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提笔写信呢,秦琬的密令就已经到了,上头写得很明白,首恶不可饶恕,从贼若是投诚,可以减免刑罚。若能杀了首恶,叛逆,便算将功折罪。

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给人留条活路不是?若全是死路,对方指不定就奋力一搏了,唯有给他们一线生机,他们才会拼命地靠过来啊!

归根到底,秦琬是要找个借口震慑世家,借此括户,并不是要将世家往绝路逼。弘农杨氏,赫赫大族,一旦举家被灭,必定震动天下,也会令无数世家兔死狐悲,对朝廷生出警惕之心,逆反之意。正因为如此,秦琬只说了“将功折罪”,却只字不提奴婢若是杀了主子,可以免责的事情。

杨家人为了活命,换个族长,那是他们家族内部的事情。若是朝廷纵容奴婢叛主,无疑动摇了社会秩序,纵是捷径,也不可取。

收到密令后,常青便去找了曹瑞、拓跋励、岑越、燕舟等人,将密令充作太子钧令,向他们宣读。

有太子钧令在手,大家立刻振奋起来,曹瑞亲自上阵,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劝降信,将朝廷的宽厚、强大展现得淋漓尽致,特意强调了附逆可以将功折罪。随即找了几十个刀笔吏,连夜抄写,将这封劝降信抄写了数百份,全部绑在弓箭上。令士兵站在搭好的台子上,劝降信伴随着弓矢,雨点般落进了弘农杨氏的坞堡里。

此时,弘农杨氏内部,也是怨声载道。

没有谁会不把性命当回事,尤其是世家这等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更是唯有自己的命才是命。眼见自家对抗上了强大的朝廷,谁不惶恐?纵然怨族长也不敢说,唯恐被接连失去儿子、孙子,近乎疯癫的族长拿来出气,就只能拿下人出气了。

短短几日,也不知多少娇美的女子被拖了出去,多少奴才被打得吐血,保不住小命。尤其是大小厨房的人,提心吊胆,唯恐朝廷大军攻进来,哪能静下心来烹调?再说了,纵然他们使劲了浑身解数,那又如何?世家臭毛病多,这杯茶要哪儿的泉水,那碗酪要何时的雨水,这道菜要多少年的鸡,那道菜要才出生几个月的羔羊。平日倒是能一一满足,现在么,杨家坞堡被封锁了,库存的东西虽多,也禁不起这样挑挑拣拣啊!

下人再怎么叫屈,遇上了不讲理的,认为他们“怠慢”的主子,也是没办法的。眼见平日耀武扬威的厨房管事们全家遭殃,大家却没有窃喜,个个战战兢兢,唯恐哪一天轮到自己。杨延倒是想压住劝降书的存在,但那么多封,多少双眼睛看见了,怎么压得住?便有无数人窃窃私语,尤其在厨房这种地方,更是讨论开了。

“朝廷说了,不追究牵连的…”

“若真是这样,咱们…也不用被发卖…”

“可,可…”一想到现状,大家的脸又拉了下去,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不愿离开弘农杨氏这颗大树,更不愿像畜生一样被当街发卖,或是流放千里。

但对杨家族人这些日子肆意拿他们出气,动不动就打骂至死的举动,也是满腹怨气,故有个人管事模样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管他呢,干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刀锋森寒

杨延知晓族人是什么德性,哪怕给他们都打上了烙印,还是不放心,派人将这些人看得很紧,甚至将杨家坞堡里头的武器,包括铁匠的工具,乃至铁犁等,全都收集起来了,统一安置。尤其在劝降书后,他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光是半天的时间,想要“投敌”却被活活打死的人就有十数个,却独独漏了一处。

厨房。

也莫怪他陷入盲区,实在是杨家坞堡的厨房,无论昼夜,灯火都是通明的,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烹制食物,更不用说烧水的人,几乎就没休息的时候。这也很好理解——若将厨刀都收走了,大家下一餐吃什么?哪怕只吃炖菜,那也难做啊!至于厨房半夜都没个消停,那就更好说了,且不提第二天早餐需要的高汤应当熬多久才能入味,令杨家子弟们满意,就说晚上,难道就没哪位主子半夜起来,想吃点东西?

杨家固然很有规矩,一旦院门下了钥,按理说是不能走动的。奈何规矩大不过身份,有资格破这种规矩的主子,你能不仔细伺候着?

厨房不仅有足够多的刀,也有足够多的油水。正因为如此,每个安安稳稳呆在厨房的人,背景都不可能简单到哪里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家中一定有人在杨家有头有脸的人身边,做着十分受主子信重的奴才。甚至有很多管事,体内流得本就是杨家的血脉——婢生子,遇上好点的父亲,还能勉强安排个清白的身份,做个良民。遇上不管事又或是没本事的父亲,也就只能继续做家生子了。

与他们相比,婢生女倒是人人都能得到承认,为何?因为世家缺钱,也缺折下身段,笼络寒族的机会。多认几个庶女,将之许给末流世家或者寒门,甚至缺钱了,与其说是嫁,还不如说是卖与商户,都是稳赚不赔的。

在家生奴才中,管事是很重要的一环,重要的主子,他们上着赶着送儿女去,不重要的主子,为了巴结他们,让自己过得好一些,纷纷将这些管事的儿女调到自己身边,做心腹的使女或长随。一代代下来,这些家生子早结成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乍一看不起眼,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们已经与这个家族密不可分。

这也是为什么夏太祖秦严很想行德政,令世间再无阉人,却因重重阻力和自身的一点私心,终究没有推行这项政令的原因——不光是为了妃嫔的贞洁,也是为了令宫中奴才一心一意服侍主子。

没了根,也就没了家,这辈子注定留在宫中,才会一门心思往上爬。若像世家的家生子们一般,有家有业,私心往往就会压过公心,成了依附在大树上的蔓藤,汲取着大树的养分,挣脱不开,除非与他们一道灭亡。

厨房的管事们一旦下定了决心,行动力是惊人的。他们通过自己在杨氏各房,无论嫡支还是旁支里贴身服侍主子们的儿女煽风点火,挑起这些人不满的情绪,再不着痕迹地提点劝降书,告诉杨家子弟,只要投降,他们未必会有事,但不投降,一旦朝廷大军攻进来了,大家都要玩完。

要知道,对世家、勋贵子弟这等生而富贵的人来说,贴身使唤的人是比父母兄弟还亲近的存在,正如很多人对乳母的感情远胜生母一般。心腹奴仆的话语,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到主子的决断,后者的心性若是懦弱一点,或者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只要加一把火,就能燎原。

诚然,弘农杨氏的族人“愿意”跟着族长造反,多是因为他们的身上如同畜生一般,被刺下了代表叛逆的图案。哪怕这个刺青再美丽,也断绝了他们的仕途,更令他们这辈子颜面无光,耻于见人。

但与流放、发卖相比,不过是一辈子做个富家翁,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并不是族中所有男丁都刺了青的,自己有罪不假,未必会累及子孙啊!

归根到底,杨延还是不够狠,他以为给族人打上烙印,他们走投无路,就会与他一条心?殊不知这世上能令人聚合在一起的,唯有两样,一样是感情,另一样便是利益了。杨氏族人面对死亡的压力,眼前又有一线希望,又有心腹奴婢在旁边不住游说,岂会不牢牢抓住?

正因为如此,杨延还在为围住坞堡的大军忧心时,杨氏族人已经握着花里胡哨的佩剑,佩刀,奴仆们则手持油腻的锅铲和锋利的菜刀,如狼似虎,冲入庭院。为了引人耳目,在更远的地方,许多人将厨房里弄来的一桶又一桶油倒在粮仓外,又把水缸给移开,干脆利落地点了火。

无论什么时候,想要制造混乱,点火都是最屡试不爽的一招,毋庸置疑。

负责守卫坞堡的杨家部曲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远处喧嚣,又是火又是鼓噪声,派人打探,不出片刻,就听见有人大喊:“杨延已死,速速开大门投降。”

“杨延已死,速速开大门投降!”

坞堡内乱作一团,坞堡外,大军士气一震,岑越振臂一呼:“全力进攻!”

治平十九年,弘农杨氏起兵反叛,叛乱持续两月,便被镇压。

杨氏宗主杨延一系,以及主谋的杨绵等人,押往京城,斩立决。杨家附逆,按照罪行轻重,重则流放三千里,戴罪立功者,虽不继续追究,但终身不得入仕。至于杨家姻亲,除了戴罪立功的,其余只要参与进了这件事,就免不了往大牢里走一遭的命运。

杨延之弟杨盛,忠心为国,因反对其兄长的不臣之心,全家皆被杀害,仅留几个不足七岁的孙儿和曾孙,实在凄惨。朝廷追封杨盛为忠义侯,令其嫡长玄孙平级袭爵三代,也令弘农杨氏以及他们那些侥幸免除责罚,仍旧惶惶不可终日的姻亲们松了一口气。

自然而然地,弘农杨氏的家主之位,也落到了新出炉的忠义侯身上。当然,这位年仅六岁的忠义侯能不能控制住局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嫡支血脉没死绝,哪怕只剩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爵位也不能由旁系继承。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能指责朝廷,说他们用心险恶呢?如果真用心险恶的话,便会令旁系承爵了,届时才更加热闹,但秦琬不会做这种明晃晃分化别人的傻事。

年幼的忠义侯不能死,他一旦死了,朝廷会怎么处理这个爵位,谁都不知道。但他会不会被架空,那就不关秦琬的事情了,对她来说,杨氏的动乱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重头戏,才在后头。

这一年的秋天,高贵的杨氏子弟人头落地,朝廷也颁下诏书,将括户方针和具体办法颁行天下。

户部尚书卫拓被任命为“括地使”,全权主持这一次的括户行动,吏部侍郎裴熙从旁协助。但裴熙需要做的,只是将卫拓需要的人才调配给他——负责检括户口的括户官,以及负责分配土地,督促这些隐户还耕的劝农官。

毫无疑问,前者容易得罪人,但升得快;后者稳扎稳打,容易被人拥戴,升迁速度却远远不如前者。

被秦琬看好的韦秀成为了劝农官中的一人,就像他许愿的那样,为百姓做点实事。与他齐名的崔俊却削尖了脑袋,要做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括户官中的一员,正在苦苦寻找门路。

崔母握着儿子的手,不住哭嚎:“都怪那个丧门星,若不是她,我儿早就飞黄腾达,岂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崔俊和苏苒的婚事是苏锐在世的时候决定下来的,无可更改,这本是一桩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哪怕苏苒脾气和名声都不好,可她的出身摆在那里,若无意外,崔俊本是八辈子也娶不到这位名门贵女的。但这并不能给崔俊带来什么好处,相反,在魏王倒台后,这位原本风光无限的寒门举子,迅速门庭冷落。他昔日的好友都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恩师也让他少上门。想让妻子拿些嫁妆出来活动,苏苒,或者说苏家的奴仆,对他无不是严防死守,一副他若有了出息,定会负心薄幸,抛弃苏苒的样子。

短短的几个月,便让他体会到了何谓世态炎凉,也因为这些人的功利举动,原本只是略微圆滑的崔俊,迅速蜕变,温雅的外表下面,是一片沉甸甸的黑色。

“娘,怪不得别人。”他微笑着宽慰母亲,“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哪怕前面没有路,他也要开拓一条出来,因为他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权势才是永恒的追求。

你有权,就有人匍匐在你的脚下,你若无权,只能任人欺凌。

为了权力,哪怕走那些从前令他不屑的门路,也再所不惜。权力的滋味是这样的美妙,料想那位已经掌握了一定权力的郡主殿下,定不愿意舍弃。听说郡主麾下差人?哪怕不差,也是需要他的,或者说,需要一柄指哪打哪,绝不犹豫的刀。

第三百九十五章 殷殷嘱托

平叛之后,自要***行赏。

岑越功勋八转,为上轻车都尉,封忠武将军;燕舟功勋七转,为轻车都尉,为宣威将军。其余武将也多有授勋,倒是没给散职。最显眼的是常青,他由“不知名的群众”,一跃而上,直接成了左监门率将军。

东宫六率中多统得是军府,也就是府兵,并不直接由太子掌控。唯有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统领得方是正儿八经的侍卫,亦算在南府十六卫之中。这两大支部队是直接由太子统率的,毫无疑问,里头的将领不是皇帝的心腹,就是太子的心腹,说是肥缺中的肥缺也不为过。事实上,自打秦恪成了太子后,想在这个位置上坐的人不计其数,只可惜,每个都是还没就任呢,只是传出点风声,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拉了下来。

不过呢,在随行的侍卫回来,添油加醋地宣传了一番常青的真实身份和凶残程度后,原本手段尽出的世家勋贵全都偃旗息鼓,哪怕再不甘心,也不敢乱来。

谁知道暗卫头子手上握着他们多少罪证呢?他们只是想做官,不是想不开,官职再好,也没命重要啊!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弘农郡守曹瑞被加了个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赐金鱼袋的事情,勋贵们都没太注意,唯有曹瑞的亲朋好友暗暗开心。

哪怕金紫光禄大夫只是个散职,对曹瑞这种典型的文官来说,也堪称意义重大。要知道,若没挂这个散职,他就算被调回京,十有八九*还得在哪个部门熬一阵子,未必能直接进中枢。就更不要说金鱼袋了,纵然曹瑞是三品官,有资格佩金鱼袋,自家做的哪有御赐的体面堂皇?这也象征着他简在帝心么,要知道,被御赐了金鱼袋的人,从今往后就要加上这个官衔了,无论走到哪里,人家报你身份的时候,都会加一句“赐金鱼袋”,那体面,就别提了,谁见了你都要客气几分。

秦琬给散职倒是给得很大方,面子上也做得很足,连这些人的子孙都考虑到了,荫了好几个。至于实职嘛,秦琬也不是那等吝啬的人,心里有数,也若有若无地透了口风出去。间接地告诉那些人,还没到官员三年一调的时候,何况括户从弘农郡开始,没道理这时候把熟悉当地情况的主官给调走,只能暂时搁置,等到来年,弘农郡的几位就该进京啦!

当然,这大半年里,莫要生出什么是非就好。

知道曹瑞和岑越等人为了快到手的前程,定会全力支持括户,力求让她给予更高的官职,秦琬也放了几分心。

先在弘农郡推行一两年把该丈量的土地丈量了,该登记的人给登记了,并在这一过程中摸索出一套可靠的办法,再推广全国。

秦琬捧着她与诸位宰相共同制定的括户之策,坐在圣人床边,一字一句地念给圣人听。圣人伸出消瘦得厉害的手,秦琬连忙握住,瞧见祖父的疲态,不由眼眶发红:“您可要快点好起来,大夏需要您。”

“你已经做得很好啦!”圣人欣慰非常,谆谆教导,“杨氏之乱,起因在我,幸而你描补上了。”

“祖父!”秦琬听见圣人这样说,心中难过,忙道,“人心不足,又与您有什么关系呢?”身为皇帝,不能在大事上任性,难道小事上任性一点还不成么?又不是真不给杨家人官做,顶多是压一压他们罢了,谁规定世家就一定要身居要职,享尽高官厚禄?没这道理!

圣人见秦琬仍有些气性,不由笑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喜欢谁就重用谁,不喜欢谁,面上不显,但那份疏远,他以为藏得很好,怕是许多人都发现了吧?但他还是要告诫秦琬,哪怕知道秦琬需要历练才能听懂,他仍是要说:“裹儿啊,我知你不喜欢帝王心术,但有的时候,你不能让朝廷上下只有一个声音。你要知道,自己身在这九重皇城,能听到的,能看到的,实在太少了。”

没错,官员们为了上位,互相攻讦,这不是好事,可这是人性啊!统共就那么几个坑,那么多萝卜想填,自然有无数手段要使。堂堂正正的途径太慢了,那就用阴招呗,只要能让政敌落马,管他什么招。

圣人也不要秦琬搞什么两党平衡啊,抬抬这一家,踩踩那一家。但他要让秦琬记住,不可令任何一家的势力过大,若朝堂真是一派和睦,做皇帝的就该警惕了。说句不好听的,什么时候,人们只说你想听的话,再听不到半丝不好,甚至连党争都没了。你就该警惕,自己是不是被架空,已经成了个泥塑木胎。下头的人争权夺利,已经去真正掌握实权的人面前争,压根不来你面前蹦跶了。

秦琬听出圣人话语中的不详之意,眼眶微红,语气有些哽咽:“孙女,孙女记住了。”

“还有。”圣人沉默片刻,极是艰难地说,“我知你现在是不信道的,但现在不信,未必将来不信。生老病死,人生常态,秦始皇一统天下,何等声威,到头来仍逃不脱对死亡的恐惧;汉武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晚年迷信方术,终是一场空。古往今来,那么多求神仙方术的皇帝,又有几个延年益寿?金丹之术,神仙之方,切勿深信,你可明白?”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一顿,方道:“纵有不世之机缘,也未必会应在皇族身上,山间樵夫或有奇遇,帝王岂经得起一念百年?”

不止一个和尚对他说过轮回转生,福报业果;也不止一个道士妄图向他献上灵丹妙药,甚至说自己能招来魂魄,令穆皇后入他的梦。面对这些诱惑,他虽被称为圣人,却不是真正的圣人,自然会心动,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正如他所说,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逝者已矣,莫要惊扰他们的安眠。而他的至亲至爱,还有那些愧疚的人,也已等了他很多年。

圣人很清楚,秦琬基本上就没把她的几个叔叔当亲人看,这些人若死了,她哪怕面上哭得再凶,心中也不会悲伤,更不会流下任何一滴真挚的眼泪。但对自己,对父母,甚至对陈留郡主、新蔡公主等人,秦琬又是另一重态度。

她还没有体会过亲人逝去的无力,更没有感受到时光的威力,这时候的她,年少气盛,理所当然地可以抵触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以后呢?人终有一日会老去,就像人生面临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你不知何时会送走你的亲人一样,到那时,谁能保证,自己还能如少时一般,坚定不移?

秦琬明白圣人的用心,她用力握住圣人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讷讷道:“您放心,我记住了。”

哪怕她并没有深切的体悟,没关系,她可以记下圣人的言行举止,日复一日地回忆,学习,让自己渐渐向圣人靠拢。伴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总有一日会明白圣人的深谋远虑,良苦用心。

圣人先前最担心的无非是弘农杨氏造反,秦琬控制不住局面,令小规模的叛逆变成大规模的叛乱。如今见她做得还行,括户也知道循序渐进,而不是一味下诏,在全国推广,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最怕得无非是秦琬太过激进,穷追猛打,一旦发现她能稳住局面,原本紧绷的精神一松,更是老得厉害。

时日,怕是无多了罢?这位注定名垂青史的帝王回想自己的一生,忽地释然了,他告诉秦琬:“将太子、鲁王和诸位宰相,并宗正寺卿、御史大夫等,并着叔茫、元启和旭之,一道请来吧!还有陈留郡主,和当利她们,也喊过来。”

秦琬压下心中满溢的悲伤,轻声道:“好。”

生活在权力中心的人,对全力的交迭有种本能的敏感,内侍一传召,众人就意识到,情况怕是不好了。果然,诸位皇子、公主、宗室、宰相、重臣等齐聚紫宸殿的时候,就听圣人在匡敏的搀扶下缓缓坐起,凝视众人,方道:“朕百年后,江山社稷,交托给太子和广陵郡主。有劳诸卿相佐,为太平盛世,献一份心力。”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经过细细的咀嚼,声音虽疲惫,却颇为清楚。

众人一并跪下,山呼万岁。

圣人望着秦恪,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分毫,郑重道:“恪儿,你身为太子,不可不看顾宗亲,也不可纵容太过。其中分寸,自己把握,你可明白?”

秦恪惶恐不已,却不敢说不明白,诺诺应下。

圣人又看着鲁王,淡淡道:“老七,归耕田园,修书立说,朕心甚慰。你有这等志向,很好,还望一直保持下去,也不负朕对你的一番苦心。”

鲁王做梦也没有想到,圣人临终之前,竟还留了一手,要将他参政的权利悉数剥夺。偏偏这个坑还是他自己挖的,结果呢,把他自己给埋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生不同衾

鲁王既惊且怒,却不敢表露分毫,诺诺应下。

从今往后,他的真实性情究竟是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圣人已经给他定下了这么个形象——清心寡欲,醉心学术,不好奢华,归耕田园。一旦他违反了这一基调,结交官员,过问政务,那么就是在圣人病榻前尚要装腔作势的不肖子。

圣人这一举动,不说绝了鲁王所有的路,也差不多了。但鲁王没有嫡亲的姐妹,公主们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重臣们觉得宗室本就该安安分分待着,不要出来添乱,自然无人会为鲁王说话。

叮嘱完了两个儿子,圣人又嘱托了几位宰辅,令他们费心。徐密、张榕等人腰挺得笔直,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而且看得出来,这份感激涕零发自内心,不似作伪。

圣人的谨慎本就不好,不过说了几句,便有些疲累,令众人离开。秦琬和匡敏连忙扶圣人睡下,秦恪见女儿精神虽好,容色却憔悴非常,轻声道:“我留在这里,你去睡一会儿。”

秦琬还没说什么,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近,对匡敏说了些什么。匡敏沉吟片刻,才对两人说:“太子殿下,郡主,白仙师…怕是不怎么好。”

“她?”秦恪皱了皱眉,他对江南来的女人,尤其是这位白德妃一点好感都没有,哪怕白德妃从未做过什么针对他的事情也一样。在他心中,白德妃就和她的表姐广宁公主一样,为了故国,祸乱大夏。只不过废太子意志力太弱,酿成惨剧,圣人则英明神武,没有受这狐狸精蒙蔽罢了。

匡敏一听秦恪语气,就知这位太子殿下不高兴,秦琬生怕父亲多说什么,忙道:“到底是三夫人之一…”

“她不是方外之人么?”秦恪越想越觉得白德妃别有用心,平常清高脱俗,一听见圣人快不行了,自己也装出柔弱之态,十有八九*是要谋好处。要不然,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不声不响的一个人,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呢?但看在二公主平阳是由白德妃抚养的份上,他想了想,还是说,“让曼娘多照拂几分,松些好东西,再让平阳去侍疾吧!”

秦琬在这等小事上,自然是顺着父亲的,忙道:“您说得是。”秦恪说得也没错,区区一个妃子,哪有圣人重要呢?若不是看在白德妃身份特殊,后宫又没个真正能主事的人的份上,圣人生病的时候,后宫居然有妃嫔敢病,这不是平白给圣人添晦气么?遇上个严厉的主儿,直接将对方打入冷宫都有可能。

与他们两人的漫不经心相比,沈曼听到这一消息,应是应了,心中却有些悲凉——要不怎么说后宫妃嫔一定要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呢?纵然是抱,也要抱一个过来。否则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儿女承欢膝下,就只能自己扛了,何等凄楚?

后宫中人,经历的事情太多,听见白德妃身体不大好,十个有十二个是如秦恪一般想的。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皇帝的妃子么,不趁皇帝活着的时候捞好处,等成了太妃,谁理你?没有太后固然好,不用在昔日敌人手下讨生活,但也没人会关注你了啊!什么是真正的人走茶凉,到那时,你就知道了。

秦琬忙得陀螺似的,本已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偏偏几天后,平阳公主差人告诉沈曼,白德妃羽化了。

沈曼一听,也有些不高兴,一是晦气,二就是白德妃虽然自称方外之人,但朝廷是没承认她修行资格的,顶多说句没了,凭什么用“羽化”这个词呢?看在白德妃是平阳公主的养母份上,沈曼也没多管,将之告诉了丈夫和女儿。

秦恪刚要拍板一切从简,秦琬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轻声道:“终究是三夫人,阿耶,还是问一问祖父吧!”

知道女儿说得才是对的,秦恪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几句,才和女儿一道去请示父亲。

圣人听闻白德妃过世的消息,愣了一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颇有些伤感地说:“裹儿,你去问问平阳,还有清静殿中伺候的那些人,她可有什么心愿。若是一心做个方外之人,你们寻个山清水秀之地,给她建一处道观。她这一辈子,活着的时候不能离开宫廷,如今…就依了她吧!”

秦琬带着圣人的嘱托,来到了清静殿,平阳公主已等在了这里。

这位公主容貌清秀,气质平和,淡雅却不乏尊贵,与她相处,犹如春风拂面。秦琬仔细想了想,确定平阳公主及夫家都是一个样,不煊赫,也不羸弱。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对族人也约束得很好,纵有些族人颇为纨绔,喜欢流连于花丛中,不学无术,却没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强占良田之类的恶行,也就足够了。

秦琬对平阳公主的印象很好,见平阳公主虽略施脂粉,双目仍有些红,便知她对白德妃的感情极深。或者说,没有白德妃的言传身教,平阳公主也未必能熬过一场又一场大风大浪,过着平静的日子。

不知不觉地,就对白德妃好奇起来了呢!

平阳公主对秦琬的态度也很随和,她强忍着伤心,邀请秦琬往里走,边走便用带了点哽咽的声音说:“仙师这几日精神都不大好,前天忽然对我说,苏儿,我要走了,便命人沐浴熏香。然后就开始打坐,十八个时辰后,便…”

秦琬听了,更觉得白德妃是道门忠实信徒,颇有得道之感,但她不好现在就把圣人的嘱托说出来,而是跟着平阳公主,去见白德妃最后一面。

按理说,白德妃只比圣人小十岁出头,也当年过花甲了。纵然后宫妃嫔满腔心思都花在这一身皮肉上,但老了就是老了,妆容再怎么精致,保养再怎么得宜,也与二八少女截然不同。

白德妃却不一样。

她仍旧是打坐的模样,通体晶莹,宛若玉雕,鬓发乌黑,丰盈润泽,周身还隐隐透着些许香气。就好像她并没有逝去,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打坐罢了。难怪平阳公主会说白德妃是羽化,见着白德妃这样,谁不觉得她得道了呢?

更让秦琬吃惊的,是白德妃的美。

秦琬自己就是一等一的大美人,秦氏皇族的女子,无论是自家姑娘,还是娶进来的媳妇,无不各有千秋。就更不要说位高权重的男人们的后宫、后院了,纳妾纳色,长得不好看,哪有资格当小妾?饶是如此,在见到白德妃的时候,秦琬也怔了一下——那是一种安宁静谧,不属于世间的美,就如道尊坐下的白莲,出尘脱俗,散发着来自天上的清香。

这样的女子,哪怕有一千个,一万个绝色佳丽在她身旁,她也必定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听说南朝广宁公主与白德妃并称江南双姝,如此姿容…难怪广宁公主可以迷惑阅美无数的废太子,奈何白德妃,遇到了圣人。

“白仙师已然得道,可见其心之诚。”秦琬恭恭敬敬向白德妃的遗体行了一礼,方对平阳公主说,“圣人叮嘱过我,白德妃一心向道,圣人——不愿拘束了她。”言下之意,便是白德妃可以不附葬皇陵,皇室暗地里为她寻一处洞天福地,以求她转世得道,霞举飞升,羽化成仙。

平阳公主听得此语,热泪盈眶,竟朝紫宸殿的方向盈盈下拜,还未说什么,一名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却说:“圣人好意,老奴替娘娘心领了,娘娘临终前有遗命,命老奴为她穿上德妃服饰,盛装打扮,附葬皇陵。”

此言一出,平阳公主满面愕然,下意识上前几步,不可置信地问:“白姑姑——”

秦琬望向陪了白德妃一辈子的中年女子,看着她的眼睛,读懂了白德妃的一生。

他不希望她有孩子,不希望她插手宫务,甚至不希望她出现在任何重大场合,她就一心修道,不问凡俗;他希望她的膝下不至于荒凉,给了她一个养女做补偿,她就认认真真地将这个孩子平安养大、养好;他碍于身份,将她困在宫廷之中,临到末了,放她自由,却不知她之所以羽化,为得就是他。

后宫妃嫔,远不如皇帝尊贵,一旦没在皇帝后头,就再也没办法附葬皇陵,只能另葬别处,纵是太后也不例外,更遑论太妃?

生不能同衾,死可以同穴。

不知为何,秦琬忽然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生得太晚,从未见过大名鼎鼎的文德穆皇后。原来这世间,真有男人,纵你容貌绝世,姿容倾城,又爱他甚深,亦坚守所爱,没有半分动摇。虽说这其中还掺杂这家国利益,但据秦琬所知,圣人并没有像前朝的某些帝王一样,一面沉溺于白德妃的美貌,一面给她用避子汤。相反,他待她始终冷冷淡淡,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既是德妃娘娘的心愿。”秦琬轻轻道,“就这样办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用人之道

秦琬将白德妃的遗愿传达给圣人之后,圣人沉默了许久,才有些疲倦地说:“我以为她想回江南。”

说罢,轻轻叹了一声,匡敏知圣人这是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立刻上前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秦琬点了点头,缓缓离开,心里头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待回到东宫,问候过母亲的身体后,确定这件事并非不能说的秦琬自然而然地告诉了母亲:“您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沈曼见素来干练的女儿露出几许疑惑,轻抚秦琬的鬓发,柔声问:“她们只是表姐妹,又不是同一个人,性格自然会不同,选择不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但——”秦琬还是琢磨不透,她的直觉告诉她,要是想明白了这件事,会对她的人生起很大作用,故她追问道,“截然相反的态度,为何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废太子对广宁公主不够好么?为了她,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一门心思与唯一的亲弟弟斗法,险些将圣人逼到了绝路。若非忍无可忍,太宗皇帝也不会放弃一心栽培的嫡长子,冒着动摇国本的危险也要废太子了。

相反,与废太子对广宁公主的深情厚谊相比,圣人对白德妃堪称冷酷,说句不好听的,完全是将对方关在一个精美的笼子里,给予锦衣玉食,尊贵地位。可除了这两者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与人正常的交往都受了一定的限制。

不仅如此,圣人还从来不去看她。

如果说白德妃的世界只有圣人,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中,爱上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没有。为什么白德妃还愿意陪圣人一起去死,只为了虚无缥缈的黄泉再遇?哪怕遇上了,她也仍旧是“德妃”,而不是“皇后”啊!

沈曼这种用心经营婚姻,只为好好过日子的人,压根没办法理解所谓的“爱”。或者说,如果她真爱秦恪,也没办法走到今天。同样,秦琬也是不知道“爱”的,对她来说,活下来,比别人爬的都高,这比所谓的爱重要很多。正因为如此,如果用“爱”来解释白德妃的行为,这两人自己都不会相信。故沈曼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废太子针对圣人之心,早就有了,广宁公主许只是担了骂名。她好歹是公主,心高气傲,国破家亡,自己也沦为妾室,岂能不恨?废太子对她再好,也只是将她当做宠妾、玩物罢了。白德妃年轻的时候,一心抚养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出嫁后,潜心修道。她不与诸位妃嫔接触,过着心如止水的日子,与未出阁的时候,也没太大不同?”

沈曼的解释合情合理,秦琬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更多。

真正有胆子复国的人毕竟是少数,对亡国之人来说,安稳是第一位的,如果安稳之余,也不被划为下等,那就最好不过了。

白德妃不与人接触,就体会不到身份的落差,心中也不会那么难受。不像广宁公主,虽说是太子宠妃,伺候得却是灭了自己国家的仇人,太子面前要强颜欢笑,面对旁人的奚落、宫中的不满和外界的流言蜚语,甚至把太子的不好无脑归咎于她的身上,还要挺直脊梁,用柔弱的双肩硬抗。这等处境下,但凡是个正常点的人,不是越来越疯狂,拖着大家一起陪葬;就是越来越忧郁,自己把自己给愁死了,几乎没有第三种可能。

秦琬相信,废太子对广宁公主是有感情的,哪怕只是迷恋对方的美貌,但迷恋到这种程度,那也算感情的一种,但他用错了表达感情的方式——对妃嫔来说,给予宠爱自然是没有错误的,越是有宠,地位就越稳固,谁都不敢乱来。但广宁公主身份特殊,她需要得,不仅仅是宠爱,还有尊重。

很多时候,并非你给对方你认为好的东西,对方就会觉得满足的。譬如废太子,无疑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典型。哪怕他是按照“正常路线”来的,但没注意到广宁公主的身份和心性,把她当做一般妃嫔对待,甚至让她给自己背黑锅,结果如何…全天下都知道了。

看样子,还是要大力发展探子事业嘛!至少要摸清自己用的人的过往经历,性格是什么样子的,遇到事情又会怎么做,大概需要什么,而非想当然地给予恩赐,就以为能笼络人心了,秦琬这样想着。

哪怕都是想要上进的文臣,也分更看重权力的,还有更看重名利的。要是提携的方式不对,想升官的让他去修书,想恩泽家人的只给财帛赏赐。诚然,这些人还是会服从你,但绝对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涕零。

若说在此之前,秦琬对丽竟门的存在还有些别扭,毕竟与丽竟门性质差不多的血影,被魏王搞成了集刺探暗杀灭门于一身的邪恶组织。秦琬对这种正当手段没办法剿灭你,我们就直接**毁灭的做法非常不屑,也就没多少重用丽竟门的意思。哪怕知道丽竟门的资源丰富很多,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常青。

直到今天,秦琬才纠正了看法。

没有哪个组织是天生黑暗的,全看道路正不正罢了。哪怕是血影这种专门暗杀的组织,放到秦琬手上,也能变成情报收集站。刀始终是那把刀,全看你怎么用罢了。为了这种由她决定道路的事情纠结,排斥丽竟门这么大的势力,何其可笑?

御史虽有监察官员之职责,但他们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弱点,尤其是身在朝堂上的人,为了坐稳位置,为了向上爬,很容易与调查的对象沆瀣一气。这也正是百官为什么惧怕丽竟门的原因,明处的监察,怎有暗处的探子可怕?

丽竟门…将来的丽竟门,主要就调查百官生平经历,顺便盯一盯他们平素的行为,以及各地、各处有无异动好了。譬如大规模的饥荒,旱灾之类的,若是官员为了政绩瞒下,身在九重的人压根没办法知道。

秦琬打定了主意,心中也松快了一些,她想了想,命人唤了陈玄和常青来。

常青本就生得憨厚,面向与狠辣果断的本性半点不像,甲胄在身,反倒给人一种极沉稳踏实的感觉。

秦琬见他周身焕然一新,不由微笑:“说起来,你也该有个字,方便称呼。圣人特意过问了你,听见你在弘农的作为之后,大加赞赏,我说你必将成为大夏的股肱之臣,圣人也觉得对。既然圣人都觉得对了,可见没错,我就偷个懒,唤你夏臣,如何?”

原来还不觉得,自从踏入暗卫这一勾当后,常青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摆脱这一身份,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臣”可不是谁都能自称的,应该说,有资格在皇帝面前称臣的,都可以称得上“士”了,身份比草民高出一大截。故常青很激动地行了个礼,秦琬笑着受了,才问:“你的部下也都弃暗投明了,我自不吝于给他们一份好前程,不知他们是想做富家翁,还是去边境效力,去北衙参军,抑或是想办法做个小官、胥吏?不瞒你说,南府十六卫的侍卫都是有定数的,这儿还不比王府,安置你一个还好,多谋几个侍卫的位置…若是他们习惯如今这自由自在的日子,便将他们交给子深。”

说到这里,秦琬看了一眼陈玄,陈玄也拍胸脯保证:“丽竟门人,待遇一向丰厚,家人也能得到照拂。”

“侍卫”可不是嘴上说说,那都是实打实有品级,领国家俸禄的,不知多少人为了争名额打破头。贸然安插几十个人进去,那不是施恩,是结仇。秦琬想也知道,常青是长官,又顶着暗卫转行的身份,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顶多是敬而远之。常青的部下们却不能一步登天,即便他们进了南府,也很难融入侍卫群中,所以她得先把好坏说清楚。万一常青义字当头,抱着我吃肉,兄弟们也要跟我喝汤的想法,那就坏了。

这也是秦琬刚学到的,提携一个人,有时候并不能令对方完全满意。对讲义气的人来说,给予他一人高官厚禄,倒不如将他的官职给得低一点,却把他看重的人全都妥妥当当地安排好。

果然,秦琬这么一说,常青也是心头大定,忙道:“谢郡主,我,不,臣这就去问他们。”

“不急,不会忘记他们的。”秦琬笑吟吟地说,“还有一件事,玉先生才华横溢,你也是知道的。括户一事,事关重大,我已委任玉先生为户部员外郎,协同卫大人完成此事。”

若是做得好,毋庸置疑,玉迟十有八九*要接卫拓的班。常青杀人无数,真正找上门的苦主只有玉迟一个,他对玉迟的感情很复杂,既尊敬,又有些疏离,玉迟对他也是一样。

所以常青愣了一瞬,才道:“昔日各为其主,我也无甚好说,只要玉先生不欲置我于死地,我自会留几分余地。”

第三百九十八章 庙号裁定

眼见弘农郡恢复了平静,括户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圣人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纵然醒了过来,他也经常喊着梁王、齐王还有怀献太子的乳名,以及穆皇后的闺名。唯有很少的时候,他才能认出给他侍奉汤药的人是他的长子秦恪,每当这时候,他就会一遍遍地说着愧疚,也不知是说给长子听的,还是说给早已不在的次子听的。

他一生强硬,打落牙齿也要活血吞,纵然心中痛得厉害,也不会流露半丝软弱。伴随着岁月流逝,年龄增长,纵偶有一丝疲惫,也没让秦恪看到过。如今亲眼见到父亲苍老,终于明白圣人为什么提前交代后事的秦恪悲从中来,也不管圣人喊的是谁,一遍遍地应着“我在”,却无力挽回那只曾经温暖有力,如今覆满皱纹的手滑落,再怎么捂紧,也没办法让这只手恢复一丝半点的温度。

秦恪嚎啕大哭,匡敏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急急命人宣御医。

御医们匆匆赶来,一见这等情况,心中叫苦,却不能退缩,装模作样地诊断了一阵子后,悲痛地宣布,皇帝驾崩了。

秦恪一听,更是悲从中来,好在沈曼和秦琬来得快,一边劝慰秦恪,一边传令,后宫自不消说,重臣们也要通知,侍卫们更是不能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侍卫维持秩序,以免生出什么乱子。

沉闷缓慢的钟声响彻整个长安,城门被彻底封锁,百姓尚有些茫然,达官显贵之家已经忙碌起来,连夜赶制素服。

就在这深秋的尽头,统治天下三十三载的圣人秦恒,阖然长逝,享年七十四岁。

就在这一天晚上,内监匡敏吞金自尽,殉了圣人。

秦恪感动非常,对匡敏的行为大加表彰,差点想封匡敏为侯。若非秦琬私下劝阻,说不宜褒扬过度,否则有小人会钻空子,勒令旁人殉主,以谋取荣耀。后者若真因此枉死,必将心生怨气,对国运不利,才阻止了秦恪的念头。

匡敏虽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忠心耿耿不比任何人差,只因是内侍,就得不到任何应有的对待,否则传出去不好听。这很残酷,可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臣子们心里是如何想的,秦琬不管,她对秦恪要求天下人都为圣人披麻戴孝一月的做法,半点异议都没有。哪怕只是做样子,圣人去了,全天下人也得给我做出悲痛的模样,祭奠圣人在天之灵。至于私底下的牢骚,你暗中抱怨,那我不管,若是在某些场合中说了出来,那么就对不起了。

秦恪悲伤非常,秦琬对圣人的逝去同样异常悲痛,这其中又掺杂着许多的惶恐不安——没有圣人的指导,偌大帝国肩负在她的身上,她该何去何从?再说了,正因为有圣人的铁腕压制,威信作保,她插手朝政,才能没遇到太多的阻力。如今圣人离世,她该怎样坚持本心,更多地为百姓谋福,而不是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殚精竭虑,偏离原本的道路?

父女俩对圣人的孝心,不仅体现在了葬仪上,也体现在了对圣人庙号、谥号的精益求精上。

皇室成员一般都被供奉在太庙中,享受皇家香火。皇帝死后,虽有家庙祭祀,但皇室一代代传承下去,若是每个皇帝都建一座家庙,祭祀上未免麻烦许多。故许多皇帝的家庙,几代之后就会被毁去,并入太庙之中,称之为“祧”。唯有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君王,才会被追上庙号,后世子孙永世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