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权,她是绝对不能放手的,老将指望不上,那就一步步拉拢年轻将领,给他们前程,让他们站到自己这边来。文官方面,她也不能疏忽,其他官员姑且不提,想要仕途,有的是人凑上来,宰相却不能轻忽。徐密性格刚硬、张榕爱惜羽毛,让这两位宰相站队,比登天还难。秦琬只能表现好一些,争取让他们不反对自己,熬个十几二十年,他们也该致仕了。卫拓的话,两人共事还算默契,料想卫拓也不愿换个权力欲更重的人过来,拖累工作进度。正因为如此,她真正要笼络的宰相,也就只有穆淼和江柏。

这两个人不仅仅是宰相,也代表着勋贵集团极大的一部分势力,虽然这些勋贵大部分都是墙头草,还有很多做着送女入宫,或者联姻皇子,尚公主的美梦,纨绔子弟、蠢材废物占了多数。但你不得不承认,勋贵们聚拢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尤其在大夏需要他们来对付世家的时候。

现如今,这两个人,皆已站在了她这一边。只要再给她三五年,握住军权,大事何愁不成?

一想到这里,秦琬的心情畅快了不少,她瞧了瞧时辰,又算了算日子,决定前往立政殿。

按照往常的规律,大义公主应该带着两个孩子,觐见皇后,顺便盘桓一整天了。

她想得倒是不错,奈何还未踏进立政殿,便听见欢声笑语,早有内侍来报,檀香对秦琬耳语:“几位娘娘都在。”

秦琬轻轻颌首,没说什么。

再怎么不看好这对母女的前程,当今帝后伉俪情深却是实打实的,难不成为了十几二十年后她们可能的落魄,你这时候就不去讨好奉承?真要这样做,人家纵不会整死你,也能让你这些年没好日子可过。

就如同穆皇后在世时,先帝的妃嫔都不敢上前凑趣,唯恐碍了穆皇后的眼一般。秦恪后宫的妃嫔也摸准了沈曼的脉,知晓这位皇后娘娘挺喜欢热闹,后妃一家亲,以彰显自己的贤德。这些妃嫔们也就每天晨昏按时来报道,隔三差五找机会留个一时片刻,沈曼要她们说话,她们就打着旋儿奉承;沈曼不要她们说话,她们就做个乖巧的背景板,回回都能带不少好处回去。

秦琬看不上这些妃嫔,也不会忽视她们,有宠有地位还有儿女的妃子,总有人会攀上去的。现在或许只是些小人物,将来就未必了。故她进门之后,见众妃嫔们纷纷站起来,向她行礼,平静受了之后,笑吟吟地说:“阿娘这儿好生热闹。”

秦恪哀伤先帝之死,无心后宫,妃嫔们都是昔日王府旧人,明白秦琬的厉害,也对她伏低做小惯了,压根不觉得给秦琬行礼有什么不妥。唯独卢春草心里很不舒服——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她的位份虽只是九嫔中的昭媛,却颇有种后宫第一人的意思。宫中都是人精,品度秦恪似乎更喜欢她所出的六皇子秦政一些,对她十分恭敬,就连公主们也不会受她全礼,或受半礼,或避让开来。哪有像秦琬这样,高傲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既然秦琬来了,这些妃嫔们也十分懂眼色,纷纷告辞。秦琬见四下都是心腹,这才有些感慨地说:“还有三年,她们就坐不住了?”

“以色侍人,又无强劲娘家傍身,自然坐立不安。”沈曼似笑非笑,不无讥讽,“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也能让她们急成这样。”

对沈曼来说,后宫进人与否,和她没多少关系。秦恪耳根子软不假,但他性情宽厚,最重感情,沈曼那十年可不是白付出的。就算是来个出身高门,倾国倾城的美人,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他也不可能薄待秦琬和沈曼半分。反正都是替她生孩子,一个也是生,两个也是生,她又何须在乎这些呢?但对其他妃嫔来说,后宫进人无疑是大大的坏消息,门第低却颜色好的,必定会分薄她们的宠爱,至于那些高门贵女,更不要说,真要是来了,她们还有活路么?

秦琬不置可否。

在她看来,母亲是因为出身高,注定是正妻的命,才有资格居高临下地说这些。这些妃嫔多是家中困顿,姿容又出色,若不是王府将她们买去,她们的命运只怕会更加坎坷。除了牢牢抓紧男人,她们根本没有别的活得更好的方法。

何其可悲,何其可怜。

当然了,再怎么嗟叹,也不妨碍她们的立场不同,只听秦琬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别人倒还好,卢昭媛的心,还是没收一收啊!”

“双生兄妹,心连着心呢!”沈曼在使女的搀扶下,带着秦琬来到一扇窗户前,静静地看了三三两两,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一眼,目光落到护着妹妹的秦政身上一瞬,方不咸不淡地说,“哪怕月余都见不上几次面,每次见了,仍是亲的不得了,时时护着的。”

秦琬却没心思看秦政,只见她眉心微蹙:“沃儿——”

沈曼怎会不知女儿的想法?她望着秦琬,正色道:“是我将他接进来的。”

“阿娘…”

“苏衍病得厉害,大义忙着照顾他,我恐沃儿过了病气,就将他接进宫了。”沈曼见秦琬面带不虞,白了她一眼,“也不必出去了,立政殿这么大,养几个孩子还是养得下的。”

苏衍便是杨氏之子,苏沃庶出的弟弟,也是大义公主的嗣子,将来要给大义公主养老送终的人。他病了,大义公主当然紧张。

若只是进宫小住还好,秦琬也没那么铁石心肠,但现在,听懂了母亲言下之意的她只觉头疼无比:“不是这个问题,他——”

苏沃他,就不该进宫,更不能常住!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怕当年生下这个孩子,为政治利益考量的成分占了多数,难道秦琬会不疼儿子?她为什么要让大义公主养苏沃,不将苏沃交给沈曼抚养?要知道,若是将儿子养在宫里,她每天都可以见到儿子,就像女儿一样。巴巴地放到宫外,三五天才能见到一次,谁心里会好受?

秦琬虽对苏沃当时的选择有些心寒,但母子没有隔夜的仇,想到他还小,可以慢慢教,也就不介怀那些事情了。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做到,那就是明确立场。

苏沃是苏彧的儿子,苏锐的孙子,而苏家,不仅是勋贵,也是世家旁支!秦琬想要做皇帝,却不想要一个父系家族势力过大的继承人。这不但意味着苏沃继位后,很可能推翻先帝的判决,赦免苏家,更有可能将秦氏皇族改作苏家天下!

这是一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秦琬可以给苏沃富贵荣华,甚至让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尽量补偿他没有父亲,母亲又忙于政事,无法给予他温情的遗憾,却唯独不能让他问鼎至尊之位。

正因为如此,苏沃才不能入宫。

“宫里只有两种人。”秦琬抿了抿唇,望向沈曼,缓缓道,“君,臣。”

沈曼明白秦琬的意思。

天子是君,所有人都是他的臣;皇子是君,外姓人都是他们的臣。苏沃永远不可能姓秦,大夏也没有任何改朝换代的迹象,终其一生,苏沃也只能俯首做个臣子。

这本来没什么,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皇子王孙毕竟是少数,就连他们也要对皇帝三跪九拜。但苏沃有一个叫做秦琬的母亲,他的外公外婆,乃是世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妇,并愿意给他极致的宠爱。

远远胜过那些皇子。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人活在世上,想要活得好,首先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苏沃如果生长在宫中,待遇必定与皇子等同,受到的关爱指不定还多于皇子。秦琬甚至能想到,自己的父母会怎样拉偏架,理由都是正当的——同样的年纪,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做长辈的自然要让着晚辈,无可厚非。

这份显而易见的偏袒,无疑会扭曲苏沃的思想和立场,让他觉得他比皇子高贵,至少也是平起平坐的。但只要秦琬不承认他的身份,君臣之分始终摆在那里。一二十年后,当他们都成长了,步入朝堂的时候,才发现彼此的地位是这样的不同。由此衍生的,将会是更多的,更大的,涉及方方面面的,由“不同”带来的“不公”。

国公已是位极人臣,虽同是正一品,可谁敢说国公比亲王尊贵?

秦琬不想这样。她知道,苏沃是个很聪明,也很敏感的孩子。正因为如此,她宁愿忍住思念,减少见他的次数,只希望他能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接受一世为臣的命运——他和他的妹妹,毕竟不一样。见母亲不说话了,秦琬重复道:“留在大义公主那里,对他好。”他可以在那儿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还有一个一道长大,血脉相连的兄弟。两人相互扶持,远远好过呆在这冰冷的宫廷。

第四百一十章 商贾来投

沈曼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秦琬身上,见女儿没有一丝一毫婉转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声,很有些无奈的意思:“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纵然我们不在了,也能一世张扬,荣华永享。

母亲的意图,秦琬再明白不过,无非是想让苏沃与年龄仿佛的舅舅们一块长大,即便几十年后,庇护他的大伞们都不在了,仗着这份打小的情谊,或许能保他一世的权势地位,富贵平安。

就如伴读,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皇子犯错,他们受罚,名义上是玩伴,说是半个奴仆也差不多了。这些人在家也是千娇百宠,前呼后应的公子哥,来到宫中便要卑躬屈膝,看人眼色。为何勋贵们前赴后继,削尖了脑袋想让自家儿子成为皇子伴读?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伴读的遭遇,不心疼孩子,一心要把他们往火坑里推?实在是想攀附上天潢贵胄的人太多,哪怕受些委屈,甚至担上性命,也顾不得这么多。

伴读入宫,早早就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弯下了腰,俯首称臣。单方面地忍,单方面地退,单方面地让。皇子顺心如意,自然记得这个好用的奴才,但苏沃不同。他若入宫,与皇子的待遇一定是平等的,他不会去让皇子们,既是如此,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冲突。沈曼本是好心,可若是长此以往,反而会滋生更坏的后果。

“他当然会好好的。”秦琬掷地有声,“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我,怎会护他不住?”

这句话斩钉截铁,透露出来的意思,更让沈曼打个激灵。但见她眉头紧缩,沉默片刻,才有些犹豫:“这样成么?”

女人掌控朝政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下场却十之***都不大好。吕后算是女强人中的翘楚了,为了吕氏家业,恨不得把所有吕家女儿嫁给刘家男儿,令吕家男子娶了刘家女儿。当时的诸侯王,哪个王后不姓吕,那又如何?她活着的时候,固然是无人敢动弹,她一死,吕家也就灰飞烟灭,多少努力都没用。

沈曼也不是没想过干涉朝政,但一是秦琬已经在干这种事,二就是她有所顾忌。毕竟历朝历代,太后干政的多,反正孝道压着,有个说法,皇后干政的却寥寥无几,盖因夫为妻纲乃是儒家认定的纲理伦常。沈曼要好名声,不欲堕沈家忠烈之名,又顾虑着沈家后嗣传承,这才没贸然插手朝堂之事。

秦琬却不然。

有时候,秦琬会想,她大抵是天性冷酷吧?儿女虽重,却重不过内心对权力和主宰的渴望,所以她不会为了儿女的未来就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归根到底,还是考虑自己多些,不,应该这么说,有能力的人,从来不做别人给的选择,而是将自己的能力证明给所有人看!

讨好?

我的儿子,不需要讨好谁,哪怕是他的舅舅们也一样。且不说这些庶出的皇子们又无可能登上帝位,即便做了皇帝,那又如何?实权在谁手里,天下人就要对谁卑躬屈膝,我可不介意操纵废立。毕竟,若是无权,名声又有何益?

沈曼沉吟许久,才道:“是我想岔了。”

“您也是疼爱他太过,一时忘记了人心繁复,世事无常。”秦琬温言劝慰母亲,心里却有些感慨。

时至今日,她反而很感激十年的流放生涯,长于乡野让她多了几分野草般的韧劲,学会了自己挣扎,而不是温室里的兰花,旁人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沈曼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秦琬的话语给她提了个醒,有些时候,你对别人好,却未必能收到同等的回报。譬如养在她宫中的两个庶子,她虽不至于像对待亲生儿女一般关怀,却也没短过他们任何东西。可若他们觉得呆在立政殿处处不开心,身为皇子却要看人脸色,岂不是糟心之事?

一想到这里,沈曼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她自己,眼底却有一抹涩然。

三年啊…也好,三年就三年罢,多几个庶子备用,总比就这么小猫两三只的好。就不知到时候,皇上已经年过半百,还能不能再得子嗣?若是不能,那可就有些难办了。

两个庶子里头,沈曼原先是很看好秦政的,原因很简单,秦政聪明、伶俐,长得好,颇有秦琨之风。一是爱屋及乌,二便是觉得秦政聪明,不容易被哄,长大了应有自己的判断。生恩养恩,孰轻孰重,他能分得清。不像秦敢,有些胆小,与兄长相比也鲁钝了些许,资质只是平平,可如今…

裹儿说得没错,与其费尽心思讨好别人,为何不让别人都来看我们的脸色?自己安逸太久,倒是失了当年的干劲,这可不行。

儿子么,自然是越聪明能干越好,若是按傀儡的标准选,可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明白母亲听进去了自己说的话,秦琬也松了一口气,回到寝宫的时候,陈玄禀道:“殿下,玉先生求见。”

秦琬听见玉迟来了,忙道:“还不快请玉先生进来。”

“请字不敢当。”玉迟明白,秦琬可以对他亲热,他却不能再摆昔日的架子,毕竟对方的身份已经变了,故他十分谦虚地说,“殿下实在是高看玉某了。”

对秦琬来说,玉迟是“自己人”无误,故她笑了笑,与玉迟寒暄,才明白玉迟的来意。

他是代表诸多大商贾来的。

许是身份有别之故,官宦投诚,还要考虑一下脸面、影响乃至未来,商贾则将“逐利”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很好理解——官员不同于商人,他们或许能像张榕这般,保持所谓的“中立”;但对商贾来说,他们想要将生意做大,无可避免地就要依附权贵,否则别说是过路税费,官凭路引,就连好一点的店铺门面都保不住。

依附权贵,本身就带有很大的投机性,甚至要赌一赌运气。一旦神仙打架,他们十有八九*也会因此遭殃。正因为如此,像江柏等高官,或许还能挑一挑秦琬可能一二十年后站不住脚,但对商贾来说,只要能抱上天家的大腿,比什么都金贵。万一真谋到了个“皇商”的身份,那就更不得了了,专营买办之权的巨额利润不说,更重要的还是身份的转变。皇商虽说还是商人,却勉强也算混到了一个官身。别的不说,光是科举这一项,就不用把自己有出息的儿子过继给别人,才能参加科举。甚至给子孙“捐官”,只要打通了门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玉迟在这一行浸淫久了,又蓄意接近达官贵人,西北排的上号的商家,他几乎全有交情。瞧见他搭上了秦琬这根线,以胡人贵族之身做了官不说,短短一年不到,便从不入流的小吏变成了户部员外郎,岂能不眼红?玉迟也奸猾,蓄意钓了他们许久胃口,确定他们已经急不可耐了,这才对秦琬提及此事。

对秦琬来说,这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玉迟本就做了多年的商贾,谁仁义守信,谁奸猾黑心,他再清楚不过。既然敢推荐给秦琬,这些商贾的诚信自然是有保障的。毕竟秦琬虽然也要他们的钱,但不是自用,更不是求什么奇珍异宝。万一哪个家伙胆大包天,起了怠慢之心,那可就万万不妙了。

秦琬想要扩充军队,攫取军权,最缺的是什么?无非钱粮二字。说实话,她还想养私兵呢!只是一时没考虑好怎么做,才将此事暂且搁下罢了。能有诸多大商贾来投,自是最好不过。

当然了,这么重要的事,她并不会一开始就交给他们。上位者的斗争,他们也无需知晓得太深。既然想要投诚,那么就交出投名状,只听秦琬缓缓道:“既是大商贾,想必在凉州有分号吧?”

这才是秦琬。

细枝末节抛到一边,要问,就问最关键的!

因着凉州官员的纵容,凉州胡人势力颇大,商人也要与他们结好。更莫要说世家偷偷蓄胡奴,为了多些奴隶,这些世家包庇起罪犯来不要太简单。秦琬派赵肃领兵是赚军功的,而不是让赵肃陷入泥沼中的。这些商人,有钱,有粮,也有消息,若要为她所用,便先在凉州助赵肃一臂之力吧!

玉迟虽对这些大商贾提过,一旦效忠秦琬,断不能有左右逢源的想法。但他不会在秦琬面前替这些人背书,便道:“玉某到底隔了一层,只好做个传话的,殿下不如派心腹见他们一见,也好拿个主意。”

说到心腹,秦琬觉得,自己太过不信任别人也不好。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还是要给有上进心的人一个机会的嘛,故她思忖片刻,就问檀香:“我记得前几赞过一个小内侍机灵的,没错吧?”檀香立刻称是,又小声说了一句:“他是匡内监推荐过来的人。”内侍也有派系,斗争也非常激烈,匡敏的干儿子干孙子们从前风光,如今却是张华那边的扬眉吐气了。秦琬却是不管这些的,只要与张华没有仇,她爱用谁用谁,故她随口说:“行吧,那就他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书中万语

炎炎夏日,蝉鸣都有些无力,吴老三牵着套好的骡子,站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周围的人聊天。

如今正是新天子登基的第一年,改元永隆。饶是吴老三不识字,也觉得这名字不错,通俗易懂,永世昌隆,谁不希望?

老天爷也给新天子面子,已过去了小半的永隆元年堪称风调雨顺,庄稼长得颇好不说,朝廷正在做的大事也样样顺心。别的不说,光说前段时间,凉州最后几股负隅顽抗的胡人势力终于被剿灭,许多自凉州逃亡中原的流民又分得了土地,安归故里,大军方班师回朝。光是这么一项,便可称之为“德政”了。

想到“土地”,吴老三又叹了口气。

他家原先也是有几亩田地的,无奈祖宗不争气,将家业败光,子孙纵不至于为奴为婢,也要另谋出路。譬如他,自小就被送到车马行做学徒,混了大半辈子,虽说连马的边都没摸着,成日与驴子、骡子打交道,好歹也算熟悉了这些牲畜的习性,练出了一手赶车的老本事。又因平日与人为善,秉性忠厚,方得了这份不错的差使——每隔六日,他便在宋府奴仆的陪同下,去长宁坊的女学里头,将城东的宋老爷家中的二娘子接到宋家,次日又将宋二娘子给送回女学。

“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吴老三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却将这条巷子来回踩了三遍的中年妇女,不无感慨。

宋家是他东主之一,他出于尊敬,喊句“老爷”,实际上呢,不过就是个开杂货铺子的寻常人家罢了。家境连殷实都谈不上,子女偏偏又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原本连个服侍的仆人也没有。论处境,未必就比吴老三这等手艺人过得好。可谁也架不住人家祖坟冒青烟,儿孙能力平平不假,却有个好孙女——宋二娘子打小就是听着算盘珠子的声音长大的,一袋铜钱扔到桌上,她光听响声就能知道价值几何,更不要说那些繁复无比的收支、账单,更是看一眼就能得出准确结果。

这等本事,若放在平日,也是无用的。到底是个女子,不能做朝奉也没办法做掌柜,账本记得再熟,又有何用呢?还不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务,甚至下地耕种,喂鸡喂鸭。偏偏女学于本年初春开始,大张旗鼓地招收新生,非但考校四书五经,也考校骑射、数算等。宋二娘子胆量惊人,背着长辈,偷偷前来参加考校。从踏进女学大门的那一刻,便饱受耻笑,人人都以为这必定是江都公主无聊之下,想要聚集闺秀一块玩的主意,谁能想到,宋二娘子真的被录取了。

宋家上下闻得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为了给宋二娘子撑场面,特意买了对母女给她做奴婢,还为她雇车。这本是一笔不菲的消耗,但对如今的宋家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自打闻得宋二娘子入了女学后,提亲的人蜂拥而至,宋老爷子老奸巨猾,并未应允,却成功安排了其余儿孙的姻缘。那些富户也明白女学弟子并非自己能配得上的,不过抱着侥幸心理试一试,纵然不成,与宋家做了亲家也是好的。有这些人提携,宋家人的日子,纵不是大富大贵,手头也比昔日宽松不少。

像宋二娘子这样的人物,女学中也有二三十个,因着女学规矩森严,这些裸车都停在巷子角落里,待到时辰差不多,仆役们将各家娘子接到巷口,早早等候在这里的骡车、驴车则会驶出,将她们接回各自的家中。

今日本不该例外,偏偏中年妇女再一次走到巷口,探出头去,仍看见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宋二娘子的侍婢孤零零地候在女学外头,心头不免有些发紧。

她的紧张同样感染了吴老三,眼见日头渐渐西沉,再不离开,坊市的大门关闭,他们若滞留于此,就会被卫兵当做贼人抓走,关进京兆尹的大狱,吴老三也有些急了。就在这时,宋家二娘子终于从女学大门里头走了出来。

三人心中一松,连忙请她上车,小丫鬟好奇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宋二娘子,见她姿容端丽,举止有度,与自己平日所见的小家碧玉大不相同,连忙收了目光,不敢再看。

宋二娘子不是没有察觉到使女的目光,若在往常,她或许会有所动作。但现在,她唯有不断地深呼吸,才能勉强压制住沸腾的心绪。

饶是如此,她秀丽的面容上,仍布着一丝潮红之色。

她没办法不激动,因为她得到了江都公主的垂青。

如今的长安,没有人不知道,江都公主,才是太极宫的主人,也是这天底下最有权的人!

夏太祖定鼎之时,一代名家慕容安对长安城做了清晰的规划,皇城太极宫,位于北天中央,与渭河相倚。如此格局,刚好对应天上紫微星,象征着皇族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太极宫中,内外三主殿之名,便为“太极”、“两仪”和“紫宸”。

太极宫之尊贵,自不消说,奈何地势较低,每逢夏日,炎热无比,兼具潮湿。故太宗在太极宫东北方的“龙首”之位上,建起了避暑消夏的行宫,名唤“大明宫”。经过两代皇帝的完善,大明宫已丝毫不逊于太极宫,有“东内”之称,就连殿名,也效仿太极宫,“含元”、“宣政”,分毫不让,内殿“紫宸”,更是别无二致。

即便如此,大明宫的地位,依旧比不了太极宫的至高无上。尤其是今年,新天子携妃嫔于东内避暑,却不似先帝时一般,令大臣们一道改换奏对之所,将政治中心迁到大明宫来,待到秋日凉爽再回太极宫去。而是一付常驻大明宫,不打算回去的架势,却又不让大臣们来叨扰他。就连政令,皇帝也金口玉言,说朝堂之事,一应由江都公主决断。虽说江都公主每隔几日都会从太极宫赶往大明宫,陪伴父母,奏对朝事,做足了恭顺的姿态,并未有专权之举。可谁又能说,江都公主不是大夏最有权力之人?

宋二娘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江都公主——女学虽是由江都公主一力主建,但开办小半年以来,江都公主从未驾临于此。正因为如此,今日执事唤她前去,说是安祭酒和纪司业有请,她诚惶诚恐,不明所以。未曾想到,竟是两位大人看好她努力学习的劲头,对江都公主提起了她,江都公主来了兴致,竟想见见她本人!

坊市间对江都公主的传言很多,说她心狠手辣者有之,轻浮放荡者有之,骄奢淫逸者有之,至于独断专行,骄横跋扈之类的说法,更是不胜枚举。虽说谁都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来,但喜爱嚼大人物的舌根本就是人的天性,一个女人,不肯好好地相夫教子,一门心思抓权,这还不足以成为罪证么?

这些流言蜚语,丝毫没有影响到江都公主的权力,就连她任人唯亲,将入幕之宾充作将帅的谣言,也在凉州大胜后安分了不少。对无数渴望向上爬的人来说,江都公主无疑是一颗极粗的大树,投靠她的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好处。

没有爬到足够的位置,莫说挑拣的资格,就连投靠的资格都没有,妄评他人,不过徒增笑柄耳。

更何况…宋二娘子心绪激荡,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幕。

她或多或少受了流言的影响,却未能想到,江都公主虽衣衫华丽,却也未曾胜过几个出身高门的女学弟子多少,谈不上骄奢。至于蛮横,更是无稽之谈,纵然面对她这么一个小人物,也殷殷鼓励,不乏温和之态,却因高贵天成,更兼学识渊博,令宋二娘子自惭形秽,手足无措。如今回想,更是后悔不迭,深觉自己表现得太过鄙陋,却将江都公主的话语记得清晰无比,想到其中一句时,心虽热,冷汗却不断流了下来。

女学第一次招生,弟子收了九九之数便再也不纳,断不管你后台是谁,想要来,等下次。在这八十一个学生之中,宋二娘子的根基不说最为薄弱,也是倒数前三。就是现在,她努力追赶,也及不上人家十年的浸润,为何江都公主独独召见了她?

“勤学不倦,此乃大善。”江都公主平静的声音似又在耳边想起,“书虽不言,却有万语。”

书虽不言,却有万语。

宋二娘子紧握双手,回到家之后,面对父祖期盼的目光,第一句话就是:“阿翁,阿耶,我要改名。”没错,我不要再叫宋二娘,从今往后,我便是宋书语!对宋书语来说,今日之事,无疑是命运的转折点。但对秦琬来说,纵对女学的情况了如指掌,今日之见,仍颇令她失望。故她轻叹一声,对安笙和纪清露说:“八十一个学生,竟只有一个略有些合我心意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一生水

秦琬开办女学,归根到底,是想令女子多读书,不局限于后宅一方小小的天地。滴水穿石,聚沙成塔,纵无法令女子凌驾于男子之上,也不该被这样豢养。

她的想法倒是很好,却也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盼十人之中,能有一人明她所想,与她志同道合,譬如纪清露,便是她一力栽培的左膀右臂。偏偏女学第一届的学生,便让她大失所望。

女学统共八十一个学生,便有二十六个出身寒门的,这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了,谁让秦琬对寒门学子寄予厚望呢?偏偏这些寒门女学生,入了女学,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主动降了身段,当贵女跟班的有之;拉帮结派,处处讨好,左右逢源者有之;至于在课业上主动藏拙,不敢碍了贵女之眼的,也有那么三五个。

不得不说,这些姑娘还是很聪明,很识时务的,很会制造、利用优势的,奈何此类举止,恰恰是秦琬最不喜欢的——她创办女学,为得是让这些姑娘读书明智,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而不是让她们把这份机遇当做进身之阶,把学院当做深宅大院。

或者说,要晋身,也该明白,谁主谁次。

没错,秦琬明白,想在一个分出三六九等的地方搞“平等”,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女学的先生们在她的授意下,不敢有明目张胆的偏袒,但暗中的偏爱,以及对某些大势力的顾忌,始终是会存在的。但女学的学生,要抱大腿不找她这个话事人,反倒跑去找那些贵女,这种人,她怎么看得上?

秦琬真正看重的,唯有两种人,一是认真读书,奋发向上,内心渴望看到更大天地的姑娘,二便是聪明颖悟,能看穿她用意,以公主门生自居,有胆子向她投诚的姑娘。在这八十一个学生里,也只有宋二娘一个,身为小户之女,商贾之后,来之前字都不会写,却好学不倦,视旁人的冷嘲热风如耳边风,学业稳步前进。其余八十个心中所想的好未来也无非是嫁个如意郎君,读书反倒成了次要,女学被她们当成了交际场所。秦琬虽不会就这样一竿子打翻她们,毕竟她们还年轻。但也没坏到指望她们婚姻不顺,因此觉醒的地步,只能说,不寄予太大期望了。

纪清露很想说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又觉得自己对这些小姑娘太苛刻。如果能选,谁不愿意被长辈、夫君庇护,快快乐乐一辈子?像她这样命途坎坷,却能挣出个前程来的女人实在太少,故她叹了一声,说:“能有一个,已是不错,左右明年还要再招,有这么个小娘子做榜样,哪怕是装模作样,也需有真本事傍身,能学进去就好。她们现在不怎么懂事,以后就会慢慢明白您对她们的良苦用心了。”

她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自身遭遇,方有的体悟——对女学的大多数学生来说,如今最值得发愁的,也就是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至多不过寻个如意郎君。她们还处在无忧无虑的阶段,纵然闺阁中有些分歧,觉得是天大的事情,等到结婚生子就会发现,这些小矛盾,实在不值一提。

人么,一直呆在安逸的环境中,仍旧想往上走的,那都是有野心的人。更多人之所以奋斗,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不想落于人后,那就只能奋起直追了。

秦琬一想,觉得也是,仍有些惋惜:“我也就比她们大上五六岁…”

“就是年龄仿佛,又有什么可比的呢?”安笙轻轻道,“殿下,我上次提的事情——”

安笙一介孤女,却守着安、陆两家的庞大家产,包括天下文人向往的天一楼,殊为不易。眼看秦琬执政,需要安定、收拢人心,安笙主动提出,将天一楼中的藏本捐献出来,好做秦琬的政绩。

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秦琬铭记在心。她沉吟片刻,才道:“此事干系重大,我已与旭之、元启商量过,再过几日,子深或夏臣会带人来,你将他们收下便是。”

秦琬虽很想要天一楼,但她没忘记,陆氏一族仍有旁支在。虽说血脉淡薄得很,但人家到底姓陆,十代之前也是嫡支,族谱上都有记载的。安笙之所以能守得住天一楼,早年是依靠苏家,如今就是依靠秦琬了。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安笙好,秦琬也不能直接将承载着陆氏几十代人心血的天一楼给拿走。

说句不好听的,天一楼在陆氏中人手里,无疑是家中圣物,以登楼为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研读的机会。这也是陆氏代代出才子,才女的原因,真要落到了皇室,那才叫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依秦琬、裴熙和卫拓三人琢磨许久后想出来的法子,便是天一楼原封不动,那些价值连城的真迹,皇室半点不取,而是将天一楼中的藏书,按照珍贵等级,分出三六九等。最珍贵的书,只誊抄一份,由皇室收藏拓本。第二等的藏书,则誊抄两份,放在皇家的藏书阁与东宫藏书阁。至于其余的书,誊抄六到十份不等,除却皇家收藏的两份外,其余的拓本,悉数放到正在建立的“海若阁”中。

《庄子。秋水》有云:“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从那之后,“海若”与“冯夷”,便成了东海海神与黄河河神的名字。

正如天一楼取得是“天一生水”之意一般,“海若阁”顾名思义,也能知道这是一所藏书阁。藏书怕湿、怕虫,更怕火。故藏书阁非但修建的时候要小心格局,就连名字,也无不是往水上头靠。

皇家的藏书楼自然不少,但“海若阁”比较特别,它的地址选在春熙园旁边。人人都以为,秦琬要遵从先帝遗命,将春熙园扩建成昭阳宫,必定是要大肆占据旁边的土地的,提前建些楼宇也没事。却不知道,秦琬虽对昭阳宫颇为看重,可如今国家内库虽丰,皇帝的私库也有不少钱,为几年后的战事,却不得不多储备些钱粮。再说了,秦恪都不管国家大事了,总不好拦着不让父亲享受,对吧?

秦琬麾下固然有诸多大商贾投诚,但秦琬对享乐并不看重,哪怕他们千肯万肯,秦琬也不会让他们出钱出在建宫殿这种事情上。相反,自打安笙说了要献出天一楼的藏书后,秦琬就有了这个念头。

她独力出资,建一所藏书楼,对外开放,让求学无门的学子,在里头看书。

此事若是做成了,定是收拢万千士子之心的大好事,哪怕不为人心,也能惠及无数,堪称善举。当然了,海若阁的规章制度,还有天一楼万千珍本的抄录,并非朝夕之功。这也是秦琬让安笙莫要再提的原因,此事一旦传出去,未免不美,也对安笙不利。

纪清露也佩服安笙的勇气,她与安笙虽性情天差地别,但她手腕玲珑,心地不坏,安笙又是心境明亮的。这一年来,两人忙着女学诸般事物,互相磨合。纵没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也颇有默契。但见纪清露微微一笑,语气带点羡慕,又带点庆祝,揶揄道:“既是如此,安大家还需向叶少将军说一声才是。”

在场的三位都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少女,又无外人在,聊些私事也在情理之中。秦琬还是第一次闻得此事,不由讶然:“阿笙和…叶陵?”

安笙见状,有些尴尬:“我们已经决定,为苏都护守孝三年,如今就莫要再提这件事了。”

秦琬略加思考,便明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苏锐出殡前后,安笙在秦琬的默许下,一直出力。叶陵以嫡传弟子的身份,为苏锐摔盆哭灵。苏锐之所以会收叶陵做衣钵传人,除却叶陵是个可造之材外,盖因叶陵十分像年轻时候的他,叶陵也没有令苏锐失望。可想而知,再过十余年,经过岁月打磨的叶陵定也会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安笙也是难寻的才女,更兼姿容出众,气质出尘。苏锐的身后事,又全是由这两人操办,接触多了,看对眼了,完全不奇怪。哪怕是叶陵单恋安笙呢,秦琬也相信,毕竟看安笙的模样,并不很像能轻易从前一段感情中走出来的人,谁让她的前夫对她还是不错的呢?为大义而分离,并不代表情分悉数斩断,尤其是对方还活着的时候。三年孝期,既是对苏锐的尊敬,也是她需要时间想清楚。纪清露也不过私下的时候笑几句,敲敲边鼓,盼望安笙能放下过去,得到幸福。秦琬想到叶陵的家庭,颇为好友担心——叶陵肩挑三房,子嗣压力很重,他的妻子就是为了尽快替叶家传宗接代,不顾身体,五年内生了三个孩子才没的。虽说现在三房都有子嗣传承,但叶家长辈肯定还是希望多子多福,安笙却…罢了,叶陵可是锻炼一番便足以镇守一方的人才,秦琬压根没想过把对方关长安,早就打算让他西、北两地都历练一番,既是如此,长辈也没办法指手画脚。

第四百一十三章 见龙在田

秦琬为安笙忧虑的时候,安笙也惦记着好友的近况,不无忧心地说:“圣天子登基的时候,已经放了一批宫女,东内的人手可足?”

这等近乎于“窥探宫闱”的话语,也只有安笙这种和秦琬交情深厚的人才敢问。她明面上问得是大明宫的人手够不够,实际上却是问太极宫的力量可充足,需不需要再选宫女内侍,以充宫廷。若是想得再深一点,便该是问,皇帝会不会再回太极宫中来,长安的政治中心,莫不是要转一转?

论雄浑,论精巧,论华丽,大明宫与太极宫也差不了多少。但前者毕竟是行宫,先帝也不常去,人手自然是不足的。就算避暑消夏,难道太极宫的宫女和内侍就不前往么?可如今又不一样,帝后俨然长住大明宫,秦琬却在太极宫内处理朝政大事,这就由不得安笙不多想。

如果帝后连大朝会都不回来,一意要在大明宫举行,秦琬留在太极宫,又有什么意思?

秦琬虽不信道,却被道家思想影响,加上她本身对《易》也颇有造诣。自然明白,当初长安城重建,耗费的巨额人力物力不说,那位慕容安大师在玄学上的造诣更是非同凡响。太极宫落址处乃是北天中央,与紫微星相对,虽地势较低,却刚好是六爻之地中的“九二”位,取“见龙在田”之意,修筑太极宫。不远处的“九三”之坡,则取了“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之意,故将百官衙署修建于此。至于“九五”之位,太过尊贵,非凡人所能居住,故建一佛寺,一道观,分驻东西,以镇压气运。

与堪称“正朔”的太极宫相比,大明宫虽也建在龙首高原上,可俯瞰整座长安城,到底没有太极宫这样近乎天成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大明宫一开始只是避暑行宫,太宗、世宗宁愿在潮湿闷热的太极宫待着,都没有将政治中心挪一挪的意思。

裴熙敢胡编道教诸神,对《易》却十分看重,就连他都佩服慕容安的才学,秦琬怎会轻慢此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也是她明知父母很想她陪伴身边,也知这样感情容易生分,仍坚持住在太极宫的原因。

正朔不可偏,一旦移宫,有伤皇朝气运。

秦恪为什么要住在大明宫,不想回到太极宫中来,秦琬心中也有数,太极宫的环境不怎么好固然是缘由,但这只是一个借口。哪怕太极宫上上下下,连妃子到内侍没一个不被酷暑煎熬的,也委屈不到皇帝身上。倘若太极宫真呆不下去,怎么没见先帝走?要知道先帝当时年过古稀,更受不得热,也没半点挪位的意思。实在是这太极宫中,承载得都是秦恪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不管是童年时的冷待,还是长成后的战战兢兢。既然不想面对,那就只有逃了。

在秦琬看来,这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正如安笙说的那样,皇帝住大明宫,政治中心却在太极宫,本就有消息不通,分权之嫌。一旦被人截断消息,变成了聋子瞎子。更不要说帝后移宫,要带一大批人去,这其中会混入多少居心叵测之人?再有便是,为彰显仁德,秦恪登基后,已经放了一批宫女。如今既要保证大明宫的舒适,又要保证太极宫的排场,毕竟太极宫才是根本,万一人太少了,哪里疏忽,出了什么岔子,或者进了些歪瓜裂枣,心怀叵测之人,想要对当权者不利,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宫的宫女内侍若是多些,倒也罢了,本朝三代又都是励精图治的帝王,后宫中的宫女内侍从来都是够用就好。毕竟这是蹉跎人家半生,甚至毁了一生的事情,明君哪个愿意多造这等孽?唯有皇室**,皇帝昏聩,才会令宫中充斥着千上万的宫女,供他享乐。人手本就不充足的情况下,偏偏大内和东内还不能差多少人,怎么可能办到?

大张旗鼓征召宫女、内侍,那是不可能的,还是那句话,上头的命令到了下面,就能演变出无数花样来。皇帝或许只是要几个扫洒的人手,民间的风评就能把他给搞臭,为什么?因为下面的人趁机敲诈、搜刮,欺男霸女,甚至看到美女,无视人家已经定亲,直接送上京去?你不过一句话,就造成了无数家庭的苦难,怎么可能不被骂?至于内侍,那就更不行了,你见过哪朝皇帝说,伺候我的太监不够多,再多送几个进来?但凡有一条出路,哪家父母舍得让儿子做太监?就是卖给别人做奴婢,也比当内侍强啊!

这些烦心事,秦琬都没告诉父母,那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想要享乐一番,秦琬还能为自己而拦着?哪怕接下来再头大,她也要一个人扛,而不是继续仰仗父母遮风挡雨。

二十年了,她总算可以回馈他们,岂能不知节制地索取?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秦琬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万事都急不得,一步步来吧!”

没错,与宫中缺人、女学等事情相比,真正重要的,还是安西、安南、安北三处都护府。

“这个秋天…”秦琬背对着安笙和纪清露,如是说,“必定十分难熬。”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半点伤感的意思,字里行间透出的,竟是跃跃欲试。

没错,跃跃欲试。

没有人期待战争的到来,但有些时候,当我们知道战争避无可避,所能做的,也只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同时,为自己谋点福利。

“姜略做了安北大都护,周五顶了安南大都护。”秦琬盘算着这些将领的名字,有些惋惜,“只可惜,子深、夏臣,因为我的缘故,你们两个没办法驰骋沙场。”

开疆拓土,抵御外敌固然重要,皇宫也需重臣把守,尤其是现在这等情况,两宫距离有些远,秦琬不能不留心腹在宫内。

陈玄已是丽竟门统领,常青领着太极宫的一大支兵权,沈淮则负责大明宫的守备。这三人是秦琬信得过,不可能会反叛的力量。其他人么,无论有没有向秦琬投诚,秦琬都不会相信。

说不想征战沙场,那是假的,哪个男儿没有几分豪情壮志?只不过呢,有人进,就必须有人退。他们这些人的荣华富贵,前程地位,都来自于秦琬。秦琬若是倒了,就算他们在边疆立了再大的功劳也没用。不是被人夺去,身家性命,也是系于别人一念之间,从此举步维艰。

陈玄欠了欠身,正色道:“殿下应当警惕那两位,赵庶人一事也不过短短几年,世易时移,人心却未必往好的方向变。”

他口中的“那两位”,不是别人,正是鲁王与苍梧郡王秦敬。

倘若说秦琬只是觉得自己在军权上颇有些无力,必须全力培养自己人的话,鲁王和秦敬就更是抓耳挠腮,也没办法求得军权的门道——秦琬再怎么认为她于军权上不济,也扶起了赵肃,推出了萧誉,姜略承了她的情,周五是代王府出身,还抬举了常青,令陈玄做了丽竟门统领。沈家兴旺,从前装作瞧不见的亲朋故旧纷纷靠上来,人脉资源不小。现如今,叶陵对安笙的倾慕,无疑也是一桩砝码。

若往更疏远一点的关系算,从前和韩王交好的将领,眼见秦琬对韩嗣王照顾有加,不说会帮她,总承了一份恩情。更不要说韩王之死是魏王下的黑手,已经是朝廷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都有本账的事情了。不管魏王是怎么死的,他因秦琬之事而被查,总是板上钉钉的。无形之中,偏向已经产生了,单看秦琬怎么运用而已。

与秦琬相比,鲁王和秦敬在军队中的势力,实在有些不能看。这还是秦琬势力没有坐大的时候,真要再打个三五年的仗,让萧誉和赵肃起来。光是这两个人就能串起不小的资源,更不要说叶陵和姜缘。真到那时候,大家都是“江都公主党”,那是宁愿看着秦琬立儿皇帝,也不会让他们有可乘之机的。如果不趁今年胡人秋季入侵的机会,让秦琬摔个狠狠的跟头,等秦琬把势力经营好了,他们还怎么谋求那张皇位?

士人多忠君爱国不假,皇族可就不那么回事了。当了皇帝,会心疼自己的基业,自然容不得有人出卖自身,引狼入室,夺取这花花江山。但对想当皇帝想疯了的皇室子弟来说,只要能成大事,做什么不行?大不了自己登基之后,登高一呼,将这些胡人给赶出去呗?就好像冤杀大将,以为随便换个人就能顶上一样。

外敌固然让人头疼,家贼却让你头疼之余,心肝脾肺也一起疼。“你多派些能手,盯紧了他们,把证据收集齐了。”秦琬早已想到这件事,冷冷道,“今年是阿耶的好年头,我不想杀人。”

第四百一十四章 北境风起

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北方亦不平静。

安北都护府统领着瀚海等地八府十五郡,往前推个七八十年,这些地方全是胡人的领土。虽说泰半胡人都被赶了出去,少部分留了下来,做了顺民,朝廷还是提防的态度居多。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朝廷不提防,有安北都护府在,胡人也闹不起来——这里与凉州可不一样,谁不知道这些当兵的看见胡人,眼睛都绿了?在他们眼里,胡人就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个被割下来的,可以充当军功的人头?在大夏人的心目中,“杀良冒功”里头的“良”,与胡人可没有半点关系、萧誉驻守得乃是安北“八府”中的燕然府,汉时的匈奴王庭便在这附近。几百年的时光过去,令大汉一次次“和亲”的匈奴只存在人们的记忆里,燕然山脚下的驻兵,皆为汉姓汉名。

不过此时此刻,萧誉并不在燕然府的核心天山县,而是星夜兼程,赶往安北都护府,拜见新任大都护,姜略。

事实上,自打得知了姜略是新一任的安北大都护后,萧誉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帝都的权利角逐,纵他在帝国边境也有所耳闻,由于这一次的争端有些…难以形容,毕竟从前政治中掺入女子,顶多也是太后摄政,宠妃干政什么的,公主参政实在闻所未闻。萧誉有些担心怕新帝抗不过臣子,秦琬对付不了秦敬。若真是那样,他的满腔抱负便要化为乌有,好在秦琬坚持了下来,并且掌握住了绝对的局面。

姜略就任安北大都护,便是最好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