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拓对政事了然于心,便道:“并非如此,实是因为汉人在凉州,略有些过不下去。”

裴熙收敛了轻慢的神色,秦琬也郑重起来:“此话怎讲?”凉州,尤其是张掖郡,那可是交通枢纽,战略要地,自从霍去病大破匈奴后,这便成了天朝治下。虽说觊觎的胡人一拨又一拨,胡人的叛乱也没有停止过,却也有许多名将,如东汉的马伏波,前朝的张、袁等将军,将他们压得死死的。待到本朝建立,大夏一向对凉州重视非常,怎么可能落到汉人活不下去的地步?

“臣调出了凉州户籍,发现凉州此地,胡汉人数相差仿佛。”卫拓如是说,“两族虽常有通婚之事,骨子里到底更重种族之别。”

秦琬轻轻颌首:“情理之中。”长相都不一样,更不要说文化,想融洽很难。哪怕此举是为了掺沙子,分化胡人,但凉州这么多次胡人叛乱,朝廷心里也有数,并不会将他们真正当做安稳顺从的治下子民看待。

卫拓知秦琬性情,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正因为胡人喜寻衅闹事,多有叛乱之举,凉州地方官处理此类事情时,一向是拉偏架的。”

所谓的偏架,偏得是哪边,在场的人自然不会会错意。故裴熙啧了一声,不屑道:“朝廷命官,不外如是。”

凉州官员想要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治下就不能出大乱子,既是如此,自然要哄着胡人,哪怕挑事得是他们又如何?胡人桀骜不驯,汉人安分守己,委屈谁更有利于自己,那还用想么?

“岂有此理!”秦琬大怒道,“前朝优待胡人的教训,他们还没吃够么?凉州是我大夏的疆域,怎能令汉人过不下去,胡人反倒逍遥自在?”

胡人就是胡人,你对他们再好,许多胡人心里也不会忘记胡汉之别,反而将这些好视作理所当然。待遇一差,就要寻衅闹事,待遇好了,往往也会不事生产,如各地破皮无赖一般,以欺凌百姓,收保护费等为生。

安分守己的胡人也不是没有,但这些人容易从众,一旦胡人起事,他们琢磨一下,自己身为胡人,事后朝廷追究未必能逃脱责罚,也就跟着造反了;二便是信奉的教义截然不同,胡人的礼仪、习俗,很多都是从教义上来的,甚至文字就是地位极高的宗教领袖所创。如此一来,也莫要怪胡汉泾渭分明。

若是胡人建立朝廷,想要长久,学习汉俗,推崇汉化,与汉人联姻,两族之间的隔阂或用几百年能消弭些许,但那要建立在无数汉人的血泪之上。现如今,中原正朔之地一直牢牢被汉人把持,汉人对胡人有极强的优越感,朝廷可以允许诸胡朝觐圣天子,同意胡人来中原经商甚至读书,却不愿看到官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做出这等事情。

裴熙心里也攒了一团火,闻言便道:“听闻凉州民风剽悍,多匪徒和马贼,一旦风闻什么消息,便派支军队过去。”名义上是剿匪,实际上,哼,天下之凶,莫过于兵,市井混混还敢在当兵的面前闹腾?杀了都不为过。

秦琬手上刚好缺私兵,也是时候练一练了。

南边也有极多百越之民,姜略坐镇,虽说隔三差五要小打小闹异常,大事上不也照样服服帖帖?为什么三大都护手中要掌着重兵,甚至可以便宜行事?为得就是刁民不服闹事直接打,不用先传讯给朝廷,得到允许才出兵。若真让朝中那些文臣们吵出个结果来,黄花菜都凉了。

正因为如此,三大都护的人选才需要慎之又慎,一旦他们与豪强勾结,只顾着敛财,欺压当地的山民,又或者为了军功,时不时开战,便很容易出大事。

卫拓看了一眼裴熙,淡淡道:“凉州一事,天长地久,不好贸然处理,倒是流民,若无安置之所,怕会酿出大变。”

为什么凉州的事情不好处理?一是怕酿民变,对统治不利,风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二便是,满朝文武,有多少在凉州任过职?这些人又有亲朋好友,恩师弟子,族人姻亲?一旦要追究这些官员的责任,半个朝廷都要震荡。正因为如此,哪怕你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一鼓作气,将他们纷纷下狱。

秦琬知此事急不得,将之记下,才道:“元启,旭之,你们说,若将这些流民迁往江南,他们可乐意?”

“乐意与否,不是他们能决定的。”裴熙断然道,“既已背井离乡,只要令他们有衣有食即可,去哪里由不得他们做主。”

卫拓明白秦琬的想法,这么多的流民,天然就是开凿运河的劳力,但他也要提个醒:“江南虽是膏粱之地,徭役却令人避之如虎。”

秦琬斟酌片刻,才道:“并非徭役,而是朝廷以工代赈。”

裴熙听了,果断摇头:“你莫要太相信这些官员了,他们连赈灾的钱粮都敢吞,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你想要以工代赈,心思自是好的,但这么大一笔钱粮拨下去,真正到百姓手中的有几成?到时候一个不好,明明是善心之举,反倒因为这些混迹于官场的蠢蠹而生了民怨,这就不妙了。”

秦琬不由叹息。

说来说去,还是在于人,有时候她真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给杀个干净,但换上来的人也未必廉政清明。都说官字两张口,说句不好听的,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权和利么?光靠朝廷的薪俸,压根养不起官员的排场,这一点,谁的心中没有数?

她深吸一口气,方道:“既是如此,咱们再想想章程,江南鱼米之乡,却因水泽之故,贸易并不发达。若能开凿江南运河,令粮食得以运输,航路、贸易能够畅通,无疑是一桩遗泽千载的好事。与此事相比,东南运路倒要放在后头,长安的收成,秦川的存粮,还能坚持得住。”

说来说去,她还是想把这些流民赶往江南,开拓这一方肥沃的土地。

“昔日燕太祖强令百姓前往江南拓荒,也未有甚大碍。”裴熙略带深意地看了秦琬一眼,“你可以效仿。”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那么高的威望,尤其在军队之间。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故她斟酌许久,方道:“先看看江南可有桑梓之地,荒地也可,令他们开拓便是。就地安置的流民五年不用交税,至于开凿运河,家中若有三名壮年男丁,便需出一人。作为回报,十年不缴赋税?若在十年内,家中滋人丁,男赐一块肉,女赐一壶酒?”

“留一人在家中耕作也就罢了,或将条件放为八年。”裴熙纠正道,“不可太过优厚,需知流民甚众,江南一地的隐户同样不少。只是长江天险难以跨越,许多北地来的人没办法渡江,方令江南的情状好于洛阳等地罢了。条件给得优厚了,日后就难办了。你们可莫要忘了,胡人不会放过如此良机,一旦战事开启,朝廷钱粮不够,再征赋税,民怨更会沸腾。”

秦琬皱了皱眉,望向卫拓。

卫拓计算了一下弘农一地的隐户数量,再想想周边郡县,轻轻颌首:“隐户甚众,合该未雨绸缪。”

第四百零四章 理想现实

秦琬到底没去过江南,纵对江南民风颇为清楚,到底不敢贸然下论断。需知这个世道,一山之隔尚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言和风俗,何况一水之隔呢?她思忖片刻,便道:“元启,旭之,你们稍待片刻,等穆大人来了,咱们一道商榷,也好拿出最为稳妥的方案。”

恰巧,到了传膳的时间,秦琬便命人送些膳食点心上来。

裴熙在宫中来去自如,用餐也不是一回两回,唯独这一次,他冷眼看着内侍传膳,又每样菜夹了一筷子,先试吃过后,再恭敬呈上来,目光复又落到制作精美的点心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琬一直想着凉州的事情,食不知味,没瞧见这一幕。待到穆淼来了,她立刻给对方看座,便问:“若将流民迁往江南,土地可够安置?”

穆淼知他们对江南都是一知半解,听闻秦琬有让壮劳力南迁的意思,想到江南运河,不由精神一震,闻言便道:“江南土地肥沃,世家大族置田动辄千顷,可供开拓的荒田不计其数。不仅如此,江南许多地方遍布水泽,百姓无太多土地耕种,却遍值桑树。若将流民迁往那儿,纵一时片刻无法习惯,久了也就安之若素。”

朝廷虽推行均田制,但各地情况不同,在江南水乡,均田制的执行力度自然没有在平原上的大。需知江南许多地方与北边不同,那儿除了百姓居住的房屋外,便是蜿蜒的水路,出入或过桥,或乘船,房屋旁边种着几棵桑树,平日以养蚕为生,这主要是女人的活,男人则打打渔,若有手艺自然好,没有手艺就卖些苦力。

话又说回来,江南的手艺人比较多,制作的东西又精致又耐用,销路好也不是没道理的。

虽说历朝历代,没有哪朝不是重农抑商的,较之前朝,大夏已经开放了许多,只要商人交税,管你南来北往还是东奔西走,手续足够便不妨碍你经营,反倒还有些推崇的意思。尤其是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各式各样的手工品,到哪都十分抢手,带来的十分丰厚的税收,朝廷没道理不重视不是?

如果将流民安置在这种地方,需要的土地又少了很多,不失为一种好方法。至于税制改革…以后再说吧!这等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动摇国本的大事,等闲不可轻易提及。

秦琬闻言,若有所思:“对北人来说,纵是开垦荒田,也比养蚕织布踏实。”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对土地有种本能的热爱,没有自己的几亩地便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故她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家里愿意多出几个男丁去开运河的,便分给他们几亩土地?若不想付出劳力,便将他们迁往水乡。”

她想到了一件事。

江南既然多桑树,许多人家靠蚕丝交税,也就是说,女子不仅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如果当家的男人没一门手艺的话,她们赚得指不定比男人还多。

“此计虽好,却需防着经手此事的人作孽,将田地与泽地明码标价,压榨本就没有多少钱财的流民。”卫拓缓缓道,“就怕这些流民被强制迁移后,不愿呆在水乡,宁愿转投佛寺。”

听见“佛寺”二字,在场的人都露出一丝不满。

“佛”之一字,往往是和“胡”联系起来的,汉人崇道,胡人崇佛,本是常态。但佛教传入中原后,逐渐改变的教义令饱受痛苦的百姓得以接受,明明自己都快活不下去,还拿血汗钱去供养那群不事生产的僧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但剔去发丝,还要再头上烙几个印子,本就让这些饱读诗书的人无法接受。更莫要说佛寺往往不事生产,只靠信众的供奉过日子,略差一些的佛寺倒也罢了,昔日先帝攻占江南的时候,建康城外最大的佛寺,以铜铸殿,佛像纯金。先帝派兵捣毁,兵卒被其气象所慑,竟不敢上前,信众哭天抢地,诅咒他们会有报应。最后是先帝亲自动手,将这座佛寺给拆了,略一计算,才发现该佛寺储存的财富比得上当时南朝三十年的税收,占据了万顷土地,光是武僧就蓄养了上千。更莫要说该佛寺中地位略高的僧人,娇妻美妾,仆从如云,看中了哪家美女就破家灭门,将之抢来,过得比达官贵人都自在,都肆无忌惮。

虽说先帝对佛、道别无二致,统统不信,但他们这些权力中心的人都清楚,因为这段经历的缘故,比起佛教,先帝对道教的容忍度明显高一些。譬如秦恪,他说他崇道,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顶多临终的时候叮嘱一句,你千万信什么神仙方术,金丹秘法。如果秦恪信得是佛,你看先帝会不会把长子的皮扒下来,让他长一长记性?

“江南的佛教…”裴熙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心里盘算着怎么将他们给拆下一层,秦琬却有点失望,“取舍之道,由不得百姓?”

穆淼对秦琬的性子还不是很熟,卫拓却明白,秦琬的想法,出发点是好的——她虽是天潢贵胄,对百姓却有种难得的尊重和怜悯,纵然大局面上不能令对方随心所欲,却想在小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补偿一些。哪怕这份补偿仅仅是给予对方一些选择,谈不上多优厚,到底是一份心意,未来如何,全看你们怎么抉择。问题是,那些以捞钱为己任的官员,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雁过拔毛的机会。

若朝廷真下达这样的政策,明明是仁政,是好事,对那些地方官来说,却无疑是有一次发横财的机会。他们不会在乎这些隐户、流民是多么的可怜,只会眯着精明的小眼睛,装出一副大义凛然,忠心为公的样子,从本就瘦骨嶙峋的流民身上,再刮出一层血肉来。

这是年轻君主的通病,太想要好了,却没有经验,好好的命令下达,巨额钱财下发,却架不住层层拦着的手,原本的好事也成了坏事。

事实上,历朝历代,除了几个特别自私自利,自己开心了就不管别人,谁能让自己舒服就提拔谁,胡作非为导致天下大乱的君主外。别的君主,没有哪一个不是希望国家太太平平,长治久安,自己能做千古一帝的。毕竟国家发展得好,他们过的顺心,子孙后代也更有保障不是?又有谁真愿意做亡国之君呢?再说了,能当上皇帝的,除了老天掉馅饼,真正撞大运的外,大部分人的脑子又哪里差了,岂会看不到国家的弊病?纵然他们看不到,也有忠心为国的人会说,会想,更会做。一次又一次的变法之所以没能成功,一是舍不下这张椅子,也没有足够的魄力和手腕抗衡既有利益集团,二便是底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穷尽一切手段钻空子。

卫拓对大夏朝廷的真实情况非常熟悉,纵然没烂到前朝中后期那种程度,蛀虫却是少不了的。他明白秦琬的用意,但对朝廷来说,越是规定得严格至极,让人没什么空子可钻,想伸手就要做好下大狱的准备的命令就越好。相反,那些仁慈的,弹性的,有太多可操作余地的命令,到地方上一定会变了味,实在不可取。

纵然命令太过严格死板,会有“一刀切”之类的负面效果,甚至在执行的时候,会啼笑皆非,匪夷所思,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严格的命令会让很多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员望而却步,而不是像仁慈的命令一样,你捞我捞大家捞,反正法不责众,只要不闹民变,就算掉乌纱帽也不至于个个都掉脑袋。

出于这等想法,卫拓轻轻颌首,回答道:“政令若不明晰,庸人岂能了悟?”

秦琬登时便露出失望之色,她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就这样办吧,将弘农一郡的流民安置到周边郡县,至于江南一事,就交给穆大人了。”言下之意,便是穆淼官复原职,再任扬州总管,好为江南运河的开凿做准备。

至于这些流民怎么安置么,自然是要派兵的,这一派兵么,若说某某地方有盗匪,那些世家就应该明白了。

如今秦琬也明白,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要将所有隐户都带走,世家非得和皇室拼命不可。只能是尽可能地多带些人出来,世家若是乖觉,早早投诚,秦琬自不吝于许他们一份前程,若是不识抬举…他们不愿割肉放血,秦琬也只有让他们伤筋动骨了。穆淼见秦琬对他这般信任,心绪激荡之余,又有些伤感——据他所知,新皇和皇后对穆家都是有些意见的,江都公主还愿意用他,可见信重了。这等容人之量,正是明君必备的素质之一。奈何穆家嫡系曾占尽了后族的便宜,如今竟一心培养族中那些尚未被打落尘埃的女孩子,希望将她们送进宫,好生下个皇子。新皇年纪已经大了,虽说稚龄儿女有几个,却未必能继续,纵然有,也未必能站…用不确定的未来,换得皇后的敌意,只因皇后无子?若是大哥一人糊涂倒也罢了,偏偏…穆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成这幅模样了呢?

第四百零五章 凉州生乱

穆淼心中如何感慨,暂且不提,单说裴熙。待到穆淼和卫拓都走了,内侍们也主动退下,殿中就剩他和秦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茶碗,问:“宫中膳食,皆是如此?”

秦琬不明白他说得是什么,还当他不喜欢有人试吃,觉得不干净,便解释道:“你也瞧见了,试吃的内侍所用餐具,除了他本人之外,不会再经任何人的口。”事实上,对宫中的贵人们来说,夹菜都不是他们负责,而是宫女、内侍,同样,从盛菜、夹菜到用膳,所用餐具也不是一套,就是为了保证绝对的洁净。

“菜可以试吃,汤可以喝,但这点心。”裴熙皱着眉,有些不放心,“若是有问题呢?”

宫中的点心为了美观,十有八九*都做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样和图案,既是如此,就很少是做一大块之后再切的,而是一个个做好了,上锅蒸或者炸,以保证图形的完整。试吃的人可以吃一个看看有没有毒,却不能保证每个都尝一遍。何况点心这东西,摆盘很有讲究,你拿一个,就把圆润的图形给破坏了,所以宫中一般没有试吃点心的规矩。就像茶一样,上了茶,你不可能先倒一口,再让贵人品尝吧?

听见裴熙这么说,秦琬不由笑了:“你莫要受那些话本子影响,以为宫中容易出事,越是站得高,就越难被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给整下来。”

宫中阴私的事情确实很多,越是阴暗、越是下层、越是没有希望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肮脏。但越到上面,大家就越要面子,讲究一击必杀,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惊涛骇浪。

上位者要整人,只要让你几个月见不到皇帝,或者干脆找个理由,把你关一辈子,什么手段都是多余的,压根用不着大费周章去下毒。事实上,宫中非常忌讳投毒、巫蛊之类的事情,一旦出事便是腥风血雨。哪怕你再有头有脸,也禁不起天子一怒,一旦牵扯到这种事情,莫说皇后,太后都有可能倒台,就更不要说别人了。

裴熙的意思,秦琬是知道的,无非是怕茶水和点心不妥当,没人试毒,万一真出什么事情就糟糕了。但宫中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再说了,内侍、宫女,哪个不惜命呢?做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做这样的事情,纵然全家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为全家人的性命赌一把,也是没有用的。

在宫中,想让下位者无声无息地没了,再容易不过。投毒这种手段,要用也只能用在上位者身上,无疑是铤而走险。但这条路也不靠谱,一是因为计划的可行性太小,想要下药,非但要在宫中触角极深,还要运气好,毕竟糕点这种东西,很多人就是用一两块,或者压根不用,直接赏给身边伺候的人,你不能保证这东西一定进了你要害的人的嘴巴里;二便是一旦出事,与此事有关的人祖宗十八代都要被抄出来,为了不受酷刑,更会胡乱攀咬,牵扯极多,到那时,不管这事你掺合了多少,只要牵扯其中,十有八九*活不下来,若是再扯得深一些,家人更是死路一条,就连族人都要倒大霉。

听她这么一说,裴熙也没再说什么,只当方才是自己鬼使神差,神思恍惚,才产生了一抹错觉。当然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常识上竟有些许欠缺,反倒义正言辞地说:“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秦琬知他死不认错,有些纵容地说:“好好好,我记下了。”

她压根没拿裴熙的话当一回事,却没发现,自己确实记住了裴熙的叮嘱,在以后的生活中,裴熙的这一提醒确实深深地影响到了她。茶水倒也罢了,待到后来,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帝国中最有权力的女性,对那些精巧细致的小点心,几乎是碰都不碰的。

与宫中这点破事相比,显然各地括户,还有四境安稳的事情比较重要。

也不知是上天垂怜秦琬呢,还是故意要给她找点不痛快,正当她心中惦记着凉州时,西北的胡人又开始闹事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子驾崩,各地的一方大员全得回京奔丧,如果皇帝是春天驾崩的,他们还可以奔完之后立刻赶回去,待到来年新天子登基再赶来。偏偏圣人是深秋的时候走的,距秦恪登基改元连三月都不到,谁会傻到这时候回去?

对这些官员来说,地方的政绩再好,也比不上在新天子面前露脸重要,这就给了胡人可趁之机。

“胡人若要犯边,冬天动手显然不是个好主意。”秦琬缓缓道,“但若再给咱们一年时间,他们想要占便宜,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胡人么,一般都是趁着秋天的时候,中原大地刚好丰收了,他们的战马也贴了几层膘,就过来劫掠了。能抢到多少抢多少,若是抢不到,那也无所谓。反正他们自己部落与部落之间也是这样,想要东西,去抢,赢了欢欢喜喜,过个冬天,输了人头落地,沦为奴隶,都是正常的。

这些胡人中,不乏有被劫掠过去,为了活下去,自甘堕落的汉人,甚至还有好些读书人。他们换了胡服,留在胡地后,有些思念故国,不肯出谋划策,有些为了荣华富贵,哪里管家国祖宗?三年无改父道,不兴兵戈,那是春秋时才有的事情,胡人最好的劫掠机会,就是趁着中原天子更迭的时候,狠狠捞它一票。偏偏圣人临终都要和他们作对,硬是熬到了深秋才逝世,待到来年秋日,足足一年的时间,大夏朝廷难道稳不下来?

胡人想要获得更大的好处,自然不希望大夏稳定,既然大夏没乱子,那么就制造一点乱子出来——凉州那些不事生产的胡人,此时便派上了用场。谁让他们终年不劳作,一旦压榨了汉人的钱财就去花天酒地,一到冬天,日子就难熬呢?

按照每年的惯例,每到殷实些的人家准备换上棉衣的时候,当地官员就会延请地方上的世家,让他们为地方的安稳做点贡献,提供些酒肉美女什么的,把胡人中的头人们给哄住了。作为回报,官员们对这些世家在凉州的某些行为,如过度蓄养部曲,与马贼私下勾结,纳胡人为手下等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至于那些宗教的领袖呢,也是要请的,作为安抚胡人的代价,当地官员并不怎么控制他们传教,甚至曲解教义去害人。

上头的人吃饱喝足,达成一致了,剩下的胡人多为地痞流氓一类的人物,富户他们是勒索不了的,门都进不去,只能找些小本经营的人出气。而这些人,往往也是背井离乡,逃亡中原的流民主力——家中本就无甚田地,或者被人所侵,若再留在凉州,别说成了胡人的奴婢,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毕竟胡人的凶残,大家心里都有数,越是与他们相处过的人就越是明白,胡汉之间就没有真正“和睦相处”过。就是汉人的宅院里,若是蓄养了胡姬或是昆仑奴,又有几个会把他们当人看?

凉州的这些事情,也不过就是欺上不瞒下,大家心照不宣罢了——传到朝廷耳朵里,这可是大过,但若凉州生乱,更是大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自然是委屈了别人也不肯委屈自己。

往年倒也罢了,偏偏今年,出事了。

天子驾崩,大夏境内皆要禁四十九天的屠宰,宴饮作乐更是想都不要想。外地倒好,三五月也就算解禁了,天子脚下,一年都莫要有歌舞鼓乐。谁敢顶风作案,没传出去还好,一旦传了出去,新皇为了孝顺名儿,也是要重罚的。

凉州离长安有些远,官员本也没这么胆小,但前些年闹过飞马贼旧部闯长安的事情,弄得朝廷又盯上了飞马贼,掘地三尺也要将所谓的“残部”给招出来。虽说明里的动静没了,暗地里的动静却未必会停,尤其飞马贼在凉州纵横,老巢也曾是这里,凉州官员就更加警惕,实在不敢顶风作案,唯恐传说中无孔不入的丽竟门早就盯上了他们。只能多送几个美女,对胡人们解释一番,聊表歉意。按理说,这也没什么,胡人们想要喝酒吃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反正咱们汉人不能做。偏偏在有心人的挑拨下,这些胡人想不到凉州官员平日对他们的优待,反倒觉得那是他们该得的,汉人合该被他们欺辱,否则他们这些大爷还不想住在凉州,铁骑能直接踏平中原呢!面对如此情景,竟认为大夏换了个新皇帝,对胡人就不够友好了。也不知突厥派了多少细作煽风点火,加上凉州的羌人等胡族本就凶性难驯,面对朝廷的“不公”,这些人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脑子一热,决定先下手为强,便开始放火砸门,大肆抢掠。凉州官员还想封锁消息,偏偏高官们全来京城了,余下的那些官员…纵是有心,也没那么大的能力。

第四百零六章 主战之心

先帝尸骨未寒,新皇还未登基,凉州就有胡人作乱,秦恪知晓这个消息,脸色铁青,右手紧紧握着龙椅的扶手,看上去极为生气,在场的人就没有敢说话的,只等天子雷霆之怒降下。

秦琬却看得出来,父亲这是有点紧张。

大凡男人,都挺好面子的,无论有没有真本事,都不会让别人觉得他没点本事。就像秦恪,他已经是全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了,岂会让人知道他连区区小事都处理不了?偏偏他不知兵也不知将,更不愿去了解这些,让他应付战事,确实…有点为难。

父亲为难,做女儿的自然要分忧,故秦琬站了出来,毅然道:“凉州胡人,深受皇恩,如今先帝陵寝未封,便有胡人做乱,可见居心不良。”

这个帽子扣得可就大了,态度也表达得很明确,主战!

朝臣里头呢,主和派比较多,还是那句话,委屈得不是自己,谁都可以喊和平为主。反正凉州离长安有点远,受胡人之苦的仍是那些凉州汉人,至不济加上凉州官员,与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站着说话,谁腰疼呢?

主和派的理由也很好找,新皇帝要登基,凉州却在打仗,这兆头就不好,没个四海升平的模样。也有些朝臣呢,想要立战功,或者脾气比较大,再或者就是对胡人的仇恨比较深,只觉这股风气不能纵。要是为了一时的太平,让百姓寒心,也弱了大夏声威,那就不好了。

秦恪内心里是比较想要讲和的,他骨子里就不喜欢开战,只觉得敌人的话,能用财帛解决,就不要开战。真要说起来,打一场仗,只要不是像卫、霍那样大破匈奴王庭,掳回了许多宝物,基本上都是往这个无底洞里填钱的。更不要说战争带来的影响,伤亡,以及后续措施,都是非常麻烦的。

天下战乱时,倒是可以通过打仗发财,手段虽残忍,也是乱世的常态——破家灭门,裹挟百姓,人口贩卖,掠夺金银,这些当然是收入了,现在能这样做么?明显不能!但他要给女儿面子,何况政事上头,他不是很信这些宰相,总觉得他们各有心思,大概是被前任首相张敏的明哲保身和次相邓疆的贪婪给惊住了。宰相的话,秦恪未必能听得进去,秦琬的话,他却是深信不疑的。故他想了一下,便道:“你们拿出个章程来,此事刻不容缓!”

然后,把官员们打发走的他,将女儿留了下来,有些不解:“裹儿啊,这一仗非打不可么?”

说实话,秦琬又何尝喜欢战争?可惜,凉州的胡人已经被当地官员给惯坏了,需要给他们一次狠狠的教训!凉州既然是大夏的领土,那么在这片土地上,汉人就应该是绝对的主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汉人的人数已经下降到四成了!

将流民迁到江南固然重要,把一部分流民迁回凉州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是这些事情,不能和秦恪解释,否则太麻烦了。理解这些军事政务对秦恪来说非常为难,也会让他头疼。以秦琬对父亲的了解,一旦让他头疼,他就会更逆反,理都不爱理。

秦琬再怎么想掌权,也没坏到让父亲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程度,故她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从秦恪能懂的角度来说,便轻轻道:“阿耶,咱们手头上…可没多少人啊!”

听了女儿的话,秦恪悚然而惊:“你是说——”

“十几年来的纷争,总会留下那么一些人。”秦琬轻声道,“这些人若是随遇而安也就罢了,若是惦记旧主,可不就是祸事一场?尤其是魏庶人,他的脾性您也知道,手下亡命之徒无数,让女儿怎么相信世间就没几个他留下来的人?”

被她这么一说,秦恪也回过神来。

结党营私这种事嘛,历朝历代都是禁止的,但什么时候断过?指不定魏王就有什么旧部,手上捏着谁的把柄,关键的时候…就算没有魏王,不是还有个鲁王么!鲁王对皇位的觊觎可没断过,陈太妃也是沈曼派人重点盯着的对象。

事涉皇位,秦恪淡定不了了,他想到秦琬之前的请求,有些纠结:“可…你要提拔,也多提拔一些大员啊!怎么惦记这些小事?”

对秦恪来说,想要安插自己的人,应当是在六部、中书门下这等中枢衙门,或者各地郡守这等一方大员,这才是手握重权的人。剿匪、平乱这种事,尤其是胡乱,说句不好听的…太平年间,武将的权利永远没有文官大,除非你是三地的大都护、勋一府中郎将,或者左右卫、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否则,实在是不大乐观。用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一地兵权,解救不了天下之渴。

大夏的武将统兵和练兵是分开的,论实权,这等年头,自然远远低于文官。所以秦恪很不理解,秦琬怎么会想从武将入手?这不大好吧?

秦琬当然不能说我想当皇帝,捏住武将,让他们和我一条绳上,才好砍瓜切菜一般剁掉那些竞争者,包括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故她从另一个方面说:“好的位置,人人都惦记着,纵处在咱们这位置,又岂能对抗扎根大夏一个甲子,抑或是那些繁衍在各地千百年,根深蒂固的势力?再说了,投奔咱们的人,门第高的,家族枝繁叶茂,负担太重,未必能深信;门第低的,骤然得到高位,便如陷入泥沼之中,束手束脚。到那时,善恶忠奸,能力出挑与否,谁能衡量?只怕早就被拖入漩涡之中。倒是武将,文官们不看重,世家也舍不得子弟真正面对生死。咱们多给投奔的人一些历练的机会,他们有成就了,是咱们提携,若是不幸,只能说福薄,如是做出什么辱没朝廷的事情,咱们也是严惩不贷的。”

秦恪完全被女儿给说服了,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你说得很对,咱们手下还是要有些兵才好,就是…”他斟酌片刻,才问,“寒门之人,家业不丰——”简单地说,如果提拔了他们,对方却有虎狼之心,光扣几个家人是不是不管用?

秦琬心道您想得可真远,这与几个家人没关系,和人有关。遇上个重情重义的,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都能抛头颅洒热血,一旦遇上个自私凉薄的,你既是把他全家几百口人都扣下,他造反也不会眨眼睛,反倒会把这个作为你的罪状昭告天下,为自己的悲情添上一笔。再说了,朝廷富有四海,正值盛世,怎么就先想到造反的事情上去了呢?

果然,这也怪不得世道一旦太平,文官的地位就能压过武将,实在是武将造反,自古有之,皇帝又或多或少有疑心病,越演越烈…便是一个甩不脱的循环了。

秦琬自然不能说父亲不好,闻言便笑着说:“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您知他究竟看重谁呢?说句不好听的,锦衣玉食伺候着长大的,兄弟姐妹平日也就是打个照面,能有多少感情?倒不如寒门,平日睡一个屋,一张床,一家供出一个有出息的,感情自然深得很。”这也是高门贵女不愿意下嫁寒门子弟的原因,对方一家都是泥腿子,大嗓门,不讲理,生活习惯与你完全不同也就罢了,还带着乡下的恶习,喜欢磋磨儿媳。或者说,也不是磋磨,寻常人家,谁不要干活,不是劳动力?老两口自己闲不下来,怎么看得惯儿媳妇天天排场那么大,就是不做事?冲突自然就来了,偏偏寒门子弟往往很孝顺,对父母兄弟都十分爱护,哪怕他们怎样不成器,并不愿意护着媳妇,而是护着家人。

高门贵女叫苦连天,寒门子弟难道就服气?

没错,他们粗鄙,不识字,不懂礼,被花花世界迷了眼,面目显得贪婪又可憎,与你们精致优雅,高贵端方的上层人不同。但他们含辛茹苦养大了我,现在正是我回报的时候了。当年我是踩在他们肩膀上,压着他们的脊梁才能挣扎出一条路,现在就是让我割肉放血,又有什么难的?贫穷并不是过错,只要人有上进心,总会有出头的一日,你的长辈看中了我,就证明我有这本事,你凭什么对我的家人挑三拣四?

秦恪想了想,觉得也是,便道:“千金买骨,自古有之,赵肃一直都跟着咱们,也算忠心耿耿。听你说,他志向不小,并不想在京城日子。既然他有这样的志向,此次便让他统兵吧!你看如何?”

这个机会,秦琬自是要留给赵肃的,但她也明白,如果只是赵肃一个人,绝对没办法镇住凉州那群世家。这就是出身低的坏处了,哪怕你位置上去了,可你没后台,人家看一下,觉得你很好整,就不会多敬重你。若你背后有个庞大的势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第四百零七章 思虑甚远

秦琬虽想借机扩张自己的势力,却也不愿凉州的战事拖太久,一是对大夏不利,二便是父亲的面子也不好看。故她望着秦恪,极认真地说:“九郎根基不稳,年纪又轻,恐无法服众。若是派个年长稳妥的,将士们听谁还真不好说,还是选个将门虎子与九郎一道领兵的好。叶陵跟随苏锐镇守西域多年,熟悉胡人的风俗;姜源是姜略之子,父亲忠心耿耿,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赵肃虽过不惑之年,但他快到而立之年才出的头,十年的资历,对大夏的官员来说,并不算太长,秦琬说他“年轻”也没错。他该庆幸他是武将而非文官,老将固然好,四五十岁的高级将领才是主流;资历固然重要,战功也必不可少。若是他这年龄,这资历,这出身去混文官圈子,早就被排挤到天边去了。

年轻一辈中,出身高门,自己本事又极佳的。毫无疑问,隋桎居首,姜源次之,叶陵第三,萧誉最末。当然了,这是能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把家世当做先决条件列出的名单,并不能说明他们真正的能力就这样轻易地分出高下了。

这四个人里头,隋桎是坚定不移的魏王党,又是当利公主的儿子,秦琬是肯定不会放他外出打仗的。且不说信任与否的问题,他万一死了,岂不是要被当利公主记恨一辈子?萧誉虽出身名门,但他父亲已没了快二十年,人走茶凉。何况秦琬早有计较,安北大都护一职空缺多年,北方派系林立,互相牵制。萧誉两边都沾得上,能力出色,手腕也不错,如今又有“皇室心腹”这一层关系。只要秦琬支持,萧誉很快就能在北边站稳脚跟,配合冯欢对高句丽的了解,未来必定是对付高句丽的一把尖刀。

隋桎不能放,萧誉不能走,真正能选的,也就只有叶陵和姜缘了。

秦恪眉头紧缩,琢磨了一会儿,才问:“圣人…先帝的意思,是不是等周——等柴豫熟悉了南边之后,便将他接安南大都护的班,把姜略调到北边去?北边还是西边?”

很显然,纵是不通政务如秦恪,也知道接替苏锐职务的李角,并不足以胜任安西大都护一职。

对付胡人,用安抚的手段想让他们不闹腾,那是做梦。哪怕要教化他们,也得先打服了,再拿着刀子和鞭子,告诉他们什么叫做“以理服人”。李角这种偏向守成的,明显不是特别适合做安西大都护。

“是北边。”秦琬答道,“突厥的乱象没有停止,柔然、鲜卑、羌人等,正打算从突厥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暂时没空管中原。高句丽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又挥师新罗,野心勃勃,若无主帅镇压。一旦高句丽出兵,将领各自为政,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秦恪一听,面色肃然:“那就让他们快点交接,一旦南边的事情理顺了,立刻就让姜略去北边。”

秦琬猜到父亲会这么说,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纵然早就知道父亲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但每次见到如此情景,她的心绪都很复杂。

圣人高瞻远瞩,姜略纵是再忠心,圣人也不会不想到最坏的可能。明着的提防、打压是肯定不会有的,就是暗中,圣人也未必会派人去盯着姜略。但不怀疑不代表完全信任,圣人是绝对、绝对不会让姜略插手西域之事的。毕竟西域离长安实在是有些近,南、北乱了,朝廷都还能派兵镇压,西边一乱,情况就有些凶险了。若真兵临城下,纵然弃城逃跑几日就将长安夺回来,对皇室声威也是巨大的打击。

这也是秦琬在姜源和叶陵之间犹豫不定的原因。

凭心而论,叶陵确实很出色,对胡人那一套也非常熟悉,让他去处理这一次的事情,非常合适。怕就怕他喧宾夺主,毕竟这一次的主角是赵肃;但若派了姜源去吧,世家、勋贵子弟嘛,自己从来就不是自己。哪怕再有性格,也要顾虑一下家族。姜家的势力若是往西域蔓延,也不怎么好办。毕竟姜略才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无论对家族还是朝廷来说,一个家族,两代将才,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至于其他人,那是想都不要想的,出身足够的人,本事未必够;本事足够的人,出身又未必好。哪怕两样都达到了,还要顾虑一下年龄、威望、资历等等,实在挑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比起秦琬心中的九曲十八弯,秦恪就干脆多了。哪怕知晓女儿的遭遇不是苏锐的错,他本身对苏锐也不是不佩服,觉得叶陵虽是苏锐的弟子,却比苏锐的所有儿子都要像他,否则最后也不会让叶陵为苏锐送葬。但却并不妨碍他因为心中的不满,在这等大事上有所偏向,故他毫不犹豫地说:“姜缘!”

这还是没得罪皇帝,只是些微小事,便有这样大的影响,一句话就能改变人的一生…也莫怪越是靠近天子的人,就越是要小心翼翼地揣摩上意,投天子所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不为自己谋取更多的福利,也不能把天子推远,让自己损失既得利益啊!

秦琬本就有些犹豫,听父亲这么说,也就点了点头:“行,那就姜缘吧!令他们率兵赶赴张掖。”

她本想加一句,“若能在新天子登基之时送上捷报”就最好不过,但见识到刚才的事情,忽然转了念头。唯恐自己本是无心之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念头,却让底下的人误解,为了更快地获得胜利,采用一些急功近利的手段,做出现阶段花团锦簇,未来却遗患无穷的事情。

秦琬从来就不相信什么“自己人”,对她来说,除了裴熙是可以深信不疑,无话不谈的人外,其他的任何人,都会因为某种理由,将她的事情出卖——或许这个人本意并不是想出卖她,甚至对她忠心耿耿,只是喜欢自作聪明,又或者只是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态度,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就比如大臣们收买内侍,打听事情,难道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匡敏的监督下,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贩卖情报?没错,他们的确不敢,但他们可以暗示大臣们,最近宫里的气氛很紧张。有这么一句话,对那些成了精的大臣们来说,就已足够。

很可能掉脑袋的事情,尚有人为了钱会去做,更不要说那些上位者们不重视的,觉得不过是在闲聊,方没有屏退左右的话语。哪怕宫中三令五申,不准学舌,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或许是贪婪,或许只是想对谁卖个好,以为传一句话不会坏事。却不知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想要成事,固然是千难万难。可想要坏事,有时候,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功夫罢了。

秦琬之所以相信裴熙,是因为裴熙和她一样,都是能将感情藏得滴水不漏的人。何况裴熙之智、之心、之性,都强过她许多。其他人么,说三分,留七分,甚至说一分,留九分,乃是秦琬的习惯。即便是陈玄、常青,秦琬也顶多是五五开,说五分,留五分,至多不过七三开,并不会真正推心置腹。

想到这里,秦琬又琢磨起了玉迟和祁润。

玉迟的性子,秦琬是知道的,他当了太久的“胡人”,本是再纯粹不过的汉人,却因此受了这么多年的白眼,心里其实一直有疙瘩。故秦琬不到不得已,一般不让玉迟去接触胡人的事情,反倒将他派到户部,发挥他在数算上的才能,对括户的事情尽心。如今看来,玉迟也干得很不错。

至于祁润…

打完了凉州的胡人,肯定是要抚的,即便是拿着刀子“优抚”,那也是朝廷的仁慈。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有能力,私心又不那么重,对胡人还算了解,不至于胡来闹出大乱子,又最好能站在秦琬这一边的人出面,把局面给稳定住。

祁润是个极好的人选,唯一的缺点还是在于他的年龄和资历,若他再在官场混十年,能做到一郡之守,张掖郡守之位,舍他其谁?如今的情况却有些为难,当主官吧,以他的品级、资格,当个上县县令就算顶天了。当副手吧,没有哪个一把手喜欢二把手的来头大过自己,也有足够的话语权,甚至能否决掉自己的很多决定。到时候别凉州的事情弄不好,反倒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争权夺利里。

也罢,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想断就能断的。秦琬本不是很喜欢祁润与江家走得近,哪怕她曾经对这件事一度乐见其成。这也是人之常情,立场换了,想法自然不一样,现在却不行了。故她沉默片刻,吩咐下去:“请江相公来一趟。”既然祁润的品级不够,为主官,为副手都有些为难,那么就给他配一个不会刁难他的上峰,不就行了么?

第四百零八章 资源互换

江柏听见秦琬有请,猜到是凉州的事情,方方面面都想得妥帖,只等秦琬问了,便有相应的、极好的回答,谁料秦琬干脆得很,第一句话便是:“我欲将泽之调往凉州,江相公经略西域多年颇为熟悉,又是先帝信赖的重臣,不知谁任张掖郡守,可令凉州胡人的动静暂时平息?”

向皇帝推荐人才,本就是宰相应尽的义务,不过真正能像祁黄羊那样做到“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人实在太少。何况就算你做到了,皇帝也未必会相信,指不定认为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猫腻。久而久之,宰相反而对推举人才非常忌讳,就连朝堂也有共同的认知——只要你不是那种权倾天下,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的“权相”,就不能公然破坏官场的规则,想要安插人的话,还是暗着来的好。

正因为如此,秦琬问得太过直接,江柏反倒愣了一下,随即深思起来。

江家虽一公爵,一相爷,烈火油烹,鲜花着锦,但接下来的两代儿孙却没出挑的。做个富贵闲人倒也罢了,怕就怕家业太大,被人觊觎,自身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连这份基业都守不住。这种情况下,祁润这个能力出色,只要不出意外,一定会成大器,也没有什么根基的江家孙女婿的存在,就显得尤为重要。

江柏虽贵为宰相,但他的升迁之路不同于正常文官,经略西域多年的他,手上虽有一些得用之人,却没有如徐密、张榕这等久在中枢的文官那样庞大而稠密的关系网。这也是他虽身为次相,做事却经常有势单力孤之感,不得不与兄长保持密切联系,抱团取暖的原因——感情固然是一方面,老母亲的存在也是一道极重要的砝码,没有人说他们的感情不好。但对他们这种当了几十年一家之主的人来说,感情再怎么深,以此来维系的情分也十分脆弱,略嫌不可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重重划上一刀。唯有同样的血脉、深厚的感情、共同的利益,才是江家两兄弟亲密无间的保证。

秦琬若是半遮半掩,江柏可能还会装一下糊涂,但这样大的橄榄枝抛出来,他却很难不接——秦琬的提议,非但是大力栽培祁润的前奏,也是给江家卖了一个好。

张掖郡曾是匈奴昆邪王地,汉武帝元鼎六年置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此处虽不是凉州的郡治,却是西北极繁华的一处城池,不仅被大夏重视,也被胡人所觊觎,一心想要夺回张掖郡。不单单是历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张掖郡经济发达,贸易频繁,无论在政治还是经济上,战略地位都非常重要。

正因为张掖郡的重要,所以啊,张掖郡守是一个干得好就平步青云,干得不好就仕途无望的位置,哪怕是混呢,只要你四平八稳地混完了,往上走一步往往是没问题的。不像别的地方,你在这里做了三年郡守,未来在哪里还不知道,平调三年又三年,一晃过去几十年,仍在郡守位置上打晃的也不是没有。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出于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凉州的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子。

这是一笔烂账,因果关系谁也理不清,前几任张掖郡守究竟怎样姑息胡人,我们姑且不谈,只说现在。

胡人也是人,受了血的教训,再怎么不安分,也要平静一两年。可以说,这几年里的张掖郡守,无疑是最好做的。恩威并施,震慑之后再优抚胡人,唯此而已。总比前头的几任郡守接手得都是烂摊子,若不延续上一任对胡人的姑息策略,自己乌纱帽就不保的好。

换做平时,凉州完全称不上政治镀金的地方,洛州、徐州等地才是,官员听见分到后面这些地方,个个喜不自胜。要是听说自己得去凉州、岭南,一个两个哭丧着脸和什么似的,这次却不同。明摆着镀金的机会,秦琬直接送到了江柏的面前,这样大的一个人情,江柏无论给谁都行。反正无论他将这个机会给谁,只要这个人还想在文官圈子里混下去,哪怕不明着站在江柏一边,必要的时候也要拉江家一把。否则一辈子都会被戳脊梁骨,抬不起头来。

当然,如果实在不要脸了,装作什么恩情也没受过,含含糊糊地混下去,也是可以的。但你必须保证你和皇帝的关系很好,或者皇帝的想法与你很合拍,毕竟就算你想装傻充愣,也要看别人配合与否,这么大的一个污点,没道理你的对手不拿来说。如果坐在御座上得是个略正常一点的人,看见人家对你有这样大的恩情,你却没有半点还的意思,对你的感觉一差,你的前途就很“乐观”了。

一想到这里,江柏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他明白,秦琬这不仅仅是在向他卖好,也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我予你好处,你若受了,在外人看来,你就是倾向我这一派的。你若不受,那也无妨,自有其他人愿意为我效劳。

没有逼迫,更没有威胁,只是再普通不过,甚至可以说是明码标价,彼此之间都不伤害感情,互利互惠的交易。大家互换一下政治资源,你好我好,实现双赢嘛!至于这种“互换”,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

江柏苦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有自作聪明的人,才会觉得世间唯有自己一个人最机灵,左右逢源,两面讨好。真正的聪明人,没有谁会不明白“立场”的重要性。一旦选定,想要改换门庭,想要付出的努力何止千百倍。这也是为什么废太子犯事的时候,许多人明知道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很有可能抄家灭族,却还是要拼上所有去赌一场荣华富贵的原因——因为他们纵然投靠了先帝,也会被世人看不起。除非他们做出比从前清廉正值一百倍的姿态,不要命地劝谏皇帝,日积月累,或许才能用几十年经营的好名声,换却人们遗忘他背弃失败的旧主,投向胜利者的不堪。偏偏先帝得位正当,并不需要收容兄长的臣子,更不会踩着兄长的名声以抬高自己,更不容许任何人这样做。

我们两个的争斗,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他再落魄,再不堪,犯了再大的错,那也是我的兄弟,我可以管,你们滚一边去。

秦琬的情况,又与先帝有所不同。

想也知道,秦琬与秦敬之间,哪怕前者很少给后者正眼,也不妨碍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可以说,在这场争斗中,秦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的性别还有排行,论政治手腕,日渐成熟的秦琬可以把他甩到天边去,如果不是性别受到限制…这等时候,江柏身为次相,立场若是向秦琬偏一偏,无疑是将秦敬往深渊推了一步,也让江家的处境变得十分危险。

倘若秦琬是个男人,纵然如今的局势是几个出色的皇子各有其能,江柏也会毫不犹豫地投向秦琬。因为男人就代表着这一脉传承,纵然主君死了,我们还可以支持主君的儿子,血脉不绝,希望就没有断绝,偏偏——哪怕沈皇后养大了庶子,那又如何?别说嫡母和庶子了,纵观各朝,捏着权柄不肯还给儿子的亲生母亲还少么?更不要说嫡出的姐姐和庶出的弟弟,母子之间尚有礼法、孝道等理由可以钳制后者,可若是沈皇后…了呢?长公主牢牢捏着大权,不交还给已是皇帝的弟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真要走到那一步,秦琬门下的人立场就很尴尬了——她还政吧,新皇帝很可能对他们这些老人有所芥蒂,不重用他们;不还政吧,又是一场你死我活,而且他们还算比较站不住脚的那种。这些都是可以预见,几乎能肯定会发生的事情,也难怪江柏会犹豫。

对他来说,秦琬给出的,不仅仅是一个问题,更是一件攸关江家命运的抉择。不管拒绝还是接受,江家都会经历一段困难时期,区别只在于是现在,还是以后罢了。

短暂的犹豫后,江柏下定了决心,干脆利落地说:“人选有三,还望殿下决断。”随即就将他看好的三个人名字和履历报了出来。

这三个人,一个性情温和,很会做人,虽说政绩平平,但与同僚相处得非常好;一个手腕非凡,性情却有些激烈;还有一个踏实肯干,话不多,却很得老百姓拥戴。当然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年纪在四十上下,家中也有一点势力纵不是世家勋贵,也谈不上完完全全的庶族出身。

很显然,江柏这是在给江家,也给祁润铺路。

秦琬莞尔一笑,心头大快。毫无疑问,江柏此举,已然证明了他的立场——他接受了秦琬的好意,愿意投桃报李。这份回报,不仅体现在许多政事的支持上,也会体现在大夏勋贵和文官的一大政治力量上。这才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第四百零九章 君臣之分

秦琬的计划非常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