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杨开年轻气盛,又不怎么将部曲的性命当回事,他认定了折冲府这是在示弱,心道火灾本就容易乱人心,这些人定是在垂死挣扎,越发不肯丢了嘴边的肥肉,高喊:“冲,继续往前冲!”

岑越见情况差不多,命人传令,骑兵准备。

折冲府的骑兵是临时拉起来的,纪律不如杨家,但岑越早有准备,选得都是一等一的悍勇之士。但见他们手中握着长枪,马上还放着重刀和狼牙棒,军容整肃,看上去颇像模样。

杨开在火光的照映下看见这一幕,不由嗤笑——眼前的骑兵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六十,他这里纵折了一些人,也有两百余,岂是他们的对手?

他在笑,岑越也在笑。

岑越活了这么久,还真没听说过用骑兵来攻城的,哪怕折冲府衙不算一座城,也不像世家的坞堡般修筑了护城河与吊桥,院墙却也远比一般的府邸高且结实,更何况…这是夜间,他们以有心算无心。

骑兵的统领姓王,在女色上半点不忌讳,李姬说他“家中是修罗场”,没一丝一毫的夸张。但在战场上,此人毫无疑问是一员悍将!只见他带着数十轻骑,竟如步兵一般,整齐划一,齐齐冲向敌人!

侧过脸,就能瞧见近处的同僚,前前后后,都是与自己一样的骑兵!

黑骑卫被火箭所伤,阵型本就有些乱,何况骑兵本就是冲乱阵型的作用,战马所到之处,步兵只能四散奔逃,为了防止骏马速度控制不住,伤到自己人,骑兵往往会散得有些开,哪有贴得这么近的?

岑越想出这等办法,也是不得已——骑兵的可怕,大家都知道,若是一直避战,或一触即溃,必会损了士气。故此战,不可避,更不可败!

敌人的精锐数量比他们多,装备也比他们精良,想要战胜他们,自然要想尽办法削弱敌人,更要极尽所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

骑兵不是冲乱阵型,切割战阵么,行啊,我先初步打乱你们的阵型,再令几十轻骑如一柄尖刀,狠狠地刺穿你们!哪怕有来无回,只要能令你们退散,也就够了!

王统领知道责任重大,岑越已经说过,会收他的儿子做义子,极尽全力照拂他的家人。故他一冲进敌军,便抄起狼牙棒,狠狠地向对方打去!跟随他的骑兵们也都是悍勇之人,又得了岑越许下的重利做保证,越发激起心中血性,长枪挑飞盾牌,刺入敌人胸前,马刀狠狠向敌人斩去,霎时间,血肉横飞,杀声四起。

骑兵杀得昏天黑地之时,步兵也打府***现,黑黝黝的,被冲散阵型的骑兵看不清,还没来得急刹住,便重重地撞上了盾牌,长枪自盾牌与盾牌之间伸出,狠狠地捅进了马腹,用力一拉,一绞,便闻一声惨叫。

常青见情势大好,走到了岑越身旁,轻声道:“杨贼兵力不足,装备倒是颇为精良,我恐城中支持不住,欲前去一探。”

他在这里,功劳少不得分他一份,偏偏他主动提出要走。岑越一听,便觉常青识趣极了,忙问:“人手可充足?”

“暂且用不上。”常青正色道,“还望都尉扫清此处敌人后,即刻前去支援弘农县。”

支援弘农县是肯定的,为何偏偏来这么一句?难不成…岑越望着常青老实忠厚的面孔,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

弘农杨氏为何派骑兵来攻打折冲府,而非在县城制造骚乱?要知道,他们打折冲府必定会损失良多,因为折冲府中也存了许多兵器,还有许多训练有素的兵卒。骑兵一进了县城,那可就真是狼进羊圈,若再加上些刀斧手、弓箭手,指不定一两个时辰就能将县城给拿下。这并非杨氏之人不通兵法,纯粹是因为常青太坏,明知杨家打算第二天早上动手,偏偏这天晚上在折冲府放了一把火,令杨家人不得不动——弘农杨氏虽在城中布置了好些人手,但藏步兵还可以,骑兵却是藏不了的。杨家坞堡和折冲府衙都在县城外,不打你打谁?总不能真傻到用骑兵去攻城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趁乱潜入

弘农杨氏之所以兵行险招,也是不得已。

按照杨延的计划,本该是由他们的人寻个机会,开了城门,迎杨家黑骑卫入弘农县。偏偏曹瑞不是个省油的灯,早就提防了这一招,城门官的家眷全去他府上做客,其余的兵卒呢,五人一组,家眷临时迁到一条街里头,派兵“保护”,胆敢违逆的,视作乱党,连下狱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处死。谁想作乱,互相检举,若被旁人发现,五家一起连坐。

荣华富贵再诱人,也没有阖家老小的性命重要,何况曹瑞说了,前事不究。不管你与杨家有多亲的关系,只要守好了城门就行,未来有他罩着,断不会委屈,大家也就安定下来了。

说句不中听的话,杨氏族人,哪里瞧得上守城小吏的位置?纵与杨家有什么亲,也是前者七拐八拐,想尽办法攀上的,逢年过节,礼品一样不缺,杨家却连管事的都未必会看上一眼,何苦为他们拼命呢?

城门严严实实地守住了,弘农杨氏的计划就算废了一半。

按理说,以弘农杨氏的势力,明目张胆起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杨家是典型的世家作风,既要面子,也要里子,三百黑骑卫是他们的主力,不希望有什么折损。家主又颇有股文人心性,总得将你的名声给破了,才能将你踩在脚下。

杨家坞堡固然严严实实,但折冲府里头可有好几架粗糙的投石车,岑越的手段又不弱,麾下人心聚拢得不错,杨家自然要先对付他。偏偏常青不走寻常路…这也怪不得杨延无脑,实在是骑兵在战争中的地位太高,瞧见整齐划一的三百铁骑,胆子小的早就投降了,胆子大一点的,充其量是闭门不出。折冲府的军士又不是什么百战之师,也不是他岑越的家丁,士气统共就那么点,见到骑兵先短一层,避而不出再短一层,被骑兵叫阵,三魂能去两魂,七魄会没六魄。若是主官还有个三长两短就更妙了,人心惶惶,可不就手到擒来了么?谁会想到对方非但有胆子反抗,还早有准备呢?

黑骑卫若是经历了几场胜仗倒还好,一出动就被打了个闷棍,火光映着夜色,杀声四起,不知敌人在哪,只见处处都是断肢残骸,不免有些心慌,马儿也没被训练到家,颇有些控制不住。有几个机灵的,想要趁夜色退走,冷不防马蹄嘶鸣,昔日温驯的马儿却不服缰绳的管束,人已经被掀了下来。

常青扒了这身铁甲,飞快往自己身上套,张三和田九等人有学有样,其余的人手不够快,加上暗算的黑骑卫不够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听常青问:“马有损伤么?”

“只是惊着了!”田九曾做过几年富贵人家的马夫,虽没伺候过这等好马,却能大抵看出几分端倪,“统领,这马儿烈着呢,恐不好收拾。”

“不用收拾。”常青压根就不管马儿的性命和生死,一刀将黑骑卫给抹了脖子,伸出手往创口一探,温热的鲜血沾了满手,又被他涂满了脸,“用得上就行了。”

说罢,一跃上马,提着马刀,调转马头,毅然冲进战局。一刀下去,劈翻一个折冲府的轻骑,反手再一刀,又杀了一名骑兵,硬生生开了条血路,冲到杨开身边,声嘶力竭地说:“情况不妙,护主子离开!”

张三和田九见状,也扯开嗓子,跟着吼了起来:“主子快走,吾等断后!”表忠心之余,不忘杀几个敌人,砸实自己的满腔“诚意”。

杨开也知道情况不怎么好,碍于一腔意气,本想继续往前冲,忽然被常青这么一喊,一拉,一拽,便有些恍惚——情况已经到这等地步了,非撤不可?

他尚存着几分判断,手下的机变却是不够的,一听见有人喊话,立刻往回撤,不想再打了。杨开见到这等情形,也有些回不过味来,稀里糊涂就跟着后撤了,等跑了十几里路才想明白,不对呀,刚才那情形,可以继续打下去的啊!

天已破晓,露出几分微光,杨开环顾四周,三百骑出去,回来的不过百余骑,脸上有些挂不住,心中却有些后怕。思虑再三,终究是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金贵许多,咬了咬牙:“回去!”

常青跟在杨开的身边,血污沾满了脸,盔甲上都是斑斑血迹,马刀已经快卷了刃,看上去很是凶悍。

黑骑卫平素在一块训练,彼此都是熟的,换做别的时候,他的伪装只怕片刻就能拆穿。可刚才一场败仗打下来,统领又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大家闷着往杨家坞堡赶,也不敢交头接耳,便令常青有了混进杨家坞堡的天赐良机。

弘农县城究竟如何,常青不清楚,哪怕真出了事,凭他一人之力,也没办法力挽狂澜,还得岑越带兵去平乱。他自己干得是暗卫的活儿,自然有暗卫更适合干的事情。

朝廷早就盯住了弘农郡,丽竟门的密折一天三封往长安飞,秦琬取过密信,瞧了几眼,不由笑了:“他们家可真是疯了。”

“三百甲胄,这可都是钱呐!”裴熙啧啧称奇,“昔年赵庶人欲求良马而不可得,弘农杨氏…光这一条,就能按死他们。”

秦琬沉默半晌,才道:“大义公主已经被我接到宫中来了,骏马的事情,我需再想想,看看如何才能护住她。”

裴熙听见秦琬这么说,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

弘农郡不适合养马,杨家的三百骏马哪来的,很多人定是第一反应就想到大义公主,定会让这位本就尴尬的女子再添几分艰难。旁的倒也罢了,大义公主是苏沃养母这一点,却是不能不顾忌的。

秦琬有青云之志,自然要早早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就是男子,说是说儿女一视同仁,立继承人的时候,总要继承人的身份好看一些。毕竟皇帝登基,怎么可能不追封母族?生母是奴隶,是奴婢,是罪人,好看么?更不要说秦琬是女子,她的继承人登基,若不册封父族,怎么也说不过去,那不是让苏家再度起来了么?纵只是神庙列在一起,秦琬也觉得腻歪透顶。

正因为如此,秦琬权衡了许久,还是打消了将苏沃养在宫里,和他的妹妹秦晗一般养在沈曼膝下的念头,反为苏沃寻了一位身份高贵、有勇有谋、胆略出众,待他也尽心尽力的养母。

这等时候,大义公主的地位万万不能动摇,否则苏沃定会让人看轻…秦琬历尽辛苦才爬到如今的位置,难道是让自己的儿子受委屈的么?

“岑越和曹瑞都是能臣,皇祖父早防着杨家呢!”秦琬取过两人的册子,又研究了一番弘农郡的土地,下了评语,“弘农郡隐没的田地,应当有如今所知的一到两成。”若非如此,圣人也不至于盯得那么紧。

裴熙对世家的作风十分了解,想了一下,才说:“前朝世家至少要占全郡七八成地,还有约莫全郡土地四五成的田地、山林甚至是荒地,都是不报的。本朝虽收敛许多,却也不会太有眼色。你括户的时候,也要看着办,世家的势力倒不是很大,可他们的名望还在。这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威望,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万万不可将他们逼到极处。”

秦琬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世家之所以名望极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曾经一度统治了知识,代表着文化。寒门子弟想要读书识字,就要去拜师。师傅呢,十有八九*都是世家出身,哪怕是叛逆子弟,也不会轻易说祖宗的坏话。加上前朝唯有出身世家才能做官,寒族想上升太难,自然而然就造成了世家的崇高地位。

正如裴熙所说,这等情况,非得用人制度改了,再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有所好转。也就是说,哪怕要括户,也要给世家留一亩三分地,不能将全部的隐地,隐户都给清出来,从而造成整个阶级的排斥。

每每想到这一情况,秦琬就觉得,憋屈,实在是憋屈。

两人正谈论世家的时候,陈玄将最新的密信送到。

秦琬一拆信,便一扫阴霾,笑道:“常青携血影潜入杨氏坞堡,击杀杨氏家主杨延的嫡长子后逃离。杨延疯狂之下,命令黑骑卫赶赴他县,如今已下了华阴、新安等县,并欲撰写檄文,讨伐‘无道’的朝廷。好在岑越救援及时,弘农县虽有几场火,却没有被攻下。”

裴熙挑了挑眉:“岑越不错。”这个不错,非但指的是没令弘农郡治失陷,还有一点,他没及时去救别的县。造反么,总要一方先挑个头,他们才好还击不是?小打小闹的,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故意害你呢!

“手段不错,但功利心有些重。”秦琬想了想,说,“此事毕了,调他来长安。若将此人放到边疆,轻则生出怨怼,重则边境不稳。”胡人每年都会来犯一两次,小股骑兵未必满足得了岑越的胃口,若他杀良冒功,那就不好了。

第三百九十章 奢靡之风

秦琬的担心是颇为贴合实际的,因为边境军饷和粮草,除了按照朝廷律令,每军固定该拿的那一份外,其余的就要靠自己争取。譬如在皇帝眼中的分量,与京官的关系,还有便是战功了。

有功必赏,这本是激励将士奋勇杀敌的方式,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贪功、贪财、别有用心之人攫取利益的旁门阶梯。

为避免边关将士杀良冒功,太祖、太宗和圣人都考虑过设“监军”一职,起初是想由御史担任,却怕引起文武之争,以及外行指挥内行,干涉军事,导致大军明明可以胜利,却因内部不和而落败的事情发生。后来想设宦官监军,顾虑到朝臣可能会寒心,加上宦官多贪财,也不了了之。如此一来,只有在任人的问题上小心再小心,再多派些丽竟门的探子去了。

说到丽竟门,就不免想到血影…秦琬思忖片刻,问檀香:“鄂国公的儿子可还好?”

檀香欠了欠身,答道:“小郎君白白又健康,壮实得很,鄂国公和老夫人非常欢喜,一直说要来叩谢圣人、太子殿下和郡主。”

秦琬最近实在太忙,没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容易弘农郡的事情理得差不多,她想了想,说:“下午让冯欢进宫一趟。”说罢,在奏折上勾了一勾,命洛州将军点兵,派一都尉带一支兵马,前往弘农郡平乱。又令洛州诸郡郡守、都尉注意防范。不仅要防范弘农杨氏打过来,或者地方士族从贼,还要提防流民借机生乱。

可想而知,这道奏折一下,无论是那些惶惶不安的士族,还是担忧着乌纱帽的官员们,都能将弘农杨氏的祖宗十八代给恨上。

没有人是傻子,杨家一作乱,朝廷肯定要借机括户。隐户括多了,对地方官的政绩来说不是好事,也容易得罪世家。不括吧,朝廷铁了心的话,别说乌纱帽了,性命都可能保不住,如何不让人烦闷?

秦琬倒不担心这些,有弘农杨氏开的“好”头,世家再想造反,就得掂量掂量了。说句实在话,她压根就不觉得世家造反能成事,反正他们有这个姓氏顶着,朝廷未必会赶尽杀绝,灭了这一支,还有那一支,求活命的机会太多了。反倒是那些亡命之徒,一造反就没有回头路,碗大掉个疤,有一股拼命的凶悍劲,带上一帮吃不上饭,只能落草为寇的百姓,这才棘手。

裴熙听见秦琬的命令,大概猜到她怎么想的,不由笑道:“我见你这些天颇有些郁结,怎么了?”

秦琬顿了一顿,檀香很识趣地退下,看着门,让本来就没资格进入此地的宫女、内侍们更是无法踏足一步,秦琬才对裴熙说:“我就是有些烦。”

“烦?”

“你也知道,我吃东西不怎么挑。”秦琬缓缓道,“前些日子压力太大,整夜整夜睡不好,什么都吃不下。鱼肉嫌腥,羊肉嫌膻,这两样就吃了一口,别的也就吃了两三口。谁知道,打那之后,鱼肉和羊肉就没在餐桌上出现过。”

她明白,这是宫女、内侍们为了讨好她,一旦发现她表现出了一丝半点的厌恶,就不敢冒着再令她不满的风险,将她不喜欢的菜摆在面前。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要是在平常,圣人虽提倡节俭,可为了皇帝的排场,以及赏人的用处,一餐也有二三十道菜。秦琬却不同,一是圣人病着,二是大家都盯着,三是她本身也没那么讲究,所以秦琬每餐的菜不会超过十盘,往往是八菜两汤。这种时候,谁敢把她可能不喜的菜品往上放?

裴熙稍微想一想就知道,秦琬为什么不自在——世家也好,王府也好,奴仆虽也是依附主人而活,却好歹有个期盼,将来还是要正常成家立业的。对待主子虽然忠心,却也不会像宫里这样,眉眼伶俐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想到从今往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揣摩你的一举一动。你自以为藏得很好,实际上喜怒哀乐早就被人看透,秦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尤其是内侍,宫女还可能被放出去,他们一辈子却注定呆在宫廷,想要活得好,只能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唯有揣摩主子的心意,令主子觉得他们办事得当,不愿舍弃,甚至离不开他们,才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臣子再怎么卑躬屈膝,那也是“士”,要尊敬,不可折辱;奴才就不同了,你指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前朝皇权旁落,皇帝曾一度重用宦官,虽乱了国政,也抢回了好些君权,由此可见一斑。

裴熙也不乐意有人成天琢磨自己,但他明白,这是步入权利巅峰,入主宫廷必须付出的代价,今天秦琬说得这件事,也给他提了个醒:“要不怎么说,富贵乡里养大的孩子容易走入歪路呢!你可得留心,王府与宫中不同,有些习气不要带进来,哪怕是习惯,也要改掉。”

这话若是别人说,自然有些重,换做裴熙,完全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了。

秦琬是县主的时候,便有很多商人想走她的门路,被她庇护,投其所好,什么百鸟羽毛织成的衣服,八宝璎珞点缀的香炉。秦琬也没客气,见对方行事还算妥帖,并不欺行霸市,鱼肉百姓,就收了下来。她提供庇护,令对方经商容易;对方以奇珍相赠,互利互惠,如今却是不能了。

身为帝国权力的主宰者,你得做出表率,哪怕喜爱奇珍异宝,也不能露出来。否则就有无数人想要讨好你,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那些东西。譬如菜谱吧,代王府一度有很多“世家珍藏菜谱”,就是前朝世家穷奢极欲之下,折腾出来的菜肴。比如说马肠,马多珍贵,大家心里都有数,能杀马做菜的,怎会是普通人家?再比如说铁板烧鹅掌,活鹅洗净,放在铁做的笼子里,铁板下头烧着火,鹅吃痛,就会在烧红的铁板上不住跑动,据说这样特别鲜美;还有什么人乳喂养出来的羔羊,什么鸭只取舌,羊只取唇,鱼只取眼睛做菜,其余全扔了…

秦琬刚回长安的时候,对着这些菜谱诧异了好久,压根没想到世间一等一的富贵之地会是这般模样,说是一餐能当过去一年用度也不为过。她也曾一度跃跃欲试,到底不贪口腹之欲,加上大业重要,方克制住了自己,秦恪和沈曼则是战战兢兢,不敢太过奢侈,恐被圣人怪罪,才没将那些败家菜谱给摆上来。

此一时,彼一时…

秦琬也明白了这一点,便道:“我去和阿耶阿娘说一说,将那些太过奢靡的菜谱、衣衫、物件或删了,或限量。”当王爷的时候,自然可以奢侈败家,挥霍无度,越是浪荡,越是安全,蜀王就是其中典型。一旦成了天下主宰,少不得做个榜样出来。需知圣人节省,旁家纵然奢靡,也不敢做得太过。若是天子开了铺张先例,民间必定斗富成风,最后压迫得还是最底层的百姓,对国家不是好事。

哪怕是现在,攀比之风也刹不住,说越演越烈都是轻的,尤其是江南,女儿家若是嫁妆薄了,被看不起,受磋磨都是轻的,被直接休掉都有可能。很多人家嫁个女儿就要倾家荡产,干脆剩生了女儿就直接溺死。听说昔日赵王的母家,江南盐商沈家,专门买女孩儿养,好做裙带关系,一升米就能拉走一个五六岁的健康女孩,实在是…

秦琬可以每日反省,尽量让自己不过度铺张,但她不可能做父母的主,只能采用这种法子,尽量减少他们接触到这些奇怪菜式,奇珍异宝的途径。

裴熙见她说得干脆利落,不由笑道:“那你日子还不如我逍遥。”

“的确不会有了。”秦琬应了一句,却没什么伤心的。

高盈随夫婿回京的时候,曾对秦琬担忧无比,怕她劳心劳力,为朝政呕心沥血,却被臣子攻讦,名声不好不说,将来还政于新皇,也容易被猜忌,结果未必落得好。还不如像古往今来的诸多公主一样,仗着公主的身份,养几个知情识趣的面首,成日风花雪月,不掺合朝政,凭着皇室血脉尊贵的身份,过着奢侈逍遥的日子。甚至还拿了汉景帝的姐姐馆陶公主举例子,哪怕汉武帝覆灭了陈氏家族,馆陶公主的生活不是照样安逸么?

面对闺中姐妹的劝阻,秦琬笑了笑,没说话,高盈知她心意已决,也没再劝。

却不知秦琬想得是,公主再逍遥,贵妇再幸福,却也比不上君王一念。只要皇帝愿意,顷刻间就可以打破你们的平静安逸,无论大树还是娇花,都将在雷霆下战战兢兢,匍匐叩首,稍有不慎便会化为飞灰。我竭尽全力,对抗整个世俗,所求的,也无非就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三百九十一章 杞人忧天

秦琬殚精竭虑的同时,她的异母姐姐秦绮,心里头也不安稳。

使女们听见动静,知秦绮烙饼似地翻来翻去,显是心中存着事,半夜睡不着,却谁也不敢触主子的霉头——前段时间,太子几位庶女的封号已经下来了,年纪小的两个姑且不论,太子的庶长女秦绢受封豫章县主,次女秦织受封常山县主,三女秦绮则是房陵县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旦太子登基,她们也就是将“县”字换成“公”字,封邑却是不会变的。

论富庶,自然是常山居首,豫章和房陵不相上下,或许后者略好一些,看在所属是汉中郡的份上。恰恰是这一份“不相上下”,才令人惶恐不安——秦绢可是太子未回京之时就私自嫁人的,这么多年一直不被太子所喜,自家主子的封号却…难怪封号一出,原本喜气盈腮的乔家就有些蔫。

乔家上上下下,无不担忧万分,生怕秦绮失了圣宠。秦绮进宫见亲娘,李良媛也是这样叮嘱女儿的,让她从今往后恭谨再恭谨。从前的事情,那是太年轻,不懂事。若是被太子一直记下去,夫婿、儿女的前程,哪能不受影响?

秦绮嘴上应得好,心里却愁死了。

“房陵”二字,勾起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恐惧——纵然是截然不同的时空和历史进程,秦绮也被如今的情况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她那个时空,怕是没人不知道武则天,还有唐玄宗和杨贵妃。托各式各样文学作品的福,秦绮对唐代的皇室了解几分。她知道武则天有四个儿子,杀了一个,废了一个,贬了一个,最后一个是改了姓氏,背弃祖宗,自愿放弃帝位才得以保全性命的,也就是唐玄宗的生父,唐睿宗。至于那个两度当皇帝的唐中宗,除了流放房陵的经历外,大家对他的了解还不如韦后和安乐公主。

一个是想做武则天第二,却没那本事和手段,最后死得凄惨无比的失败者,一个权倾朝野,卖官鬻爵,为了做皇太女不惜弑父,下场同样不好的狂徒。

历史么,看看就算了,谁会深究呢?秦绮从前也就图个乐子,没当回事,直到秦恪坐上了太子之位,她才开始急了——这局面,怎么和那段历史这么像?

秦恪的性格,活脱脱一个中宗再版;沈曼性子硬,说她要做韦后,完全说得过去;至于秦琬,那就更不必说,公然进政事堂听政了,别说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也做不到这一份上啊!

好歹是多年生活在王府,嫁又嫁得是官宦之家,就是没有政治头脑,思维也比从前冷静明晰了很多,一想就能知道,那段历史肯定被涂抹粉饰过了,反正改史书的先例就是他们老李家开的,隋炀帝不是被黑得惨烈么?

只要是个正常人,哪怕是用脚趾想也能明白,韦后和安乐公主的权势、地位和嚣张,都是建立在中宗活着的基础上——唐朝可没汉朝对孝道那么看重,当太后比当皇后舒服,那得建立在你有个亲生的,孝顺的好儿子的基础上。韦后唯一的亲儿子早就死了,其余的儿子全是从别的女人肚子里蹦出来的,你说他们是亲生母还是亲嫡母?一个连她养面首都容了,无条件对她好的老公,难道不比所谓的“儿子”强?说安乐公主弑父,那就更可笑了,“皇太女”的名分还没砸实呢,她为什么要杀老爹?别说什么等你母亲当了皇帝,你就当皇太女的话,太平公主杵着那么多年,权倾天下归权倾天下,武则天有立太平公主当皇太女的意思么?没有!正史野史,从来没漏半点风声。

换个角度想,安乐公主为什么有底气提“皇太女”?这可是开亘古未有之先河了,难道不能是唐中宗透出了这个意思?我流放的时候,那么多儿女,就这么一个在身边,我想给她最好的,凭什么不可以?史书一面要写韦后和安乐公主母女荒淫,共用一个男宠,一面又要写韦后和安乐公主“丧心病狂”,实在有些矛盾。

秦绮扪心自问,若她嫁了个能让她荣华富贵,一生安逸的老公,对方不但很多事情都容着她,不断提拔她的家人,自己睡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愿意让她睡年轻俊朗的男人,绝不双重标准,让她守着一根烂黄瓜过一生,她为什么不乐意?这样的老公才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唐中宗若真能开明到这一步,想将江山交给女儿,也就不稀奇了。

中宗驾崩,韦后本想立庶子为皇帝,自己做太后,令睿宗辅政,以平衡各方势力。据说,有人劝韦后效仿武则天旧事,把心腹大患睿宗给除了,省得朝臣说国赖长君,不立中宗之子,而要兄终弟及。结果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先下手为强,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

政治斗争失败本就无可厚非,为了粉饰自己悖逆的罪行,污蔑安乐公主毒杀中宗,写得活灵活现,这就有些恶心了。这就像武则天的长女,旧唐书只说小公主没了,小孩子么,难养,保不住,十分正常。新唐书就将武则天如何弄死女儿,嫁祸王皇后写得活灵活现,到了宋朝就更不必说,进一步艺术加工。也不知道这些几百年后的文人,是不是有幸如自己一样,穿越到了古代,亲眼见证到了这一幕,方要提笔写下,好令后人不忘记真正的历史呢?

秦绮是真的怕了,她看着秦琬一步步走向权利的中心,仿佛看见了历史中那个“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的安乐公主。每当想到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女权没能对抗男权,父死子继变成兄终弟及,她就忍不住惶恐难安——若真走到那一步,自己怎么办?秦恪不仅是沈曼和秦琬的坚实脊梁,也是她秦绮的,一旦…

乔睿也发现了妻子的不安,还当是她后悔了,心中也不舒服。就因为当年那件事,太子待他还不如林宣,他如何高兴得起来?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娶了就是娶了,妻子会是未来的公主,儿子会因妻子封爵,虽然这令他有些难以接受,可谁会将到手的好处往外推呢?故他温言问:“怎么了?瞧你神思不属的样子。”

“我在想——”秦绮犹豫片刻,见乔睿不似愠怒,才慢吞吞地说,“前些日子,我遇见了鲁王妃。”

乔睿何等人物,立刻明白鲁王的用意。

鲁王为了争那张椅子,蹦跶得很欢,和魏王对着来的时候,已经折了一批人手。圣人为了维护太子,对鲁王一系也是动了手的。鲁王又在军中无多少声望,士林支持正统,勋贵…见风使舵的实在太多。莫说他们,就连鲁王自己,怕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怕这位兄长登基后针对他。

毕竟,秦恪要彰显仁厚的话,还有齐嗣王和韩嗣王两个侄子,甚至赵王、魏王年幼的庶子们,乃至鲁王自己的儿子呢!纵不做得明显,惹人非议,从来不申饬,只要不让你领实职,隔三差五派个太医给你看病,也就差不多了。

这等时候,鲁王迫切需要一个纽带,以拉近自己与太子兄长之间的关系,把自己恭顺的态度表露给所有人看。但鲁王又不想过于退让,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太低,毕竟秦恪子嗣不丰,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万一秦恪短命,三五年就死了呢?这时候学周公,将来就只能做一辈子周公了,王莽的下场,大家都看得明白呢!

据乔睿了解,很多依附于鲁王的勋贵都打上了广陵郡主的主意,也难怪这段时日,很多世子夫人都“重病不起”,只要郡主一个青眼,这些女人就能立刻不治身亡,给郡主腾位置。

只可惜,那位入主政事堂的广陵郡主,压根没这意思。不过呢,底下人还是存了期望,这些公爵夫人、世子夫人们,也只能一直病着,等到哪一日,郡主终身大事尘埃落定,她们才可以好起来。

鲁王既想保全自身,又没放弃皇位的想法,乔睿是很不屑的——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呢?要皇位就别要名声,要名声,你就离皇位远了不少。尤其是联姻这种手段,最不可靠,谁碰这时候的鲁王,谁就是傻子,偏偏…乔睿觉得,自己若不做点什么,怕是一辈子都要被林宣压制了,意难平呐!若是借着姻亲,在太子和鲁王之间左右逢源,哪怕鲁王登基,也不能舍了他,他的皇子妹夫更是如此…

乔睿有些动心,权衡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皇子王孙,心气都高着呢!乔家并非长安高门,也已退出膏粱之姓,芸娘虽是我嫡亲的妹妹,但配王府嫡子,还是差了一些。”只怕是他们担了被太子厌恶的风险与鲁王府联姻,鲁王府还不领情,觉得自家嫡子娶个地方世家的女儿,实在委屈。不得势还好,一得势,乔芸就没法活了。鲁王妃提得若是别人,秦绮指不定就答应了,偏偏是王妃的第三子,龙章凤姿,仪表不凡,谈吐出众,进退得当不说,还文武双全。面对这么一个可能是“李隆基”的人,秦绮怎愿放过?反正嫁过去的又不是她,过得好不好,不是她的事。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宗室之力

丽竟门一向很有效率。

秦绮路遇鲁王妃的事情,早就被陈玄所知,他们夫妻俩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一事,不出一个时辰,也被送到了陈玄案头。

陈玄嗅出了不妥,不敢擅专,立刻将此事告知秦琬。话还没说完,就见秦琬脸色铁青,用力之大,生生将手中的笔给折了。

也莫怪她如此愤怒,新安纪家藏矿,弘农杨氏造反,再让人不快,那也是外人要造他们秦氏皇族的反。秦绮想让自家小姑子联姻鲁王的举动,往深里说,却是笃信秦恪一系坐不稳江山,要拆自家人的台了。

秦琬见过蠢货,却没见过蠢成这幅德行的,自私成这般模样的,多年前就是那样,嫡亲姐姐的夫婿说抢就抢,现在也是这样,亲爹还没当皇帝呢,就担心他做不好皇帝?也不想想,阿耶若是倒霉了,你有什么好日子过?公主之所以尊贵,那是因为亲爹亲兄弟亲侄子是皇帝,堂叔堂兄弟堂侄子?对不起,你这隔房的公主,简直就是天生该用去和亲的料子!

怒到极处,秦琬反而渐渐冷静下来,神色如冰:“子深,孤没记错的话,鲁王与王妃似是最钟爱这个小儿子?”

陈玄对这些事情门儿清,立刻回答道:“鲁王嫡长子资质平庸,性格仁厚;嫡次子秉性骄横;唯有第三子,天资聪颖,孝心可嘉,俊美无俦,深得鲁王夫妇的喜爱。”

这也很好理解,嫡长子么,接受得一向是最顶尖的教育,父母期望过高,一旦资质平平,自然而然令父母十倍、百倍的失望。嫡次子若与嫡长子岁数差不了多少,为避免兄弟阋墙,只好对这一个也放养,自然也不能报太大希望。这时候来个既没有嫡长子那样重的负担,也没有嫡次子那样骄横,聪明体贴的小儿子…少子本就最惹人疼惜,本朝嫡庶又十分分明,鲁王夫妇对三儿子寄予厚望完全不奇怪。

看看鲁王给三儿子挑的联姻对象就知道了,穆淼的小女儿,当年范家姐妹互换的事情还没出,穆家声望如日中天,穆淼最晚不过三五年就要拜相。这样的身份,莫说郡公夫人,就是王妃、皇后,也是当得起的。

“兴平公主的嫡亲弟弟,听说经常受鲁王嫡次子的欺负,每次都是这位三弟解围。”秦琬慢条斯理地说,末了竟笑了起来,“不错,虽然是蠢货,但好歹有些眼光。”一个能踩着自己兄长上位,借此结交庶出兄长,抬高自己名声的人,怎会不冷血自私?想要悖逆,这样的人,确实有成大器的资质。就好比秦绮,蠢是蠢了点,但这份不把自家人当回事的自私,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陈玄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就听秦琬缓缓道:“没了这招,还有别的招数,还不如全了他们的心愿。”

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陈玄却明白,秦琬这是惦记上鲁王的嫡三子了。

不是鲁王,而是鲁王的儿子。

鲁王被圣人压得太久,年纪也慢慢大了,他又要名,又要利,做事难免瞻前顾后,未必能成什么大事。倒是这个小子,年轻气盛,若有足够的本事,俨然宗室之中第一人的话,心大也是正常的。

再说了,想趁热灶的人那么多,秦琬主政,不可能谁都兼顾,有不甘的,也有落于下乘的,还有不想被女人趋势的。这些人想要出头,自然要找个出挑的宗室为主,日积月累,可不就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势力了么?

陈玄也有些庆幸,还好发现得早,若是发现得晚,鲁王嫡三子芝兰玉树,玉露明珠一样的人,姿态又做够了,竟是打不得,骂不得,更奈何不得。为了好名声,不是谁都能轻易对宗室下手的。

秦琬只觉得鲁王一系还有乔睿秦绮都听让她反胃的,好在冯欢识趣,昨儿见他,在秦琬允诺想办法封冯欢的独子为世子后,冯欢已经心甘情愿地投了诚,答应明年就去北边任上三年郡守。

秦琬看得出来,他对高句丽没什么感情,毕竟在大夏,他是国公世子,乐平驸马。哪怕绿云罩顶,也不妨碍他身份尊贵的事实。到了高句丽,他只是被解救回来的奴隶,处处受人白眼不说,妻子也看不起他,孰轻孰重,他自然有所决断。

皇家对不起冯欢,恐那些知晓魏王与乐平公主悖伦丑事,又以为冯家血脉断绝的冯家暗卫们生出怨怼之心。这些人多孔武有力,心思缜密,一旦以募兵的身份进入边境,出头的机会远比别人大。只要有一个出头了,又怀念旧主,大夏就可能万劫不复。

派冯欢去北边当三年郡守,一是镀金,二是彰显朝廷优容,三便是让这些暗卫亲眼见见,你们的旧主还活着。虽说冯欢没什么本事,做不得一地长官,可秦琬不能给他派有本事的人当副手和幕僚么,他听话,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

秦琬翻开折子,看看杨家下场如何。

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弘农郡中却是血火飞扬,尤其是弘农县,杨家坞堡外,已经成为了修罗场。

洛州将军派来的都尉姓燕,单名一个舟字,也是二流世家出身,母亲就是杨家庶女。临行前,老母亲再哭再喊,让他饶了自己的兄弟侄儿们一命,他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让母亲去念几卷道经静静心。什么时候战争结束,她儿子加官进爵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明白,将军挑中了他,就是看在他与杨家有亲的份上。换做别人,出身好的,会与岑越争功;出身不好的,必会被岑越打压。只有像他这样,出身比对方略好一些,却在这件事上需要避嫌的,才是互相礼让的最好人选。

岑越有心戴罪立功,燕舟更是一门心思对付杨家,洗清自己被牵连的可能。两人动了真格,别管杨家怎么裹挟流民,怎么“从逆”,他们兵临城下,就开始让大军喊话。朝廷有旨,要诛首恶,你们这些附逆,若是献城,指不定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不献,等我们打进去,你们全家都要没命。

自古以来,拿下了城池,那都是要先抄城中大户的。一是为了军资,二就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在此地根深蒂固的乡绅大族出卖自己。杨家不能学那些草根出身的人,不管不顾,直接将大户杀了。但留着他们也不行,只能扣着主要人物,令这些家族没了主事的人。

这等手段,放在平时是有用的,可岑越和燕舟带兵一围城,那就糟糕了——杨家吃亏就吃亏在,他们手上的兵马是真的少,守城的两百,攻城的两千,一看人数就胆怯了,谁陪你一起死?也不是没人想过裹挟流民,华阴县就是被杨氏带着流民攻下的。但流民穷啊,一进了繁华的县城,就乐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烧杀抢掠的事情没少干,杨家的统帅也不敢很惹了这群家伙,只是勒令莫伤大户,仍有些殷实人家遭了秧,对杨家恨到了骨子里。

正因为如此,诸县城的收回很是顺利,待到杨家坞堡,却有些棘手。

杨家坞堡的城墙比弘农县城的城墙都结实,四周筑着箭塔,外头还引了活水,围了护城河。若不是常青曾经在里头搞过一次破坏,一把火烧了小半粮仓,杨家的底气还要更足。哪怕是现在,杨家也存着足够吃上十年的粮食,上千武器。

他们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岑越却禁不起,这位都尉将弘农杨氏恨到了骨子里,命人请了常青——他很想知道,这三位是怎么杀了杨延的嫡长子,烧了杨家的粮仓,还能从杨家坞堡里跑出来的。

常青一听就知道岑越起得是什么心思,也没隐瞒,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杨家奢华,花园引得是活水,与护城河同出一源。”

他第一次进杨家的时候就注意了,事后还特意去弘农郡的大户人家踩过点,大概知道这些人家修园子引引活水是怎么运作的之后,也就有了底。逃跑的时候挑了个离坞堡大门最近的池子,跳下去,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为了逃跑安全,还点火烧了一下附近的粮仓——想也知道,粮仓都是要防火的,他们手上又没油,放火也烧不了许多。只是吓他们一吓,顺带令对方灯下黑,忙着搜寻边角旮旯,忘记池子,好让他们成功跑掉罢了。这一招固然好,岑越想学却不行,常青挑人的时候,特意挑得是两个会水的,还带了一沓换气用的工具。饶是如此,一路先是游,游到一半也没力气了。所幸地方选得好,命大,从高到低,被水流冲了出来,他又勉强撑住,将两个同伴肚子里的水给压了出来,这才捡回一条命。至于游泳潜入?想都别想!岑越也是心急了,若是弘农打个十年八年的,朝廷能直接将他的脑袋摘了。他揣度太子和郡主的意思,这一仗必须打赢,而且要赢得快,赢得漂漂亮亮。若是山陵崩了,弘农郡还在打仗,莫说仕途,他们的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何谓蛀虫

燕舟知常青是丽竟门高层,马上要由暗转明,出任高官,对他也很客气。眼见岑越有些蔫,燕舟心中一喜,催马上前,向常青抱了一拳,才问:“常统领,不知杨家粮仓究竟有多少个?”

“地窖的话,我不是很清楚。”常青回答道,“外头倒是有两三排粮仓,约莫三十多个,大部分是夯土的,只有少数几个,瞧着像新作的,草草用木头搭了。”他一把火烧掉的,就是那些木质的粮仓,里头的粮食应当是杨氏决定起事后,仓促收购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众所周知,真正稳妥的粮仓,多是建在地下的。譬如洛阳的含嘉、洛口等粮仓,面积比寻常城镇还大上不少,里头有几百个小粮仓。每个粮仓都是挖好了土坑后,先烧了四壁,使之干燥,又铺了许多防潮的物事,才开始存粮的。

将粮食存在地下,既隐蔽,又安全,不会被人惦记不说,也很难遭贼,更不用说火灾的威胁了。至于弘农杨氏明明有足够的条件,为什么还要在地上建粮仓,常青想不明白,燕舟却一清二楚,不由笑道:“那就是了,世家多有怪癖,认为存在地下的粮食不够新鲜不说,还有股土腥味,一般是不吃的。”

常青听了,不由嗤笑:“真是穷讲究。”多少人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为了一口吃的卖身为奴,世家倒好,这个挑那个捡的。

他已经没有什么同人不同命的感慨了,世家子,他也杀过不少,不管是骨头还是命,也没见几个比百姓硬的。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燕舟的言下之意,不由皱眉:“你是说,弘农杨氏存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十年?”

“十年是俘虏的说辞,未必可信,五六年却肯定是有的,若是世家不铺张浪费的话。”燕舟笑眯眯地说,“世家一人一餐所耗费的粮食,足以当得上几十名大汉三日的口粮,只有更多,没有更少。”

在这一点上,见识过杨家奢靡,一道菜用十几只,甚至上百只鸡鸭来配,光是上点心就上二三十种的他拥有绝对的发言权。毕竟他的母亲是杨家庶女,按辈分算,乃是杨延的堂妹。因这层关系,他也曾被杨家招待过一两次,虽然只是偏院,却也让他大开眼界。当然了,那时的他自惭形秽,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对膏粱之家的富庶和气度向往不已,哪怕被讥讽“三流世家与寒门无异”也不敢反击,反而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些年来,他从未忘记过杨家的高傲,以及杨家带给他的羞辱,现如今…呵呵,赫赫扬扬的弘农杨氏,也不过是俎上之肉罢了。

常青听燕舟这么说,更觉可笑:“兵临城下,还讲究这些?”

“世家么,一向都是这样。”燕舟意味深长地说,“哪怕在战乱时,他们也没放下这份排场,谁让那些粗糙的饭食,贵人们无法下咽呢?”哪怕是短了奴婢和部曲们的伙食,贵人们的排场,也是不会缩减太多的。

与物质的满足一比,什么气节,风骨,就得远远扔到一边了。草头皇帝不算,前朝末年,群雄逐鹿的时候,略有“帝王气象”的人入主弘农郡,不都是杨家的“明主”么?

常青只觉匪夷所思,听燕舟这样斩钉截铁,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走到僻静地方,深吸一口气,忽然明白了秦琬的想法。

为什么要括户?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没有错,如果不是过不下去,谁会离开家乡,去流亡,不知道前程在哪里,甚至要为奴为婢,命不由己?错得是那些压榨他们的大户,譬如这看似光鲜亮丽,实则肮脏非常的世家。偏偏这样的世家、勋贵、乡绅,又是构筑帝国的重要力量,一旦与他们对抗,很大的可能是自己的位置保不住。

为了保住龙椅,一代又一代的皇帝对世家妥协,就好似前朝。最后的结局呢,民不聊生,百年内,各式各样的起义层出不穷,胡人蛮夷都能欺辱中原。末了,一场燎原大火,将前朝烧得干干净净,可现在…

这样的故事,的确不能再重复下去,哪怕无可避免,也要为百姓多争取一些安逸的时间。

只有心念百姓的,才能算真正的明主。若是不惦记着百姓,只顾着皇权,哪怕你朝堂平衡做得再秒,权利抓得再牢,也不过是被蛀虫掏空了的泥塑木胎罢了。

可惜了,世家这样的蛀虫,暂时还拿他们没办法。

不,应该说,人往上爬,就是为了活得更好。没有世家,还有大族,富贵了就要享乐,这是人之常情。世世代代,无可避免。

常青想到秦琬对他说,等他从弘农回去,就能直接进东宫六率做将军,把拱卫东宫,日后甚至拱卫皇城的重责交给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秦琬对他的信重。

这条路,注定有太多敌人,怎能不警惕几分?

一想到这里,常青跺了跺脚,下了决心,决定给秦琬递一封密信,向秦琬求一道旨意,只诛首犯,从贼可减免罪行。这样一来,杨家内部必定生乱,若是运气好…常青估摸着,圣人这次怕是很难好转,他得快点赶回去,将那些兵卒收服,防止一些人借此事生变。毕竟秦琬手中,没有太多能重用的人才。

没办法,弘农杨氏叛国谋逆大罪,除了朝廷,没有谁敢说赦免谁,不赦免谁。就连为收回县城时,军士们喊的话,也只是说不追究你们附逆之罪而已。饶是如此,还是曹瑞、岑越、拓跋励等人共同商定的,事实上,也不能十成十打包票,相反,他们还担了不小的干系。

想也知道,这样大的事情,必定会有急于成名、获利的人插上一手,尤其是那些瞧不起武将的御史,对他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参好不容易平叛的将军“不臣、包庇”等罪名,更容易往上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