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秦琬想岔了,穆淼忙道:“臣派人去江南了解风土人情。”瓯地倒是他自个儿去的,至于永熙郡,他还没精力跑那么远,只是派了心腹前去。这种养鱼开荒的法子令他派去的人直了眼,刨根问底之后,非但对他叙述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还带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农来,把相关方法仔仔细细地禀告了他,自然也提到了稻田养鱼的事情。

穆淼自然明白这种方法的好处,奈何限制也有些多——想做到这一点,最好要地处平原,灌溉方便,最好要终年积水。而且农人们之所以养鱼开荒,开荒完毕后不是特别敢养鱼在稻田里,就是把握不好方法和限度,怕鱼儿不仅将杂草吃了,也将稻苗给吃了。

这一举措还不是特别成熟,但有可取之处,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穆淼又取出前朝的一本书,翻给秦琬看。

秦琬读过此书,猜到穆淼要说什么,果然,那句话正是:“郫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可以为酱。”

郫县位于蜀中,靠近都江堰,地势较为平坦。从那儿的稻田中抓到了鱼,作物也没受影响,是不是证明这一法子是可行的呢?

事涉农耕,干系重大,秦琬思虑再三,方缓缓道:“先生请再等几年,稻田养鱼之事,孤要先试试。”她的封邑广陵郡,恰在江南鱼米之乡,左右她不愁钱粮。还不如派人前去,采用此法试验几年,确定无虞之后,再徐徐图之。如果江南的物产当真丰富至此,修建江南运河又比修葺东南运路容易很多的话,秦琬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世家之心

回到宫中,秦琬仍心事重重。

她平素遇到难题,往往会请教于裴熙,这两件事却不行,至少此时不行。毕竟裴熙与她的关系再怎么亲厚,言行再怎么不羁,在别人,尤其是圣人眼里,他仍是世家的一员,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圣人可以容许秦琬为了问策,对穆淼吐露一二,却不可能容忍秦琬在他这里刚知道了国策,转口就告诉裴熙。

上位者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将它们积压在心里,反复咀嚼。哪怕问策于朝臣,也不能是自己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去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谁说的好像都有道理,压根不知道该听谁的。

问策,应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底,至少有个轮廓,再去问别人。而非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也正是秦恪最薄弱的地方,因为他不愿开动脑子去想。或者说,哪怕现在要他去想,他也想不到这么深。

开凿江南运河优于修葺东南运路,为何要百般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忌惮洛阳及周边地方的世家么?前朝的京兆,如今的洛州,势力最大的世家是哪一家?

括户一事,利国利民,缘何不能轻举妄动?这些背井离乡,客居他方的流民都到哪里去了?乡绅地主要不了那么多佃农和奴婢,能收留他们的,不正是世家?也只有世家有这样的本事,隐户动辄千百,全都收编成了自家的奴婢和部曲。坞堡一关,俨然就是一个小国家。

秦琬看似凉薄非常,实则颇为重情重义,何况裴熙不是旁人,而是她的恩师、兄长、挚友,若无裴熙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她未必就能撑得下来。这等信任已经超乎了一切,她从未瞒过对方什么事,更莫要说猜忌对方。骤然逢得如此情形,不由辗转反侧,彻夜难以入眠。

她不想做那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之辈,却明白这才是圣人给她的最大考验。

不是兔死狗烹,仅仅是立场相悖罢了。

秦琬在东宫满腹愁绪,夜不能寐之时,裴熙也披着单衣,坐在院中,对着明月独酌。本就俊美无俦的容貌,风流潇洒的气度,说是九天神人也不为过。

裴义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只觉得从前的自己非但眼睛瞎了,胆子也肥得很,竟敢对这个侄儿下手?当真是想不开,以为自己有几条性命好死?

跟在裴熙身边,见识到了裴熙的手段后,裴义再不敢有任何与裴熙争锋的念头,昔日的轻视更不消说,早就消失殆尽。如今的他,只盼跟在裴熙的后面捞些好处,顺便嘲笑洛阳那对平庸的,父子。

尤其是子。

裴熙的大哥,裴阳。

“那个孩子。”裴熙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的佳酿,似是随口问道,“应有十岁了吧?他叫什么?”

裴义的心瞬间就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虚岁确是十岁,他名为埅,是家主亲自取的。”

在裴熙面前,他连自己的生父都不敢喊一声阿耶,更莫要说直呼裴熙之子的名字。

“阿翁写了一个‘埅’字,赠给玄孙,大家都念做‘防’,依我看,还不如念做‘第’合适些。”裴熙淡淡道,“天告灾时,埅生反物,这才是正解。”

裴义险些给自己这个侄子跪下了——哪怕知道他离经叛道,但那时你亲儿子,你唯一的血脉,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也不能说裴熙说得就不是好话,“埅”这个字本就有两种读法和释义,读做“防”的时候,意为堤;读作“第”的时候,同“地”之意。大家在这两种意思里头游移了一下,还是觉得前者的释义略好一些。实在是裴晋给玄孙这名字起得太怪了,哪怕起个“堃”字也好啊,读音相同,字形也差不多,意思却好太多了。

裴熙也不是要裴义劝解什么,他的心志坚毅如铁,之所以吐露这些,心情不好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所决断了。所以他笑了笑,又问:“你觉得生在裴家,好么?”

好,怎么不好?

哪怕千百次痛恨过自己庶子的身份,裴义也知道,若是生在别的人家。哪怕他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也未必有洛阳裴氏家主庶子的分量重。别的不说,光是他充作裴晋幕僚时,见到诸多达官显贵,每一个都是旁人汲汲营营,挤破了脑袋也未必能靠近的。

虽说只是个脸熟,即便只是个眼缘,到底认识了。

裴义并不敢在裴熙面前说什么,他只是沉默,但这份沉默,已经将他的态度表露无遗。

裴熙自嘲一笑,也没再说话。

他当然明白,若不是出身洛阳裴氏,哪怕他再有才华,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做官。一路纵谈不上顺风顺水,也是由着性子来。

莫说英雄不问出处,还有一句话,叫做时势造就英雄。能力固然重要,但在这太平世道,出身也十分重要。乱世之中,有能力的人固然可以成就霸业,治世…想往上爬,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出身世家,他来自膏粱之姓,他是洛阳裴氏的嫡系。

这等身份,已然决定了他的地位——如今是他的年纪还太轻,再过十年,不,再过五年,天下世家便会视他作为标杆。

他们并不会一味听从他,却会盯紧他的每一步。他若做得好,符合世家利益,洛阳裴氏的地位就能稳固,甚至更进一步。他若做的不好,偏向秦琬,非但洛阳裴氏的地位会略有动摇,他自己也会被排除出世家的圈子。

世家的弃子甚至敌人,远比寒族受到的打压要重,阻力也要多。他毫不怀疑,一旦他表露出来了全力支持皇族,对付世家利益的念头,他就会被天下世家视作仇敌,尤其是那些还掌握一定权柄的世家,对他更是欲杀之而后快。

自夏太祖的那件事后,世家并不忌惮那些身如浮萍的寒家子,最忌惮得反而是离经叛道的世家儿。

因为,只有世家,才知道怎么对付世家。

裴熙知道,世家从未有一日放弃希望,想要恢复前朝的荣光。即便是勋贵,或者看似对秦氏皇族服服帖帖的祖父,内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想法。理由很简单,大家都是人,谁愿意屈居人下,任由旁人生杀予夺呢?他们就像潜伏在丛林中的狼,冒着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头雄踞最好位置的猛虎,一旦这头猛虎打个盹,或者露出疲态,他们就会百般试探,确定对方真没有昔日雄壮后,便会狠狠地冲上去,撕咬对方的皮肉!

大夏三代帝王皆是明君,好容易来了个秦恪,后继无人,哪怕有人,也是个女人,不足为惧。如今的世家,应是看到了希望吧?在这些人看来,秦琬的羽翼,也只有裴熙一人了。只要裴熙不被“嫡公主驸马”的荣耀,和所谓的爱情所迷,一味扶持秦琬,想要给秦琬安插罪名还不简单?一句“牝鸡司晨”足矣,若嫌不够,大可添上些更香艳的内容,譬如秽乱宫闱,卖官鬻爵,奢侈无度…等等。

这些日子,裴熙已经收到了十八封从洛阳寄来的家书,比过去一年都多。

家书多是张夫人寄来的,看似家长理短,说说平日的起居,去哪家做客;也有裴礼寄过来的,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前半句到未必对,后半句却砸实了。每封书信中,无一不要提一提裴熙过继给他大哥的儿子,说这孩子多么聪明,多么沉稳,多么伶俐,有多像小时候的裴熙。

至于祖父裴晋的家书…裴熙冷笑数声,将白玉杯狠狠往地上一扔!

家人,什么是家人?这就是他的家人!

所谓的家书,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字字句句,全是暗语。

去哪家做客,暗示得是哪家愿意和他联姻。换做平常,即便他再怎么出挑,那些一等一的世家闺秀,名门嫡支,也是不会给他做填房的。

提儿子?当然,他只有这么一个骨肉,虽然过继出去了,到底是亲生儿子。换做一般人,肯定是会眷顾几分的。

比起心急火燎的两夫妻,裴晋倒是沉稳得很,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诚然,唯有如此,才会不招致裴熙的反感,但裴熙如何不明白祖父的意思?

裴熙是一个骄傲的人,秦琬更是,当骄傲的人触及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在对等,当他们必须有一个人俯首称臣的时候,裴旭之,你当真愿意做付出的那个么?

放开手,让你走,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顺着我想好的路,继续往前走。这茫茫人世,又有多少挚友能够走到最后?相得的君臣,究竟是谁在退让,谁又付出了多少?

“你们以为,我没有办法,只能顺着你们的路走了么?”裴熙凝视高悬空中的明月,面色森冷之至,“我裴旭之,还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两难抉择

更深夜静,甘露殿中的灯火却未曾熄灭。

匡敏的脚步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双手端着一盏茶,动作很稳,哪怕背已经有点驼,却没有半点衰老之人该有的模样。

圣人见状,不由叹道:“这些事何须你来做。”他们年纪都不轻了,合该是享清福的时候,而非干着伺候人的活儿。

“老奴九岁就跟着您,一晃就六十多个年头,早就习惯服侍您的饮食起居啦。”匡敏不欲圣人沉浸在过多的感慨中,伤了心神,于寿元不利,便道,“听说,郡主一直没能入睡。”

打探消息在宫中本是大忌,但这是圣人吩咐下来的,做得人又是忠心耿耿多年,没半个儿女的匡敏,也就不算什么。果然,圣人沉默了一下,神色很有些复杂:“这孩子像她父亲,重情。”

说到这里,圣人的语气不由低了下来:“孽缘,当真孽缘。”

匡敏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圣人已然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道:“裴熙也是个好孩子,可他太过无情。”

这么多年来,圣人只说过两个人“无情”。

一为卫拓,二是裴熙。

卫拓之无情,全因他太过多情。他的情已然赋予这片天地,分给千千万万的子民,灌注于江山社稷,再不留分毫。故对那些想要得到他的情的人来说,就显得尤为冷酷,哪怕他的行事再得体,也会让最亲近的人觉得冷漠、疏离、高不可攀。

裴熙之无情,却因他太过随心所欲。因为随心,所以反复;因为反复,所以不好接近。

人与人的相处,始终是要摸到脉的,“投其所好”四字,看似简单,实则道尽人情真谛。裴熙太难讨好,哪怕你讨好了他千百次,下次没有顺着他的心意,他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在他的心中,压根就没有所谓的世俗、规矩甚至情分一说。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畏之惧之,敬而远之?

圣人不知道裴熙和秦琬的缘分是怎么开始的,琢磨过千百遍,心道大抵是裴熙本就随性,觉得自己与世间之人截然不同。骤然发现一个不甘女子柔顺命运,一心政事的秦琬,起了兴趣,这才一路辅佐。但时光、权力和地位都是最能打磨人的东西,一时的兴趣,并不代表一世的兴趣;一时的相得,也不代表一世的相得。

喜新厌旧,本就是人之常态。

对圣人来说,卫拓自然比裴熙好,不仅因为他们“情”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卫拓并不能代表世家,裴熙可以。

卫拓虽也出身世家,但京兆卫氏的家业早已败落,几代困顿也未见姻亲扶持。世家评谱的时候,早将卫氏放入了最末流,若是这一代没出卫拓,卫氏就得从士族沦为庶族。

对所谓的“世家荣耀”,卫拓半点都没放在心上——教他读书,教他做官,教他做人的不是世家;为保全他宁愿舍弃孙女的大儒也没有得到世家庇护;他一路艰难走来,世家只有使绊子的,未有扶持。与其说他出身世家,还不如说他只是个踽踽独行的寒族子。

他是何等高傲的人,昔日寒微时,世家未给予半分助力;今朝显达,世家贴上来,他为何要顺水推舟,为他们增光添彩?

没错,是他为他们的脸上贴金,而非他们给他带来荣耀。

靠祖辈恩荫过日子,以祖先而自豪的世家,岂能比得过他?历朝历代,三公九卿不胜枚举,卫拓却独一无二。

但裴熙不同。

裴熙一出生就打上了士族的烙印,哪怕他对世人宣布,他要脱离家族,别人也会说,洛阳裴氏出了个不肖子。若他重归家族,旁人的评价也不外是“浪子回头”。

无论是生是死,是离是留,他这一生,早就和洛阳裴氏牢牢绑在一起了。

烛火摇曳,匡敏静默不语,圣人的叹息消逝在风中,半晌才道:“她提携的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赵肃?萧誉?陈玄?还有那个身份特殊的小护卫,曾宪也算一份香火情…也罢,就让我这个老头子,再助她一次吧!”

为了大夏的千秋万代。

想到这里,圣人自嘲一笑,没有说话。

哪个皇帝不想要千秋万代?基业永昌?旁人落败倒好,处在他们这个位置,一旦落败,境遇不堪设想。奈何天下没有万世昌盛的王朝,他所能做得,也只是选择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令大夏的国祚延长,再延长。

次日,圣人与太子议事,一时兴起,驾临东宫崇文馆。

崇文馆中多才学出众之辈,中有一人,名唤玉迟。虽是胡人混血,商贾之身,却精于数算,长于农事,擅于实务。圣人与之畅谈良久,龙心大悦,当即封他为右拾遗。

右拾遗隶属中书省,虽只是从八品上的小官,却是伴随圣人身侧,掌供奉讽谏,红到炙手可热的职务。

秦琬也欲提携玉迟,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按理说,圣人帮她做了这件事,她应当高兴才是。偏偏秦琬听了这个消息,静静坐了许久,不发一言。

她知道,这才是圣人真正的手段。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摆在她面前的有条路,一旦答应了圣人,昔日所构想的至高权力唾手可得,再无人能主宰她的生死,离她的梦想也仅有一步之遥;若是拒绝圣人给她选择的道路,曾经得到的种种荣耀都会被收回来,她是未来的嫡公主,也仅仅是嫡公主。

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两全之法,圣人何等英明睿智,裴熙何等聪明骄傲。想要左右逢源,只会被他们所弃。

天下感情,大抵都是这样,需要小心维系,禁不起任何一刀。

秦琬神色沉郁,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为何,裴熙也没有进宫,少了面对面的相处,没了那份尴尬之余,也就没了平素的亲近。

这个抉择,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

秦琬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她反复翻阅着史书,试图寻找这世间有没有至死都相得的君臣。

她钻了牛角尖,看谁都像是不好的,哪怕是公子小白与管夷吾,尚有桓公不听管仲遗言,重用易牙、开方和竖刁三人,方被饿死一事;文种陪伴勾践在吴国受辱,为越殚精竭虑,到底不能同一场富贵;贤如留侯张良,若不急流勇退,未必不会兔死狗烹。

圣人比她读的书更多,看过的人和事也更多,圣人的教诲,应当不会有错——那是可以预见的,没有第二条路的将来。

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三天之后,秦琬盛装华服,前去拜见圣人。

圣人见她姿态,本以为她想通了,用华服做祭奠,与过去的感情告别。谁料秦琬毅然跪下,伏在地上,圣人见状,不由皱眉:“裹儿,你——”

“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孤独。”秦琬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让自己的心绪得以平复,缓缓道,“别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不读书,都要干活。阿耶却教我读书,阿娘不让我干活。我不可以在田野疯跑,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注意仪态,甚至,甚至我说的话,都与旁人截然不同。”

“阿耶和阿娘告诉我,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来自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拥有世间最尊贵的血脉。我从小就对长安充满了向往,遥想着都城该是什么模样。随着我渐渐长大,我也发现,阿耶和阿娘与旁人不一样。”

“然后,我遇见了裴熙。”

“他是阿耶阿娘外,第三个对我好的人。他风姿卓然,没有半丝落拓,哪怕身处那样贫瘠的地方,他的神采依旧飞扬。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开始模仿他。”

说到这样动情的地方,秦琬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她仍旧跪着,却挺直了脊梁,望着圣人,毅然道:“我生长于乡野,阿耶阿娘对我宠爱有加,从来不对我提什么世俗的规矩。我只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只知道很多事情,男人能做,我也能做。但到了京城,所有人都在指责我,你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我不肯妥协,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她们说我是个野丫头,眼皮子太浅,不通规矩。我不明白,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偏偏要做错?于是我开始理解他,而他也能理解我,纵然身处繁华喧闹的场所,我们依旧觉得孤独。”

因为我们离经叛道,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秦琬始终记得,她刚到长安的时候,那些华丽的服饰,精巧的刺绣,都是穿了十年葛布的她从未见过的。所以她成了县主后,不肯亏待自己,每一件衣服都由顶好的料子制成,甚至有很多件是浆洗一两次就不能穿了的,颜色呢,不消说,鲜艳明媚至极,与葛布截然相反。就因为这样,不知多少人抨击她,说她奢侈、浪费、铺张。可她不明白,这些将她挂在嘴边上的人,身上的衣料并不比她便宜多少,顶多就是颜色“朴素”些罢了。再说了,哪怕她真奢侈浪费,那也是她父母的钱,他们有钱养她,你们唧唧歪歪作甚?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吾行吾道

这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罢了,对秦琬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她虽仍旧我行我素,却明白世间…怕是很容不得真性情。

譬如这衣衫吧,谁人不爱锦衣华服?畏于人言,偏偏要将自己弄得低调简朴,似乎这样才能彰显出风度,缀珠饰玉便是暴发户一般。生生将原本棱角分明的人框在了格子里,岂非落了下乘?

按照裴熙的说法便是,人活于世,自当饮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拥最美的女人,与最厉害的人斗法,方不枉此生。

他那张不饶人的嘴,说完这一句便是,那些做官的啊,明明和我想的一样,却怕被御史参,做什么都要偷偷摸摸地来,实在无趣得很。

当然了,他们这等想法,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别人大抵想得是,低调一点总没有错处,枪打出头鸟,当所有人都知道你骄奢淫逸的时候。哪怕你真正享乐得没有旁人一半多,你也是骄奢淫逸的代名词了。

最典型的无疑是商纣王和周文王,前者一后二妃,统共就两个儿子,后者四后二十四妃,共有九十九个儿子。若要论妃妾和儿子的数量,谁风流?谁荒淫?谁浪荡?为何天下人皆抨击商纣王?成王败寇,史书抹黑,不外如是。加上代代相传,妇孺皆知,哪怕不是,也都变得是了。

匡敏听了秦琬这一番剖白,惊叹之余又有些不满,惊叹是为了秦琬的勇气,不满也是因为秦琬的勇气——秦琬字字句句都在提过往之事,没有哪句不戳圣人心窝的。

毫无疑问,这是在打感情牌,也是一场豪赌。

流放很苦,大家都知道。但没人清楚,一个自小生长在流放之地的小女孩,她究竟过得多么苦。

不仅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金凤凰落到鸡窝,你说会不会格格不入?

圣人凝视秦琬良久,方道:“你可知朕对你寄予厚望?”

“秦琬知道。”

“既是如此,你就该明白,对君主来说。软弱是错,将旁人视作支柱,无疑是错上加错。”

身为偌大帝国的主宰者,不该有半天软弱,哪怕再苦,也只能在咽下去,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想要拿谁当心灵支柱,更是不该,因为你自己便是天下万民的支柱,整个帝国的脊梁,你都歪了,旁人怎么正得起来?

“秦琬明白,但——”秦琬抬起头,正视圣人,斩钉截铁,“我也是人!”不是摆在神龛上的神像,或者众人心目中理想的帝王。

“旭之对我一片赤诚,我自当以诚心回报。”

“纵日后真因种种事情,生出芥蒂,我也不能为荣华富贵先抽身而去,若是如此,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倘若遇到任何抉择,我都只想着自己,以自己的利益为重。以情感,以旁人,甚至以天下为轻,又如何肩负得起大夏的基业?”

“兴平公主…”秦琬说到那位和亲吐蕃的堂姐,顿了一顿,才道,“兴平公主出发前,郁郁寡欢,众多妃嫔、贵妇前去劝说。这本是在您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我却没去。”因为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何必假惺惺地说天下为公,实际上呢,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是谁都无所谓。

秦琬一度告诫自己,追求权力可以,却不能被迷了心。所以她想了很久,仍旧决定对圣人倾吐自己真正的想法。

江山她要,朋友她也要!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幼稚也罢。她从来不做别人给的选择,更不走别人给她选定好的路,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来走!

圣人见她神色坚毅,语气平静,却仿若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朝就要喷发。沉默许久,方叹道:“朕二十年前的想法,与如今截然不同;四十年前的想法,又与二十年前的不同…罢了,朕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有些人在面对选择时,会一面说着不得已,一面毅然放弃那些珍贵的存在;有些人却截然相反,不愿舍弃,横冲直撞,想要活出个别的模样来。

后者看上去很傻,可谁知道呢?说不定…真能走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两个同样孤独的人,若是真少了一个,未必就是好事。就如圣人所说,二十年前,他渴望得是主宰天下,就连自己最看重的儿子梁王,都觉得对方真有反意。换做现在,断不会心狠至此。

“慎行,老了,我们真是老了啊!”

匡敏放下一颗心,对秦琬的不满也化作了羡慕,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桩事,忽然道:“老奴记得,您也对先帝跪过。”

太宗皇帝脾气暴躁,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几个儿子全都被他拿马鞭、木棒等东西“问候”过,气急了拆条桌腿下来就把儿子往死里打。也只有圣人,小时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太宗皇后一味护着惯着,太宗皇帝怕这个儿子养不活,心中愧疚,独独没有对他动过手。待到后来,嫡次子越来越英武,嫡长子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太宗皇帝心里头愧疚,觉得江山要交付大儿子,亏待了小儿子,更不会对他恶声恶气。

算起来,圣人真正惹太宗皇帝生气的,只有一回——那是圣人已经当了太子之后。

那时,太宗皇后已经没了,废太子也彻底死了,太宗皇帝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加上宠妃挑唆,不知怎地就越来越看儿媳妇不顺眼,觉得自己的儿子一世英雄却被个女人拿捏,指不定就要走废太子的老路。

凭心而论,圣人做秦王时的妾室,出身都不是特别高。毕竟是给藩王生孩子用的,挑门第太高的不好。待到圣人做了太子,东宫自然也进了好些名门贵女,这些贵女身后都站着身居高官的长辈,姓氏也十分闻达,远不是二流的褒国公府旁支的张氏所能比的。

这些贵女中,最出色两个,一是刘华妃,另一个姓苏,乃是关中著姓,父祖皆为上柱国,传承数百年的世家,自己又是一等一的美人。故这位苏家女郎一进东宫就是良媛,肚子也争气,才进宫没多久就有了身孕,奈何红颜薄命,挣扎着生下了二公主平阳就撒手人寰。

太宗皇帝不知听了哪个宠妃的挑拨,觉得儿媳妇善妒,对苏氏下手方会如此——妃嫔扶正么,一是位份,二是德行,三是儿女,四是家世。放眼东宫,若苏氏生下了儿子,还真没谁能争得过她。

不知哪来的人证物证,看上去是针对太子妃,实则剑指太子。换做旁人,哪管什么发妻表妹,早早和离了向皇帝表明忠心,圣人却不。他被太宗皇帝抽得鲜血淋漓,依旧一口咬定妻子是好人,求太宗皇帝饶过妻子。太宗皇帝的马鞭都打断了,见最喜欢的儿子这样,气得浑身都在打哆嗦,问:“你为了一个妇人,就这样对自己的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朕走了,穆家两代后族,权势该有多大。你若不给予穆家好处,夫妻会如何;你若给予了穆家好处,你的继承人会如何!”

想起当年的事情,圣人也有些伤感:“我就那样对阿耶说,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悦娘一样真心待我了。哪怕我的身份一再改变,她也只当我是她的表哥。至于穆家,我能给予他们荣华,就能令他们俯首帖耳。”只可惜,太过自信,最后纵容出了了一个畜生。

可那是穆家,不是悦娘。

对悦娘付出的信任,他从来没有收回来过,而她,也从来没有辜负过。

“我不该这样逼这个孩子的。”圣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旭之呢?”

“裴大人也在家里呆了三天,说是在看歌舞。”匡敏明白圣人的心意,缓缓道,“裴大人素来有风流的名声,府上的绝色美人自是极多的。”

绝色美人?

长安差不多有八成的人都认定裴熙会是秦琬的驸马,谁敢在这当头给他送绝色美人,顺便扬一扬他的风流之名?

除了皇家,谁不希望这门好事成?

只有世家。

圣人收敛了沉郁之色,轻轻敲击着桌子,已恢复了平日的高深和冷漠:“他们打小就呆在一起,步调未必会差。”

“圣人慧眼如炬。”匡敏欠了欠身子,“裴大人已发了请柬,邀请许多在长安的世家子弟去他的府邸中,说是新排了歌舞。”

圣人闻言,不由哂然。

裴晋啊裴晋,听到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和朕一样,既愤怒,又无奈,哭笑不得之余,又很是欣慰呢?

咱们已经老啦,年轻人的路,合该年轻人自己走才是。是日,吏部侍郎裴熙大宴宾客,近百绝色佳丽翩翩起舞,共演一出“百花仙子拜王母”,莺啼燕语,婀娜纤巧,令人仿佛置身仙宫,不愿离去。正当众人羡慕地称赞时,裴熙三言两语,就将这些旁人苦求而不可得,每一个都至少身价万贯的美女悉数送给赴宴的所有宾客,一个都没留下!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世情百态

裴熙赠美一事,颇有些像市井的话本、戏说、传奇。毕竟,“百人”本就是个令人惊讶的数字,绝色佳丽么,又添了一层风流的意味。故此事迅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半月工夫便有无数版本,说书人也很识趣,隐去姓名,说起了这段故事。

与民间的津津乐道不同,不知多少世家的掌权人听闻此事后,砸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瓷器,横眉竖目,痛斥:“竖子!”

“他要识抬举,也不是裴熙了。”有些人这样宽慰自己,旋即眉头又皱了起来,“若不能绑上洛阳裴氏,胜算就少了三成。”

世家看似威风凛凛,敢与皇室作对,究其实质,说得不好听一点,也就是“欺软怕硬”罢了。前朝末年,天下烽火的时候,不知多少出身寒微的人自立为王,当皇帝得都不止一个,也没见世家怎么着。该顺从的还是顺从,该反水的还是反水,明着投靠暗地里献城的更是屡见不鲜。他们管这叫“忍辱负重”,没了这一层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粉饰,真相也不外乎是世家惯有的背信弃义罢了。

洛阳裴氏一向得皇室重用,俨然是天下世家之首,他们若反对皇室,必定极大动摇皇室的声势,对世家的“大计”非常有利,如今问题是…洛阳裴氏最杰出的子弟,不肯这样做。

倘若裴熙只是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倒没什么,年轻人,地位往往不高,反对无足轻重。坏就坏在他是裴氏嫡系,还是嫡系这一辈第一得用的,很多人都猜测,裴晋暗地里将裴家的很多东西交给了裴熙。这种实权派,谁敢小觑?哪怕绕开了他,与他的父兄共襄盛举,谁能确定裴家的事情,他半分都不知晓?

这事就这么暂时卡住了。

秦琬自然也听说了裴熙的壮举,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因果顺序:世家有所异动,被圣人得知,圣人方会迫使秦琬做出选择,因为世家也在针对裴熙。

所幸,她没有先转身,辜负裴熙的付出——对裴***说,成为天下笑柄倒是小事,反正他觉得世间多庸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挚友的背叛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虽存着这等想法,秦琬仍为自己的三天犹豫而羞愧,见到裴熙的时候,眼神不免有些躲闪。裴熙见状,猜到她的心思,趁着没人的时候,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不就是东南运路和江南运河的选择么,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你——”竟能猜到?

不过,裴熙的话…

“燕太祖徐然早就提过这件事,穆淼出身勋贵不知道而已,裴家祠堂里供奉着一份手记,正是先祖聆听徐然的教诲,编纂而成的。”裴熙不以为然地说,“徐然对江南十分看重,若非他一力派人去江南垦荒,也没有今日的鱼米之乡。他本想在江南开凿一条运河,但他是窃国之人,地位不稳,当时豪强的势力又很大,刘氏皇族的动静也不小。与其花费巨额人力物力在江南上,还不如经略好关中关东,所以他才优先修葺通济渠和山阳渎。”

秦琬听了,不由担心:“徐然早就提过?”

“放心,应该没别家知道,哦,不对,容修可能有点了解。”裴熙摆了摆手,兴致缺缺地说,“裴家先祖当时是跟着徐然的,徐然生性谨慎,厌恶大排场,并不喜欢前呼后拥,更不喜欢有人盯着自己,容不下身边有太多外人。哪怕有,他随口一提,也只有先祖这样谨慎的性子会只字不漏地记下来,秘密供奉在祠堂里。若不是我小时候经常被罚跪祠堂,将它翻了出来,只怕是历代族长才知晓这一秘密。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当时大家都是用木炭,很少用石炭的,偏偏他大力推广石炭,还将石炭划为官营。又勒令各地不准滥砍滥伐,说是树木不易,成材更难。若没这一桩,就凭关中、河洛的人口,粮食未必有今日充足。”

这便是世家底蕴了,很多事情,他们不说、不做,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就像林木伐多了会影响土地肥沃一般,若非夏太祖也是世家出身,徐然又曾三令五申过,他们岂会知道这一点?

秦琬之所以斟酌江南运河与东南运路的前后,归根到底,还是关中粮食充足。哪怕洛阳的粮食运过来损耗颇大,供应也是能跟得上的。若是关中粮食不足,自然闲话少提,先开运路——总不能跑去洛阳办公吧?虽说洛阳是东都,但一来一去,劳民伤财不说,想两边都控制的结果,只能是两边都被人钻了空子。

正当秦琬思考着石炭与木炭一事的时候,裴熙又来了一句:“你当卫拓不知道这些?他肯定也猜到了,否则他干嘛娶那么个填房?他不像我,天文地理水利星象样样皆通,只能寻个水利能手,搭上几分关系了。”

秦琬原本满腔感动,满腹忧思,听见裴熙自夸之余还要酸溜溜地贬低一下卫拓,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登时烟消云散:“你就别埋汰卫拓了,听上去假不假啊!”

卫拓那种人,顶多是扫一眼填房人选的名单,发现温省不错,大商贾之家出身,对水利颇有些了解,才勾了温大娘子做填房,看看以后能不能用得上。断不可能是他想琢磨水利了,刚好填房差个人选,才选的对方。

一想到这里,秦琬也觉得自己实在短缺了太多,之前在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的光阴——若非圣人拿奏疏给她看,她岂会知道百姓弃田而逃的事情这般严重?水利、漕运,更是之前虽然想过,但不知从哪下手的。

她的沮丧不过片刻,旋即就振作了起来,问:“我记得你是外出游历过的,可否有什么稀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