地抬起头来,也不知是何等心情。秦琬静静地看着他,直言不讳:“不是要招出你们俩,也不说出祥瑞的事,你这样告诉他。”

第四卷 广陵郡主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是不报

本该春风得意的皇长子秦恪一想到爱女婚姻不顺,便觉心烦意乱,他不愿应付那些争先恐后上门讨好的人,又实在烦闷非常,想了半天,还是命人将裴熙给请了过来。

裴熙本不耐听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但代王对他实在极好,又无亲近的子侄发泄心中苦闷,只得将这些私事说与他听,这是不拿他当外人的表现,同样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裴熙也就耐着性子附和几句。听见圣人差匡敏来问话,又见秦恪小心翼翼觑他反应,他若有所悟,便道:“苏彧…圣人这是起了疑心啊!”

秦恪本就有些惴惴的,听裴熙这么一说,不由更加紧张:“他犯了何事,是否会牵连到裹儿?”

“牵连倒是未必,只看圣人愿不愿追究。”裴熙说得很随意,秦恪见他这样悠然,也就放下一颗心,却听裴熙说,“裹儿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怕您和王妃担心,什么坏事都不说,要不,我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