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沈曼对婶婶们的感情一度很深,当了王妃之后也很照顾她们,就连她们的家族也得了她不少帮助。但这么多年过去,故人早逝,这些姻亲当年又对秦恪避之唯恐不及,无一人敢伸手相助。人情冷暖,沈曼看得分明,此番虽母仪天下,也不会去管那些不大熟的人。

这本是很好的事情,却因前段时间之事而打破。

沈曼见女儿在朝堂上颇为艰难,有意为她寻几个帮手,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沈家的姻亲上面,寻了几个在朝中做官,平素表现得也很是老实,本本分分干活的人,加以拔擢。

朝中人事变动,自然瞒不过秦琬,何况沈曼也没想瞒,却不想竟会令秦琬皱眉。

陈玄说出那句话,便觉有些不妥——他虽是一五一十,如实禀来,毫无离间之意,可到底是嫡亲的母女,故他又道:“属下已详细调查,这几人确无半点劣迹,纵有一二逾越之举,也是寻常。”官场么,真要两袖清风,那就回家吃自己吧。人情往来怎么也少不了,清高的人注定被排挤,甚至被陷害,怎能继续混下去?

秦琬当然知道母亲不会选佞臣来害自己,选得必定都是老实人,但她担心得恰恰是这份“老实”,只听她问:“子深,你初到王府时,见满目琳琅,遍地奇珍,可有心动过?”

陈玄坦然道:“自是心动。”

“倘若当时的你,能够拿走这些东西,牟取暴利,却未必会遭受到处罚呢?”

听她这么问,陈玄沉吟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说:“臣不知,也许会,也许不会。以昔日的臣的性子,并不敢寄希望于‘可能’二字上,但若真有可能,铤而走险也未尝不可。”

“那么,现在呢?”

陈玄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毅然道:“自是不会。”

现在的他,已经见过无数的好东西,莫说一两件奇珍,就是举世无双的宝物,他也不会冒着失去现有地位的风险去留。

这正是秦琬的顾虑所在。

沈曼所选的是老实人固然不错,但这些人从前顶多也就是中等官员,并不直接负责一个部门,更不会经手巨额的财富。更何况,以这些人曾经的地位,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卷入皇位之争,就连当卒子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人威逼利诱,使劲手段,令他们倒向自己这边。

这种没有经历过足够考验的“忠诚”与“老实”,秦琬是信不过的。她宁愿用那些在魏王与鲁王之间曾作出过选择,侥幸没有被卷入,被吓破了胆子,如惊弓之鸟,不敢再来一次的官员,也不愿用这些所谓的老实人。

明珠美玉,不可置于人前,因为人性经不得考验。

陈玄沉默片刻,才道:“殿下若拒绝皇后娘娘,怕会伤皇后娘娘之心。”一个母亲,为了女儿好,精挑细选了一批人来帮衬女儿。哪怕只是为了这一点,秦琬也不能不用这些人。

不能不用,不能冷待,更不能明升暗降。这些她不看好的人,偏生要摆到合适的位置上,确实有些为难。

“我只怕这是个开始。”秦琬眉心的郁色未曾散去,“此次之事,打乱我全盘布置。皇后娘家亲戚,未立寸功,骤然得居高位,群臣怕是会极为抵触。”

文官不同于武将,武将被皇帝信任,有战功,爬得快,大家心里虽也不满,却习以为常。文官就不同了,你不熬个十年八年资历,或者有异于常人的地方,谁允许你爬到我们头上来?

陈玄想到裴熙那句“群臣日子过得太舒服”,忍了半天,仍是仗着秦琬脾性和悦,问:“殿下何不顺了娘娘的意思?”

人才嘛,总是不缺的,谁得罪了皇家,罢了就是。没要他们的小命就算好的了,难道还敢记恨皇室不成?

秦琬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正是这般想的,就如所有人一样,故她淡淡道:“若我是那等人,你现在敢与我说这句话么?”

陈玄一震,低下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约束自己,不是为了别人的言论,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只为我自己。”秦琬平静道,“我何尝不知放纵容易,生杀予夺,无人不应,何等快意?若我今天因人敌对我,就要将对方杀了;明日便可能因对方无心的一句话怀恨在心,将他整死。真要走到那一步,我还是我么?又还算是个人么?”

“约束”二字,从来都是对别人容易,对自己难。所以她不会因为政见不合就轻易剥夺对方的仕途乃至性命,更不会随意放纵自己的好恶,但…只听她沉声道:“我与阿娘的利益,必须是一致的。”

想要弄清她和沈曼谁在秦恪心中的份量重,那是自找死路,不仅是因为感情,也因为她们母女的利益必须是一致的,这样秦恪才不会头疼。倘若妻女争权,秦恪会觉得很疲惫,秦琬也不可能占到上风。

家庭内部若是出了乱子,那可就不妙了,感情这东西,可是极为脆弱的——

秦琬目光闪动,缓缓道:“三年孝期,已经到了。”

儒家守孝,说是三年,实则只有二十七个月。先帝是深秋时没的,如今已是永隆三年的夏日,孝期自然满了。这也是沈曼之所以对朝廷比较关心的原因之一,毕竟后宫新进了一批美人,若说从前,这些玩意般的角色入不了她的眼,现在却不同了。

卢昭媛同样入不了她的眼,却被宫人追捧,为得是什么,沈曼心中有数。她才不拿这些事情来烦自己,转而去收拾那些敢对自己女儿叫嚣的朝臣,也算狠狠地出了一口积攒多时的恶气。

陈玄不知秦琬说得是什么,就见秦琬笑道:“不错,我对朝臣,确实太好了。”

“殿下——”

“接下来的时间,外松内紧,事无巨细,全都报到我这里。”秦琬淡淡道,“我再在太极宫待一两个月,便去昭阳宫住一阵子。”

陈玄闻言,心中一紧:“殿下的意思是…”

“张弛有道,方是上策。”秦琬本就是果决之人,她知情势已不可逆转,不消片刻,就已想到了最佳的应对方略,“阿耶的大寿快到了,对阿娘来说,比起朝堂的事情,自然是这件事更加紧要。过一阵子,我自会去与阿娘说。你盯紧鲁王府,与他们相关的人,还有乔睿,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到这里,秦琬想了想,才道:“等入了秋,我得看一看突厥有没有再度兴兵的意思。倘若连慕的合纵连横之计用得完美,策反三个‘设’,纵是拖不住阿史那思摩太久,一两年也是可以的。”

如此说来,这两年间,竟是最完美,也最有闲暇的时候。

陈玄一一记下,明白自己的责任重大,更不敢懈怠。秦琬思忖片刻,又喊来常青,再修书给玉迟、祁润等人,令他们有个心理准备。顺便再加封在西域立了大功的曾宪,厚赏郦深、赵肃、叶陵、连慕,也不忘给安笙备礼。

果如她所料,这一年,突厥人自顾不暇,劫掠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故她笑吟吟地来到清宁殿,凑到沈曼身边:“阿娘这是在准备后宫诸人的赏赐?我瞧瞧,晋李惠妃为贤妃,卢昭媛为惠妃,郑充容为华妃,朱修仪为昭容?”都跳了几级,确实算厚赏,谁让这是三年孝期后的第一次喜事呢?

沈曼作势拍了秦琬一下,秦琬笑了笑,继续看:“王婕妤晋充媛,这个孙宝林是谁,怎么直接晋为正四品的美人?”

“她呀,刚脉出有身孕,我不过是按规矩来罢了。”沈曼淡淡道,“后宫中多些好消息,总是好事。”

秦琬听了,不由笑道:“听您这么一说,我也想躲懒了,劳心劳力这么久还落不得好,颇想给自己放个假,也免得凛冽寒冬还要早早爬起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些,“女儿都快五岁了,我每天就见她一次,纵然对得起家国天下,也未必对得起她。”

沈曼拍了拍秦琬的背,柔声道:“你能想明白就好,不过你也不用愧疚,你打小就是恪郎抱着长大的,全天下可没第二份。富贵人家的父母可不会陪着儿女,多是乳母,穷人家的长辈要养家,更顾不上孩子。有这份心,慢慢补上就是了,莫要强求。”

秦琬贴着母亲的耳朵,小声说:“阿娘,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第四百五十四章 情深似海

沈曼听秦琬这么说,非但没有喜色,反而皱起眉头。她凝视着女儿,有些不确定地说:“你不打算再嫁。”

“不错。”

“胡闹!”沈曼霍地站起,指着秦琬,气得浑身发抖,“这成何体统?”

莫说公主地位崇高的大夏,就是汉代和前朝,公主养面首得也比比皆是。但不管是拘着驸马,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各玩各的,从来没有哪个公主明目张胆地冒出过私生子的。

秦琬赔笑道:“我也知没这先例,否则怎么会麻烦阿娘呢?”

沈曼气得狠狠地拧了秦琬一把,这才坐下,叠声问:“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你不打算给别人养?你想自己养?还不想嫁人?那这孩子姓什么?”

问到最后一句,沈曼忽地想明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想让这孩子和晗儿一样姓秦?”

秦琬缓缓点了点头。

沈曼的神色登时严肃起来,她是知晓女儿志向的,自然明白秦琬的意思,便问:“如果…是个女孩呢?就算是个男孩,若是不聪明,又该如何?”

“无论是男是女,慢慢教就是了,当然,若是男孩自然更好。”秦琬淡淡道,“晗儿,我得再想想,她聪明倒是聪明,但天底下聪明的人实在太多,谁也不能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我就怕她从小养在蜜罐里,未像我一样经历过苦难,若是将天下交付,再被个男人迷得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好了。”

她不是歧视女性,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男人天生就向往追逐权力,愿意为事业打拼,女人却憧憬着爱情,渴望有个温馨的家庭,渴望被人照顾。

这锦绣江山,觊觎的人实在太多,若是她的继承人是个女子,心性又不坚定,皇权定会落于旁人之手。

沈曼沉默片刻,才问:“你打算和谁生?那个姓晏的琴师?我见你对他也是淡淡,十天半月才去见他一次,难不成他不是很中你的意?既是如此,我——”

秦琬摇了摇头,轻声道:“就是他。”

“你——”沈曼皱了皱眉,还是说,“你既不想嫁人,孝期又满了,多几个男宠也没什么。”

“别有用心的人,纵有一千一万个,又有什么用呢?”秦琬嫣然道,“爱我的人,纵只有一个,也就够了。”

她永远也不可能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却又自私地想得到毫无保留,不掺杂一丝利益地爱。上天既然送给她这么一个人,对方的容貌心意又颇和她的意,学识举止也在慢慢好转,那她就不会舍本逐末,为了一星半点的欢愉再寻旁人。

对方给予了她全部的爱,她纵不能做到一般无二,也该尽自己所能,不是么?

沈曼早习惯了对秦琬的无条件纵容,听见秦琬这么说,寻思片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得寻些僧道,令他们为你鼓吹。纵是瞒不过别人,样子也该做做,敢嚼舌头的——”她神色一冷,毫不犹豫地说,“打杀了便是。”

说罢,沈曼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这事肯定得和恪郎说一声,待会你低着头,莫要做声,由我来说。恪郎可能一时半会拧不过来,你也别急,有我在,这事肯定能成。”理由她已经想好了,就说女儿过得艰难,现在年轻撑得住,将来总要有个依傍。

秦晗终究是要嫁人的,苏沃又是苏家的继承人,还与秦琬不亲,若能再得个亲生子,那便再好不过了。

至于父系血统…真要争辩的话,晏临歌的品行确实很不错,出身也不算,勉强能说不算太差罢,虽然太过牵强。但权利场向来如此,一步云端,一步污泥。反正天下都是皇家的,谁的出身都没皇室好,只要女儿喜欢,细究这些也没太大意义。倘若晏临歌敢对秦琬不好,或者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杀了便是。一个以色侍人,没有切实名分的角色,终究成不了大器。

更何况,他没有父亲。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没有父亲都是一件足够痛苦,蒙羞终身的事情。但秦琬心怀大志,她的继承人,没有父系亲属,反倒是一桩好事。

想清楚这些后,沈曼也很果决:“你想清楚就好,你也这么大了,需拿捏好分寸,明白么?”

说到这里,沈曼又叹了一声:“对了,这件事,旭之知不知道?旭之这孩子,也真可怜,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祖、父、兄全没了。听说上宛侯伤心过度,身子已经不大好,强用虎狼之药,就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

“旭之知道。”秦琬叹道,“上宛侯——听说走的时候很平静,旭之,谁也没想到,到了最后,这个家还要旭之撑起来。”

上宛侯裴晋之死,裴熙虽未明说,但从裴熙寄来的信那凌乱的笔触来看,秦琬也知裴晋之死怕是有些不寻常。

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多的。她只能在信中劝慰一二,并用铁血手段,悍然惩治所有弹劾裴熙的御史,命人去查流言的源头,用雷霆手段整治那些暗地里说裴熙为了侯爵之位,害死全家的小人。

一想到这里,秦琬就有些伤感:“旭之说了,我也该想想这些事,不要等以后再想,那就来不及了。我问他,那你呢?他却说,愿意给他养老送终的人多得是,如果他的侄子不成器,那就看侄子的儿子,再不行,从旁系中挑几个子弟来养着,直接过继。他宁愿家业落到有才之人手里,也不愿让窝囊废将家业给败了。”

沈曼听了,也有些唏嘘,便道:“罢了,就这样吧!你近日心情不好,也是时候歇一歇了。”

不管是知晓她打算的人,还是猜到她打算的人,思考得都是秦琬一旦再生个孩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从来没有人问过,晏临歌愿不愿意。

他们自然不会去想这种事,毕竟在他们心里,秦琬愿意与晏临歌在一起,甚至为他生个孩子,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祖宗十八代积德,才有这样的福分。

秦琬却一定要问。

他既爱她,她也会给予他尊重,摈弃他曾经的身份,只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

想到这里,秦琬停下脚步。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晏临歌住的地方。

都说琴如其人,晏临歌的琴声动人心弦,悠扬而极富韵味,却又有种难言的清澈剔透,可见他必定是一个感情十分充沛,心地也很善良的人。正如他的外表,洗去了昔日的风尘,温尔而清雅。

“殿下?”

“不必多礼。”秦琬含笑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你愿意与我生个孩子么?”

晏临歌闻言,不由怔住了。

他这三年,并没有荒度时光,除却整理皇室诸多曲谱,填补残缺的名曲之外,也非常努力地攻读经史子集,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了太久。所以,无论怎样的刁难都可以承受,无论怎样的冷言冷语都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困难都打不倒他。

只因他想继续学下去。

正因为他学了这么多,通读了历史,这才更加明白,纵是他和秦琬有办法名正言顺做一对夫妻,也是不能的。且不说他的身份,就算是安排好了,婚姻也只能困住她,令她无法大展拳脚。

所以,这样就好。

但…

“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说完。”秦琬淡淡道,“我们若有了孩子,我不会送走他,他将养在我的膝下,受到最好的教育,拥有皇族的姓氏,生来就得到许多。但同样,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喊你做父亲。”

“同样,你,也不能这样要求他。”

“如果你能做到,自是皆大欢喜,若你不能…”秦琬幽幽叹了一声,用有些无奈,却不容置疑的态度说,“我只得另寻一个合适的人,与我春风几度,待我确诊之后,便将他给杀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不愿去伤害别人,毕竟能被她看上眼的,必定都是十分优秀的人。纵是在朝政上无甚出色的地方,也必定在别的领域能成为一代大家。这样的人若是死了,岂不可惜?但他们不死不行,因为他们既不爱秦琬,也有自己的亲人。

不爱秦琬,却与秦琬的儿女有血缘,这就代表他们会利用孩子来达成目的;有亲人,就代表着无穷无尽的纠缠,若是孩子心软…这可就不好办了。

晏临歌怔怔地看着秦琬,就听见秦琬柔声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这一生也没办法给你同样的回应。但我在此承诺,只要你心意不变,我就永远陪着你,只有你一人。”

这样…么?

晏临歌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好。”

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

他本别无所求,只愿远远看着所爱之人,愿她一生平安喜乐。阴差阳错之下,非但能与她在一起,还能共育一个子女。就算不能被明着承认,又有什么关系,这已经比他所想到的,最好的场景,还要好一万倍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日月昭昭

永隆四年,夏。

长安,靖善坊,遵善寺。

这座落成数百年,香火始终旺盛,诸多西来经文在此翻译,已是长安佛经三大译场之一的寺庙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三纲”,即上座慧安禅师、寺主智通禅师和都维那智明禅师端坐在一间屋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智通禅师才缓缓道:“青龙寺也听闻了风声,至于其他地方,并无消息。”

慧安禅师已是古稀之年,精神依旧矍铄,听闻这个消息,双目中闪着清明睿智的光芒:“皇家的事情,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便不会被外人知道,何况是这样隐秘的事情。”

自打今年正旦开始,江都公主上朝的日子便少了,滞留太极宫的时间也没有从前多,反倒是在大明宫和昭阳宫待得时间更长。夏日更是一去消暑就两三月不回来,与昔日天不亮就批阅政务,三更半夜都不歇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说朝堂大小诸事,仍旧奏报于她,但相比之前大部分折子都亲自批阅,如今这种七八成折子都交给中书省,或者说卫拓的做法,自然惹来了有心人的猜测。

一时间,朝堂坊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江都公主看到幼弟长大,决定避嫌,逐步交权;还有人说江都公主屡被攻讦,心灰意冷,不打算再管朝堂之事;却有一种猜测,虽极为隐秘,却逐渐流传开来,便是说江都公主珠胎暗结,如今渐渐显怀,自然不能落于人前。

这种说法本极为荒谬,偏偏遵善寺却得知了这一消息,暗中查证,竟是颇有可能,免不得心中惴惴。

三人都明白,这或许是皇家赐予的一次机会。

前朝好僧道之事,贵族以兴建寺庙、道观为荣,称得上佛寺林立,道观无数。本朝却对佛、道二教监管得非常严厉,非但规定了每座寺庙只能由“三纲”主持大局,“三纲”还必须由鸿胪寺推荐,经祠部任命。且以律法规定,严禁私度。一旦发现,不但本人会受到处罚,家人和知情的地方长官都会受到连累。就连僧尼道士的籍贯都和普通百姓一样,必须三年一造,抄录三份,一本送祠部,一本送鸿胪,一本留于郡县。

倘若说只有这些,倒也罢了,但本朝几代皇帝都是不好佛道的性子。好容易换了一个比较迷这个的,却又好得是道。虽说没到炼丹求长生不老的程度,平日却都是召道士去讲道,从来没招僧人去讲佛。

佛道之争中,上层社会,本就一直是道教占优。如今皇帝好道,下头的人为投其所好,除了特别有骨气的一部分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忽然对道教感兴趣起来。虽说内眷里头,崇佛得还是多,但不可否认,在这种风气的弥漫与影响下,僧人们虽没明着表露出来,心里却是有点着急的。

不管是佛还是道,谁不想香火鼎盛,信众众多,典籍能被万世传唱?道教虽不是大夏国教,但这等趋势发展下去,那一天还远么?僧人们也想走皇家路线,倒不是阿谀奉承,实在是环境就是这样,想要活得好,总要离统治者近一些,就算出了事,也有个说话的地方——方外之人说是说远离红尘,却不是真的饮朝露弃五谷。山上的佛寺固然多,坊间的佛寺也不少,遵善寺就占了大半个靖善坊,若是真不讨统治者所好,来几次“灭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此事——”智通禅师性子沉稳,做事谨慎,否则也担不起寺主之位,故他眉头微皱,有些踟蹰,“若是真的,我们一旦有所动作,寺中声誉定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若是假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可等…也等不起。”

他心里很清楚,皇室公主几乎没有留私生子的例子,即便是有,也是秘密送给别人抚养,顶多以后照拂些便是了,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如果不想送走,也有别的办法,立刻成亲,纵是三五个月就有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皇家,总有那么些特权在的。

如今的情形,却两种都不是,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江都公主很想将这个孩子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留下来,孩子的父亲身份却极其低微,没有半分做驸马的可能。

遵善寺既是顶级的寺院,平素接触的达官贵人也多,尤其是后宅妇人,言谈之中总会带出点东西来。故他们都清楚,江都公主不蓄面首,只有一个男宠,不,如果真是这等情况,对方便不是男宠,而是情人了。

这就很难办了。

男宠好打发,钱、权,不外如是,可一旦动了真情…

“这一步,总有人会迈出的。”智明禅师毅然道,“只看谁有这个胆子,下得了这个决心罢了。”

慧安禅师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同样的问答,发生在长安诸多最顶尖的寺院和道观之中,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身为一寺一观之主,承载得非但是自己,还有整座寺院、道观的未来,这个决定自然不是随便就能下的。但皇室需要的,恰恰是他们这些顶尖人物的鼓吹——吞吐风云,梦日月有孕这种事情,自己编的不算,要有令人信服的人物煽风点火,信誓旦旦,砸实这件事,才算大功告成。

秦琬不急,一点都不急。

饵已经抛下,究竟是谁来吞,这并不重要,重要得是给出个合理解释,糊弄乡野愚民就好。就算糊弄不过去也没关系,那些人与她离得太远,最重要得还是手中的权力,她又怎会担心?

“朝臣们似乎有点耐不住了。”秦琬放下手中的书,懒懒道,“也对,东南运路和江南运河都传来好消息,眼看着还有几年就快落成。自然是谁都想将这两块馅饼抢着吞进嘴里,也不管熟没熟,烫不烫。”

航运本就是极来钱的行当,东南运路是交通要道,江南运河还沾着盐,谁不想要?秦琬管的时候,殚精竭虑,压制、平衡,好让各方势力都觉得暂时能接受。现在她撒手不管,可以放纵,皇帝又不管事,皇后信任娘家人。虽说不至于极为偏袒,明着偏心,排除异己。但每次遇到事情,大部分都是各打三十大板,处理手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落在外人眼里,却远没有因此栽倒的其他人多。毕竟,有皇后在,她的手下不至于伤筋动骨,其他人却疼啊!

陈玄不明白秦琬这句话的什么意思,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人呐,不能逼急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希望的。”秦琬微笑道,“他们不是一直嚷嚷着皇子讲学么?老六和老七被那么多大儒教了两三年,如今又半大不小的,已经可以见人了。重阳就不错,也该让朝臣们见见心心念念的两位皇子了。”说到这里,秦琬意味深长道,“不光老六要去,老七也要去,若老七不在,怎样突出老六的聪明绝顶呢?如果老六不是年纪轻轻就天资非凡,十三四岁就能担当重任,我的好皇叔又怎会心急呢?”

陈玄会意,亦露出一丝笑容:“臣这就去办!”

秦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未过几日,坊间就传出流言,说江都公主梦日入怀,有了身孕,诸位高僧、真人纷纷声称此乃祥瑞,国之吉兆。

这种事情,自然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编排,有人压根不在意的。朝臣们心照不宣,事情还没定,他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等到孩子真生下来…记不记入皇室玉牒,再谈不迟。

心思不一的朝臣、勋贵们,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九月初九,重阳,祭祖之日,六皇子秦政与七皇子秦敢当庭讲学。

七皇子秦敢资质平平,不过照本宣科。仅比他大一岁不到的六皇子秦政龙章凤姿,虽不足十岁,却气度非凡,生生将前人注解烂了,逐字逐句都咀嚼了千万遍的典籍说出了新意,令人眼睛一亮,赞叹不已。

眼看皇室后继有人,江都公主又在逐渐放权,众人的心思也就渐渐移了过去——江都公主掌权不掌权,那是两码事,掌权生个姓秦的儿子,与不掌权生个姓秦的儿子,差别更是大了去。只要她肯放权,众人也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谁傻到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权势如日中天的江都公主,甚至她身后的帝后。

永隆四年,十一月,江都公主秦琬生下一个男孩,起名为“昭”。

帝后大喜,本想封这个孩子为国公,却被秦琬劝住。只将孩子记在玉牒之上,与其姊秦晗并列。

江都公主生育之后,并未重回朝堂,反对公事更加淡了。纵是来年秋季,突厥再度犯边,她也只是出现在太极宫的次数多了一些,冷静果决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人们更看重得却是见解非凡,表现不俗的六皇子秦政。

也就在这个时候,常青来报:“殿下,鲁王府有动静了!”

第六卷 国之储贰

第四百五十六章 请立皇女

秦琬听见常青的回禀,半点也不觉得惊奇:“他若再没有动静,我便要怀疑他是否是我所知的那个鲁王了。”

常青眉头紧缩,不悦道:“临淄郡公向鲁王建议,鼓动朝臣上书,请立六皇子为太子。”

“哦?他们吃了一次亏,还敢再吃第二次?”秦琬目光闪动,“临淄郡公的心思不可谓不毒,若鲁王采纳了这一计策,确实会给我造成很大的麻烦,倘若我只想安安分分做个公主的话。只可惜,他是子,鲁王是父。鲁王的胆子可没有他大,断不会采纳这一计策的。”

常青欠了欠身子:“殿下料事如神,鲁王确实没有采纳这一建议,临淄郡公只好退而求其次,请鲁王唆使御史上书,请陛下册六皇子与七皇子为王。”

封王,尤其是皇子封亲王,可不是小事。六皇子与七皇子虽年龄还差一些,但礼部、宗正寺等准备仪式,赶制礼服也要一段时间。何况这等大事,自然是在正旦时宣布好,但在此之前,皇帝的心意便能透出去。

比如,封地。

秦琬微微一笑,明白临淄郡公的想法:“阿耶若有心选老六为继承人,就会册他做晋王,毕竟一等一的封国,统共就那么几个。”

顶尖大国的封号,无非是秦、晋、齐、梁、楚等,周、燕、宁、韩、鲁、魏、赵等虽也是好封号,却又略次了一些。

这些微妙的排行,不会宣之于口,众人心中却都有数。只需瞧一瞧封号,便知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就好比先帝的九个儿子,除了怀献太子外,有谁比得过梁王和齐王?

秦王与晋王的封号,有着特殊的意义,前者是先帝做王爷时的封号,后者则是秦恪做太的铺垫。以秦恪对女儿的疼爱,自不会让人重了“秦”的封号。楚王是三皇子秦放,齐王是先齐王的独子秦禄,梁王…皇帝心中惦记着为梁王平反,当然也不会让人轻易就顶了他的封号。

如此一来,真正能体现未来皇帝地位,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册封太子的封号,也就只有“晋王”了。

常青似懂非懂,秦琬也不需要他懂,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人提点一下楚王吧!”

六皇子若要继位,谁最担心?自然是楚王秦放!

正如秦恪做代王的时候,魏王忌惮他的原因一样,非嫡非长的皇子若是做了皇帝,他的兄长就该不得安宁了。若非如此,当年先帝也不至于一定要代王府与苏家联姻,以皇长子的威望来提升魏王的威望,又反借着这一重恩情,希望魏王知恩感恩。

先帝的良苦用心,尚且没有得到魏王的回馈,何况秦琬并不打算做点什么,令楚王与六皇子秦政拉近关系呢?

楚王如今的处境非常尴尬。

不管哪个弟弟登上皇位,他都会是新皇的眼中钉——就算他多年放浪形骸,不问政务,从不招惹这些也是一样。

他的存在,本身就很扎眼,除非新皇心胸宽大,又或是大局为重,虚伪到能容得下他,以他来提升名望。

倘若这个弟弟只比他小几岁,如今已是年富力强,秦放也未必会这么担心。偏偏他的弟弟们年纪都很轻,就算再过十年,也是个毛头小子,未必就能稳住政局。而那时,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兄长,却已过不惑之年,对一个政客来说,恰是最好的年纪…只要有心人献媚挑拨,想踩着他这个楚王的地位成就人臣之路,他的性命就很危险。

秦放早年混迹于市井,自然知道人性是期待不得的,故他急得如同火烧眉毛一般——若说谁最乐意看到江都公主掌权,当属他无疑了。

楚王妃陆氏与他琴瑟和鸣,夫妻间没有不能说的,思忖片刻,便小声道:“三郎,我有个点子。”

秦放大喜,忙道:“什么点子?”

“我这几年冷眼看着,几位皇弟的性子如何,我不知晓,江都公主却最是好性不过。”陆氏轻声道,“此事一出,必定有极多人在观望你的意思,要我说,我们不如再直白些。既然江都公主释放了善意,我们何不投桃报李,反要低声下气,首鼠两端呢?”

若有选择,谁都愿意昂首挺胸过日子,哪愿对别人赔笑脸,时时刻刻留意对方的心思,还有可能性命不保?故秦放迭声道:“我当然支持江都公主,但江都公主她…也想放权啊!”

陆氏嫣然一笑,道:“若始终是公主,莫说是秦国公主,就算是加了‘镇国’二字,封邑从一万变成十万,对江都公主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可若她不再是公主呢?”

秦放还没反应过来:“就算做了王爷,对江都公主来说,也只是封号的区别罢了,又有什么用了。”

“王爷自然是不行的。”陆氏凑近秦放,附耳轻声说,“那么,皇太女呢?”

秦放浑身一震,半晌才喃喃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陆氏饱读诗书,对史书了解非常,闻言便嗔道:“有什么不可能的?倘若女性不能做领袖,姒、妇、姬这些姓是怎么来的?妇好统领千军万马,与敌人征战,接连吞并三十多个国家,掌握都城一成兵马,这是何等气魄?江都公主既梦日入怀有孕,可见是天选之人,为什么不能做皇太女?”

这样的鼓吹已经是彻头彻尾地不要脸面了,但与性命相比,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读书人耍起流氓来,无疑比目不识丁的人要强得多,秦放咬了咬牙,猛地一拍桌子:“听你的!”

“三郎,你先别上书。”陆氏轻声道,“册封皇子一事,事关重大,陛下就算是走个过场,也要问你的意思的,到时候你单独与陛下说这件事即可。”

“那…”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以陛下的性格,问这件事情的时候,应当不会屏退左右。三郎你的答案必定会让陛下震惊不已,自然也不会立刻就想到封口。”陆氏微笑着说,“除非陛下能立马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给杀了,否则,就算下了封口令,这样大的事情,总会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