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之计,只有听从朝廷的,快快交出首恶,好保全家平安。”

“正是,朝廷对咱们已经网开一面了,咱们若再不识抬举,惹来大军可怎生是好?”

趋利避害之心,人皆有之,一家之力再怎么强盛,也不敢明着与朝廷对上。若是朝廷无道倒还好说,如今天下承平,世家贸然造反,失了“大义”,终不成事。

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还没关东那么强,江南十余强盛世家联手造反,还不是被平定下去?昔日赫赫扬扬的家族,就这么身死族灭,无疑给许多世家敲响了警钟。如今朝廷提出了和平解决的方略,只是牺牲几个人而已,大部分人都会想,反正牺牲得不是我,死几个旁人换平安,算得了什么?还有些心思活络的,恨不得立刻扣帽子给杨延,让他这个家主去死,至不济也断其一条臂膀。

前一种心思只能算平庸,后一种心思就能称得上恶毒了,偏偏最积极得便是杨延的嫡亲弟弟杨盛,只见这位头发花白,面貌儒雅的老者,说出来的话却浑然不是那么回事:“大哥的难处,做弟弟的也知道,您将咱们喊过来,怕是决定好了和朝廷作对吧?”

他看似谦恭有礼,体恤兄长,实际上心中的怒火已经翻腾到了极致——明明是嫡亲的兄弟,就因他年轻时交游广阔,与大义公主的关系也亲厚,瞧上去倒是比兄长灵活些,便有人建议由他来做家主。

明摆着的离间之计,却实打实地离间了兄弟之情,令他在家族中的地位还不如杨绵一个堂弟。

这么多年来或明或暗的打压,他都忍了,可杨家私开铁矿和石炭矿一事,他竟分毫不晓。想也知道,杨延自己是不肯认罪的,杨绵是杨延的铁杆,能不认当然也是不会认的。再往下排,就数他在家族中的“分量最重”,谁最适合做替罪羊,还用说么?

混账哥哥打压他多年也就罢了,如今竟要抛他出去消灾,他若不同意,就带着全家去死,他也只能让他们去死一死了!

不得不说,杨盛虽将兄长想得过于恶毒了些,却歪打正着——杨延确实打算牺牲这个弟弟,但他也不是不愧疚,早想好了保全之法,便是将杨盛新出生的一个曾孙先藏起来,过了两三月,自己的孙媳生子,便可说是双生子。左右是一家人,长相本就有些相似,当利公主那对实打实的双生子,也没生得一模一样啊!

本来打得好好的算盘,用“大义”拖弟弟下水,谁料杨盛抢先赌住了他的话。

杨延本就觉得家族内部出了叛徒,心里也有几个人选,杨盛首当其冲。如今见对方反应这么快,越看越觉得杨盛就像那个与朝廷暗通款曲,想要夺得他家主之位的人,故他暗暗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口气堪称温和:“为兄并无此意,只是朝廷不仅要诛首恶,还言之凿凿,确定咱们手上有铁矿。且不提此事是如何泄露的,单说铁矿,咱们家确实有,却是在平安乡。”

“平安乡!”

“怎会如此?”

“竟是在那儿?这可怎么办?”

在场的杨氏众人一听见这个消息,豁然变了颜色——平安乡处于一方山林之间,原本是一块沼泽地,被视作无法开垦的地方,故没被官府记档。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是好几次的地动山摇,沼泽渐渐变成松软而肥沃的土地。弘农杨氏发现后,便将这块地给圈了下来,秘密开垦和种植。反正前朝世家势力鼎盛,他们又是顶尖的门阀,谁敢来招惹?哪怕陷入沼泽,也是死些奴婢,于他们并无损害。

经过这么多年的耕作和种植,平安乡早就成了一方沃土,每年都可以给弘农杨氏带来不菲的收入。这份收入大半是归于公中的,弘农杨氏的各个房头都受益匪浅,骤然听说铁矿在那里,许多人只觉心口好像被刀子重重剜了一刀。

想也知道,朝廷若似乎见到了平安乡,必定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收回铁矿”。弘农杨氏的家底虽富裕,土地到底被前朝缩水了太多,一旦保不住平安乡,可不是简简单单地少了一大份资产而已。

现在已经不是光凭一个姓氏就能轻易封官败相,甚至对官职挑挑拣拣的年代了,弘农杨氏现在没人做高官,各种收入都少许多,既要维持膏粱之姓的排场,还要为族中子弟奔走,加上世家惯有的奢靡,支出巨大。若是失去了平安乡,又不削自身花费用度的话,入不敷出绝非空谈!

杨延也是反复琢磨了很久,在杨绵不断的敲边鼓下,越想越觉得朝廷用心之险恶:“若是一两处荒山中发现了铁矿,咱们交给朝廷也就罢了,平安乡沃土数千亩,光是在那儿耕作的奴婢就有百户人家。咱们先将头低下,非但会被世家看轻,也会被朝廷看轻。到了那时,朝廷若是硬要说这些人是咱们蓄养的死士,那该如何是好?本朝有令,膏粱之姓的部曲人数不得过百,更不得私纳流民,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罪证啊!”

杨盛见兄长越说越有煽动性,眉头紧缩,不悦道:“兄长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朝廷若要以收纳流民,私蓄部曲来治咱们的罪,天下世家谁不寒心?朝廷只下令诛了纪家,对咱们发得是密旨,可见对咱们弘农杨氏还是信重的。太子殿下好学之名,天下皆知;陈留郡主与太子殿下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大义公主又抚养了广陵郡主的儿子,焉知这不是咱们杨家复起的机会?”

他这话说得实在,也喜庆,众人听着非常顺耳,频频点头。

圣人虽不喜弘农杨氏,却没在任何场合说出来,这种“心照不宣”是最难打破,也是最容易打破的。说它难,是因为圣人在世的时候,你对这等无形的桎梏基本上没辙,人家也不打压你,也不针对你,就是对你冷淡得要命,足以让你一口气梗在胸口,无法顺心;说它不难,只因圣人一旦驾崩,太子殿下继位,便可征召弘农杨氏的子弟为官,甚至直接给予高位,只要你的散职足够高就行。

秦恪之所以能回京,陈留郡主功不可没,弘农杨氏可是陈留郡主的母族,陈留郡主受夫家欺凌,难道不希望母族为自己撑腰?大义公主势单力孤,明明是为国和亲,却因在突厥的几十年经历,被朝臣所疑,里外不是人,难道不想弘农杨氏做她的后盾?

这些人被杨盛勾勒的美好前景迷惑,浑然忘了陈留郡主最无助的那几年,也没见杨家人给她出过头;大义公主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却与小儿子阴阳相隔的时候,弘农杨氏没半分宽慰的意思,反倒急吼吼地想过继自家子嗣给大义公主,好谋个爵位。

你们对我们无一丝帮助,还想我们帮你说话?做梦!

杨延本对造反并不怎么赞同,碍于堂弟平素颇有见地,对他又忠心耿耿,他才听了几分进去。待到密会一开,嫡亲弟弟处处与自己唱反调,口口声声都是朝廷好,不免让他恼羞成怒,心道朝廷原来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想换个听话的狗取而代之。唉,谁让我是人,他是狗呢?一想到这里,他反倒觉得有些畅快,仿佛自己极有骨气,与自己斗了几十年的杨盛则是鹰犬一流,自己合该俯视对方。

“二弟。”杨延看着杨盛,杨盛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就见杨延一拍桌子,怒道,“我弘农杨氏为何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弟,为了荣华富贵,竟出卖全族!我今天就代列祖列宗,先除了你这畜生!”

第三百八十五章 积怨已久

杨延一声令下,便有几个青壮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将杨盛一家给扎扎实实地绑了,不忘给他们嘴里塞上布条。杨氏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动手的人并非杨氏嫡系,而是关系较近的旁系,且不止一支。

也就是说,这场聚会,说是大家一起来商量,局势却是由杨延控制的。敢唱反调的人,哪怕是家主嫡亲的弟弟,也逃不脱被五花大绑,用绳索拖出去的命运。

杨盛被带走后,杨延居高临下,俯视着族人,便见昔日对他也敢摆出一副公正面孔,对他指手画脚的同辈们,多敢怒不敢言,全然不复平素的骄横,仿佛一口积攒在腹中十余年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一般。

他很早就梦想着这一天了——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异常动作。

事实证明,在强权之下,他那些骄傲的,自负的,喜欢对他指手画脚的族人,全都闭上了嘴巴。

这是四十余年来,他参与的、见证的、主持的会议中,最蛮横、最霸道、最不讲理,却也是最轻松的一次。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懂得了皇族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削弱世家。

当你拥有了绝对的力量后,却还有人不知死活地在你耳旁喋喋不休,想要忍住不将这些苍蝇拍死,实在是一件很令人不快的事情。

“诸位。”杨延的声音很平稳,面上却带着不自然的兴奋和潮红,“你们来到这里,也不能不留下一点东西。想和杨盛一样的,大可以开口,若不想和他一样,便如这般——”他拍了拍手,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托着一盘涂料,并着一些闪烁着寒光的银针等物件,缓缓地走了过来,微微欠身:“家主。”

杨延笑了笑,神色非常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若想平安离开这里,便要在你们的右手臂内侧,刺一个花纹。”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鼓噪声险些将密室给掀了。

“岂有此理?我等世家子,难不成是牛马?”

“正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舍弃?”

纹面、刺青,那是奴婢、牛马为了好认,才会刺上,或者犯了大罪的人,才要受这等刑罚。哪怕是贩夫走卒,或者在这些世家子眼中下九流跑江湖的,为了表示忠诚,往往也是歃血为盟的居多,切掉小指已经属于非常极端的做法了。而且还是他们自愿的,并非强迫打上烙印,与如今杨延要做的行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杨延毫不在乎这些人的叫嚣,他不过一个眼神,刀斧手已经陈列在密室两端,血量的刀光提醒着所有人,不从,则死。

策划这一切的杨绵悄无声息地从密室的另一端离开,他施施然地走到另一间石室中,示意看守的人将堵着杨盛嘴巴的布条取下。

杨盛倒是硬气,明明身为俎上之肉,被取下布条的第一刻,却狠狠地“呸”了一声,方高声质问杨绵:“张家的选择,你可记得?我杨氏的祸事,你又是否明白?”

他说的张家,自然不是褒国公张家,而是在弘农、河内两郡都颇有势力,勉强可以跻身膏粱之姓的弘农张家,或者说河内张家,也就是裴熙之母张夫人,以及宰相张榕出身的家族。

河内张家卷入梁王案,眼看就是举家倾覆之祸,张家家主却将张榕撇出这个圈子,一副与他势不两立的模样,明面上四处求援,暗地里却委托洛阳裴氏,保住张榕的官位,令这位张家旁支最杰出的子弟得以继续在御史台待着。

张家嫡系不存,可张榕在,所以河内张家只是偃旗息鼓,现如今,他们出了一位宰辅,纵然一世不算膏粱之姓,也依旧是华腴之族。

每每想到此处,杨盛就痛恨自己昔年在家族中话语权太低——当年长辈们要献女和亲,圈定大义公主的时候,杨盛是反对得最激烈的那个,为这件事情,他还被罚跪了整整七天的祠堂,至今阴雨天膝盖都会发疼。大家都以为他和姐姐大义公主关系亲厚,不忍心让亲姐姐去和亲,想让堂姐堂妹顶缸。他的父亲为了家主之位的稳固,要笼络兄弟,又觉得女儿反正没人敢娶,侄女们倒很值钱,对“不懂事的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然无视了次子苦苦哀求,抱着他的腿,大声说:“不能送姐姐去和亲,不能,姐姐她…她是皇家的媳妇啊!”

杨盛在说什么,杨绵心知肚明,他冷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是啊,你明白,可你没办法阻止。他们后来也明白了,所以他们后悔了,后悔没听你的话。爷爷和大伯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挂了二十年,却没能成功把你捧上家主的位置,反倒让你陷入了如此境地。”

没错,杨盛比杨延有能力很多,也更加心狠。他不想让姐姐和亲,并不是因为同情姐姐,只是因为杨氏与皇室心照不宣,有过默契,大义公主名义上是陈留郡主的表姐和玩伴,实则是皇家的童养媳,送大义公主去和亲,必定会触怒皇室,但那又如何呢?一个家族,只能有一个声音,杨盛若是出了头,岂有他杨绵的今日?

“我们都很清楚,这种情况下,家主以死谢罪是最好的方式。你希望,我也希望,但杨延不想死,而我…”杨绵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显得有些阴测测的,“他死了,你能活下来,我却未必。”

如果我注定逃不了一死,那么就让整个杨氏为我陪葬。

杨盛凝视着杨绵半晌,冷冷道:“可惜了,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弟弟。”

若你是我的亲弟弟,你有这样的能力,纵是我要为你顶罪,也没什么不可以。只可惜,你不是。

“我若是你的亲弟弟,杨家只会败落得更快。”杨绵满面讥讽,“那个蠢货怎会是我们的敌手?”而我们两个人的争斗,不可能令家族维持如今的平衡,却渐渐衰败的局面。对我们来说,弘农杨氏,要么一跃成龙,要么沦落成虫。

杨盛沉默半晌,才说:“世家,已经不是从前的世家了。”

“你错了!”杨绵厉声道,“在我眼中,世家之所以骄傲,无非是这些资源罢了。前朝皇帝无用,资源都被世家捏着,世家才金贵。本朝皇族强势,寒门有了进身之阶,世家也就不那么值钱了。偏偏那些老顽固还看不透这一切,固执地活在过往的荣耀里,重重规矩,无尽束缚,当真值得?我若不姓杨,纵是出身略低一等,又岂会比不过他曹瑞?为何他做一方郡守,步入中枢指日可待,我却要在坞堡之中蹉跎年华?”

只可惜,杨延连嫡亲的弟弟都容不下,岂能容旁人胜过他?杨绵再怎么“忠心耿耿”,他也只是将堂弟当做幕僚来用,不肯为堂弟的仕途奔走。就好像那些被弘农杨氏悉心培养的旁系子弟,说是说青年才俊,可谁不要让着嫡支子弟几分?

杨绵越说越激动,脸色也越来越狰狞:“广陵郡主年纪轻轻,就知道兴办女学,有教无类,定下规矩,凡入女学,学生都是平等的。谁敢仗势欺辱同学,抑或是藏拙保身,一旦发现,就会被赶出去。一个刚到双十的女郎,都能有这样的魄力,杨家呢?杨家有什么?发现了铁矿,想上报,舍不得平安乡;不上报,成日提心吊胆。发现石炭矿,制造甲胄,却没个周密计划,任由把柄给别人拿!弘农杨氏,多显赫的家族啊!你去家学看看,嫡支子弟一群草包,旁系子弟,哪怕不是草包,也得把自己变成草包!”

他心中的怨气积攒了太久太久,只差一个发泄的出口——我不比任何人差,为什么我要让着那个目光短浅、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的蠢货,为什么我怎样努力,都要仰他鼻息而活?

“你——”杨盛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方问,“你打算怎么做?”

“这十几年,我们也开采了不少石炭和铁,制造出了三百甲胄。曹瑞和岑越再有本事,也没办法笼络住所有人,总会有一两个捏在我们掌心的下属。”杨绵的眼中似有一团火在跳动,“我忍气吞声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岂能不闹一场天翻地覆?”

不能名垂青史,行啊,那就遗臭万年吧!

杨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杨绵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堂兄,你也莫要想着坐收渔人之利的好事,哪怕事情落败,你的好哥哥也不会容许你活下去的。咱们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说罢,他步履轻快,竟带了几分雀跃地离去,走回密室的门口,轻笑着问:“见血了不曾?”

刀斧手对他十分恭敬,肃容道:“未曾。”

杨绵早就猜到自家人会是什么德性,口口声声圣人之言,世家尊严,到了性命犹关的时候,为了活命,哪怕像牛马一般被打上烙印,不也全都忍了么?这样的人…呵,也好,到时候朝廷清算,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第三百八十六章 战前小事

会议结束后,岑越本想回府衙筹备些事务,却见常青跟了出来,登时有些不自在。

都说穷文富武,岑越虽家道中落,却没短了衣食,生活无忧不说,读书、习武也是供得起的。故他虽是武人,却通晓文墨,颇有儒门之风,对出身贫寒,仅凭一腔血性的武夫则很有些芥蒂,觉得他们好勇狠斗,狼性十足。若此人再加上“皇家密探”这一身份,更是令人避如蛇蝎。

常青也知他身份尴尬,抱了抱拳,正色道:“恐事情有变,某需与岑大人走一趟。”

岑越一听,老大不高兴——怎么?你这是信不过我?

等等,若是信不过,就不会明着说,万一我因你们的态度生气了,临时变节…

他在官场混久了,想得未免就多,踟蹰的功夫,常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诸位大人忠心为国,殿下深信不疑,奈何弘农并非诸位大人的故乡,在此就任,奴仆上头许有些不妥。”

这么一解释,岑越原有的小疙瘩也就消融了。

常青说得半点不错,岑越平素虽和世家互利互惠,捞了不少好处,但只是官场上再平常不过的交情,自然没跟着世家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可他不想反,并不意味着手下没被收买,尤其是家中奴仆。

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做官,自然不可能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顶多也就带几房心腹。为了维持一方大员的排场,很多奴仆都是就任后直接在当地买的,等要离任了,或发还奴籍,或转手卖了。

这样的奴仆,忠诚虽有,但在世家大族眼中,始终没有家生子来得可靠。岑越虽不是世家勋贵出身,却因生长在长安之故,耳濡目染,这一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加上常青一口一个“殿下”,又不似寻常探子一般,一辈子留在阴影里,而是要由暗转明,这等特殊情况,由不得他们不深思。

岑越琢磨了长安形势许久,明白广陵郡主是圣人挑选出来辅佐太子和幼主的人选。想也知道,广陵郡主一介女流,手底下必定是没什么人呢——哪个爷们会想不开,正路不走走歪路呢?就是有这样的人,也是入了邪道的,十有八九*是佞臣,圣人当然看不上。既然如此,就要给广陵郡主配人,好压得住场子。

草台班子不能服众,出身好一点的吧,又未必愿意跟着广陵郡主走,难怪要让探子回到阳光下。这么一尊佛在郡主身边杵着,谁不害怕?

毫无疑问,岑越是个十分懂得变通的人,哪怕对常青的身份有点别扭,也明白眼前这个青年如今虽籍籍无名,将来却必定是一飞冲天的。自己在地方上做官,又摊上这么一桩事,对方在中枢做官,是圣人留给广陵郡主的人,谁的前途远大还真不好说。故他咳了一声,态度柔和了一些:“不知常大人打算怎么办?”

“丽竟门其余兄弟,已被我派去保护钦差与曹大人。”常青见岑越好说话,也松了一口气,“不知岑大人想玩小的,还是玩大的?”

常青本想说,小的就是咱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局面,大的就是你假死,令局势失控,事情闹大,届时许多墙头草倒向杨家,情况就更妙了。军功本就是以人头计的,人头的多寡,岂能不决定官途?

话都快到嘴边,他忽然想起秦琬和裴熙关于阴谋阳谋的探讨,以及秦琬和魏王的行事手段区别,常青就将“假死”的提议收起,肃容道:“究竟是除去首恶,抹平此事;还是深究内幕,不放过一个。若是后者,怕会累及家人。”

岑越本能地对后者动心急了,但一想,身边这位可是皇家密探,太子又是以仁厚出名的。万一自己太想邀功,连家人都不顾,被常青上报,令太子留下自己是酷吏的印象,那可怎生是好?故他的神情十分诚恳,语气也异常诚挚:“圣人恩泽四海,朝廷如日中天,狂妄之徒终究是少数。”

没错,弘农杨氏会不会造反都不知道呢,当然,他们家要死点人,内部的动乱肯定是少不了的。

常青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平静,他对这种事比较有经验,知道杨家人若是不死心,在这等情况下,想要令弘农郡生变,让大家都跟着杨家走,只有三种法子做“投名状”:一:杀了曹瑞二:杀了岑越

三:杀了钦差,即拓跋励和孙吉祥

这三种可能中,第二种看似最难办到,但常青是什么人?他就是不明白什么叫做善泳者溺,也在弘农郡待了几个月,明白了文武两位高官的性格——曹瑞是典型的文官,心细如发,谨慎非常。哪怕曹瑞不喜欢被人围着的感觉,可在这等情况下,不管是朝廷还是岑越派人保护他,哪怕是丽竟门的探子,曹瑞都会从善如流地接受,因为一切都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同理,拓跋励也是文官,孙吉祥是宦官,他们是当钦差的,一旦回去,前途远大,并不想将性命折在这里。唯有岑越,功夫不弱,性格虽圆融,却也颇为自傲,让此人在重重保护下过日子,他必定是不肯的。这样的人看似难以对付,一旦选好了缺口,却最好攻破,故常青亲自跟着他,以免出什么岔子。

岑越见常青没再说话,心里头也有些打鼓,这就像文臣怕监察御史一样,不因对方的官位,只因对方的地位。但瞧着先前常青愿意帮曹瑞兜着事情,认识到对方在广陵郡主面前分量不轻之余,岑越又觉得,这位暗探首领怕是有些面冷心热。他犹豫片刻,决定赌一把,便道:“岑某忠心国事,这些日子就不回宅邸了,不知妻小…”

常青自然赞成这一提议,目标分散了,保护起来就不是很容易,倒不如需要保护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便道:“郡守府有朝廷侍卫和丽竟门人看着,理应无事,若是岑大人不放心,派些甲士护送也行。”

岑越一想,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怯懦的表现,便折了目标,回家一趟,命妻儿收拾行装,权且去郡守府上住着。

如此动静,自然引得府上一阵动荡,岑夫人强作镇定,命奴仆们轻装简行。便有几名满头珠翠,穿金戴银的俏丽女子急急奔来,见着岑越夫妇俩,扑通一声跪下,未语泪先流,姿态煞是可人。

岑夫人刚要说什么,岑越已沉了脸,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吵吵闹闹的,将她们带下去!”

这个处理方法…不太妥当吧?

常青一看便知,这几名俏丽女子是岑越的宠妾,但本朝早有规定,三品以上方有资格纳妾。岑越是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离这道线就差一步。可差一步也是差,故这些宠妾平日倒是衣食无忧,一到这等时候,却连个得力些的仆人,甚至连家中的牛马都不如。莫说岑夫人不会带她们走,就是岑越,为了面子好看,也是不许自己的家眷中有这等“不正经之人”的。

再说了,区区几个妾算什么?真要到逃难的时候,老婆孩子都是可以不要的。好一些的,全家走;若只能保一个,必定是保儿子的;真要一个都保不住…人么,多是觉得自己重要些。

身份确实注定了很多事情,但人之所以为人,难道不就在于情感么?故常青上前一步,说:“一旦尊夫人、公子带人离开,府中力量必定空虚,若是有刁奴作乱,怕是不好收场。”

岑越确实不将妾室当人看待,却也不愿自己头上无端就多一顶绿帽子,常青的话也提醒了他另一点——他这几个妾室,并没有家生子,多是旁人孝敬的,或是为了富贵攀附的奴婢。论姿容,论性情,论服侍他的可心之处,样样都不差,很拿得出手。莫说仆人觊觎,就是他的那些手下,也不可能会拒绝这份送上门的肥肉。反正这些婢妾既不是家中世仆,也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如此情形下,被他送出去,岑越非但不心疼,还是一段风流佳话呢!

存了这等心思,岑越就似被常青提点了一般,咳了一声,说:“既是如此,便带几人去照拂我的饮食起居吧!”

等等!

常青猜到了岑越的想法,面上未显,心中却是一紧,忙道:“军中不比府中富贵…”你想拿侍妾当奖品,若她们不乐意,那不是反而结了仇?

岑越见常青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说话,还当他看中了哪个,不由笑道:“军中多英雄,若能伺候常大人这般人物,才是她们的福气。”

常青吓了一跳,忙道:“常某绝无此意!”

岑越当他面子薄,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打起了算盘,心道上次送他美姬的商贾是谁来着?再送几个吹拉弹唱都来得,又知情识趣的女子给这位常大人,也算是善缘一件嘛!他心中存着事情,反倒盼望着杨氏有所动作,接连几天没等到动静,不免有些窝火,急于寻个发泄口,又不敢饮酒,生怕酒醉误事。想到自己带了几名温香软玉,也不管那么多,径直往妾室房里去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夜间生乱

夜凉如水。

常青缓缓地磨着手中的尖刀,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

他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对自己的直觉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正因为如此,明知三天的等待下来,大家都有所松懈,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尤其是今晚,明明是应当养精蓄锐的时候,常青却嗅到了几分不平静。

究竟是哪里会出问题呢?他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长廊——折冲府不同于别的地方,水榭花园一样没有,只有大厅厢房演武场,巡夜打更的都是兵卒而非家丁。

岑越很注意对手下的拉拢,常青跟着他进折冲府的时候,打量过一回。别的不说,这些兵卒的精气神都是很足的,操练没落下,伙食也没短了,大家全都知道应该跟着谁。岑越这么聪明的人,也不会想不到照顾兵卒的家属。按理说,纵在这上头出乱子,对方也未必能笼络到太多人,尤其是心腹。

只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要生乱,不外乎杀人放火…

常青犹豫片刻,将刀一收,潜入内院。

他并非岑越的仆役,这样做当然很犯忌讳,但他明白,自己比岑越稳妥——岑越心高气傲,瞧不起身份低微的人,看不上小人,更不将女人放在眼里,却不知小人和女人想要成事颇为艰难,想要坏事却再容易不过。

常青在内院蹲了约莫一个时辰,屋里的动静从有到无,他依旧站在最隐蔽的角落,木着一张脸,润在夜色里,压根瞧不见他这个人。就在这时,守夜的一个侍卫忽然说:“都尉劳累了好些天,应是睡下了,咱们不妨找个地方,也去打个盹?”

另一个侍卫显然也熬得厉害,犹豫片刻,才问:“这样能行么?”

“怎么不行?咱们就到略远一点,吹不到风的地方,小眯一会儿就行。都尉这几天折腾得厉害,指不定要睡到日上三竿。”发话的侍卫拉着同伴,反复说着没事,后者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偷懒去了。

常青精神一震,知道戏肉来了。

令他疑惑的是,并没有什么奸贼趁势潜入,片刻之后,细微的脚步声虽由远及近,却是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缓缓走来,呼吸声都轻得很,却喘得重,显然害怕极了。

她们才走到门口,大门便打开了,随即轻轻合上。常青见状,如同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潜到了窗下。

他耳力比旁人好上些许,入了夜有寂静,勉力去捕捉,终于听到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李姐姐,咱们真的要这样做么?”

“我们——”被询问的女子咬了咬牙,才说,“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受够了!”

“可,可就算我们按照那人说得做了…”细弱声音的主人十分胆怯,“他说给咱们重新安排身份,另做良人,我…我本就是良民,那日在路边摘桑叶,就被人掳了去,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若那人真有这样的权势…”与其大费周章地为她们改变身份,还不如直接杀了她们来得方便呢!

另一名女子也附和道:“李姐姐,咱们——哪怕都尉要将咱们转手送人,可咱们的命也就是这样了…”

姓李的姬妾气得跺脚,意识到动静有些大,强自按捺了气性,却有些恨铁不成钢:“我都打听过了,岑将军手下最得用的几个将军,一个后院有母老虎管着,一个家中是修罗场,还有一个儿女众多,使唤的人都一再裁剪。再往下头,那些大老粗更不必说,没了钱,卖儿卖女卖老婆都不稀奇。咱们若是落到他们手上,岂有命在?倒不如趁机搏一把。左右是没命,你们是愿意清清白白地死,还是沦落到那等不干净的地方?”

此言一出,另外两个姬妾都不做声了。

她们这等伺候主人的婢妾,看似好吃好喝,实则连个人都不算,下场往往也很凄惨。男人情薄,玩玩就算了;女人对付不了男人,就只能拿她们出气。令她们做苦活,或者将她们转卖给贩夫走卒,那还算好的,怕就怕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真要到了那种地方,哪怕能放良,也是没用的。只要你做过妓女,一辈子的烙印就这么刻上了,人们会用最不堪的言语来侮辱你,用最坏的心思揣度你。没有人想过你的无奈、你的可怜、你的不得已。君不见古往今来,自豪自家女儿、姐妹做了达官贵人小妾,借此作威作福的人比比皆是,又有谁会以我的姐妹是行首花魁而骄傲?

沦为妓女,不仅是对尊严的践踏,也象征着寿命的短暂——妓女么,最美好的年华统共就那么几年,鸨母为了榨取最大利益,只会逼迫你不断地接客。容色被摧残?不要紧,只要能接客就行,接不了上等的,可以接下等的嘛!真要到那时候,与行尸走肉也没多少区别了,又能活几年呢?

常青听了个大概,想了想,先潜到另一边,干脆利落地将两个“小憩”的侍卫给打晕了,用随身带的绳子五花大绑起来,随即将门一推,就见三个女人或扶着岑越,按着他的头部,或端着茶碗,想要给他喂什么;还有一名女子拿着一根长长的钉子,想要往岑越的头上戳,见着他出现,无不呆若木鸡,刚要尖叫,常青右手一甩,一枚石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打落了李姬手中的钉子,才说:“想死的话,你们就喊吧!”

李姬的身子不住打颤,牙齿也有些发抖,却强作镇定:“不知阁下…”

“百会穴。”常青走近一看,就知她在做什么,挑了挑眉,有些佩服,“确实是很隐蔽的杀人手段,谁教的?”

事到临头,李姬反而镇定了:“没有谁教的,我会一些按摩的手法,知晓穴位。得知都尉要将我们送人后,一时气愤,才拉拢了两位妹妹,想要做下这等恶事。”

常青取过另一名女子手中端着的汤药,面露惊讶之色:“想将案子做成马上风?”说到这里,嗤笑一声,忽然觉得有点无趣。

世家高高在上了这么多年,常青纵谈不上向往,到底听了这么多,加上在长安见多了市面,对“世家风范”还是颇为欣赏的,结果呢?这就是世家想出来的招?买通几个姬妾,挑动她们的不安,让她们暗中杀了岑越,还是用这种不名誉的死法?

“你们走吧!”常青抿了抿唇,说,“先去别的地方窝几天,若有命活着,换身普通衣裳。去东大街,槐树胡同,有人收留你们。趁乱走,一刻钟后,我就要动手了。”

三位姬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良久,才问:“恩公,你…”

“我数三、二、一,你们若是不走!”

“不不不,我们走!”李姬最为果断,将裙子的下摆一撕,布条胡乱往软鞋里塞了塞,毅然道,“我们走!”

常青点了点头,把岑越拖出房间,他想了想,又将那个提议打盹的侍卫给扔到了床上,随即学了一声鸟叫。

他前几天觉得不对,喊了几个血影的兄弟过来,折冲府里外都布置了人,鸟鸣为号,自有血影的人来为他办事。

常青这般这般吩咐下去,一刻钟后,便见折冲府火光冲天!

折冲府就在弘农县郊外,火势又照亮了半边天,非但曹瑞警醒,杨延、杨绵这对堂兄弟也是面面相觑——他们的计划本是暗暗害死岑越,岑越一死,折冲府群龙无首,势必要聚在一起讨论。他们又收买了几个副官,煽风点火之下,人心更乱。这时候将聚在一起的官员们围住,谁敢说不就弄死谁,加上岑越死得不名誉,抹黑起来也容易。届时弄个“流民攻打府衙,杨家仗义平乱”,再是“朝廷无道,以清君侧”。大义虽有些经不起推敲,到底有了,可现在…

这是什么情况?

“不管了!”杨延咬了咬牙,毅然道,“黑骑卫何在?尔等速速去接管折冲府,弓箭手、刀斧手,立刻前往弘农府衙,并着诸官员府邸,能扣人的就扣人,能扣家眷的,也一并压了!”

他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接管军队,扣押官员,拿家眷威胁。等将钦差一杀,弘农郡的官员,哪怕不想投靠他的,也要投靠了。

三百重甲骑兵,以及千把兵器,这就是弘农杨氏的倚仗。

弘农郡已经乱成一团,黑骑卫如同黑色的乌云,又是洪流一般,冲向折冲府。马蹄声犹如闷雷,震得人心底发颤。折冲府火光大盛,鼓噪声不绝于耳,十分好认。黑骑卫统领不是别人,恰是杨延的嫡长孙,他见有许多黑影奔来,本以为是见了着火,四散奔逃的官员和兵卒,正欲制住对方,若能控制一二高官,也好接管这里,以完成爷爷的嘱托,忽地面色一变——为何黑影伴着火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这边冲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 府外之战

黑骑卫统领杨开自幼喜兵法,好武事,杨延对这个孙子寄予厚望,便将黑骑卫交给他统率。

杨开确实算一名将才,奈何一未上过战场,二未与人列阵斗过兵法。平日倒好,一到关键时候,应变不足的缺点便显了出来——面对与火光相伴的黑影,他愣了一下,不知该进还是退,片刻之后,才高喊:“往前冲,挡路者死!”

但就是这一瞬的怔忪,已经让最快的黑影们闯入了阵中,霎时间,被烧了个正着的马儿吃痛,不住嘶鸣。

这时候,黑骑卫们方看清,原来这些令他们不解的黑影,不过是几十只手持火把,横冲直撞的猴子。

见此情景,杨开非但没有动怒,语气反倒有些激动:“继续冲,他们以动物为先锋,可见已精疲力尽了!”

本任的折冲都尉岑越喜欢看百戏,尤其喜欢猴戏,自然有人投其所好,送上训练有素,能逗人一笑的猴子。

爱好归爱好,两军交锋,竟用动物为先锋,可见对方必有哪方面的不足,最大可能就是兵力上的——若是动物这么好破阵,为何朝廷没有大批驯兽,以对付敌人,尤其是蛮夷骑兵?归根到底,不是正路,十次能有一两次有用都是祖宗保佑了,上不得大雅之堂不说,害人害己也是寻常。

猴群冲阵,虽令阵型有些混乱,却也只是三四人吃痛,几匹马受惊。杨开也管不上那些掉队的人,声嘶力竭地高喊,令部下继续向前冲。

密如急雨的火箭,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岑越站在高楼之上,凝视此方,面如寒霜。

与侍妾翻云覆雨一番,正沉浸在美梦中,却被贴身侍从和常青联手救出,这才知道心腹不知用何种手段哄骗了自己的妾室,在他的茶水里下了蒙汗药,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等阴沟里翻船,被心腹背叛外加绿云罩顶的事情,实在是丢尽了颜面。若非杨氏贼子引诱,何至于他丢这么大的脸?哪怕大部分人都不知情,也不妨碍岑越自己心里头不舒服。

后头差人救火,前头的几十轻骑和数百步兵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冲出大门,给对方一个颜色瞧瞧,岑越却没有半丝下令的意思。

众人见他神情,不敢拂了虎须,心中却腹诽不已。岑越见手下的表情,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心道一声愚蠢。

折冲府虽握有重兵,归根到底,真正吃兵饷的却只有千人不到,旁的都是农闲时操练,农忙是耕种的农民。

私养骑兵,那是大忌中的大忌,折冲府的千余士兵,真正的骑兵却不足数十人,其中还有一半是他的家丁。对方骑兵太多,必须先冲破对方的阵型,分散一部分实力,若是急吼吼就派人出去,才是落入陷阱。

常青站在角落里,看着火箭如雨,李三和田九跟在他旁边,小声问:“统领,您怎么不留那人下来拷问一番?”

“背叛者有千百种理由,何须多问?”常青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苦衷,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管得过来么?”

两人听了这话,心中一紧——这些日子过得顺了,都忘了他们的统领是怎么一个人,当真是冷血无情都不足以形容。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斩草除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无辜的人命沾了不知多少条。就不知他为何会放过那几个侍妾,按理说,死在他手上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李三和田九却是不知,常青之所以放过李姬三人,看中得却是她们胆敢“背主”的胆量,方有此一念之仁。哪怕愚笨了些,若不遇上他,结局必定不好,却比那些困在笼子中,只能等待恩主施舍的人好多了。

人呐,从来不怕困境和逆境,怕就怕丧失了上进的心。

“统领——”李三犹豫半天,战战兢兢地问,“咱们…不去捞几个人头么?”

自打常青说他也能成为贵人后,李三就对“贵人”的生活向往起来,一颗心也变得火热,总想捞军功。瞧见自家统领明明才能非凡,救了那蠢都尉后却要功成身退,不免有几分不甘心。

常青看了李三一眼,不带任何意味,却让李三两股战战,不敢妄动。连带着田九也有些喘不过气来,才听见常青说:“别想这些。”

说罢,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战场。

岑越被算计,不过是他太过自负,话又说回来,若没点本事,又如何撑得起这份自负?

他虽不知黑骑卫的统领是谁,却也能想到,以杨延的心胸,必不会让自家子孙以外的人统率这支精锐。黑骑卫的人呢,不消说,杨家的部曲,一家子都捏在杨氏手里的。哪怕统领是个草包,他们也只能面服心不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位统领捧得高高的。

一个在自家地位极高,没受过什么挫折,又被捧得挺高的人,想要对付起来,实在不算什么难事。故他冷静地掐着战斗的节奏,先是令猴群捏着火棒,冲进敌营,麻痹敌人。随后三轮火箭齐射,可想而知,后者给黑骑卫造成了不轻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