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得罪了权贵,一生都毁了,恨不得赶快与我撇清关系,以免带累你们清白的名声么?我偏要权倾天下,位极人臣,将我的名字记载在史书上,在后世永远流传!

连慕知道,以他的名声和经历,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士林接纳。偏偏主政的江都公主并非等闲之辈,她固然需要刀,却不喜欢阿谀奉承,事事体贴随心之人。

对江都公主来说,是否站在她一边并不重要,只要被别人以为是她一方的人就行。比起忠心,江都公主更看重能力。所以,连慕需要尽快地展现自己的才能,不藏半点锋芒,令人无法忽视。

即将到来的大战,正是他的机会。

两军交战,计谋固然重要,领兵之将更不可少。所以连慕得找一个人下注,互利互惠,一道往上爬。

叶陵是苏锐唯一弟子,本身也极为不俗,在安西都护府颇有权势和威望,本是个上好的人选。但连慕略与叶陵接触,便发现此人心志坚定,行事也偏向光明磊落,上进心也不是特别强烈。

这也不奇怪,叶陵站得高,爬得自然就快。以他的年纪,竟已做到从三品的将军,领着一支精锐,与瞿阳县公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叶陵这样的人才,朝廷肯定会重用,却也会适时出手压一压。一是为平别人之心,二便是好好琢磨一番,以免他过于骄狂,失了沉稳和分寸。这一点,叶陵也心知肚明,自然没那么强的野望和上进心。

曾宪却不同。

只因父亲一时糊涂与自身的年少意气,曾宪蹉跎了三十余年,最后沦为罪犯,流放边疆。对一个男人,一个想要建功立业,并为此付出许多汗水的男人来说,这样的遭遇足以将他击垮。

他没有倒下,就证明他还想往上爬。

这样的人,才最适合他——叶陵太正,未必能每一次都接受他的奇诡之谋,曾宪却不然。为了上进,他什么都会做。

叶陵对连慕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二,却不以为意,只道:“郦都护还有几日便到了,他们能痛快喝酒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虽是正派人,却生长于民风剽悍之地,十来岁就从军,与凶徒厮混、厮杀,哪怕品行还保持着相对光明的一面,并不阴毒,骨子里也不会将性命当回事。尤其是面对突厥虎狼之辈,满口仁义道德只会贻笑大方,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别的不说,光说攻城,用百姓做前卒得比比皆是,一旦不杀他们,且不说后头敌人就叠上来了,就算敌人不攻,任由这些人****夜夜地嚎哭悲泣,城里谁受得了?四面楚歌的故事家喻户晓,楚霸王尚且会穷途末路,何况别人?若没这点血性、气魄和担当,凭什么统领一军?

连慕听得“郦都护”三字,也颇有兴趣。

他倒想看一看,这位被江都公主寄予厚望的新都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郦深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这位新都护到高昌的第一件事,不是立威,而是把诸将召集起来,命他们以最高的警惕戒备突厥。面对来往的商队,也要外松内紧,看似与平常无异,实则严加盘查,不准夹带任何危险的东西,对混进来的陌生人也要紧紧盯着。

此言一出,便是哗然。

安西都护府这些将军们,没在商队入干股得少之又少,这些商队没少夹带些法令禁止的私货,毕竟有些东西就是越禁越贵,便有人反对道:“郦都护,前些日子,突厥新可汗已经派了使者携厚礼进京,请圣人册封。可见连年征战已令突厥元气大伤,怕是要上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

叶陵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屑一顾。连慕挑了挑眉,露出一丝兴味之色。

郦深冷冷地睨着对方,目光如电:“以突厥汗国的缔造者阿史那土门之名为号,阿史那思摩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他大举进攻,安西都护府却疏于防卫,圣人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土门”在突厥玉中是“万人长”的意思,突厥以“十”为单位,“万”乃是最高的一级。

阿史那思摩既做了可汗,把自己摆得高一些也无可厚非,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看法,或者说,知晓他成为可汗后,社会上主流的看法。毕竟阿史那思摩也未至而立之年,又素来有轻浮之名,跳脱一些,较为狂妄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说他之所以成为可汗好像也是运气好,兄弟们全都死光了,几大部落谁也不让谁,干脆推选一位共主出来。

这种事情,也只有被大夏的强盛,或是对胡人的轻视蒙蔽了眼睛的人才会相信。

胡人可不像汉人,在乎大义名分,宁愿立个傀儡也要给自己遮一层遮羞布。成王败寇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阿史那一族死得一个不剩,那也是因为他们弱,没有别的原因。阿史那思摩被推举为共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已经把这些部落打得服服帖帖,没人敢动,才有可能统领这些虎豹豺狼。

见郦深的态度坚决无比,一些人心中虽极为不快,却不敢再争。

安西大都护的地位一向超然,不只是因为安西都护府乃是三大都护府之首,与长安靠得最近,责任重大。更重要得是,历代安西大都护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利。也就是说,姜略处理手下,还得找个罪名先将他关起来,再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发落,或者派人来查案,郦深却可以先斩后奏。

诸将自然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试探新都护的性格与圣眷,郦深也不欲多谈,他需要得是这些人的服从,而不是质疑。故他立刻进入下一个话题:“这些日子,突厥人可有大肆活动的迹象?”

“突厥并无异状,只不过他们的秋猎快开始了。”叶陵见场面冷了下来,知诸位同僚心中不悦,无声抵抗,却明白他们这是糊涂了,出声缓和气氛。

习惯了安西没有大都护,习惯了代都护李角老成持重,或是习惯了苏锐的作风。骤然来了个新的上司,没与他们并肩作战,态度却强硬非常,一出手就断了他们的部分财路,也难怪这些人不痛快。

若不是猜到郦深可能面对的情景,秦琬也不会让安笙修书给叶陵,更不会让郦深带着得用的部将,又把赵肃也同时派了过来。

叶陵对安西的情况再清楚不过,除了几个刺头外,别的同僚虽心高气傲,却也不是不服军令之人,郦深看上去也不缺胸襟、智慧和手段,磨合几月也就差不多了,但突厥不会给他们这么多时间。故他从容地解释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为诸将做出表率:“突厥每到秋季都有行猎的习俗,如此时刻,不得不防。”

游牧民族本就喜欢打猎,尤其是秋天,猎物肥美,恰是围猎的好时节。若能多猎几头,冬天也就不至于挨饿受冻了。贵族们更喜欢这项运动,每年秋季的围猎都是炫耀自己勇武,夺得姑娘芳心的时候,到了晚上,围在篝火旁载歌载舞,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些事情,与胡人接触得多一点的人都清楚,安西都护府的人也知道胡人秋猎的动静非常大,对此习以为常。

无论怎么说,突厥派出使臣,对大夏称臣,大部分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并不吝于往好处想。这等时候,突厥若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说是游猎也能糊弄过去。毕竟突厥分裂多年,这几年又一直在打仗,内乱不断,好容易统一了,谁都想过安生日子,快快乐乐地庆祝一番。再说了,大夏刚夺回辽东,正是气焰鼎盛之时,突厥也才刚统一,分裂了那么多年,根基未必就稳,怎么会立刻就来找麻烦呢?

郦深不这么看。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秦琬特意召他长谈,告诉他,先帝对阿史那思摩非常留意,笃定此人是未来的草原之王,本想设计留下他,却不好破坏当时双方尚算友好的关系。暗中的动作则被思摩躲了过去,虽给对方增添了一些麻烦,对方却仍在短短几年之内就统一了草原。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今年的秋季,突厥一定会行猎,至于猎得是动物还是人…那就要各凭本事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西北诸藩

重建的突厥王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身材魁梧的勇士面容庄肃,刀锋闪着雪亮的寒光,帐内却是温香软玉,莺歌燕舞,头人们举杯痛饮,喝得好不欢快。

阿史那思摩坐于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头人们喝得酩酊大醉,已搂着身边劝酒的女奴,露出丑态,脸上泛起微醺的红,眼睛却清明得厉害。

他生得俊美,举手投足间总有种说不出的风流,与其说像胡人的首领,倒不如更像汉人家的公子哥。唯有与他交过手的人,又或者熟悉他本性的人才明白,这位突厥汗国的新可汗是个心思多么深沉,手腕多么可怕的人。

突厥可汗之下,便是“设”,统共十“设”,分别掌着十方区域,军权极大,非阿史那族人不能担。偏偏阿史那思摩却破了这规矩,十“设”之中,除却四对他死心塌地的堂兄弟,五个对他不服,却不得不低下头的长辈外,最后一个“设”,便是他曾经的贴身护卫,处月部的王子,如今处月部的族长,处真。

这样的决断,自然惹来了很多人的不满,突厥崇尚强者为尊,众人不敢对思摩有所非议,明枪暗箭便一起对着处真来。处真知他的靠山是谁,对思摩越发恭敬和小心,丝毫不敢以“设”自居,就好比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说:“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汉人的皇帝确实不管事,大小朝政都是他的四女儿江都公主在管。”

说起大夏的情况,处真很不以为然。

胡人女子,地位说高也高,说低也低。高是因为她们也可以分到牛马奴隶,掌握很大的势力。男人一旦外出打仗,家业就落到了女人手里。说低则是因为,除非你有很硬的后台,否则就无法避免色衰爱弛后被抛到脑后,所拥有的一切也都被别人夺走的命运。

归根到底,女人的地位还是掌握在男人手里,这也是处真为什么觉得汉人不堪一击的原因——执政的事情都让女人来做了,岂不证明男人非常窝囊?女人自然是胜不过男人的,连女人都胜不过的,那就不能算男人了。

思摩瞧见他神情,便知他想什么,不由笑道:“我早就说了,让你多读点汉人的书,你似乎没听进去?”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处真却冷汗涔涔,忙道:“可汗明见,属下正在研读《汉书》。汉学博大精深,实在难学,所以才有些慢。”

“只要想学,没有什么真难学。”思摩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没再多说什么。

江都公主…么?

他想起了几年之前,隔窗相见,顿觉命运之奇妙。

就算是他也没有想到,那个与他遥遥见过两次的少女,竟会成为偌大帝国的主宰,也是他最大的敌人。

哎呀,他的手下,怎么都是一帮这么蠢的家伙呢?听见江都公主是女子,一个两个都轻视起来,恨不得手舞足蹈地庆贺,仿佛花花江山已在他们手中一般。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不管一个国家强还是弱,这个国家永远是男人的,权力是男人的游戏,唯有得到权力,美丽的女子才会在他们的指尖翩翩起舞。倘若有女人取走了这份权力,这个女人,绝对不可以小觑。

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办呢?

算了,先小小地试探一番,看看汉人的底细好了。

思摩把玩着镶满宝石的酒杯,对一旁恨不得化作雕塑的处真说:“去和他们喝酒吧,顺便告诉他们一声,汉人的江山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这样一来,本来就不服他的几个所谓的叔伯们,应该很高兴才是吧?

“羁縻州啊!”思摩似笑非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同一时间,高昌城的一座官邸内,曾宪也重复了一遍连慕的话:“羁縻州?”

“不错。”连慕平静道,“在西域待了这么多年的你,该不会不知道羁縻州是什么吧?”

曾宪没发脾气,这么多年的磨难,早就令他变得沉稳而圆滑,不复年少意气。只见他挠了挠头,说:“我当然知道,羁縻州可是大夏对西北诸藩的国策。只要部落归附,落地成州郡县,部落首领世袭刺史、郡守、县令一职。”

“就是这些?”

“还有就是,他们可以保有本部落的军队,但不能擅自行动,必须服从都护府的调遣。”曾宪想了想,“应该没了?”

连慕摇了摇头,心中叹了一声,又有些高兴——曾宪有不知道的地方,才有他用武之地,如果曾宪什么都知道,还要他连慕做什么?故他淡淡道:“你漏说了最重要的一条,那边是,羁縻州是不用直接向朝廷缴纳赋税的,户口也不入户部。每年只是由部落首领进贡象征臣服的土产方物,由都护府一并运回长安。”

曾宪一听便觉不妥:“这样的话…”

“不错,羁縻州安定与否,完全取决于该部落首领。”连慕的声音沉了下来,“羁縻州的百姓对大夏没有半点归属感,也不认为自己是大夏的子民。”

羁縻州一策,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凉州倒是一直都实行掺沙子的政策,让汉人与胡人杂居了,结果呢?汉人叫苦连天,胡人还是不把朝廷当回事,略有不满就乱来,造反更是家常便饭。

生长环境不同,信仰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有愿意融入汉家的胡人,就有抵触汉人的胡人。尤其是那些部落酋长,他们做酋长的时候,个个都是土皇帝,整个部落的财物都是自己的。等到归顺了,你让他泯然众人,做个小官,三年一换,还要为考评拼命?不造反才怪呢!

妥协的结果便是西北数以百计的羁縻州、郡、县,看似会为安西都护府拼命,实际上呢,至少有过半是墙头草。只因大夏强盛,他们才倒向大夏,一旦突厥展现出强大的一面,他们就会首鼠两端,甚至直接倒戈。

“武成郡公战功赫赫,人头堆出的无上威名。苏都护是一代军神,无人不敬。又有江相在此经略,合纵连横,大义公主为国奉献,加之突厥分裂为两大汗国,彼此征战不休,方有西域三十年太平盛世。”

说到此处,连慕话锋一转:“如今却不一样了。”

分裂的东西突厥已经被整合,成为了全新的突厥汗国,声势鼎盛。安西大都护走马上任没多久,并没有与羁縻州的首领们建立长足的情分,这些本来就涣散的外人们未必就会帮着大夏,左右逢源的可能很大。这等情景,正是先帝,或者说大夏帝王最不想看到,却又真正重现的一幕。

听见连慕的说辞,曾宪只觉心惊肉跳:“情况——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当然没有。”

“那——”

“只不过,若是两军交战,大夏没能第一战就取胜的话,情况就未必好了。因为很多短视的羁縻州首领是不会给大夏第二次机会,就已做出选择的。”连慕不屑道,“你可以说他们愚蠢,却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事情往往就坏到蠢货身上。”

曾宪沉默片刻,才行了个大礼,毅然道:“先生教我。”

连慕要得就是他的心悦诚服,见状不由轻笑道:“郦都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请诸位羁縻州首领喝酒,我有幸列席。我已将这些人过往的经历悉数记下,大致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届时,我会仔细观察这些人的神态,一一对应,纵无十成十的把握,***分总是有的。”

此言一出,曾宪虽定力极佳,却也露出惊容。

大夏西北有数百羁縻州,胡人的名字繁复难记,习俗也各不相同,更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就算是他们自己的人也未必理得清楚。连慕才来西域多久,竟能将这些全部记住,借此去判断一个人?且不说他究竟多得郦深信任,光是这样的本事,已是惊世骇俗。

连慕对曾宪的惊讶十分满意,他喜欢别人赞扬他的本事,却也知道,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并非他独有,且不说如同鬼神般的卫拓和裴熙,就是短短三年便掌握了十余种胡人语言的祁润也绝不会逊色于他。

想到这里,连慕的心情又有些复杂。

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自打来到西域后,其他人倒也罢了,那等态度,他心里早有准备。偏偏位高权重的郦深和前程远大的叶陵,对他确实很不错,除了给他派侍卫,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以外,其他方面确实做到十分信任了。这让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讽,觉得这两位都太容易相信人,令他完全没有凭本事折服别人的成就感,却又明白,这必定是上头有人打过招呼的。

能令郦深和叶陵听信的人,放眼天下也不过一掌之数,最有可能的是谁,连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越是如此,他的心情才越复杂——同样是皇室公主,乐平公主和江都公主差距之大,实在令他惊讶。

投靠江都公主本是不得已的选择,如今想想,似乎,还算不错?

第四百四十八章 西平郡王

“局势很不乐观。”酒宴结束后,连慕第一句话就是,“西平郡王有反心。”

此言一出,纵是郦深、叶陵和赵肃有三分醉意,也被惊得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连先生,此话当真?”

连慕郑重点头,面沉似水:“连某并非危言耸听之人。”当然,必要的夸张加工,也是有一点点的。

众人仔细想了想,也不觉得奇怪。

西平郡王慕容允乃是吐谷浑的王子,吐谷浑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在西域生根,势力极大,时常骚扰大夏边境。好在太宗皇帝手腕强横,先帝又慧眼识人,接连派出武成郡公、江柏、苏锐等人经略西域,方能大破吐谷浑,将这西域强国变成大夏的郡县。

国虽破了,但西域这地方,汉人到底是少,总不能将鲜卑人和羌人都杀了。真这样做了,只能激起吐谷浑人的反抗情绪。故大夏又玩了对突厥的那一套,立了个吐谷浑王子做傀儡,封他做了西平郡王,又暗中支持另一位王子,“帮”西平郡王打了对方几年后,接受对方的投降,转头就封对方做了河源郡王。

不客气地说,若是没有大夏,慕容允八辈子都莫要想有如今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统领一大片土地的生活。只因他在诸兄弟中,不管是名分还是实力都不占优,心机手段也是平平。倘若吐谷浑不亡国,慕容允想和他的兄弟们争,能不能活命都难说。但人往往就是这样,不会想对方给你了多少,只会想对方还有多少没给你,就好比这慕容允。他并不觉得大夏令他做了西平郡王,他应当感激,相反,他觉得大夏故意扶植河源郡王来对付他的做法太过分。他并不甘心做区区一个大夏郡王,身边还盘踞着一堆虎豹豺狼,心中仍惦记着吐谷浑强盛的时光,渴望做西域强国之王。

郦深想清楚这些关节后,不由苦笑:“还真是最糟糕的情况啊!”

“都护既有准备,便算不得太过糟糕。”连慕淡淡道,“只要都护敢做决断,这世间之事,纵是再难,也能找到一条路出来,未必就不是转机。”

他这样轻描淡写,却让郦深、叶陵等人心中都升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郦深忍不住问:“先生的意思是…”

“狼这种动物,往往都是欺软怕硬的。它凶,咱们就当比它更凶。”说罢,他看了一眼郦深,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叶陵和赵肃身上划过,方悠悠道,“我听说辽东的时候,姜都护可是直接将人头垒做了山,吓得高句丽人闻风丧胆。”

叶陵斟酌片刻,还是出言道:“连先生,安西和安北略有些不同。东北强国,无非高句丽,再远便是鲜卑。辽西等地居住的,仍以汉人为主,可以说,一旦高句丽降服,东北几乎无甚敌人,西域——”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西域小国众多,民族繁杂,汉人远没有胡人多,十分棘手。一旦激起胡人强烈的反抗情绪,怕是诸国之间都要出乱子,并不好相与。”

连慕挑了挑眉:“叶将军此言差矣,无论胡人与汉人,终归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摆脱不了人性,有人性就代表着有弱点,行事也有迹可循。他若好名,我们便予他赫赫声名;他若逐利,我们就给他抗拒不了的巨大利益。如此,虽胡汉有别,立场不同,却未必不能在某些时候达成共识。若是欲壑难填,也就只能换人了,世上总是不缺聪明人,更不缺贪婪之辈的。在我看来,只要不触及他们的信仰,一切都好说。”

他这般毫不掩饰地直指人心,令人战栗之余,也不免有几分敬服。郦深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惊叹,只觉此人看上去颇似裴熙,却又大不相同——裴熙看透人心不假,却是很淡漠的性子,你不去招他,他是不会来惹你的,连慕却不同。连慕不仅看透人心,还喜欢玩弄人心,他视自己的每个计策为艺术品,细心雕琢也就罢了,时不时还要赏玩一番,甚至在别人面前彰显,以显示自己的本事。

这样的人,纵是论心机手段不如裴熙,也绝不可等闲视之,甚至比裴熙更可怕。至少裴熙还讲道理,虽然是讲他自己那套道理,连慕这样的人,你不知何时就惹了他,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郦深沉吟片刻,才道:“依你之见,此行应当派谁前去?”

连慕闻言,朗声笑道:“都护既已明了,又何必多问?卢乡侯府虽算不得一流豪门,到底还有些姻亲故旧在,予对方一份功劳,结些善缘,自然比笼络那些寒门子弟要来得好。”

他这样明摆着说出利害关系,又隐含深意,郦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无拥兵自重之心,提携谁对他来说自然是无所谓的,偏偏被连慕这么一说,若是只看重寒门子弟,便是别有居心了。

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既带刺,又有毒啊!

沉默许久的赵肃终于开口,平静道:“曾宪一案,曾在朝廷卷起极大风波,他被流放充军,既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是幸运中的大不幸。若不是因为近几年事情太多,他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遇赦不回已足够令御史警觉。如要再在西域做出一点成绩,未必就不会引发又一次的波澜。”

连慕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这就得看他的本事了,若他真能做出一番事业,保下他又何妨?若他扶不上墙,西域风沙漫天,走失一两个人,本就极为寻常。”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更令人心悸得是他的态度,轻松写意,充斥着对生命的漠然,完全不觉得死个把人是什么大事。

倘若说他见惯了生死,这样的态度倒也罢了,偏偏他自遇到乐平公主之前,人生的一路都很顺遂,遇到乐平公主之后…以那位草包公主的性子,料想也不会有多少血腥场面令他见识,偏偏他就是这样地性子,为了向上爬,压根不在乎旁人的性命,甚至连掩饰都不吝惜,因为他们需要他的能力。

难怪江都公主暗中吩咐过自己,必须派侍卫盯着连慕,一旦对方有可能落到敌人手里,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死。这样的人,纵是做不成朋友,也是万万不能与之为敌的。

若是郦深知晓,同样的事情,秦琬早就吩咐过陈玄。丽竟门的人已经混入了连慕的侍卫、仆从当中,想必会更加惊讶——秦琬很少有同样的事情说两遍,叮嘱两个人的时候,除非她认为这件事特别重要,一重保障还不够,非要做好两手准备。

能得到她这样对待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光凭这一点,连慕也足以骄傲了。

郦深知连慕的本事,虽觉得他的手段有些过激,几番讨论后,相对婉转了些许,大模子上却是不错的。故没过多久,曾宪就升做了个裨将军,带着五十来号人,驻扎到了西平郡王的势力边境上。

对外的说法,这群人是来调解的。

胡人喜欢打猎不假,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却不会真进又冷又湿,遍布蛇虫鼠蚁的山林,给自己找一身不自在,还猎不到半点东西。他们喜欢圈一块地,把老虎豹子狐狸兔子…一并赶进来,甚至有侍卫帮忙驱赶,就在那么一小撮地方,对着根本无处可逃地猎物射箭,好炫耀自己的“武功”。

好的猎场统共就那么几块,东家要了,西家就没有,为此闹出的争端也不是一回两回,抄家伙打群架都是寻常,死几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一般来说,只有事情闹大了,安西都护府才会象征性地干涉一下,平常都是听之任之的——胡人本就不服管束,多几家反目成仇,多死点人,对大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实在没必要派调解的人过来,可谁让郦深在酒宴上透露出了和稀泥的意思呢?

众部落首领见郦深举止温文尔雅,说话不疾不徐,对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将他与自己见过的苏锐和江柏一比,觉得郦深与其说像个将军,不如说更像个文士,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信任的安西大都护是个好脾气的人。

既然是好脾气的人,肯定是不希望任职的时候,治下发生什么不愉快的——这些部落首领与汉官接触得多,自然知道他们的考评规则,瞧见新任的安西大都护还算好说话,对所谓的“观察”与“调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郦深若是想在边境,或者这些首领的地盘上驻军囤兵,这些首领肯定是不同意的。如今不过是来几十人而已,顶得了什么用呢?一轮乱箭也就没了,走过场就走过场吧,若是可以,这些土皇帝们也不想得罪西域最大的掌权者。唯有曾宪明白,他肩负着如何重大的使命。

这或许是他此生中,最大,最后,也是唯一一个机会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此生不忘

安西都护府的正下方,有个巨大的地窖。

地窖正中间的仓库里陈列着数百高大的书架,每一格都放满了书卷;左边的房间堆着各式各样的谷物种子;右边的房间则码着数以千计的铁器。

郦深见状,不由啧啧称奇:“安西都护府下,竟有如此重地。”若非叶陵相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安西都护府下还藏着这样的玄机。

“此地本是一个避难所,藏着够一百人吃上十年的粮食,以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叶陵淡淡道,“苏都护来到西域后,在江相和玉大人的帮助下,暗中搜罗安西境内所有可以得到的书籍,悉数将之储藏于此。”

郦深惊愕道:“为何?”

叶陵的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憧憬,以及深深的追思,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语气很轻,仿佛不是他在说,而是那位绝世名将借他之口,告诉后人:“因为,胡人可以夺走汉人的粮食,却不能夺去汉人的文化。”

郦深沉默了下来。

他听秦琬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胡人再怎么强大都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懂得破坏,每到春秋劫掠一波,满载而归便心满意足。哪怕汉人曾臣服在他们的铁蹄下,但刻骨的仇恨不会忘,终究有将他们赶走的一天。

但他们不能学习汉人的文化。

一旦他们开始接受汉人的文化,以汉人的方法来治理国家,那才是悲剧的开始——汉人会渐渐接受他们的统治,他们能长长久久地在这片土地上待下去,而种族,永远不可能是不鲜明,不去区分的。

汉人可以败,却不能沦为二等,没了脊梁。

阿史那思摩之所以可怕,不在于他的手段有多狠戾,古往今来,游牧民族里,这样的领袖比比皆是,但喜欢汉学的可汗,一万个里面也找不出一个来。

“我知道,在您面前提起苏都护有些不礼貌,您也未必爱听,但这是苏都护毕生的心血。”叶陵定定地看着郦深,难掩悲恸,“苏都护曾对我说过,开启民智,这是教化之功。但西域之地,能少一本书,就要少一本。倘若有朝一日,高昌被攻破,就要将这里给烧了。如果这是罪孽的话,就让他一人来背负。”

郦深怔怔地看着巨大的书架,半晌方问:“那些粮食——是了,苏都护每年都会从粮食中选最好的种子,来年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种田的百姓。”这些种子往往比百姓自己挑选,留下来的种子要好,所以百姓虽然还是有留种子的习惯,却也习惯了每年都底价去官府买上好的种子。

此地若是焚毁,纵是胡人想要驱使百姓种田,来年的收成,即便风调雨顺,也不会有往年的三成。

“那这些铁器…”

“每件铁器,都是西域的一位工匠所铸,不光是铁匠,还有一些受命做些模具的木匠。”叶陵的神情是那么的骄傲,又是那么的悲伤,“他们所铸的武器上都有自己的名字,上头也有铭牌。苏都护将它们按照质量逐一排好,暗中则训练人手,按照排名顺序,只要人手足够,便潜伏在这些人周围。一旦发生战乱,如果不能将他们带走,就要将他们格杀当场。”

书籍、种子、工匠,这是每个文明最需要的东西,宁愿毁掉,也不能让胡人得到。

没有文明的游牧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头猛虎,纵然伤人,也能被击败。若令他们拥有了文化,便如同给他们装上双翼,已经不能说是猛兽,应该称作怪物了。

“苏藏锋,唉,苏藏锋。”郦深又是激荡,又是惆怅,许久方化作一句,“苏藏锋若能复生,我只盼能做他座下先锋,为他冲锋陷阵,助他光芒万丈。”

思及恩师,叶陵再也忍耐不住,明明是昂藏男儿,眼中却有了泪光:“不管是先帝、圣人还是江都公主,丝毫都没有祸及恩师的意思,但恩师——”已经不想活了。

谁能想到,穆皇后当年轻轻的一点,会生出这么多爱恨纠葛?一代军神的结局,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郦深长叹一声,低低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倘若苏藏锋还在,阿史那思摩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世事不能重来。”叶陵惨然道,“即便重来,结果也未必会更好。”

这个时间已无苏锐苏藏锋,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唯有郦深郦叔远。

郦深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堆满藏书的高大书架,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毅然道:“我明白了。”

武成郡公力抗柔然,大破吐谷浑;苏锐将突厥逼得毫无喘息的余地,又布下如此棋局。倘若安西沦亡在他郦深的手上,他有什么颜面去见武成郡公、苏锐,去见穆淼,以及对他寄托了厚望的进度公主,还有黄泉下的列祖列宗?

叶陵静静地望着郦深——这个地窖的存在,就连江柏和玉迟都不知道,唯有江都公主。

是的,唯有江都公主。

没有人知道,他曾单独见过江都公主一面。

世人都有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自打圣人是太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有无数人往苏锐这位绝代名将身上泼脏水,以讨好未来的皇帝。安笙却担着风险,安排他与江都公主见了一面。

那时候,他才知道,江都公主竟丝毫不怪苏锐,非但不怪,还对苏锐仰慕备至,钦佩有加。

他永远没办法忘记江都公主对他说的话:“你甘心苏都护忍受这样的耻辱,在青史中也留有抹不去的瑕疵么?他本该是个完美无缺的绝世英雄!”

不,我不甘心,我永远没办法甘心!

生我养我的是我父母叔伯,教我成人的却是恩师,他在我心中就是英雄,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的英名。

哪怕他的儿子,也是一样。

“那么,成为英雄吧!”那位拥有璀璨美貌,更有深远眼光,极为睿智的女子如是说,“然后告诉天下,你的师傅是苏锐苏藏锋!”

没错,我的师傅是苏锐苏藏锋,我继承了他的一切,而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穷尽一生,也难及他万一。

即便如此,我也会去做。

这是我这一生,最大,也是最强烈的追求。

“叶陵。”

有一瞬,叶陵竟分不清喊他的是江都公主还是郦深,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回了一句:“啊?”

遥远的时空中,传来江都公主的叮嘱,与眼前郦深的话语交相重叠,只因他们说了同一句话。

“别死了。”

边塞风霜凛冽,长安香风四溢。

“三年,就快过了。”安笙鬓角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轻轻道,“近来的长安可真是热闹。”

秦琬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几位公主设宴,自是从者云集。”

这本就是她一手安排的,她没什么不满的,若说有,也只有一丝悲凉。

西域战事将起,长安却沉浸在歌舞繁华中,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机。

不光是贵妇贵女攀比着衣衫首饰,竭力在所有场合做出最完美的姿态,以经营好名声,嫁个好郎君,给儿女一份好前程。就连男人们,也无几个认为突厥会与大夏开战,还以为如今的突厥汗国是被大夏分裂几十年之久,不得不对大夏俯首称臣,每年劫掠边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