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睨了她一眼,说:“有啊!孩子和女子,只要敢单身在外头走,就有人贩子来抓。路人管都不会去管,管了他们就说抓奴婢回去。青壮的男子也不是那么安全的,遇上世家的捕奴队,掳走去垦荒田的比比皆是。”

“本朝…”本朝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么?秦琬虽知这是夸张的说法,但也不至于差到裴熙说的这等程度吧?

知道秦琬想说什么,裴熙白了她一眼:“那是在长安、洛阳这等治安好的地方,饶是如此,朝廷还几次派卫士大肆搜捕拐子呢!放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谁和你讲这些规矩?否则商队出行,为什么要带护卫?商队、车队为什么宁愿付一大笔钱财,也要跟着官员的队伍走,免费提供船只车马都行?还不是想得到庇护,少交税,少被打劫?本朝还算好的,世家不敢太过张扬,明着抓人的事情少了很多,换做前朝…”哪怕被世家当街打杀了,也没人会为你伸冤。哪怕运气好,遇上了党争,这件事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你也别想着血债血偿。世家有八议在,拿财帛、爵位等,可以抵消犯罪。打死个平民,顶多赔些钱财罢了,还想让世家子偿命?

这也是裴熙不想让世家重新掌权的原因之一——皇族一家独大,总比各大世家群魔乱舞的好,横行霸道的人未必会少,却不会有当年多。当然了,如果九五至尊不讲道理,他也不介意颠覆这偌大江山。

秦琬已经发现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了,她很聪明,对政务很关心,这点不假。但就如那空中楼阁一般,并没有脚踏实地。

穆淼任江南总管的时候,亲自踏遍了周边各地,方有了开凿江南运河的计划。圣人平南的时候,了解了军略用兵,如何安抚百姓,自己呢?倘若自己当政,耳边有无数声音,该如何选听谁的?

光会看人,恐怕还不够,至于种田?

秦琬的心思刚有些活动,就被裴熙给否决了:“得了吧,你还真相信那套,在皇宫、王府里开辟菜地种田?什么人就该做什么事,百姓种田是为了生计,咱们这些人跑去种田,那就是沽名钓誉了。寻常人家,一个男人要伺弄十几亩田地,打理得再精细也嫌粗疏,你在皇宫里头种?你顶多就松几下土,浇点水,别的时候压根不会来。只怕专门有百八十人轮流看着这些菜祖宗,唯恐它们出什么岔子,当真是人命不如菜金贵。”辞官归隐的人不是没有,这些人中,沽名钓誉的固然多,也有一部分极实诚的,真醉心于田园的人物,裴熙当然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高官显宦,皇子王孙去干这个?富贵至极,还要摆出这种简朴姿态,所图定然非小。裴熙从来是看不上“不争是争”这一套的,在他看来,要争就光明正大地争,这不仅是姿态,也是心态,更是气势。天天想着如何保全实力,躲在人后,想做那得利的渔翁,这种人骨子里就少了那么一股宁折不弯的锐气。这世间万事,岂会什么都鹬蚌相争,让你捡便宜?没有勇往直前的心,面对强敌,你说自己不会退?鬼才信!

第三百七十章 新安之变

秦琬见裴熙眼角眉梢都带着轻蔑,真恨不得将鲁王拉来,让自己这位仍不死心的七王叔好好瞧瞧——你在王府开辟菜地,全家人耕田种菜,被士林几乎吹到天上去的作为,早就被看穿啦!

这一套,裴熙都不吃,何况圣人呢?

实务之事,到底急不得,秦琬也是心思灵透之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一层。毕竟以他们的身份,纵然手下有些偷懒耍滑的,到底所占的土地最好,伺弄庄稼的老手也多。想要估算田亩出产,用皇庄的明显不行,不仅要看历年记载,还要能人去考核,故秦琬喊来陈玄,又有些遗憾常青暂时还不能出现在台面上,否则要省多少事情。

陈玄见了秦琬,先是一顿,秦琬知他顾虑,笑吟吟道:“无事,你说吧!”

“臣已经派人去了新安县,用得是丽竟门的人,身上带着腰牌,并着一些财帛。届时会以赏赐纪家的名义,顺理成章去纪家。”陈玄正色禀报,又有些担心,“纪姑娘虽一心为殿下,可纪家——”

纪清露上京,说得好听是“联姻”,说得不好听,她就是个工具,生死全要靠自己,若是不行就再换一个。这样的人,即便在家里也未必有什么地位,她说的话,纪家能听么?尤其还涉及到了客户一事,虽然大户人家都干过这事,长安权贵们趁着流民多的时候,低价买流民也是寻常,到底触犯了国家法律,谁会傻到说出来?

秦琬倒也没放在心里,极是随意地说:“庸人和能人的差别就在这里,纪清露的处境何等艰难,都能走出一条生路来。孤已经给新安纪家机会,他们若不能握住,也就一辈子那样吧!”

这个“机会”,并不是指家族地位提升,想也知道,伴随着纪清露受秦琬重用,新安纪家的地位当然会高。秦琬所说的机会,是指新安纪家举家投靠于她,从而飞黄腾达,拥有进入权力核心资格的机会。

裴熙压根看不上什么新安纪家,嘴一撇,不说话。陈玄面上不说,心里也有些瞧不起纪家做派,心道小事一桩而已,不必再提,也就略过。

接下来的月余,人们便发现,广陵郡主开始对农事感兴趣了,经常抱着卷宗请教各位大人,拿着旧年案例比划,还时不时计算着收成。

首辅徐密见秦琬好学,颇有见地,乐得教她。张榕摇了摇头,苦中作乐,心道这位郡主的发达已没办法遏制,教个有见地的学生,总比将来分量重的当权者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好,也尽了一份心。江柏、卫拓等人猜到秦琬用意,可愿意学总比外行瞎指挥好,但凡秦琬问的问题,总会耐心解释。

几位重臣尚且如此,其余被秦琬拜访的臣子们,哪怕有再大的脾气也不敢发作。虽说背后抱怨秦琬多事,回家却个个刻苦翻书,唯恐被秦琬问到了什么自己答不上来的题目,落在圣人和东宫的眼里,总是不好看的。尤其是工部的官员,先前因着魏王一事,工部大换血,如今上来的官员椅子都没坐热,实在不敢得罪东宫。秦琬的姿态又放得比较低,好学而诚恳,并不难相处,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

既是农事,就不能不提灌溉,涉及灌溉,怎么着也要研究一番水利。秦琬的过渡,顺理成章,哪怕聪明人猜到了几分,也不会当众说出来,只是在心里盘算,且颇为激动——无论是开凿还是修葺运河,都是难寻的大工程,其中的利益何等丰厚,自不消说。哪怕不贪,接到了相关的买卖,那也是天大的好处。

商人么,就怕东西卖不出去,不是么?

圣人见秦琬摆正了心态,逐渐成长,裴熙又表了态,终于放了心。哪怕以后不妥,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好,那便好。

许是之前事务太多,圣人忧心国家,哪怕爱子身死,都撑强着一口气,一二十年都未曾病过了。骤然将心放下,竟好似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一般,起先是觉得有些头疼,翌日起来都很是艰难,浑身发烫。

这一病倒,可就不得了。

秦恪本就是孝子,哪怕早年恨过父亲,这几年也只记得圣人宽容慈爱。他本就不喜国政,听着便觉头疼,闻得父亲病倒,大惊之下,索性住在了偏殿,为圣人侍奉汤药。

秦琬没想到阿耶的甩手掌柜做得这样干脆,目瞪口呆地接下国政,不免手忙脚乱,更不敢贸然乱判。只得将细枝末叶的事情与宰辅们商量,先做决定,又把重要的事情整理好,趁着圣人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一条一条念给圣人听,请圣人裁决,自己也好从旁学习,再回禀给宰相们。

自打圣人生病后,秦琬不是在政事堂随诸位宰相议事,就是在太极殿听政,或者在紫宸殿陪伴圣人,念奏折之余,汤药来了,她也是要一口一口品尝温度,确定适宜后再喂给圣人的。这样折腾下来,一天休息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短短十几天就瘦了一圈。落在外人的眼里,不仅勤勉,而且忠孝,评价未免高了一些。当然,如果她不插手朝政,专心伺疾,那就更好了。

沈曼被这两父女闹得头疼,该留在内廷的天天往政事堂跑,该监国的天天侍疾,伺候圣人病情之余还要打理宫廷,如何不让她操心?

她本来身体不怎么好,哪怕这几年看上去不错,到底元气亏得厉害,精神未免不济,险些成了又一个病号。秦琬又要看顾祖父,又要照顾母亲,朝政上还不能出半丝错。若非陈留郡主和当利公主等人进宫,分担了许多事务,高盈又刚好随夫婿回京,秦琬纵是分出三头六臂也忙不完。

非但是她,郭贵妃和刘华妃同样头疼。

圣人为了秦恪正名分,令九嫔之下的妃嫔安守自己的宫殿,只允许郭贵妃和刘华妃伺疾。这两位年轻也不轻了,既要打理宫务,又要连轴转,还要约束心思浮动的人。百般无奈之下,也只能拉公主们来当苦力,充脸面了。

宫中忙乱非常,朝臣忧心圣人病情,知晓宫中的主子们心情不好,谁都不敢冒头。偏偏这时候,陈玄接到密报,犹豫半天,还是去寻了秦琬。

“什么叫做失足跌死?”秦琬这些日子熬得不行,双目周围一片青黛之色,眼中布满血丝,十分憔悴,面对外人的时候尚能克制住不住攀升的火气,对着自己人,又是这种不好的消息,脾气就上来了一两分,“丽竟门的人,办这么小一桩差事,去了三个,全都失足跌死?”

陈玄当然是不相信的,但新安纪家无足轻重,匡敏的地位却十分重要。若是这时候对新安纪家动手,匡敏将来拿道“遗诏”出来,那可就不妙了。他的意思,先稳住,拖过这段时间,若是圣人…以匡敏之忠心,必定是要殉的,届时,新安纪家就是盘中鱼肉,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秦琬眉头紧缩,寻了块墨,慢慢研磨。陈玄知她这是在想事情,不敢多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琬将墨一搁,已然恢复了镇定:“不成,我去与匡内侍说。”

纵然墙倒众人推是常态,她也不做“众人”中的一个。

陈玄派丽竟门的人去新安纪家,匡敏是知道的,圣人也知道。在匡敏看来,这是秦琬要提携纪家,只要纪家肯说出隐户数量,便是一张闪亮的投名状——匡敏跟随圣人久了,土地一事,他也知晓,括户一事,势在必行,先出头的未必讨得好,但秦琬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她都伸了手要拉的人,肯定日子会好。

原以为是极简单的一桩事,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丽竟门的人是以侍卫的身份去的,腰牌也是实打实的,走得是官道,住得是官驿,去的时候尚没被人打劫,回来的时候“喝多了酒”“趁夜赶路”“失足跌死”?哪怕他们真喝多了酒,趁夜赶路,丽竟门的人,也不会死得这么窝囊。

事涉人命,尤其是公门中人的性命,那可就不好收场了。若说新安纪家没问题,非但秦琬不信,匡敏也是不信的。

匡敏对纪家的感情,远不如他对大夏、对圣人的感情浓,尤其是先前的事情,很令他恶心,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分也没剩什么,若说有,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宦官,对血脉总有些执念罢了。

光看秦琬知道这件事后,竟来找他说一声,而非等到他的利用价值消失殆尽后动手,便知秦琬不是那等凉薄之辈。故他想也不想,肃容道:“殿下尽管放手去做,若有什么用得上老奴的地方,老奴义不容辞。”

秦琬见他深明大义,也放下了心,郑重许诺:“无论如何,我都会给纪家留条血脉。”

这份承诺,不可谓不重。

匡敏向秦琬深深行了一礼,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她倒要看看,新安纪家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站在纪家背后的,究竟是魏王余孽,还是弘农世家!

第三百七十一章 引蛇出洞

常青带着十几个血影的兄弟,星夜兼程,快到弘农郡后,与玉迟的商队汇合,充做护卫,往新安县而去。

纪家一事,本不用他来探查,奈何秦琬对丽竟门的办事能力有些信不过——身为探子,竟会被人一锅端,连半丝消息都传不出来,与常青的能力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新安纪家的事情透着诡异,要是打草惊蛇,那可就不好办了。

常青知秦琬对此事的看重,不敢有丝毫怠慢。眼见再过一段就到了新安县内,常青沉了声,郑重道:“这地方的人怕是会盯着外乡人,咱们莫要露出丝毫不妥,这几天就在新安县内转悠,不要打听纪家的任何事。谨慎身边的人,若是有什么地痞无赖,游侠混混或者小乞儿跟在你们身旁,万万要小心了,不能对他们动手,更露出马脚。”

血影的人都是跟了他许久的,如今又是为秦琬办的第一场事,卯足了力气要做好,自是连声应下。

比起兄弟们的谨慎、小心又跃跃欲试,常青的眉头却拧了起来。

他是做惯了这些活的,自然明白,新安纪家必定有猫腻,但丽竟门使者之死,却有两种可能——一是纪家人自己无知,认为人死如灯灭,斩草除根即可,不明白此事会带来的可怕后果;二便是有人精心谋划,为隐藏要事杀人灭口,哪怕惊动朝廷也再所不惜。

若是前者,许还在能控制的范围内,若是后者,便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正因为如此,此行断不能有丝毫疏忽,应以谨慎为要。

玉迟为了打听家人的消息,十几年前商队便从西域来往于关中、关东,在秦琬的支持下,商队还到了江南和岭南。弘农郡是物产丰富的大郡,新安县也不是什么贫瘠的地方,商行的掌柜每年都打点好了上上下下,官府们乐见有这么一支商队在,尤其听说商队的主人与东宫关系莫逆,更不敢蓄意刁难。百姓呢,都习惯了有这么一支大商队,来的时候带着胡人的香料、金器和许多小玩意,去的时候带着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一路走走停停,贩卖些货物,再补充些当地特产。

他们这一行人的来意,也只有商队首领知道个大概,对外公布得是东家说了,这一路不算很太平,特意派几个壮汉来护持,顺便在几个临近的郡县看看,能不能买房置地,纵只能买几亩茶园也是好的。

大夏天朝上国,多得是外人愿意来中原定居,长安的居民中就有极多胡人居住,洛阳也有不少胡人,这理由本就正当。何况洛阳周边地区富饶,多粮仓,百姓活不下去,往往会成群结队地赶往这里。一旦饿红了眼,沦为山匪也是寻常,好在洛州兵精将广,洛阳又是东都,只要流民不攻打县城或者世家庄园,没造成太大损失,就能压得下来,当地官员不会向朝廷上报。毕竟,武将虽是要人头立功,文官却是要当地治安良好,才能升官的。洛州位于中原腹地,并非四境,武将的势力远远不如文官,不敢明着与文官争锋。

这里头的猫腻,当官的清楚,当地百姓清楚,他们这些行走四海的商人更清楚,唯独瞒着太极宫里的九五至尊罢了。或者说,那一位也明白,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就成。

无论如何,商队中多出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总是好事,走山路也觉安全。血影众人又是不差钱的,有意笼络下,很快与商队的人称兄道弟起来。

常青冷眼观摩了几日,示意自己的属下与商队中一个叫做贺托的胡人混熟。

贺托金发碧眼,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皮肤白皙,无疑是最典型的胡人长相,落在多为汉人的商队里,特别显眼。

他原本的名字当然不是这个,“贺托”就和“玉迟”一样,是为了在大夏经商方便才起的。而他的汉话也学得很溜,正宗的官话,听上去就和从小生长在长安的胡人一样。在商队的地位更是不低,跟着玉迟的时间也很久,之所以没混得特别好,定在一个地方做大掌柜,要受奔波之苦,至少有一大半原因得归在他好酒,容易误事,又喜欢吹嘘上,小部分原因才是他本来就喜欢四处闯荡。

常青琢磨了一下商队的人,心道纪家若是草木皆兵,十有八九*会对外乡人特别注意。他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城,哪怕许多都是熟面孔了,纪家也会担心他们带了人,没道理不来探口风——一两辆车的小队伍遇上大商队,交点钱求一道走,本就是极寻常的事情。

贺托的外形如此显眼,许多人看着新鲜,没事还要找他说两句话,何况他的弱点也摆在那里呢?既然往来这条道上快十年,没道理纪家人不知道。

与其鬼鬼祟祟,倒不如引蛇出洞。

在常青的示意下,商队倒有好些血气方刚的男子要去那瓦肆勾栏“消遣消遣”,前方是温香软玉,各色美人,杯中盛满美酒,很多人乐得不行,喝着喝着就抱着美人去了房中。贺托眼光比较高,看不大上新安县勾栏中的姑娘,他又是胡人,还是比较喜欢**胡姬,就与常青等人大口喝酒,高谈阔论。

酒酣耳热之际,大开的房门过道前,两个醉汉在姑娘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过来,冷不丁瞧见贺托,愣了,随即便高兴起来:“贺老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青举着酒杯,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两个“醉汉”,见他们看似东倒西歪,实则步履沉稳,便知重头戏来了。

贺托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见了这两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哦,张管事,王掌柜,好久不见了!”

张管事笑呵呵地走进来,寒暄之下,大包大揽,将今儿他们的花销一并给结了。不要钱的酒么,喝得更是高兴,眼见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张管事与贺托推杯换盏,极是自然地问:“贺老弟,你们这次又带了什么好定西来?”

“咱们东家发了话,这次带的好东西,多!”贺托已经有些大舌头了,仍不忘吹捧自家商行,“咱们东家,你是知道的,西域第一商贾!好几个国王都授予了爵位,先认识了苏都护,又走了广陵郡主的路子,如今正在东宫任职!你说,天底下有几个商人能这样,你说是不是?”

张管事不住点头,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的羡慕——商人的地位一向很低,经了商的人再做官那是不要想的,朝廷为了脸面也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只能寄希望于族人或者下一代。玉迟能做官,完全是托了他有好几个国家爵位的福,勉强算是“西域贵族”,封他做官,属于“归化”,士大夫们才同意。

贺托被张管事吹捧,更是飘飘然,仿佛做了官的是自己一般。这也是常态,东家地位提高,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故他鼓吹得更是有劲,反反复复就是东家多添了货物,这次他们商队更大,护卫更多,等等。

张管事试探良久,王掌柜和随行的人也留神打量这些护卫,发现生面孔虽多,但与贺托都很熟的样子。贺托也说了,他们这次货物多了,护卫也多,没什么不对劲,便将心思放在几家跟着商队的人上头,一一打听熟了,这才笑呵呵地继续喝酒。

他前来试探,血影的人在常青的示意下,也问一旁的商队护卫:“这人是谁啊!这么豪爽?”

“哦,他是纪家的大管事。”护卫很自然地说,“纪家开着新安县最大的生药铺子,最好的大夫也都是他们家的人,走出去谁都敬着三分。”

众人会意点头。

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药材、大夫都捏在人家手里,当然要礼遇一些。

常青听了,忽道:“大夫都是他们家的人?不是还有世家么?”

此言一出,护卫们便笑了起来:“世家的大夫,岂会现于人前?”许是瞧见常青“不懂事”,像个愣头青,又见他生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几个半醉半醒的人也就开始说起弘农郡的世家、富户来,纪家的人听了,见他们不过凑热闹,何况护卫们说得也都是好话,譬如“乐善好施”,“与他们交易,价格都极公允”之类,也就自豪地笑了笑,并不当回事,却不知常青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短短一番谈话的功夫,他已经打听出来,纪家对买房置地并不是特别热衷,反倒特别喜欢买荒山野林种植药材。不在田亩上与人发生冲突,无疑少了许多是非,新安县的富户不止一家,没落的却撑着架子的世家也有好几个,随意与其中一家有龌龉,哪怕苦心经营,也未必会有现在的好名声。他对“荒山”这两个字太敏感了,一听见这一节,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念头——莫非这里也有玉脉,才令新安纪家不惜行凶杀人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新安之矿

常青摇了摇头,似是要将这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南宫家世代经营玉器,隐藏一座玉脉还说得过去,纪家经营得是药材,哪怕开采了玉,想要解玉、琢磨、贩售…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麻烦事。

肯定不是玉脉,不过,那几座山定有些名堂,十有八九*开了什么矿,就不知是金矿还是银矿呢?铜矿也行啊!反正都是实打实的钱财,为此杀人灭口太过寻常,西南那边不就是这样么?魏王帮当地大户遮掩矿脉的事实,对方投桃报李,取一部分产出孝敬。若是上报官府,这些就都该收归国家,他们一分钱都捞不到了。

常青跟着秦琬久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也清楚一些,他琢磨片刻,就打定了主意,勒令血影的人不许有动静,他趁夜亲自上山看看。

血影的探子们虽经常走山路,闯山林,却没有谁像常青这样,一度好几年都在山中度过。再说了,若不是常青,血影的人全要倒霉。先头那些不服他管教的,暗地里靠近魏王的,哪个有活路?故他在如今的血影中,竟是说一不二,没人敢违背。

趁着夜色,常青的身影出现在纪家名下的荒山脚下。

山脚下的山路旁,有个破庙,里头有十几个乞儿围着火堆取暖,时不时有个乞儿出来捡点柴火。今儿他们似是偷了一只鸡,做得喷喷香,你争我抢,互不相让。

常青眸色一暗,蜷起身子,如一只敏捷的猎豹,以绕过破庙,确定自己连影子都不会投到漏风的纸糊窗上,让这些人看到。

他娴熟此道,自然明白许多大事都是坏在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纪家若要盯着外乡人,光用自己的家丁肯定不够,太张扬也太冒险,收买懒汉、闲帮和乞儿无疑是最好的手段。譬如这破庙,恰好修在唯一上山的路旁,乞儿们又争着吃东西,欢闹得很,这时候,即便外头闹出点声音,他们也未必发得现。哪怕有人出来拾柴,也是隔了好久才出来一次,若是想掐着时间,通过这一“破绽”来上山,结果不言而喻。

走另外一条路么,也不行,攀援起来太麻烦不说,夜里的时间也太短了。唯今之计…常青看了一眼高耸的树木,神色微冷,双手略一用力,人已经出现在了树上,且没发出半点声音。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像他这等不人不鬼的家伙,自然也有他能走的道。

常青小心翼翼地沿着枝桠,以最轻最稳的脚步在林中穿梭,哪怕有人瞧见,面对那一闪而过的灵巧身影,也只会当自己看见了猿猴,并不放在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不由停了下来,留神倾听。

“作孽,真是作孽。”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缓缓传来,“今天又拉出来三个…咱们这份活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另一人极力压低声音,奈何夜里太过寂静,只听他的牙齿也有点打颤,“回去后再请尊菩萨供着,多拜拜吧!若是被管事知道,你想和他们一样?”

中年男子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不,不想。”

“那就是了,快将他们给埋了,咱们也省些事。”

又有一人语调郁郁:“咱们做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被天打雷劈?”

“诱、诱他们来的又不是你,掳他们来的也不是你,看守他们的还不是你。咱们,咱们不就是个拖尸体的么,到哪不是卖苦力呢!”第二个人虽也颤抖,到底比同伴们强些,“快,快埋了他们,咱们喝酒去!”

几人说话的时候,常青已悄然无声地靠近,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潜伏着,打量着几人。见他们在一块空地上随意挖了几下,就将一旁的尸体拖着埋下去,在火把的照映下,三具尸体也露了出来——与其说是衣衫褴褛,倒不是如说压根没穿衣裳,浑身上下都黑不溜秋,个个都是驼背,想要再看得细一点,却是不能够了。

常青琢磨了一会儿,心道驼背是正常的,开矿,成天弯腰,怎么可能不驼背?但这乌漆抹黑的是什么玩意?开什么矿会开成这样?

他灭南宫家的时候,对这些颇有门道,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大正常,决定暗中跟着这几人。待到他们返回,住得是山林猎人的小屋,打开门就钻了进去,旁边竟别无他物,常青不由愣了。

怎么着,这些矿工,竟然都睡在地底下不成?倒也不是不可以,为了隐藏秘密,南宫家也干过这事,但也不至于这样,连个通风的地方都没有啊!

没错,常青转了一圈,发现藏着矿洞的小屋关得严严实实,旁边硬是没半个通风透气的地方。至于别的地方有没有开辟道路,他倒是不清楚。

他觉得此事透着诡异,并不敢轻易靠近,再盯了一会儿,算算时间差不多,记下此地,沿途折返,回到了新安县,却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矿,才会令矿工这般模样呢?他见过的玉矿是没有的,至于旁的矿,他也没亲眼瞧见,实在不敢贸然下决断。

常青本就不是多思善谋之人,他总觉得这情景好像在哪听过,努力回想吧,又有些想不起来。

人一急就容易出错,常青急了倒没失去冷静,就是挺郁闷的,心道郡主让陈妙,哦不,陈玄那小子教了我这么久读书识字,老子还是两眼一抹黑,顶多就认识几个字,别说郡主、裴先生和玉先生,连陈玄这个牛鼻子教大的也比不…

等等,陈玄?

孙老道?

常青眼睛一亮,终于记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过类似的了——黑不溜秋的,又是矿产,那不就是石炭么?

没错,郡主和裴先生是喊这个,孙老道叫这玩意乌金石还是焦石来着?

一想到这里,饶是常青经历过许多大场面,也觉得一颗心惴惴难安。

想明白纪家私开的矿是什么之后,他非但没半点释然,反而将精神绷紧了——他听秦琬和裴熙说过,石炭优于木炭,烧得久,也更暖和,烟还少很多。不仅如此,石炭用来炼铁甚至钢,也比木炭好,需要的也少一些。

前朝和本朝都将石炭看得极重,一旦发现石炭,这一片地方官府就会圈下来,由朝廷开采。拳头大小的石炭,虽没有同等的金银昂贵,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若仅仅是贪图利益,倒还是小事,但石炭…它是可以用来炼铁炼钢,制作兵器的啊!

常青知道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了,立刻写了急件,令手下送出去,哪怕自己死,信件都要送到。他呢,先护送手下走一段路,再回来观望一阵,看看纪家和哪个世家的往来比较紧密。

血影星夜兼程,这封急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秦琬手里。

秦琬正在与诸位宰相讨论农事,关中本也是沃土,这些年的粮食产量却越发低了,大家都为此事头疼。江柏便建议,取胡地一些作物,试种一番。胡人虽是蛮夷,但能在那样艰险的环境中活下来,作物必定有可取之处。

都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哪怕胡人的作物到中原有了些变化,也比明明风调雨顺,粮食的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好啊!

哪怕大夏对商人并不怎么抑制,但农耕乃是立国之本,这一条却是不会变的。做到宰相的人,谁没点名垂青史的想法?土地、税务等改革干系太大,一不留神就落了个千秋骂名,爱惜羽毛的人未必敢动,但若寻到了好作物,或者在农事上有什么改进,利国利民,为百姓所崇敬,自然是好事一桩。

“吐蕃人的青稞,似是不错。”江柏建议道,“朝廷可寻觅良机,借兴平公主和亲,两国友好之名,多弄些青稞种子回来。”

种子一向是很珍贵的资源,哪怕是大商贾,想要收购种子也十分艰难,国家之间就更是如此了。何况大夏要得不是年年向吐蕃买种子,而是买了大量种子,自己来种植并且推广。若不是吐蕃看到西突厥的下场,颇为胆寒,加上吐蕃内部也出了点问题,需要腾出手来,先镇压内部的乱子,否则吐蕃的赞普也不会向大夏求娶公主。

吐蕃是什么地方,大家也清楚,青稞能在那儿茁壮生长,未必就不能扎根于中原。饶是徐密这等老成持重,又有点看不惯江柏经略西域,弄得有点喜欢商贾之事的做派,也频频点头。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当然,详细步骤,还得拿出个章程。

就在这时,血影的密信送到。秦琬知常青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这封密信都通过外头的人送到东宫了,显然非比寻常,便向几位宰相告了一声罪,出了政事堂。由于圣人的病迟迟不好,秦琬要在政事堂和紫宸殿来回跑,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却仍然将心悬起来,唯恐圣人有什么不好。听见秦琬急急去了紫宸殿,众人的心情越发沉重,政事堂的气氛很是凝滞,几位宰相的脸色都不大好,裴熙却若有所思。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取之舍之

陈玄派人秘密拿了纪清露进宫的时候,秦琬已到了紫宸殿,听见圣人还没醒,太子也累得去休息了。她斟酌片刻,方让檀香去请匡敏出来,也没说什么,直接将常青的密信递给匡敏看。

匡敏的政治嗅觉何等敏锐,才看两行,脸色就不好看了,待将密信全部看完,已是面色铁青,气得发抖:“纪家!好一个纪家!”

若是金矿银矿也就罢了,财帛动人心,这不奇怪。何况金银开采出来,无论是直接用,还是打成首饰,都很容易流通出去。

石炭却不一样。

丽竟门的人遍布天下,莫说新安县,哪怕是弘农郡多出些石炭,他们也会知道,偏偏没有半点风声,无疑证明了纪家开采出来的石炭,压根没有流通到市场上,甚至不在世家内部分享,顶多被一两家的世家独吞。

世家得了这么多石炭,却秘而不宣,意图为何,不问即知。

秦琬之所以令纪清露写封家书,问问纪家的隐户数量多少,不是别的,只是想知道富户能吃下多少流民做奴仆,心中有个大概的数,世家的话,按照田亩的多少翻倍,再算上些部曲的,哪怕不能十分精准,也有七八分了。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秦琬再清楚不过。但括户也不能括一半留一半,至少得将七成多的人重新登记户籍吧?

不问新安纪家的话,秦琬也不是查不出来,只是看中了纪清露的上进心和表现欲,加上匡敏也帮了她不少,想给纪家一个进身之阶,顺带让自己的工作也方便一些。谁料纪家做贼心虚,听见“隐户”,以为被人拿住了证据,这才斩草除根?

不对,他们怕是不知道纪清露已经被嘉奖,不再是昔日那个要安守宅院的媵妾。丽竟门派去的人,十有八九*被他们当做了魏王余孽,纪清露的书信估计也被他们当做了谎言,毕竟,按照纪清露的身份,她应该老死院子里一辈子的…

说起来,以魏王的性子,若是知道纪家手上有石炭矿,岂会善罢甘休?必是不知道的。

想来也好笑,魏王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若他泉下有知,势必会怒发冲冠,不灭纪家不罢休吧?

匡敏跟随圣人多年,一点点地看着大夏一统天下,繁荣昌盛,就连灭南朝都有他一份功劳。他无儿无女,自然将满腔的感情倾注到家国上,岂能容忍乱臣贼子?瞧见新安纪家的小动作,匡敏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也不知该恨纪家多一点,还是该恨穆家多一点。最后以袖掩面,悲哀非常:“老奴,无颜面对郡主,更无颜面对圣人。”

“匡内监严重了,您的忠心,秦氏皇族谁人不知?”秦琬也只是和匡敏说一声,我要对纪家动手了,并没有责怪匡敏的意思,“上天到底还是眷顾秦氏皇族的,才会将纪家最出色的两个人才送到咱们面前。”

一个是匡敏,一个是纪清露。

至于新安纪家,不过添头罢了,用与不用,实在没什么要紧的。

饶是匡敏这些年听了不知多少奉承话,听得秦琬此语,仍是潸然泪下——换做旁人,压根不会告诉他这些,要不和他虚与委蛇,等到山陵崩再收拾他;要不雷厉风行,压根不给他任何好脸色看,直接对纪家动手。秦琬将此事告诉他,这是对他何等的信赖和倚重,性情又是何等的宽厚。

越是如此,他越是自惭形秽。

秦琬似是没察觉到匡敏的心思,极是自然地说:“我不仅相信你,也相信纪清露。我已令陈玄带她进宫,这就去问询她一番。”

信任,不意味着不走过场,要是开了这个例子,养成习惯。将来遇到要事,哪怕问询几句对方,对方也会觉得自己不被当权者信任,委屈非常,惶恐难安,这是很要命的。还不如抓了,问几句再放回去,效果就要好得多。

纪清露莫名其妙被侍卫秘密押进宫,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待到见了秦琬,心中一沉,再听陈玄三言两语,整个人都懵了。

秦琬的态度倒是很温煦,字里行间不乏优抚之意:“我知你怕是被蒙在鼓里,只是想问一问,你先前在家的时候,可曾察觉到什么动静…”

“我,我…”纪清露恍惚之下,连自称都忘记改了,眼中已流出泪水,“我想起来了…”

是的,她想起来了。

当年的她也就是个普通的闺阁弱质,精于女红,娴于家务,随祖母、母亲管家理事,努力做个好姐姐,处理胞妹、庶妹和堂妹的矛盾,外头的事情半点都不知晓。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回想,发现自己进京的前一年开始,家中的气氛颇为古怪。从前每过一两天还能看得到父亲一次,那段时间,莫说祖父,就连父亲也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

没了一家之主,妾室再怎么争风吃醋,也少了那股劲。纪清露当年不知世事,只觉得父亲不在,家中就是母亲当家做主,婢妾们闹腾不起来,十分自在,甚至有点盼着他一直不回来的好。

后来呢?

大概过了几个月吧,父祖又开始正常回家了,后宅又不安稳起来。她要宽慰母亲,分担家务,还要忙着人情往来和斗法,也就渐渐忘记了前几个月的平静。

再后来,祖父亲自见了她,说家中攀上了一门贵亲,那位贵亲没有女儿,要送她上京,给对方做义女。家中的姐妹还很羡慕来着,她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好几次毁容、落水的危机,这才平安地等到了来接她的人,谁料是从一个火坑,踏入了另一个火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那几个月父祖的离开,必定是因为发现了石炭矿,他们将这个消息瞒了下来,或者已经投靠了当地世家,却没想到魏王派人找上了门。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命就是这样的…”纪清露且笑且哭,状若癫狂,“我…”

秦琬见状,十分唏嘘。

魏王想要扶植新安纪家,做给匡敏看,为何不直接收个纪家子做幕僚?说是纪鸣的子侄,从而进入了魏王府的核心,多简单,何必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为收个妾呢?

好吧,就算诸王斗得厉害,魏王的幕僚祖宗十八代都被查清了,魏王不愿有一丝暴露的风险,这才要从后宅之事上着手,那纪家呢?他们可不知道匡敏是他们的亲人,区区一个地方上的富户罢了,有接近王府的机会,至少要双管齐下吧?对世人来说,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了,不可信,只有儿子才是根本。有哪个家族会本末倒置,重视女儿胜过儿子?

归根到底,还是大家都习惯了皇族的高高在上,觉得纪家为了攀附魏王,送女儿来做妾很正常。加上魏王本身又是见不得光的性格,自然而然将锅扣到了他的身上,没想到这一层。

纪家已经与当地世家勾上了,自然不能与皇室左右逢源,总要做出个抉择。若魏王知晓此地有石炭矿也就罢了,偏偏魏王不知…献出一个女儿,就能送走瘟神,保住全家的秘密,何乐而不为?

迫于皇室压力,被迫放弃女儿;与为了保住自家秘密,主动放弃女儿,性质完全不一样。纪清露之所以在魏王府苦苦支撑多年,未尝没有怕自己真胡来,魏王会迁怒纪家的意思。

她为家族做了这么多,骤然得知家族一开始就放弃了她…陈玄站在一旁,面色虽冷,心中却有些酸楚。

哪怕孙道长是奉命救的他们,到底有救命抚育之恩,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敬重孙道长?奈何孙道长为了小主人的子嗣,还是陷害了太子殿下,浑然不顾忌他们的生死,那一刻,他是何等的心凉?好在郡主宽宏大量,对自己信任有加,又有孙道长知晓小主人血脉断绝后,佯作承受不住酷刑,说出真相——魏王以厌胜之术陷害长兄。

若非如此,哪怕秦琬不计较,秦恪和沈曼也是不会让陈玄过得这么轻松的。

秦琬见纪清露心若死灰,不由上前几步,陈玄刚要阻拦,秦琬已经按住了纪清露的肩膀:“他们放弃了你,你却不能放弃自己。越是这样,你就越要活得好好的,明白么?”

她的语调并不高,语速却很慢,每个字都十分清晰,也显得异常有力。

纪清露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秦琬,见秦琬还愿意信任她,甚至不顾她的癫狂,冒着受伤的危险来安慰她,不知怎地,一向刚强的她竟泪如雨下。

“纪家——”优抚过后,秦琬也要说实话,她觉得纪清露是个人才,并不希望在这些事上让对方留下芥蒂,“必定是要严惩的,你想一想昔日家中,谁与你最好吧,孤给他留条血脉。”言下之意,竟是要对纪家抄家灭族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今非昔比

纪清露听懂了秦琬的意思,哪怕心中早有准备,也有些恍惚。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嫡系的兄弟虽多,却无一人与自己亲厚。

商户人家的女儿远没有官宦人家的金贵,后者有许多读书人争相求娶,以期仕途,前者的处境…看看南宫家的女儿就知道了。到了平民之家,女儿更不值钱,一旦家中入不敷出,准是卖了女儿。甚至有好些贫穷人家,生了女儿直接溺死,省得她们花费家中钱财。

嫡亲的兄妹,尚要战战兢兢地讨好对方,方能换来所谓的“撑腰做主”,这叫什么亲厚?

纪清露想了许久,语气都有些飘:“我三叔父早逝,仅留下了一个儿子,四堂兄对我一向不错…”

未曾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全家人的性命会掌握在她的手上。更没有想到,在全家只能保一条血脉的时候,她竟没有选择保自己的侄儿,而是选择了堂兄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