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怎样呢?

思及过往,纪清露的心中竟有隐隐的快意。

她虽是新安纪家的嫡长女,地位仍是很低的,男人们一向是“女人莫要管事,安分守己,遵守三从四德即可”的心态,哪怕对生母都是看似恭敬,实则是掌握了话语权的高高在上,她从小到大,非但要礼让兄长,连年幼的弟弟也可以不将她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四堂兄之所以对她好,也有大半是三叔父早逝,他却没有成年,需要依附大房生活,寡母也需大房照料,才来讨好她这个堂妹,不管去哪都给她带点好吃的、好玩的。

这份心未必是纯粹的,到底给了她一丝温暖。比起明知道王府是火坑,还要将她送出去的骨肉至亲…她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所以,就这样吧!

秦琬看了陈玄一眼,陈玄示意自己记下了,便命人将纪清露给送回去。当然,这段时间还是要派人看着她的,以免出什么问题。

不仅是外部的,更重要的是,怕纪清露想不开,走极端——忍辱负重十余年,才发现自己是个傻瓜,这等处境,可不是谁都能扛过来的。

回紫宸殿的路上,秦琬对陈玄说:“子深啊,看着纪清露,我便想起了梁周。”

她口中的“梁周”并非本朝人,而是前朝的一员少年将军,出身世家,前途远大。却因自家卷入党争,与匈奴对战时失了支援,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带了部队投了匈奴,不仅做了匈奴单于的女婿,最后还官拜右贤王。

彼时,燕朝皇族徐氏不过第三代,对朝廷还是有些控制力的,皇帝闻讯大怒,斩了梁周满门。梁周本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刘氏,两家是通家之好,刘家听见梁周降了匈奴,便让刘氏“自缢而死”,以示自家清白。虽也有几十年的官路不顺畅,好歹保住了阖家性命。

秦琬骤然提起梁周,寓意显然是很多的,大夏看似平稳,但内忧外患…世家一向无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引胡人入关?

陈玄明白秦琬的顾虑,为了缓和气氛,只能挑最轻的来说:“牺牲一女子,换取阖家平安,刘家上下,枉为丈夫。”

婚姻是合两姓之好,没有哪家是因为成了姻亲才交好的,而是因交好而成姻亲。哪怕是刘氏退亲,名声上不怎么好听,却也不会遭人鄙夷至此。结好是男人做的决定,定亲也是家主做的主,到了这时候,既要好名声,又要实际利益,就牺牲可怜的刘氏女,实在是无耻之极。

秦琬知他之心,笑了笑:“面对事实,不要逃避。”世家想造反,异族虎视眈眈,百姓受不了赋税,纷纷弃田而逃,宁愿做流民也不肯回乡耕种。这些都是很实际的问题,不会因为你不谈,它就不存在。

陈玄听了,有些尴尬,喏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秦琬当然明白,陈玄是怕她多心,承受不住流言蜚语——世家想要造反,第一个理由肯定是秦琬干政,牝鸡司晨,多好的理由,完全是秦琬自己送给他们的把柄。但若秦琬是男人,他们就不会造反了么?不会,顶多谨慎一点,寻找更稳妥的时机,暗地里多搞些小动作…该造反的时候还是会造,泼给她的脏水,没了这盆,还有那盆。所以啊,完全不用在乎,成王败寇,就这么简单。

他们回到紫宸殿的时候,圣人已经醒了过来,熬得双目全是血丝,哪怕小睡了片刻也没缓解多少的太子殿下坐在一旁。

见秦琬来了,秦恪有些惊奇:“裹儿,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实有要事。”秦琬行礼过后,将纪家十余年来隐瞒石炭矿脉不报的事情禀报给这两位。

秦恪听了,怒不可遏,圣人冷哼一声,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好一个弘农杨氏!”

弘农虽有许多世家,有能力吃下这么多石炭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首当其冲就是弘农杨氏,而他们家也是最有理由造反的——太宗皇帝选太子妃都选得是他们家的女儿,可见他们家名气大,牛人多,实力也很强。哪怕废太子造反,弘农杨氏也卷了进去,险些族灭,可他们不是出了个大义公主去和亲么?我们家都牺牲这么大了,皇帝居然不再用我们,把我们一压制就是几十年,当真可恨!就连,就连大义公主回来了,想要过继个儿子,皇帝都不让她过继我们家的人,反倒让大义公主给广陵公主养儿子,甚至还有苏家的庶子,凭什么?

这样的人,圣人和秦琬当然是看不起的,尤其在秦琬看来,弘农杨氏和新安纪家都是一丘之貉,男人贪婪又短视不说,遇到事情还喜欢往女人身上推,竟敢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脸面造反?

看不起归看不起,弘农杨氏的实力毋庸置疑,尤其他们私自开采了十几年的石炭,指不定手头上还藏了铁矿,也不知打造了多少甲胄,不可小觑。故秦琬正色道:“我虽是无心之举,恐也打草惊蛇了,就不知纪家有无将此事禀报给恩主。若他们畏惧责罚,瞒下此事,那就再好不过,却也需考虑杨氏已知情的可能。”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平顺,秦恪连连点头,圣人却看了秦琬一眼,不知这个孙女哪来这么重的杀性。

弘农杨氏不是想造反么?我就让你们“知情”,让你们狗急跳墙,让你们造反!

秦琬正愁括户没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恐激起天下世家、士绅的反叛之心,如今的局势,若是运作得好了,岂非天赐良机?

“裹儿,你过来!”圣人轻轻唤了一声,秦琬老老实实走过去,只见圣人勉力抬起臂膀,握着秦琬的手臂,郑重道,“你的想法不错,独独有些剑走偏锋,需知这世间之事,能走阳谋,还是阳谋的好。兵出奇招,固然令人振奋,听上去也光鲜,却始终不如稳扎稳打来得重要。”剑走偏锋,输一次就可能满盘皆输;稳扎稳打,哪怕败了,也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对帝国的掌权者来说,少于阳谋,多于阴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圣人看来,秦琬这招有点不道德——杨氏私吞矿产,确有不臣之心,但未必会反。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万事俱全,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弘农杨氏连太宗皇帝的雷霆之怒没胆子,没办法承担,推大义公主去和亲才逃过一劫,岂是什么厉害角色?但秦琬的做法也未必有错,杨氏吃得下这么多石炭,很大可能是手头上还有不为人知的铁矿,让这样大的一个世家持续不断开矿,铸兵器,并非大夏之福。

世家…也确实蹦跶得有些欢了,罢了,有些路,注定是要用鲜血铺就的,就随她去吧!

秦琬听圣人这么说,低头应了,却也很无奈。

括户之事,毫无疑问,谁做谁得罪人。就如历朝历代的变法,哪怕法已经变了,国家改革了,走上正轨,也要推一个人出来顶缸,好承担那些利益受损的人的怒火,商鞅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这是帝王常态,无论君王还是臣子都有数,但还是有那么多的有识之士,为了国家利益,前赴后继,宁愿以一腔热血换来天下太平。

秦琬骨子里还是有些天真赤诚的,她厌恶兔死狗烹,也不愿自己成那样的人。但如今的情况是,流民大部分都被世家和乡绅接纳,勋贵当然也占了不少便宜,这些人家的子弟却又占据了朝堂九成五的官职,括户触动得非是一家一户的利益,而是几乎所有朝廷命官的利益。在这等情形下,无论谁跳出来说要括户,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好一点的辞官走人,惨一点的全家性命都留不住。秦琬一直认为,如果自己对人才是用完就丢,大家也不是傻子,将来朝堂上就只存明哲保身的人,没有慷慨忠义之士了。她不想做得那么绝,所以要借别的名义来起个括户的头,弘农杨氏若能造反,反而是天赐良机。

第三百七十五章 应对之策

新安县一事,干系重大,秦琬好说歹说,终于把秦恪从紫宸殿拉了出来,坐镇议事堂。随即急召几位宰相,并着卫拓、裴熙,又屏退所有侍从,留了心腹在门口镇守,方对诸位宰相坦言纪家瞒下石炭矿一事。

在场的几位无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秦琬刚起个调,他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非但知道,还明白此事是因什么而起——括户二字,不外如是。

流民么,本就是没有身份的黑户,好心点的家族对流民还会管饱。绝大多数世家收容流民,都是将他们当做消耗品用,没日没夜地开垦荒山荒地都是轻的,最要命的就是这种派去开矿的。日夜劳作,不见天日,没有离开矿井的权利,除非死了。即便是朝廷派人来查,这些家族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没收留流民啊,不信你去查!

查当然是查不到的,官员顶多查田地,谁会去山上翻呢?再说了,开垦荒地的流民还可能生出变故,矿井里的…见势不妙,把矿井埋了就是,流民们全死在下头,谁能为自己伸冤?

首辅徐密在中书省待了这么多年,只让他披上了一层圆滑的外皮,骨子里还是刚直耿介的脾气。别的不说,光是香火无继,耳根子软一点的人早愁白了头发,不纳妾也要过继,他却固执地什么都不做,这岂是常人能做到的?

弘农郡有几个世家,徐密门儿清,明白这事与弘农杨氏脱不开关系。这么说吧,如果控制纪家的世家就一个,那肯定是杨家;如果控制纪家的世家不止一个,里头肯定有杨家,他甚至能想到杨家想靠什么机会起事。

不外乎是利用国难罢了。

圣人若是山陵崩,太子又是孝子,按理说,应当效仿周朝,三年内不起兵戈,胡人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太子于国事上并不擅长,众人皆知,郡主又是个新手,无论兵事如何,只要稍微出了一点错,大肆渲染,便可糊弄不知事的百姓。以弘农郡的富庶,杨氏的底蕴,和世家的联系,加上弘农郡与洛阳又离得如此之近,一旦洛阳被攻陷,那可就遭了。

徐密骨子里就有种耿介和对国家的赤诚,对圣人也忠心耿耿,想到圣人的病情,忧思不已,如何看得上弘农杨氏这等鬼祟做派?哪怕他对秦琬干政还是有些意见,却颇有种“我能说得她,你们不能”的护短之心,闻言便一甩袖子,正色道:“永宁节将至,不若招各世家家主,来京一贺。”

此言一出,张榕眉心就跳了一下,颇有些忧心:“圣人龙体微恙,永宁节若是大办…”对秦恪的名声不大好吧?

他其实是不大赞成请世家家主来京城的,明白的人知道是对付弘农杨氏,可不明白的人会乱想啊!若是世家家主们觉得圣人是趁着身子不好,与他们同归于尽,好给儿子铺路,这不是没造反的也要逼造反么?

张榕对徐密颇为尊敬,碍于徐密的面子,他不会明着反驳徐密的看法,但他开这样的口,已经是不同意的证明了。

问题就出在“圣人龙体微恙”这里。

圣人不倒下,哪怕给世家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动手的。换句话说,哪怕圣人倒下,继承人若是梁王、齐王这等早早展露自身手段的明君,世家也要权衡一番,纵是歃血为盟了,也有大半人会打退堂鼓,或者左右逢源,还没起事就将盟友给卖了。奈何大夏的继承人,秦恪不善国事,秦琬又参政没多久,至今还没满二十。哪怕她是个男人,这个年纪就要肩负起一个帝国也太嫩了,先天就让人有种“不可靠”的感觉,这就给了世家朝廷可欺的错觉。否则怎么会有句俗语叫做“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

江柏身为次相,又经略西域多年,早就养成了和稀泥之余说出自己想法的本事,闻言忙道:“永宁节乃国朝盛典,各方来朝,不可不办。杨氏狼子野心,不可小觑。不若先放出风声,称要招各世家家主,再放出公文,仅招几家家主进京,也好令旁家家主安心。”

这就是众人性格问题了,徐密生性要强,越是虚弱不足,就越要称出体面。永宁节也是会有使节来的,四夷馆也办得有声有色,各国学子都在。要是这时候露出疲态,岂不是平白露出破绽给四境蛮夷?左右他是首辅,万一真有什么,他一心为国,也担得起,张榕却不同。

张榕做久了御史,无可避免地特别在乎名声,非但是自己的名声,还有君主乃至国家的名声。秦恪是以贤孝礼让的好名声起家的,圣人病重,太子却在永宁节上不削减半点,一旦被有心人针对,就如同白纸上滴了墨,非但显眼,而且难以洗清。

这两位重臣都将国家看得很重,性格却南辕北辙,看上去圆滑的,内里方直;看上去耿介的,机变灵动。若非如此,圣人也不至于令江柏做次相,居其中,斡旋调和。至于钱明钱相公…他将袖子里的奏本收了收,决定这么乱的时候,还是别辞官的好。万一“衣锦还乡”的路上却遇上乱兵,那不是太亏了?

哪怕是不哼不哈的老实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顺带讥讽世家不死心——朝廷又不是无力掌控地方了,苏锐虽已不在,姜略却还活着,好些老将也都在呢!不仅如此,年轻一辈的武将正在成长,眼巴巴盼着军功,也好搏个封妻荫子呢!

卫拓见几位宰相的目光都转向他,平静道:“纪家开矿,工从何来;世家兴兵,部曲几何。”

你能玩舆论攻势,我也可以玩啊!大夏如今内库丰盈,仓廪富足,百姓过惯了太平日子,并不想起兵戈。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他们指责秦琬千百局“牝鸡司晨”,百姓和官吏们也不会关心谁当政,顶多嘟哝两句。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重要,谁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谁就是皇帝。

与虚无缥缈的“女主干政”相比,黑煤窑是怎么来的,里头的人过着什么日子,杨家的部曲又是怎么来的,乐子才比较大。

什么?你说造反不裹挟百姓,不就地征粮?怎么可能!世家又不是开善堂的,那可都是他们家的私产,宁养家丁也不会养士兵的,让他们割肉放血就为造反顺利?若能舍得,也不是世家了。

裴熙似是对自己尴尬的处境毫无所觉,很顺口地来了一句:“先处理纪家吧!发明诏比较好。”

看这样子,洛阳裴氏…应当没卷进这件事。

几位宰辅对裴熙参政还是颇有微词的,尤其是涉及世家造反这么敏感的问题的时候,按他们的意思,最好是能不让裴熙知道就不让裴熙知道,省得消息立刻就传了出去。不过看裴熙的样子,再想想洛阳裴氏其余嫡系,大家还是保留意见。毕竟自家要出一个这么杰出的人物不容易,裴晋没道理自毁长城。

当然,若是裴晋没了,洛阳裴氏是裴礼或者裴阳这两父子当权,那就难说了。老成持重又睿智的人能克制住自己对天才的嫉妒,甚至还会为之欣喜,但对一个父亲和兄长来说,被本该对自己恭恭敬敬的人甩十万八千里,这感觉一定不好受。

嫉妒容易让人冲昏头脑,头脑一昏,招数就不对了。嫉妒的人会出什么招,谁也想不到,总之,不能用常理度量。

秦恪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听得头昏脑涨——徐密说永宁节要大办,他觉得很有道理;张榕说永宁节不能大办,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江柏的话,他也琢磨,却想不出该用什么理由。等到卫拓发言,他简直就像听天书了,完全不明白卫拓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直到裴熙说完,他才猛地向起来,对啊,应当先处理纪家!

这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但听见裴熙的说法,徐密、张榕和江柏都不同意了,徐密率先站出来反对:“此举未免过于草率。”

他们想招世家家主们上京,并不是要逼反对方,而是要起一个震慑的作用。尤其是江柏所说的,就选几家人进京,做了亏心事又被点到名的人不可能不胆怯。造反这样大的事情,只要胆气一虚,就很容易退缩。

至于卫拓,那是考虑到了最坏的可能,连战争的舆论攻势都想进去了,并隐晦点出括户一事。唯有裴熙,不但要处理纪家,还要发明诏处理。若是暗地里将纪家处理了,也是对杨氏的震慑,但还有转圜之意。处理小卒,保全大局,这是极寻常的事情,弘农杨氏当了一回被儆的猴子,指不定就安分了,这也是宰相们的想法。但发明诏杀纪家,性质就完全不同了,简直是明晃晃把刀子架在弘农杨氏的人脖子上,顺便加上道德捆绑——只要几个说书人、茶博士宣传,百姓就能知道所谓的“私藏石炭矿”是怎么回事,弘农杨氏的名声可不就臭了么?早就听说裴熙狠辣,先头还不觉得,今儿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是一张口就要把别人往绝路上逼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政见分歧

徐密年过半百,又是持重之人;张榕与裴家是通家之好,裴熙之母张夫人便是他的族妹,按理说,这两位至少该给裴熙点颜面,不明着反对,只是委婉地说明自己的观点。宰辅们议事么,哪怕寸步不让,也要讲究个心平气和,若是像市井泼妇那样争得面红耳赤,哪有什么风度可言。

事实上,首辅大人之所以摆明了旗帜反驳裴熙,主要是两点,一是怕年轻人血气方刚,能打仗就不用和平的手段解决,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战争的车子没刹住,脱了缰,后果不堪设想。二便是,徐密总觉得裴熙的想法…有点不符合儒家思想,反倒像法家学派多一些。

这才更令他警惕。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生的地位被抬得很高。奈何来了个燕太祖徐然,兼用百家,导致法家、墨家、道家等学派又活跃了起来。虽说儒家已独大多年,仍旧占据鳌头,加上世家崇尚清谈,喜爱玄学,抑制了百家的生长。但无可否认,无论是民间还是世家之中,都有百家繁衍的土壤。

徐密是个明白人,他知晓,墨家、道家、黄老等学派的观点虽不错,但用在治国上不怎么合适,至少不是最合适的。但法家就不一样了,法家的学说听上去便极有煽动力,尤其是对年轻的君主来说,再没有比“开疆拓土”更吸引人的了,既然要开辟疆土,那么自然要“以法治国,富国强兵”。

在治国主流学术的争夺上,法家有与儒家一争的力气,徐密身为大儒,怎能容许法家思想占据朝廷的主流,甚至被君主更加倚重?这等危险的苗头,当然要打压下去,要让年轻人认识到,平稳持重才是宰相该有的素养!

裴熙见徐密的态度,猜到这位宰相在想什么,只想叹息——何必将学术之别看得那么重呢,管他法家儒家,好用不就行了么?再说了,你不信我,觉得卫拓持重,但这一位…他瞥了一眼卫拓,见对方还是一副冷冷淡淡,平静非常的模样,只觉牙酸。

这一位连一旦开战,怎么对付敌人都想好了,你当他骨子里不想打仗?括户一事,卫拓若没琢磨三五年以上,自己这个裴字就倒过来写!

卫拓察觉到了裴熙的目光,却没说什么。

他和在座的宰辅们都不一样——无论徐密、张榕、钱明还是江柏,他们位极人臣之后,先考虑得是如何做官,斡旋上下关系,平衡朝堂局势,给自己营造清正的好名声,然后才是为国家做事。所以,他们会选择平稳的道路,抵触风险。因为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发现新作物,还是修葺运路,这都是明摆着名利双收的好事。至于开战,最好别主动挑起,更不能像裴熙说的那样,钓鱼执法。

并非不忠心为国,只是顾虑的重点不一样罢了。

卫拓早年就发下心愿,又承载了长辈们的期许,竭力想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实事。对他来说,高位是做实事的先决条件,否则治一地容易,治天下难。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自己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以铁杆手腕将政策推行下去。奈何他并不是秦氏皇族的人,一旦做了这等事,首先就要面临君权与相权的无尽争夺和拉锯。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为这种事情花费力气。

秦琬的心思,卫拓也能猜出来一些,无非是想要括户,但不想推人出来背黑锅罢了。这份心意很难得,他也很感动,就是觉得秦琬还是年轻了些,想当然了一点——括户一事,哪怕起因不是有人跳出来说要括户,但到底是要人主持的。并且这个主持的人必须身居高位,最好是大夏宰相,又在户部任过职,若是现在还任职,那就更妙了。

身为君主却怀有赤诚之心,这不是坏事,尤其在现在。因为圣人为儿孙留下来的重臣,没有权力欲太重的,公心到底还是大于私心。

帝王心术固然重要,但臣子也是人,尤其是在中枢混的,没几分头脑手段,压根呆不下去。既想治理好国家,又不想背锅,留下不好的名声,便让臣子做事,再惩戒对方以平息那些利益受损之人的愤怒,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看破。哪怕有一些臣子为了国家,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更多的人却会寒心,明明看到了国家的弊病,却不再指出来,更不愿去改变。

江柏也不大建议裴熙钓鱼执法的举措,总觉得这样非但有失厚道,而且不磊落堂皇,故他附和道:“朝廷之威,岂是区区世家就敢违逆的?听闻这几年黄河夺淮之事屡屡发生,当务之急,应以治河为要。”

自汉以来,淮河就时常为黄河所侵,前朝对此事尤为看重,特意召水利能人测算,虽未测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却发现黄河曾几次改道,但不知为何,一条传言便流传开来,说有朝一日,黄河改道,便有可能夺泗夺淮入海。

黄河改道可不是什么小事,滔天洪水裹挟泥沙,足以令河道被夷为平地,湖泊和支流更不必说,十条得荒废九条,山川地貌都要为之一变,何况旁的呢?不过这终究是人力难以遏制的事情,江柏提起此事,也不过是想告诉秦琬,没修好东南运路之前,最好不要打仗,粮食和人口的运输都会对财政比较吃力。

问题是,秦琬想先修江南运河啊!

她心里虽这样想,却不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在场的六位宰相中,怕也只有卫拓和裴熙会支持她,其余四位宰辅都是不会同意的。

这也难怪,徐、张、钱、江四人,皆是北人,南北之分一向是很鲜明的,对这几位北人出生的宰相来说,北地若能得到好处,那是万万不能让给江南的。穆淼想修江南运河,那是因为他做了扬州总管,想在这个位置上做出点成绩来,好不负圣人的厚望,若他做了洛州刺史,你看他是支持修江南运河还是东南运路?

想从四位宰相中找到突破口也不是不可以,钱明直接忽略,徐密难以说动,张榕不会轻易改弦易辙,本来吧,江柏是个好的人选,问题是他在西域待得太久了!

西域是什么样的地方?缺水,风沙大。

在那里,一口水就是一条命,一方湖泊旁就能建起一个聚落甚至一个城郭,强大而富庶的国家方能占据一条河,就在河边建立国都。

缺水缺到这等地步,洗澡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哪怕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家中成员一生也只洗两到三次澡——出生和死亡的时候用水擦拭身子,再富裕一点,成亲的时候可以洗一次。

对西域的许多国家来说,只有国王、贵族以及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才能痛快地用水。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想象,一个生来身边就全是水,出行都要靠船,居住都得在水上填出土地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谓的极乐仙境,也就是那样了吧?

江柏在西域待了二十余年,无可避免地受到这等思想的侵蚀,虽没到胡人那么严重的程度,却也觉得有水的地方已经是承天之幸,既然如此,那么方便的事情就排后,先让朝廷救济那些比较苦难的人吧!

对江柏说先开江南运河,他肯定会说南方鱼米之乡,足够富庶,还不如修葺东南运路,非但漕运方便,也能更好地灌溉周围的农田。甚至还会反过来劝秦琬不要急功近利,江南运路可以等修完了东南运路再修嘛!

至于商贸…江柏虽对商贸十分感兴趣,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因为他分得清,心中早有明确的纲领,还对贸易了解得颇为透彻,秦琬才觉得劝他支持自己的这一决定实在比登天还难。因为秦琬不确定,自己提出的那么多条道理,会不会被江柏一一反驳回来…

我总算知道,主官为什么喜欢任用自己人当手下了,哪怕不推崇一言堂,也不希望做事受到的阻力这么大啊!

秦琬这些天对东南运路也琢磨了很久,发现漕运想要改善的话,再走三门峡已经行不通了,需要分段转运。再取了水文图来观摩,这分段转运至少要凿三四条转运的河段,再来引水,随后慢慢投入船只,以待运行。一旦哪里不妥,还要重新开凿。

简而言之,工作量极大。再说了,朝廷若是征了北地百姓服徭役,再起战事,未免北空南实,不利于统治。若将江南百姓征到北方来服徭役,离家千里,开凿运河又是苦差事,必定民怨沸腾。要是再逢战事,更加不妙。倒不如北地打仗,江南开凿运河,待到再过几年,江南运河开通,直接从南方抽调兵卒去打高句丽,岂不妙哉?秦琬可没忘记,攻打高句丽,断不能缺少娴熟水性的士兵。

第三百七十七章 弘农官员

圣人觉得秦琬杀性重,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她确实不反感打仗,相反,还有些跃跃欲试。

秦琬知道自己的志向与世俗大不相符,也明白反对自己的人必定很多,真要走到那一步,没镇压个三五场甚至更多的叛乱,她都会怀疑世人的脑子坏掉了。但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失了胆气,局限目光。

她若是能一味守成,以稳妥为要,镇压几场叛乱,享尽荣华富贵和至高权力之后,让国家平安过渡到下一任继承人手上即可,那也就不是她了。

自打插手政事后,秦琬的思想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之前想做皇帝,无非是不想被人主宰生死,既然世间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她就要做塔尖的那个;如今接触到了政事,反而真心喜欢这些。故秦琬不仅想当皇帝,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做出一番实事,也不枉费如今的地位。即便做不了秦皇,也要功比汉武。当然,好大喜功也是不行的,但人不能没有志向,对吧?

刀刃应该迎向敌人,尤其是胡虏,而非对朝臣百姓举起屠刀,这是秦琬一直以来奉行的思想。所以她偏向于先解决掉弘农杨氏这个敌人,若是留着他们,万一大夏和突厥、和高句丽等敌人开战时,他们在后方捣乱怎么办?难不成大军都已经快攻破对方的都城了,就为平叛而折回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世家,既要镇,也要抚。若是做得不好,让世家一并作乱,那可就不妙了。

秦恪见裴熙的意见被徐密驳了,登时有种惶恐无力之感。

他对裴熙一向极为信任,这么多年来,裴熙的判断也没错过。但徐密是圣人信重的臣子,是大夏的首辅,威望颇高。何况徐密做了那么多中书侍郎,步调不说与圣人十成十的相像,也有五六分。这样的人,你能不将他的意见仔细斟酌?

一想到这里,秦恪头都大了,他望着女儿,渴盼秦琬能给出个圆满的方案,解决眼前的问题。

众人的目光就没有不看秦恪的,见秦恪这等反应,换做权力欲重一些的人,见到这样的君主只会欣喜,在场的诸位宰辅见了,却没有不叹息的。失望之余,也明白了圣人的一意孤行究竟为何——东宫仁厚不假,奈何没有主见,更莫要说决断的魄力。当真是只适合做被万民敬仰的神像,不适合治理这样大的一个国家。

秦琬思忖片刻,才问:“弘农、河内、河东三郡的郡守及折冲都尉,诸卿可有所了解?”

她问得十分巧妙,裴熙当然知道秦琬对这些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找个引子罢了。但落在徐密、张榕等人的眼中,却是秦琬正在犹豫到底该怎么做,故想听听临近几郡的郡守和军事长官都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倘若弘农杨氏造反,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哪怕本朝向来是折冲都尉负责练兵而不带兵,可一旦有人造反,事急自然要从权。

秦琬之所以不问洛阳,很简单,洛阳太难打了。莫说区区一个弘农杨氏造反,就是整个洛州都风云变色,只要洛阳守将坚持,守上三五月还是没问题的,除非有人开门献城。但在这场合问,不是明着打裴熙的脸么?裴氏家族在洛阳经营这么久,若能被人瞒着将洛阳城给献出去,自己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那就枉为洛阳裴氏了。

徐密实在不想兴什么争端,略一行礼,便道:“弘农郡守姓曹,名瑞,出身琅琊郡曹氏家族,兴平八年的进士。初任户部司勋主事,后为襄武县县丞,再为监察御史,治平九年擢为吏部员外郎,治平十五年出任弘农郡守。”

这个曹瑞的履历,实在有点意思。

他是世家出身,但家族势力并没有大到能给他谋个官的程度,三代之内最显赫也不过就是出了个九卿,是为乙姓,所以他自己努力读书,取中了进士科。据秦琬所知,此人的排名还很靠前,似乎是二甲第十二名,相当不错的成绩。

既是世家子,又是名正言顺的进士,可谓根苗正红,朝廷中自然有很多人愿意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因为这种人往往比寒门子弟升迁快,值得投资,所以他成了户部司勋主事。莫要看只是个从八品下的小小主簿,他的许多同年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在户部领到一官半职。

明明瞧着一片大好的前途,偏偏他才干了一年不到,就成了襄武县县丞。当然了,襄武县是上县,所以他还是从八品下的朝廷命官。

本朝有个潜规则,只要是从京畿调入地方,哪怕是平调,往往也属于“贬谪”。户部的差事肥得很,至于襄武县么…谁被调去那里做官,简直想哭,为什么?因为襄武县是附廓啊!

到了旁的县,哪怕是县丞,好歹是个二把手,厉害的县丞能把县令都架空。县令就更不得了了,呼风唤雨,俨然土皇帝。奈何襄武县是陇西郡的郡治,也就是说,县里不仅有县衙,还有陇西郡的衙门。做事要请教上峰,逢年过节自己拿不到最大的孝敬,一旦县里出了什么事情,自己的金身先破,上峰还要觉得你做得不好,害得他也摊上事情,考评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曹瑞能在这等地方干下去,非但干得有声有色,威望甚高,还感动了上峰,从襄武县县令到陇西郡郡守,竟一力保举他去做监察御史。这等姿态,与其说是“识才”,还不如说是“送神”,恭恭敬敬地将这位大爷送走,省得你给我们添堵。我们呢,也不整你,给你铺条康庄大道,希望你将来能承一承情。

监察御史虽是正八品下的官员,品级也不高,但有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之权,典型的官小权大。在这个位置上,想要混日子是不能够的,要么做得好,青云直上,要么卷入是非中,一跌到底。曹瑞就是前者,直接从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升成了从六品上的吏部员外郎,前途远大,又是在重要衙门。再过了六年,又直接升成了从三品下的上郡弘农郡郡守。

哪怕这些年朝政动荡,官员换了一拨又一拨,也没人能否认,曹瑞这升迁速度实在挺快的。二十多年,从正八品下爬到从三品下,又是在圣人治理国家的时候,没有点真本事可做不到。

秦琬早就见过曹瑞的履历,可惜未见其人,不过今日观徐密神色,也知徐密对曹瑞是颇为满意的。再听弘农郡折冲都尉的履历,就听徐密说:“岑越,京兆万年县人,其祖曾为千牛卫将军,早逝;其父腿脚不便,不良于行…”

腿脚不便,就不能做官,若一家之主再去得早,家道中落就成了定局。毕竟往前推几十年,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同样是当兵的,有人混得好,满门勋贵,就有人混得差一点,纵不至于解甲归田,少了那么一层爵位做庇护,终究少了几分底气。毕竟国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仗可以打的,有爵位,便可以让自家在上流社会待着,哪怕家***了不孝子弟也能撑几代,若是没有爵位,一旦家中人才青黄不接,家道中落就是定局,要不武人怎么将“封爵”看得重若泰山呢?

秦琬琢磨着曹瑞和岑越的履历,越想越觉得圣人任命官员实在是太巧妙了——一个出身青徐二流世家的郡守,一个来自长安本地的折冲都尉。后者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又指望着自己能光宗耀祖,重振家族,在朝廷强势的情况下,一般来说不会动什么心思。

前者呢,虽同是世家出身,但他身为郡守,弘农又是昔日京畿旁的大郡,诸如弘农、河内、河东等地的世家,在本朝都颇有些势力,方到前朝,更是跺一跺脚,朝堂就要抖三抖的庞然大物。

莫要以为世家就会和世家相亲相爱了,需知天下膏粱、华腴之家看那些甲等、乙等的家族,从来都是斜着眼睛看的,就差没把“配不上”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至于丙等、丁等的世家,在他们眼中更是尘埃一般,连他们家大门都进不去,进去了也是受折辱的。

若是寒族出身的官员,反倒不好去这等世家强盛之地为官,一是不怎么清楚世家的门道,二是怕行事有些极端——无论是嫉恨、厌弃世家,还是对世家推崇备至,都不是好事。前一种容易让地方上生乱,后一种容易被世家笼络。反倒是曹瑞这种,根基在别处,自己很有本事,也是世家出身,偏偏被所谓的膏粱之姓以门第论高低的人最合适做世家根基强盛之地的郡守。还有一点便是,乙、丙、丁三等的世家子弟,远比膏粱之姓好满足,对他们来说,只要家里有人做到九卿、散骑常侍、郎中等官,保住门庭不坠就好了,若能更进一步,家里出个尚书,无异于祖坟冒青烟,定要祭祖以告慰先人。膏粱、华腴之姓却不同,前者的最低标准是三世三公,后者的最低标准是令、仆,即宰辅。朝廷又不是你们家开的,你们家也不会代代都出天才,这等胃口,如何满足得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君臣之间

河东、河内二郡的郡守和折冲都尉,也是这个路数,或出身略差一点,离当地很远的世家,或是根苗正红的长安子弟。再往下数,比折冲都尉次一点的果毅都尉,还有当地比较重要的文官,也是本地人少,外地人多。

就不知道他们对当地的掌控怎么样,若是还行,倒不是不可以试试,若是不行…不管是谁,想要造反,总是要先将朝廷命官囚禁起来的。

秦恪见秦琬久久不语,便道:“要不,此事容后?待父皇醒了,咱们去问问父皇?”

圣人…并没有反对自己的做法。

秦琬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去查一查各郡档案。”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几位宰辅郑重行了一礼,“诸卿皆是国之重臣,时逢此事,还望诸卿助大夏一臂之力。”

这样大的事情,确实不能一次讨论就定下来,几位宰相盘算着回去怎么写奏疏,怎么整理自己的思路。总之,务必要将事情的重要性一一阐述,也好让广陵郡主打消这个念头。

自古以来,只闻有造反的,哪有逼谁造反的?这是乱国之象啊!哪怕对方已经有了反意也不行!

秦琬想了一会儿,还是命人秘密请了卫拓和裴熙,见卫拓到来,她先深深行了一礼,正色道:“还望先生教我!”

卫拓知她顾虑在何处,淡然道:“此事的症结,全在括户。”

若不为括户,大可不必这么着急,非要钓鱼执法,将本来可能会反叛的弘农杨氏逼到狗急跳墙。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归根到底,竟有大半是因为秦琬的仁慈之心,不忍心将括户的重臣用完就扔。

追其因果,实在令人嗟叹。

秦琬见卫拓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也不在他面前玩心眼,只道:“若是不括户,再过十余年,流民必定成灾,天下无百姓可耕作之地,悉数归于世家、乡绅矣。”

时间不等人,觉得十几年很长,可以慢慢来?括户要制定政策,要因地制宜,政策推行下去还有重重阻碍,没个三五年能搞定?若是圣人真出了什么事,文官坚持三年无改父道,以全太子孝顺之名,这得拖到什么时候?

但她仔细想了一想徐密的说法,便有些踟蹰,怕自己操之过急,判断失误,弱了中枢兵力。届时别说变革了,能不能镇住那些封疆大吏都难说。

到底是新官上任,骤然肩负起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未免有点质疑自己。唯恐自己一个决策失误,就将国家往不好的方向导。故秦琬收起了几分自负之心,全心全意向国之重臣们求教,卫拓的意见就不可谓不重要。

卫拓见秦琬说得很认真,看得出是真心想做点实事的,沉吟片刻,便道:“古往今来的变革者,可有几个得善终的?”

秦琬听他这么说,心都凉了,强撑着说:“唯管夷吾、李悝、邹忌和申不害四人。”剩下的,譬如商鞅,譬如吴起,晁错也算半个,至于前朝,那就更不用说了。

“管子助襄王平乱,襄王以上卿之礼相待,管子固辞不受,最后受了卞卿之礼。商鞅攻打河东,背信弃义,纵大胜亦不美。”卫拓不紧不慢地说,“吴起之死,盖因悼王病逝;吴王之乱,起因为何?”

裴熙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闻言便道:“听见了么,卫大人这可真是肺腑之言啊!”

诚然,这话也就卫拓敢说,也有足够的地位说。

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齐国霸主地位,但他本人对外的姿态是很谦和的,并不因为齐国成了霸主,自己是齐国的宰相,就对周王室不敬。外族攻打小国的时候,齐国还会派兵去救,甚至帮该国迁都到安全的地方,以免他们再次被劫掠。虽然齐桓公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尊敬管仲,真尊敬的话,也不会没听管仲的遗命,最后活活饿死了。但无可否认,管仲因他本身对内对外的态度,位高权重多年,还得了善终。

至于当兵临阵脱逃这一条嘛,大家都不是圣贤,何苦死揪着不放呢?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位置,既有大功,就忽略小过吧!

商鞅之名,如雷贯耳,下场却有点惨,死便死了,尸体还要被车裂。但卫拓却不怎么看好此人,为何?因为商鞅本在魏国做官,后又发兵攻打魏国。其实这也没什么,各为其主,秦国想要争霸,无可避免对各国动手。但商鞅在进攻河东的时候,对魏军的守将公子卬说:“我当初与公子相处的很快乐,如今你我成了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击,我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订立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然后各自撤兵,让秦魏两国相安无事。”结果趁着公子卬赴宴的时候,命甲士俘虏了他,从而使魏军大败。

看过这段历史的人,无不说公子卬傻,两军交战,商鞅虽是主帅,又不是秦王,你敢相信他的话,傻乎乎地跑去赴宴,以为这样两国就能和平了?他退兵了,秦王怪罪下来,他替你担着?但无可否认,这种手段总是投机取巧,有失堂正的,从这件事便可看出商鞅本人的行事风格,怕是…有那种结果也不奇怪。

前两个人是在对比臣子的品行,后两个就大逆不道,在说君王了。吴起横死,是因为欣赏他的楚王死了,新王不愿意为了他与楚国旧势力抗衡,在这一点上,商鞅其实也是一样的。左右法已经变了,你的利用价值就没了。至于最后那个…汉景帝一向被文人吹捧得地位很高,卫拓却不怎么欣赏他。

诚然,汉代藩王作乱,朝廷奉行黄老之术,坐视诸侯王成了小朝廷,渐渐不服朝廷管束。加上天下好位置都占了,皇帝的儿子封哪里呢?削藩势在必行,但晁错就死得比较冤枉了——诸侯王叛乱,吴王是盟主和先锋,吴王对朝廷哪来这么大仇恨呢?这就牵扯到早年的一桩恩怨了。

当年,吴王的太子刘贤进京,陪当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刘启一起读书习字,一起玩乐,有一次下六博棋的时候,两人为棋路争了起来。

刘启是大汉的太子,刘贤也是吴王的太子,平日都是一呼百应的主,又是族兄弟。哪怕有个君臣之分,但你让做惯了太子的人那么恭谨,怎么可能?宗室之所以为宗室,就是他们比臣子多了血脉的特权,所以刘贤和刘启争执棋路的时候,刘贤的态度很不恭敬,非常骄傲,刘启就抄起棋盘,活活把刘贤给打死了。

吴王中年丧子,死得还是太子,毫无疑问,怎么会不难过?自然而然地对朝廷产生了怨恨之心,逢年过节都称病,坚决不来长安。汉文帝心中有愧,起初的震怒过后,也容许了吴王的举止,落在旁人眼里,吴王自然是“日益骄横”。

皇帝都给你台阶下了,你竟不感激涕零,还要怨恨皇室,不是骄横,有反意,那又是什么?

晁错身为太子家令,闻弦歌而知雅意,屡屡上书说吴王骄横,应当削弱他。毕竟这话,太子刘启不好说,晁错自然要帮太子说,可他得到的是什么呢?七国作乱后,大家觉得都是晁错的锅,杀了他,诸侯王就不会反了。

这种明显寒忠臣之心,令诸侯王拍手称快的提议,刘启居然从善如流,仅仅考虑了十几天,等到丞相、中尉、廷尉等人一起上书的时候,就把一直陪在他身边多年,一心为他的晁错给杀了。真是奇怪啊,刘启多年庇护晁错之心,人尽皆知,怎么这些人就忽然敢上书要杀晁错了呢?

不仅是杀,还是骗杀——刘启派了中尉去晁错家,下诏骗晁错上朝,车马经过长安东市的时候,中尉忽然向晁错宣读诏书,直接将他腰斩。晁错死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朝服的。

哪怕史家为尊者讳,不好意思说汉景帝这事做得***道,就拼命给晁错泼脏水。但这些言论对卫拓不起半点作用,在凡事只看起因经过和结果,从来不看后人评说的卫拓看来,像汉景帝这种皇帝嘛,实在没必要对他太忠心,把朝政死死地握在自己手上就行,让这种皇帝掌权,只怕是你前脚鞠躬尽瘁,他后脚就鸟尽弓藏了。若是换做卫拓,肯定不会自己白担恶名,只换来君主两滴假惺惺的眼泪,而是想办法独揽大权,让皇帝自己下罪己诏去。

明明就是你的过失,我为你们家呕心沥血,你还想卖了我?门都没有!

卫拓的意思已经在这四则例子中表达得很明白了——你若能做桓公,我就能做管仲。你要是想做汉景帝,我是肯定不会做晁错的。故裴熙说他说得是“肺腑之言”,也半点不错,换做旁人,敢这样直言,定然是在心中扎下一根刺的。

事实上,卫拓之所以对秦琬说这些,也是在赌。他赌秦琬之所以想掌握权力,并不是为了生杀予夺,而是不任人鱼肉;他赌秦琬心中的热血还没有消失殆尽;他赌秦琬竭力想做出一番事业,从而证明自己,纵是女儿身,却不必任何男人差,不,应该说,比绝大多数君主都要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无奈现状

秦琬身为皇族生长于乡野,不识宫中弯弯绕绕,也不学百姓那套,硬是在两条道路中开辟了条小道。她虽然用着皇族的身份,想要抬高皇室权威,好给自己的未来铺平道路。但内心里却并不反感旁人的直言相谏,越是忠心为国的,她反而听得越认真。

卫拓这一番剖白,对她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正当她心情激荡的时候,卫拓似是觉得不够,又道:“前朝亦有几次变革,郡主又是如何看的?”

秦琬思索片刻,才道:“君主无力,臣子遭殃。”既想要改变,又抵抗不住利益受损势力的重重威压,就将臣子推出去顶缸,这是她最看不上的事情。

“郡主仁心,善于自省,这是好事,却不可将责任悉数归咎于自己。”卫拓淡淡道,“归根到底,无非‘权力’二字在作祟。”

裴熙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不就是多了几个宰相嘛!”

这句话刚好讲到了问题的症结上。

不管哪种变法,都是与极为强大的旧势力做对抗,自然要赋予变法的发起人非同一般的大权,大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有不和谐的声音,君主都帮你压下去,所以反对的人,君主都帮你压着。

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诱惑?

宰相之间尚要排序分明,何况权力呢?变法的人肯定握着最大的权力,可他若是首相还勉强,如果不是,首相会肯,别的宰相会肯?他们要针对对方,对方肯定要自保。又或是主持变法的那个人,骤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言堂,居然还有很多人能反对自己,也会为了权力,攻讦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