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前朝的变革,往往是才开始做一两年,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党争之中。最后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处死的处死,变法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待到世家凌驾于皇族之上,想要变法,那就更是空谈了。

秦琬郑重点头,示意自己受教了。

卫拓并不怕主持括户,左右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必须对秦琬打好招呼。我帮你做事,你帮我扫清后患。我呢,也不搞一言堂,但你也要帮我把党争之事给处理好,这样咱们的合作才能愉快嘛!

待卫拓离开后,裴熙很干脆地说:“这事也算上我,他是户部,我是吏部。钱粮虽重要,劝农官的任免也必不可少。”

说到这里,裴熙看着秦琬,鼓励道:“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明白么?”

“唉,我…”秦琬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才道,“杨氏你知道的吧?不是弘农杨氏,就是我收留的那个杨家娘子。她办了家绸缎庄,也收了好些无家可归的女子,近日我将女学的衣衫任务分派给她们。不用绣花,也不要点缀,就是普普通通的几件衣衫,料子也不用太名贵,寻常的绸布便好。由于女学的事情比较赶,她们短了人手,便去雇人,若是做得好,长期帮佣也无妨。”

瞧见秦琬这幅模样,裴熙不由大笑:“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给多了工钱,是不是?”

秦琬手面一向宽松得很,从来不吝惜打赏,怜惜女子生活不易,绸缎庄的工钱给得多不说,伙食也挺好的。帮佣的女子进来,也是一样的待遇,结果…人没留住,反而走了一大批!

还有那些被杨娘子收留的姑娘,好些攒足了嫁妆,嫁人后,明知道庄里缺人,还是不回来搭把手。问你能不能来帮忙,不是家中事多,就是夫婿不允,好似被绸缎庄养大、发嫁是一桩多丢人的事情一样,恨不得割离一切关系。

杨娘子诚惶诚恐地向秦琬汇报,秦琬,无言以对。

没错,她给的工钱太高,所以,许多男人就把自家娘子给带回去了。甚至还扬言说自家娘子是被骗的,一定要杨娘子放人,不放人就天天堵在你门口。

很显然,他们不知道这家绸缎庄的后台是谁,要是知道,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秦琬和杨娘子都没有以势压人的打算,人总是能雇到的,你要走就走吧,就是意难平——这些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都是什么玩意?

长安百姓的日子虽比旁的地方好了许多,温饱是能满足的,可一旦出了什么变故,比如家里有人病了之类,照样日子过得困窘。秦琬多给她们工钱,还包吃包住,既解决了伙食又可以补贴家里,你们是缺心眼么?就因为自家女人收入多,折了丈夫的气概,一定要把她们带回去?至于那些白眼狼,更不要提,就当钱财喂了狗!

“卫拓成天装模作样,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归根到底,无非权力在作祟嘛!”裴熙先惯常鄙视了卫拓一句,再对他眼中的庸人大加鄙夷,“皇帝有主宰帝国的权力,宰相有维持帝国运转的权力,这是大的。往小的说,只要是一个男人,哪怕他在外头再无用,在家里,他仍旧是一家之主,妻子儿女,说卖就卖,你说是不是?”

这份权力来自于哪里呢?前者来源于地位,后者来源于经济,还有世俗规矩。妇女固然也是劳动力,但赚得钱没有男人多,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还是男人,所以男人在家里的权力就是至高无上的,越是富贵人家,这一点就体会得越明显。

秦琬给予了蚕妇织工们足够的工钱,令她们赚的钱越过了丈夫,心宽的人自然乐呵呵的,心中狭窄的人怎么受得了昔日对自己逆来顺受的妻子,如今腰也直了,声音也大了?

对这些小心眼的男人来说,宁愿让妻子卑躬屈膝做奴婢,都不愿让她们抬头挺胸做女工。哪怕前者是用尊严换钱,后者是自食其力,但前者赚再多钱也不会让丈夫折了面子,因为奴婢本就低人一等,赚得钱再多也不会受人尊敬,指不定还能借此攀上贵人,后者却显得男子不如女啊!

明明是好心照顾,却遇上了这样的人,谁都会不好受,尤其是秦琬,由此想到了女官和女学,更是憋气。

她不是没想过任用女官,女官天生细致,有上进心如纪清露的,任劳任怨尚不足以形容。可正如裴熙说的,女子为官,实际上是分薄了男子为官的权力,有些男人,妻子多赚了钱还要领她们回去,何况女官?成为女官,十有八九要孤苦一生的。

也是可笑,秦琬若是个男人,想要开禁,任用女子为官,反而轻松些。文官们顶多觉得这事有辱斯文,乱了刚常,还不会想得特别深远。要是秦琬提这种事,估计什么“阴阳逆转”“女尊男卑”这些秦琬都没想过的事情都能被文官们考虑到,惶恐之下,反对的声音会如山呼海啸般,压都压不下来。

秦琬之抑郁,不为别的,只因她满腔热血,想做些好事。倒不是说一定要旁人感激她,但自己的付出能被认同,也令人畅快不是?偏偏有的人连碗都来不及放就骂娘了,面目实在可憎,想到括户一事,非但世家乡绅阻拦,流民怕也有诸多不愿,心思便有点拧。

裴熙知她卡在什么地方,不由微哂,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犯过这个毛病,谁没点虚荣心呢,尽心尽力做了事,你哪怕不夸我,也别骂我啊!但人就是这样,过得不好的流民自然愿意回归农耕,过得好的流民便得骂括户是“多事”了,故裴熙笑了笑,说:“你想为百姓做点实事,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受益的百姓,仅此而已,哪有做实事不被骂的呢?那些不重要的抱怨,当做耳旁风就行了。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性子尚截然不同,有的选择尊严,有的选择富贵,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秦琬也露出一丝笑影:“你又在说前朝之事了。”

洛阳裴氏传承悠久,世世代代又是大族,知晓前朝许多秘辛。裴熙也没什么为尊者讳的想法,一股脑全说给秦琬听,中有一则便是燕朝的皇权怎样旁落到世家手上的,倒也是一桩奇闻轶事。

徐氏是窃国之贼,徐然之子命刘氏禅让,自立为帝,自然有忠臣反对这等举动。哪怕到他的儿孙在位时,仍有人谋划复兴汉室。失败是失败了,全家也被抄了,但燕朝的规矩是,罪官的子女,若是年纪小,男的流放岭南,女的充入掖庭为奴。

被充入掖庭的罪官之女中,有一双钟氏姐妹,在宫中七八年,逐渐长开,生得天姿国色。桓帝欲纳这双姐妹为妃,被皇后阻拦,说钟氏姐妹的身份实在尴尬。若不念父仇,专心侍奉君王,便是不孝,才德不堪为后妃;若惦念父仇,便可能危害皇帝的安全,实不相宜。天下美人何其多,与其放钟氏姐妹在身边,倒不如另寻出身清白、德才兼备的美人,以充实宫廷,教化妇女。

皇后出身大家,族中长辈多大儒,子弟亦十分出色,她在闺中便以贤德著称,做太子妃、皇后的时候更无一丝错处,又给皇帝生下了三子一女,满朝都赞她贤德可比樊姬,才学可比班婕妤。这样的人说话,自然是极有分量的。

第三百八十章 处置方案

从古至今,文人墨客们无不赞美樊姬,怜悯班婕妤,却忘了若无楚庄王从容纳谏,樊姬纵是舌绽莲花也无丝毫用处。桓帝皇后一心想做第二个樊姬,却只有班婕妤那样的运气——色衰爱弛不说,还因家族势力过大,惹了帝王厌弃。

钟氏姐妹得幸后,姐姐温柔和顺,妹妹骄纵非常,后者尤其被桓帝所喜,独宠专房。

桓帝皇后见小钟氏喜怒形于色,贪恋富贵,对自己咄咄相逼,俨然一副窥视后位的模样,便对大钟氏盯得很紧,觉得小钟氏不足为惧,大钟氏却可能在隐忍蛰伏,图谋刺杀皇帝,结果却恰恰相反:小钟氏在宫中特权极多,与皇帝同寝都可不卸配饰,故她趁桓帝熟睡,以金簪刺向桓帝胸口。

这本是天衣无缝之策,为何失败?因为她姐姐大钟氏告发了她。

桓帝本不信美人会这样做,见小钟氏真下了手,大怒之下,命人将她活活打死。小钟氏面色不变,痛斥桓帝与大钟氏,直至气绝,仍无一语求饶。

自那之后,桓帝对大钟氏宠爱有加,认定她爱自己爱到连相依为命的亲妹妹都可以放弃,实在是后宫之中难寻的真情。皇后却坐不住了,认为大钟氏实在太过凉薄,文臣们亦觉得这是宠妃祸国之兆,齐齐上书。

桓帝见状,非但不反思自己,反倒认为皇后这是见太子长成,想要逼宫,好做吕后。他早就对皇后的劝谏不耐烦,而且事实证明皇后往往是对的,这等竟不如妻子有眼光的现实,更让他恼羞成怒,便欲废了皇后并太子,除了皇后家族。

他对后族步步紧逼,倒行逆施,终究是寒了许多臣子的心。皇后见事不可为,不愿再做贤妇,让人生吞活剥,毅然举兵宫变。虽因筹备不足,又因族***了叛徒而失败,到底削弱了中枢军力,桓帝又大肆屠戮,追究与此事有干系者。一时间,略有些热血的忠臣良将死的死,辞官的辞官,朝中高位皆被小人占据。

桓帝对年长的儿子都不信任,找理由将他们或杀或贬或废,待到他病逝,大钟氏做了太后,其子年仅八岁。好在大钟氏先前做皇后的时候,福泽家人,兄弟被召回,封公拜侯,打理朝政。又有宦官,因是阉人,被桓帝和大钟氏所信,权柄极重。

外戚势力至此,宦官横行,又逼走了一批忠臣。皇权就这样从徐氏旁落到了钟氏,当然了,钟氏也没讨得好,很快就被世家所灭。从那之后,徐氏皇族一蹶不振,朝政被世家所把持,令中原二百余年内,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豪门。

顺带一提,大钟氏成了太后之后,大肆蓄养男宠,美其名曰我给桓帝戴了许多顶绿帽子,终于为妹妹报仇了。厚颜无耻至这等份上,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想到前朝之事,秦琬也振作了起来——天底下有大钟氏这般,为了荣华富贵,无视血海深仇、骨肉亲情和十年相依为命的妹妹,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的人;便有小钟氏这般享尽荣华,离皇后之位就差一步之遥,尚且舍生取义的人。你再讨厌前者,这种人也是车载斗量;你再尊敬后者,这种人也多不到哪里去。所以啊,实在没必要为了那些闲言碎语计较,做好自己的事情,问心无愧即可。

“弘农杨氏,还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吧!”秦琬思忖片刻,才道,“先透出想招他们来的意思,再发明诏杀纪家,随即派人暗地里去杨家,让他们交出铁矿和历年所铸兵器,则可免去一死。”

事情做到这份上,也能算仁至义尽了。

裴熙知秦琬这是让步了,毕竟是首辅的意见,不能不考虑,故他点了点头,说:“杨家嫡支不想做家主,有的是人想做。风声一旦放出去了,杨家自己就要乱,再敢造反,那就是他们自己不想活了。”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在乎名声的,若不是顾虑到彻底灭绝弘农杨氏这一支会令世家心寒,后果不怎么好,他们还真想来个抄家灭族,哪怕不能灭…朝廷扶植起来的旁支,哪有名正言顺的嫡支底气正?不管如何,括户一事,就从杨家开头!

宰相们熬了一夜,写好奏疏,斗志满满准备和秦琬来一场持久战。听见秦琬的说法,琢磨半天,还是放弃了乘胜追击,不住点头,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但修改了很多细节和步骤——只要世家不造反,他们当然乐意收回矿产,这可都是政绩啊!

帝国权力最核心的七人琢磨了三天,终于拿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世家家主就不要招来了长安了,免得落人话柄,动摇人心,不知道原委的还以为世家家主们要被皇族当人质扣下呢!仅招杨家等几家也不好,太显眼了,万一不是朋党,也因此事成了弘农杨氏的同党,那就不妙了。

干脆以纪家私开矿产的理由,直接诛新安纪家三族,追查与此事有干系的,但凡卷入其中者,暗情节轻重决定满门抄斩还是流放。再派特使秘密去弘农杨氏,令他们交出铁矿,与此案有干系的自尽一两个,其余人方可免除一死。不仅如此,铁矿周边的山林、田地,那些负责开矿的壮丁也要全部归国家所有。令弘农郡守曹瑞、弘农折冲都尉岑越,以及周边郡县的主官们做好两手准备,一是准备接人接矿,二就是准备提防造反。

至于这些矿工该怎么处理…大家心里都有个谱,但秦琬没明着说括户,他们就装作不知道,谁都不先提这件事。

这样的处理方式,略显强硬,落在几位宰辅眼里却还算相宜。毕竟,纵是稳重的首辅大人,也是脾气刚硬的男儿。虽不至于眼里揉不得沙子,却也有强硬的一面。再说了,朝廷强盛的时候不强势,难不成弱势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那才是徒增笑柄。

只要秦琬觉得她能压得下来,圣人又同意了,他们这些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宣旨的人选派谁去,监察御史里头选一个,内侍里头选一个,毋庸置疑。

张榕对监察御史们的履历倒背如流,又知此事不可派御史台几个大名鼎鼎的棒槌去添乱,派太圆滑的吧,恐他们失了分寸,自作主张,反而坏了事。故张榕权衡片刻,又与徐密、江柏等人商议了一番,方推荐了一个名唤拓跋励的监察御史——拓跋家也是世家,按照世家谱系,虽也是乙等,家族在燕云却颇有权势。他们家乃是汉末徐初的胡人归顺而来的,因效力于徐然方渐渐发达。

类似的燕云世家还有几个,这些家族因为“跟脚不正”,一向是被中原士族所鄙视的,压根不把他们当世家的一员看,时常羞辱对方是“黄发奴”“胡虏儿”之类。虽说十几代联姻下来,这几个燕云世家早已看不出半点胡人的痕迹,仍旧在世家圈子里头处于颇为尴尬的地位。

放到前朝,这些世家忍气吞声也就算了,本朝没这样清晰的三六九等,世家对政治资源谈不上垄断,燕云世家也就不弯下脊梁了。挑这么一个御史去,与弘农杨氏同流合污的可能性,很小。

至于内侍,秦琬请了匡敏来选。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宫中的内侍,无不想方设法要和匡敏攀上关系。真要论起来,匡敏连第七代的孙子都有了。虽然他从来没承认过哪个“义子”,但猫狗在人面前待久了尚且有感情,何况天天端茶送水,毕恭毕敬的人呢?

匡敏知道,秦琬这一举动,与其说让他选得用的人,还不如说选个能到她身边伺候,没那么畏畏缩缩,却也没那么急功近利的,最好品貌也要出色,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故他琢磨了许久,点了一个叫做孙吉祥的内常侍。

内常侍是正五品下的官,通判省事,对内侍来说已经算是高位了。这个孙吉祥呢,名字很喜庆,身材非常魁梧,面貌刚毅,看上去就非常爷们,完全瞧不出是个宦官。

宦官比宫人还要凄惨一些,宫人尚有可能出去,另谋生路,宦官离开了皇宫却没有别的求生能力——他们会服侍人,还有很多宦官会读书习字甚至略有些武艺,可哪一家敢用宦官来服侍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敢让宦官效力?除了皇室。所以,宦官们只能不遗余力地爬,努力往上爬,因为除了宫里,他们找不到另外一个可以收容他们的所在。内侍省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十分激烈,孙吉祥不惑之年就能做到内常侍,别的不说,察言观色和唾面自干的本事端得是异常出色。他知拓跋励看不上他,随行的侍卫们也对宦官十分鄙夷,哪怕心中不悦,却知事情轻重缓急。故他一路上都表现得十分沉稳恭谨,不多说半句话,多走半步路,更不会伸手索要什么东西。

第三百八十一章 杨延之惑

拓跋励和孙吉祥皆知事关重大,并不敢摆钦差的谱,星夜兼程,赶到弘农郡治弘农县。

曹瑞和岑越知晓钦差要来,早就摆好了香案迎接,心中却十分忐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动朝廷不说,派得竟是监察御史和内常侍,阵容堪称豪华。待到这则充满血腥意味的圣旨读完,非但曹、岑两个文武主官冷汗涔涔,旁的官员无不两股战战,有些胆子小,却又收过纪家贿赂的官员,已经站立不住,竟有几个直接晕了过去。

曹瑞做官二十余年,已升至一方郡守,仕途不可谓不通达。这位年将半百,精力健旺的官员面上不显,心中已将魏王骂得狗血淋头——若非你横插一脚,我怎会顾忌到纪家与你之间的关系,平日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了,竟有这样的祸事!

岑越想得也是一样,他这等练兵的武将,尤其不好与世家、乡绅有什么来往,流民大举逃难,世家愿意收留,不令当地治安变差,他也就不管这些了。他是吃饱了撑的才去干涉世家收容流民,万一流民生变,他担当得起?谁不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如今听说纪家私自开矿产,心思早远得十万八千里,一个劲想,这些年来了多少流民?纪家需要这么多矿工么?莫非这些流民…成了部曲甚至死士?

光是想一想那种可能,岑越便有种人生极为灰暗的感觉。

孙吉祥何等伶俐的人,知晓秦琬派他来做什么,立刻出言道:“下官出发时,太子殿下和郡主殿下还道,诸位大人忠心为国,必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不使民众生乱。”

拓跋励虽不满孙吉祥插话,却明白对方代表的意义与自己是不一样的,果然,许多人一听孙吉祥这么说,立刻像活过来了一样——这意思是不打算追究他们啊!那就好!那就好!连忙请两位钦差入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酒宴并不丰盛,也没有鼓乐,更没有陪酒的女子,却恰恰和了拓跋励和孙吉祥的心意。

他们办得是人命差事,又不是巡视官员治下,确实不宜太过铺张。但不参加也是不行的,若是拒绝这一过场,弘农郡的官员们必定以为朝廷对他们很有意见,钦差才不敢与他们走得近,慌乱之下,什么变故都难以预料。

反正郡主说得是第二天再去杨家宣旨,今天休息一下也无所谓,岑越不是已经派兵去控制纪家了么?

弘农郡的官员们没负担了,弘农杨氏的坞堡内,气氛却十分凝滞。

杨家家主的书房内,白发苍苍的杨延和杨绵两兄弟面色沉郁,过了许久,杨延方问:“三族?”

他是弘农杨氏的家主,也是大义公主的嫡亲兄长。他年少的时候,弘农杨氏煊赫非常,比洛阳裴氏都鼎盛几分。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族如何站错了队,如何沉寂下去,如何牺牲了自己的亲妹妹,尚且没有办法挽回半分颓势。

于是,心不甘,气不顺,意难平。

杨绵并不是杨延的亲弟弟,而是他的堂弟,但他的父母一直在外地做官,他养在祖父祖母身边,与堂兄一道长大。一来二去,感情极好,竟压过了杨延嫡亲的弟弟,成了弘农杨氏的第二号人物。

听闻堂兄不甘的询问,杨绵叹了一声:“诛三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延想到纪家慌慌张张杀了特使之后再跑来求助,便觉烦心,但还有些不明白,“这些日子也没发现朝廷的探子,朝廷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捏到的证据?”

早在得知出事后,杨家就做好了准备——开矿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但杨家隐瞒不报的矿产不止一处,就在新安县的另一头,也有杨家一处矿脉,是一座银矿,产量不是很丰富。所得的矿砂兑成钱,也就比工费高出那么几分罢了。

这样的矿,弘农杨氏不怎么看得上,但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的想法,一直没停止开采。反正流民多,活生生的劳动力,死多少都不心疼。此番纪家出了变故,杨家第一个想到得就是引导朝廷探子往银矿查,至于石炭矿这里,来多少人死多少,坚决不允许有任何失误。若是运作得好,朝廷来查,弘农杨氏顶多担上一个隐瞒不报的罪名,轻松揭过,纪家谋财害命,死有余辜,但杨家不倒,岂会保不住纪家的血脉?

弘农杨氏对矿山也是下了死工夫的,那座破庙,看似小乞儿在里头分食鸡块,十分欢脱,实则布满了杨家家丁,个个手持弓箭,一旦察觉到窗纱上有影子,便直接射击;矿山的另一头通道上,派了精锐家丁把守;比较陡峭,需要攀援才能上去的地方,也在顶端种了极多蔓藤,始终派人盯着,一旦蔓藤动了就先用点力,再轻轻一松——探子竭力从山下爬上来,眼看就快要到峰顶了,必定会放松警惕,瞧见蔓藤,哪有不抓的道理?

就连树木茂密,一般人不会打那经过,唯恐蛇虫盘桓的地方,弘农杨氏也极留心地在离地三五寸的地方系了韧性极强的蛛丝,一旦踩上,先是会被黏着。虽然踩几下,挣断它就没事,但远处系着的铃铛就会响。

不仅如此,杨氏还暗中召集了所有叫花头儿,闲帮中的老大,允了他们钱财,让他们盯着县中之人。一旦发现有人打听消息,立刻记下,先松些不紧不慢的消息过去,再把他们诱到银矿那头…

明明一切都计划得非常好,也没见什么动静,朝廷怎么忽然就动手了呢?哪怕纪家只是富户,对朝廷来说只是微尘一般的存在,也没有随便诛三族的道理,尤其是如今圣人龙体微恙,太子监国,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除非朝廷捏到了十成十的证据,一甩出去,大家都只能说纪家有反意。唯有如此,才能这般雷厉风行。

杨家的策略当然是没问题的,这些防备探子的手段亦是出挑,如不是家中收留了些绿林人物,好吃好喝地养着,了解道上的事情,也未必能筹划得这么周密。但坏就坏在,绿林的人谨慎,常青更谨慎。至于那些绿林中的手段嘛,常青在血影与张熊斗智斗勇的时候,早学了个七七八八,还青出于蓝。

这就像一个积年的老扒手,跑去摸贼王的口袋,后果如何,不问自知——常青也没想到弘农杨氏会设蛛丝金铃。他只是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来布置,不准旁人上山,他怕是会在能走路的地方都埋上陷阱,一脚踩下去就上不来的那种,比如在陷阱里埋点尖刺什么。出于这等考虑,他才以树为路,哪怕树上经常睡着懒洋洋的蛇。

麻烦归麻烦,总比露馅好吧?

杨延和杨绵当然想不到世间竟有常青这等奇异之人,更不清楚血影众人完全是当着纪家管事的面打听纪家事情的,若是知道了,他们定会吐血三升,叹道“时不我与”。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他们很自然地转向了另一种可能,狐疑道:“莫非…有人泄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朝廷作对,更多的人只求一场富贵,做个安逸的富家翁,并不想参与这件事。碍于姓氏和血脉,明白一旦起事,自己肯定逃不脱,总要另谋生路。再有便是,杨家不得圣人欢心,按照太子孝顺的性子,估计他继位了,杨家也没什么希望。都说富贵险中求,有些人求富贵的方式是拿命去赌,有些人却喜欢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

杨绵听了堂兄的话,心中一紧,忙道:“此事极为隐蔽…”

铁矿和石炭矿的发现、开采,都是极机密的事情,石炭矿若不是纪家发现的,怕他们有后手,乱嚷嚷,何至于让纪家分一杯羹?魏王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帮着纪家糊弄,总算把人给弄走了。

这样重要的事情,哪怕是枕边人,也是说不得的。就是嫡亲的儿子,若不稳重,也不能告知。事实上,杨家知晓铁矿所在的,除了在座的两人和几个绝对忠诚的世仆外,便是两人最看重的嫡长子了,旁人一概不晓。

在这种情况下,说有人泄密,谁最可疑…杨绵为了把自己摘出来,眉头一紧,便道:“我忽然想到一桩事——流民的数量,虽不能知晓大概,但咱们收了多少人进来,族中某些人怕是心中有点数…”

杨延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

杨绵揣摩到了这位堂兄的心意,不敢多言,只道:“咱们家私自开了多少土地,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自家人。”同样,开垦这些土地需要多少奴仆,有心人自然知晓,见到你们要的流民远远比需要的多,怎么可能不怀疑?他的这一番说法,很符合杨延的胃口,也正是杨延的想法。弘农杨氏一向以膏粱之姓自诩,眼见裴家、姜家等齐名的家族炙手可热,自家却很不像个样子,族中的长辈对杨延非常不满,认为他们没有能力支应门庭。小辈们也多有怨言,觉得杨延这一支站错了队,害得他们的仕途也不顺畅,官位远远与家族地位不符。加上杨延虽是从二品的待遇,却只领了一个光禄大夫的散职,爵位也没爵位,如何能让族人敬服?

第三百八十二章 血脉之存

自家人知自家事,弘农杨氏看似和睦,实则族中一直有一种声音,便是——长房嫡支在皇权之争中站错了队,害得弘农杨氏日薄西山,为何不换一支做族长?

哪怕是寻常乡村中的宗族,换族长也是大事,何况弘农杨氏这样顶尖的世家门阀?不过呢,此事虽然没能成功,但这个呼声一直没断过,尤其是圣人厌恶杨家人推大义公主出来顶缸就觉得万事大吉的做派,这些年对弘农杨氏的态度极冷淡。若是两个官员同时都适合一个职位,一个和杨家有关系,一个和杨家没关系,圣人必是挑后一个去任职的。

没什么道理,就是看你们不顺眼。

九五至尊便是有这样的权力,哪怕不刻意打压你,但只要不抬举你,什么事情都不想着你,也不眷顾你家子弟。纵是膏粱之姓,坐了几十年冷板凳也要着急,尤其像杨家这种,高高在上惯了,实在难以想象自家从一等的膏粱之姓落成华腴之姓,再变成什么甲等乙等。若真沦落到那份上,他们家的人哪有脸面出去?

一想到族中可能出了内奸,杨延只觉寝食难安,杨绵呢,本来只是为自己开脱,省得家主疑心,但他说着说着,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否则以弘农杨氏在本郡的控制力,就连曹瑞…一想到这里,杨延简直想一口唾沫喷到这个郡守的脸上,心中愤愤地想,就连曹瑞那条狐狸都糊弄过去了,朝廷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呢?

两兄弟寝食难安,其他族人猜到发生了大事,也一晚上没睡好。孙吉祥呢,同样,因为常青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的院子,站在他的床头,见他被吓得冷汗直冒,方展示了腰牌:“丽竟门下,奉命来见。”

血影通消息当然比钦差从长安赶来快,秦琬虽没将常青编入丽竟门的意思,但有陈玄在,圣人又通融,也为常青拿到一块腰牌,还是镶金的,证明地位绝对不低。

哪怕没这腰牌,光看常青悄无声息潜入官邸的手段,孙吉祥便有些憷。见是自己人,松了一口气,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阁下…”哪怕是宦官,也不愿与丽竟门扯上太多关系,实在是这个组织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外加太过残暴了。

“明天我与你一起去杨家,你给我安排个身份。”常青淡淡道,“新安纪家那边,也有我们的人会接应,确保他们不逃出任何一个。”

按照朝廷的意思,拓跋励要去新安纪家,确保纪家三族被连根拔起,孙吉祥则要秘密去弘农杨氏。这等分工也只有拓跋励和孙吉祥本人知道,常青能丝毫不错地说出来,孙吉祥已是放了大半的心,连连点头,心道有这么一位壮士在,咱家也放心多了。万一遇到什么事,指不定能冲出来呢?

常青见孙吉祥信了,说了句:“我先去安排一下,省得出什么变故。”就离了官邸,来到一处民居,才问:“安置可妥当了?”

他说得安置,不是别的,恰是秦琬要留纪家一丝血脉的命令。

按照秦琬的意思,纪清露的四堂兄若是有那一两岁、三四岁的儿子或者孙子自然最好不过,实在不行,七八岁的孩子也可以。但常青觉得这样实在太麻烦了些,而且留了尾巴,不好收场。故他琢磨了片刻,便在秦琬的示意下,与丽竟门的探子搭上关系——左右丽竟门也是认腰牌不认人,并不知道他是假的。

丽竟门在各地都有经营的,在本地的身份是一处士绅人家,有几间铺子,几亩地,几个仆人,生活殷实,却也没纪家那么富裕。丽竟门的探子便假托自家老母生病,想以略低的价格买些药,还想买几味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的药材。

以他们家的声势,想见到家主很难,打理庶务的旁支却很容易。丽竟门的探子特特去寻了纪清露的四堂兄,奉承的好话说了一箩筐,还送了一份厚礼——常青命人买了间宅子,里头放了两个清倌人,容貌出众,知情识趣,琴棋书画都会一些,还会双陆之类的搏戏,只求纪清露的四堂兄卖一株百年老山参给他们家。

酒色财气动人心,这句话半点不假。纪堂兄虽然觉得这份礼物厚重了点,却也没多想,成日流连外宅,乐不思蜀,日夜耕耘,两个清倌人很快就有了身孕。

常青见时机到了,就差人将这件事捅出去,纪堂兄的妻子果然气势汹汹地杀来,听见两个小妖精重身,丈夫尚不知道,二话不说,立刻将她们给发卖了,又将外宅一应奴才给处理了。之所以不是打杀,主要是怕丈夫和自己闹翻,两个小妖精长得这样漂亮,卖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当天就得接客,等丈夫来救…丈夫会不会再要她们都是问题,哪怕要回来了,孽种竟能保住,父亲是谁也说不清了。

处理完心腹大患,还得了一注外财的纪堂兄之妻心满意足,打道回府,车子不小心被惊了,主仆俩一头磕在车上,没死也没活,就那么躺着,其他奴才因为“看顾不周”被纪家发落,这事就这么抹平了。

现如今,知晓纪家在外头还可能留了血脉的,除了丽竟门和血影,再无旁人,至于这份血脉能不能真的保下来,那就要看命了。

血影部众对常青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道:“妥当了,统领,等这两个女人生完孩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到时候看吧!”常青对杀人是没半点负担的,但想到秦琬一直以来的举动,想了想,还是说,“她们若是识趣了,也未必不能给一条生路。”

新安纪家的事情,很快就得天下皆知了,一般人躲都来不及,谁会凑上去呢?常青压根没多少心思管这些,只道:“明天我去弘农杨氏,你们跟着拓跋御史去纪家,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众人领命,又忍不住担心常青,常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孙吉祥身边也跟着十余侍卫,不知是谁知道了常青的“身份”,大家便陷入了极端的纠结中——离他离得近吧,自己都害怕,总觉得丽竟门的人都是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实在不能接近;离他离的远吧,若他觉得被孤立了,记恨大家怎么办?实在是两难的抉择啊!

出于敬畏之心,威武的侍卫们不住去觑常青,走路也险些同手同脚。待到弘农杨氏的庄园面前,见高墙外头还有护城河,需放下吊桥方能进入,孙吉祥不由咋舌——这就是传说中的坞堡?怎么比郡县的城墙也差不了多少?朝廷竟能容这等东西的存在?大夏建国后,坞堡不是都拆了么?

常青跟着秦琬久了,倒是知晓一些,比如坞堡四角本来是有望塔、箭楼的,碍于大夏的强势,全拆了。

吊桥缓缓放下,众人鱼贯而入。

坞堡是世家的体面,大门缓缓推开,便是宽阔广场与走廊,再往里头,流觞曲水,茂林修竹。中间有个极大的湖泊,引得是护城河里的水,生机不绝。花园往后走,才是杨氏族人居住的地方。据说,再往远处,西面、北面,还有许多仓库、民居、作坊,奴婢、部曲和匠人们都住在其中,甚至还有耕田,以及饲养鸡鸭的地方。

饶是常青见过世面,也被震住了。

长安周围自然是没人敢修筑坞堡的,不,应该说,关中地区就没谁敢这样做。洛州、青徐、江南的世家胆子大一些,燕云那边情况比较特殊,坞堡倒是有,但洛阳裴氏…他们的坞堡是拆了的,所以大家想着,可能大部分世家的坞堡都拆了,只是保留下了庄园,那就没什么了,长安贵人也喜欢修筑庄子和园子呢!

今日一见,才知何谓孤陋寡闻——这哪里是庄园,分明是城中之城!

秦琬的春熙园之所以被长安命妇贵女们羡慕,就在于其中有湖泊,园子也很大。圣人说将春熙园改造成行宫,由此可见,春熙园是非常拿得出手的。但与弘农杨氏的坞堡相比,无论是面积大小还是奢侈程度,都是小巫见大巫。

别说什么这是弘农杨氏一族之人聚居的地方,春熙园只是秦琬一人住的,能改造成行宫的地方能差?行宫里住的人,会比你的族人少多少?哪怕真少了,她是君,你们是臣。皇族可以修建城中之城,臣子们…都是前朝带来的坏影响!

常青心中想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孙吉祥已经与杨家家主寒暄上了,态度平和,既不亲热,也不梳理,语气拿捏得刚刚好,透露出来的意思也分毫不差——朝廷还是很看重弘农杨氏的,知道你们这次是鬼迷心窍了,既然新安纪家已经伏诛,你们杨家令几个首恶自尽,把矿产交出来,咱们便既往不咎了。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内常侍,看上去刚毅端正,实则滑不留手。该说的话没漏半点,想多打听,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也不肯继续在杨家坞堡待着,传完旨就打算走,他们还得赶去新安县督斩呢!杨延笑得都快僵了,几次想比“动手”的手势,都克制住了,最后只得眼睁睁地坐视他们离开,险些咬碎了牙齿。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诛杀三族

杨绵听了孙吉祥传的密旨,心里咯噔一下,见杨延竟坐视对方离开,更加心焦。

待孙吉祥一行人走了,他克制半天,还是忍不住:“堂兄,方才…”为什么不将他们给软禁了,想些办法,让他们站到自己一边,被迫与自己同流合污呢?

杨延回想着方才的一幕,脸色极为沉重:“站在孙吉祥旁边的那个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完全没个侍卫的模样,与整个队伍格格不入。可你瞧见没,其余那些脚步沉稳,眼神清明,手上布满老茧,看上去功夫不弱的侍卫,全都对他十分敬畏,隔三差五就要偷偷打量他。”

这样的人,哪怕貌不惊人,也必有过人之处,杨延断不敢小觑。

他年过花甲,经历的事情颇多,老而弥辣。略加思考便明白,此人不是身手极为过人,便是身份太过惊人。若是后者,扣了他,局势或许更会恶化;若是前者,万一他暴起伤人…纵在朝廷没有实权,但在弘农郡,在家族里,杨延的权力不可谓不大。他享了大半辈子的富贵,自然不希望自己死得这么冤枉,便宜了别人。

不得不说,杨延的判断很正确,若是刚才他敢将这队人“留下”,常青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他,无论是挟他做人质,还是杀了他令杨家大乱,都不失为脱身的好办法。这也正是常青要跟着孙吉祥来的原因——一是探一探坞堡的格局,二便是以防万一,毕竟世家么,不要脸早就是常态了,不得不防。

杨延说着说着,还有些后怕,殊不知堂弟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朝廷话倒是说得漂亮,诛首恶即可,但这“首恶”是什么标准呢?

换做别的事情,或许还有斡旋的余地,事涉谋反,朝廷的态度一向强硬非常。杨绵知道,这一次,弘农杨氏必定要元气大伤——朝廷说你家挑几个掺合进来的自尽就行了,你可不能真随便挑几个无关紧要的族人就当过关了。为了自家安危,也为了朝廷颜面好看,至少要挑一脉嫡支,或者几支与嫡支没出三服,关系极为亲近的旁支。

不仅如此,朝廷说要你们自尽,你们也不能不做出表态。总得寻个理由,将这一支逐出家族,更不能暗中照拂。

若是家人能被妥善照顾,牺牲自己也就罢了,可这情形…性命也没了,名誉也没了,前程也没了,就连家人的未来都没了,谁愿意做这等赔本买卖?

胡乱指认族人,强迫对方牺牲,换做平常还行,偏偏弘农郡守是曹瑞那只狐狸。曹瑞在弘农郡五六载,早将各方关系摸得门儿清,世家几乎没从他手上讨得什么便宜,倒是隔三差五要为弘农的繁盛出点力。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曹瑞心中指不定多恨杨家,一门心思“戴罪立功”,哪里会手软?随便指认,想都不要想,曹瑞在这里等着呢!

杨延连区区侍卫都畏惧,怕对方暴起伤人,害了自身性命,岂会愿意出面担下罪责,可若他不愿担…想到此处,杨绵打了个激灵,只觉遍体生寒。

真正知晓铁矿一事的,唯有他们两个,并着他们的嫡长子。杨延不想自己和儿子身死,杨绵难道就想了么?

朝廷之心,当真险恶!他得想个法子…总不能只有他们这一支倒霉,即便要死,也该大家一起死才是!

常青快马加鞭赶到新安县的时候,被当地人民称作“纪家巷”已经被甲士给围了起来,弓箭手守在巷口并着所有门口。常青见对角的街上,血影中有个叫李三的人叼着根草蹲在墙根,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到他人,避着旁人的视线,快步走上前去,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三打了个激灵,不明白统领是什么时候来的,嘴皮子却没落下:“统领,您来了?我这是盯着纪家宅院,勿要生什么变故。”

“官府接手了,咱们就该撤了。”常青淡淡道,随即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事情倒是没出,就是纪家和本地还有邻县的大户都是姻亲,前几天纪家的人被带走,全县都炸了锅。这几天一直有邻县的人来,闹事的也有,哭诉的也有,搅得人头疼。大家恐那些当兵的不讲理,就轮流在这里看着,以免出什么事情,好事竟成了坏事。”李三笑嘻嘻地说。

常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道:“不错,懂事了。”

李三打蛇随上,忙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人!”说到这里,又有些幸灾乐祸,“您是没看见那天,折冲府出动了一半的兵马,将新安县的城门给控制住,又将这条巷子给围起来,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像猪狗牛马一般拖出来。谁敢哭喊就赌上嘴,好不痛快!”

他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揭不开锅,就将他卖给了人牙子,小小年纪被训练成扒手,后来机缘巧合入了血影。总之,没过一天好日子,对富人的排斥自不消说,见到他们落难就觉得痛快。

常青闻言,看了李三一眼,李三有些惶恐,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听常青说:“你将来也会是锦衣玉食的贵人,现在就少说两句吧!”

李三先是一怔,随即又有些不可置信,见常青神色沉静,不知怎地就信了,激动得脸色通红,下意识挺起了胸膛。

“岑大人怎么说?”

“哦!这个啊!”李三垮下脸,“咱们没足够的身份知道,还得统领您出马。”

常青的身份自是足够的,他以“丽竟门高官”的身份出现在台前,就注定他不可能再到阴影中去了。即便是曹瑞这种资历足够的文臣,又或者拓跋励这般清贵的监察御史,也不敢轻易招惹即将要改行的皇家密探。

当然,也不会去攀附。

常青凭着腰牌走进大厅,找个角落站着,只有孙吉祥点了点头,权作招呼。其他三位看了他一眼,曹瑞神色温和了些,岑越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拓跋励目不斜视,却没都没说赶他走的事情。而是继续中断的话题,只听曹瑞忧心忡忡地说:“本朝统共有两次诛三族之案,一次是卫国公柴家,一次是褒国公张家…”

柴家随废太子谋反,太宗皇帝大怒之下,诛柴家三族,那一次的三族算得是父、子、孙,也就是柴家家主一脉,并着他的嫡亲兄弟一脉,全都诛杀殆尽。

褒国公张家自不消说,非但他们家,他们家的姻亲也多半是梁王系的。穆家为了扩大事态,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硬是将三族的例子从父、子、孙变成了父族、母族和妻族,牵连甚广。圣人为怀献太子,默认此事,才导致长安西市血流成河。

圣人在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不好唱反调。哪怕寻旧例,也应用褒国公张家的例子,而非卫国公柴家的例子。但纪家与当地,还有附近几个县的乡绅富户都是姻亲,一旦真要按父、母、妻三族来满门抄斩,得将弘农郡三成乡绅富户给杀了,动静未免太大。

世家虽势大,到底高高在上,与普通百姓的生活差得很远,倒是这些乡绅富户和百姓的生活贴近。尤其是做买卖的,无不想要个好名声,他们势力弱小,并不像世家那样惹朝廷忌惮,反倒比较敢修桥铺路,在乡间的风评也不错。纪家死有余辜,但他们的姻亲没有一个是知晓此事的,贸然处死,未免不美。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在场没一个敢明说的。

正如卫拓所说,绝大部分的官员还是将做官摆在做事前的,区别只在于轻重程度罢了。百姓纵对朝廷有所不满,也未必做得成什么。曹瑞已经在弘农待了五年多,未必会再待一个三年,大可以将烂摊子留给继任的郡守,自己把这件差事体体面面办好,即便不升迁,也能“将功折罪”。

面对大案,当官的普遍有一种心态,那就是“株连”。仅仅一家一户的犯人,如何显示出自己的能耐呢?好在曹瑞虽对乌纱帽比较看重,到底是一名较为务实的官员,早年不同流合污的骨气还在。纵因仕途受损,处处受制,从而改变了为人处世的方略,骨子里还是有些执着,见四下沉默,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不若取父、子、孙三代而诛,各位以为如何?”

岑越比较想把案子办大,沉默不语;孙吉祥明哲保身,缩着头,也不说话;拓跋励见曹瑞真说了出来,颇受触动,却仍有些顾虑,轻轻点头,还未吐露什么,就听不远处传来低沉的男声:“郡主有命,几位大人可便宜行事,一切以稳妥为要。”

曹瑞见常青愿意为他们兜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恐岑越不高兴,温言道:“纪家…唉,纵是三五日后就处斩,这事也没完啊!”

为何没完?当然是弘农杨氏没动静啊!岑越知曹瑞给他台阶下,顺便点名局势,终于好受了些——洛州的武官本就没文官底气足,曹瑞这么做,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何况曹瑞说得也没有错,十个乡绅之家也没有一个弘农杨氏值钱,何必要舍大取小呢?

第三百八十四章 杨家密会

曹瑞等人心绪万千的时候,杨家坞堡亦不平静。

莫要看洛阳裴氏人丁单薄,就以为天下世家都是这样了,他们家之所以如此,只因燕末夏初之时,旁支强占嫡支家业,初代上宛侯方投奔了夏太祖。

上宛侯止有裴晋一个儿子,裴晋又仅有一个嫡子,三个庶子,其中两个还是闷不做声,安享富贵,压根不插手也没资格插手家族大事的存在。孙辈人数略多一些,但真正嫡出的,可以代表洛阳裴氏的人,仅有五名嫡系成员。

洛阳裴氏这等情况,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少得可怜。

弘农杨氏比较识趣,谁占了弘农郡,他们就派一两个家族成员去接洽,若是没办法,送女儿去联姻也行,反正姿态始终端得很高。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在弘农郡换了主人后,立刻改换门庭,真要论起来,杨家别的势力或许损失了,唯独在家族成员这块,没减员多少。

宗族人丁兴旺自然是好事,随之而来的却是家族内部势力盘根错节,恍若一个小朝廷,并不轻省多少。寻常的事情,家主还可决定,生死存亡之大事,自然要召集族老,以及家中略有权势的从兄弟,一道来商讨。

唯有这等时候,杨延才会庆幸自己已经是花甲之年,能对他倚老卖老,分量又足够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将近日种种一说,果不出所料,密室里头的杨家人们立刻炸开了锅:“这样大的事情,家主为何不与我们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