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秦琬始终是个理智大过感情的政治动物,所以指望她做一个好女儿还可以,但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之类,有些不大科学。在这一点上,不争不辩,确实很自私冷情…导致我为了写这章又卡了好久,感觉写出来都是破坏形象的(づ ̄3 ̄)づ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万年公主

永元三年,初夏。

清丽绝伦的少女娴熟地捻了三支香,虔诚地跪了下来,小声念道:“阿翁,阿婆,久久又来看你们啦!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平壤城已经被夏军所破,从今往后,高句丽再也没办法与大夏争雄了!”

“阿娘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却一个人待在甘露殿,待了很久很久。我知道,阿娘是想你们了,如果,如果你们还在的话,该有多好——”

少女眼眶微湿,却努力将泪水忍了下去,扬起灿烂的微笑:“阿娘不愿来清宁殿,没关系,久久会经常来的!”

她又絮絮叨叨对着显宗皇帝和懿德皇后的灵位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口干舌燥,再也没什么话可讲,这才支起已经跪得酸痛的身子,蹑手蹑脚地推开厚重的大门,看见院中站着的人时,俏脸就垮了下去:“纪姑姑——”

纪清露怜爱地看着少女,柔声道:“我见殿下今天没来上课,就知殿下必是又来了大明宫。陛下触景生情,不愿踏足大明宫,尤其是清宁、蓬莱与紫宸三殿,公主又何必老惹陛下生气呢?”

“阿娘才不会生我的气!”万年公主秦晗微微抬高了下巴,眼眶有些发红,“我知道的,阿娘也想阿翁阿婆,否则不会让人始终保持三殿的原貌。但每次来到这里,她就会想到阿翁阿婆,所以…”

秦晗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说:“大不了就是被阿娘罚抄《山河地理志》,画《九州疆域图》,我才不怕呢!”

纪清露起初也有些心酸,听见她孩子气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怕被陛下罚抄奏折?”

秦晗一听,立刻哀嚎:“我才不要!一抄奏折,十有八九是让卫叔叔和裴叔叔检查功课。卫叔叔什么人啊,眼神都不用给我一个,我就已经抬不起头来了;裴叔叔就更过分,一个劲说我笨,不懂学以致用。咱们大夏和高句丽打了三年,我就被他骂了三年,我又不是他和卫叔叔,可以把历年的所有奏折倒背如流,就算在中枢,凭着战报也能勾勒前线局势!我宁愿阿娘把我扔到容叔叔那里,给容叔叔打下手!”

她虽苦着一张俏脸,却一扫方才的低落,变得神采飞扬。

阿娘对她的好,她心中是有数的。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分属“长安”“万年”二县管辖,取“万年长安”之意,秦琬就拿“万年”来做了女儿的封号,又把海陵县给她做了封地。这非但是荣宠,也寄托着拳拳之心,就像沈曼给外孙女起的小名“久久”一般,都因为秦晗幼时体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她养不活,才用这种法子来祈祷她平安。

除了荣耀之外,更令人瞠目结舌得,是秦琬对秦晗的教育。

就拿“罚抄”这件事来说,罚女子抄书的人家本就不多,要抄也大半都是《女戒》《女则》等,又或者是佛经、道藏,更多是禁足、不许吃饭,又或者做女红。哪有像秦琬这样,从来都只是罚女儿抄治国需要用到的各类典籍,有时候甚至直接罚抄奏折?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皇子,想要接触到这些,也得备受皇帝信赖不可。

在这一点上,纪清露私底下都有点埋怨秦琬,不为别的,只因秦琬居然让万年公主化名“沈久”,以谯国公府旁支的身份在女学走读,弄得纪清露一颗心都是揣在嗓子眼的,唯恐金枝玉叶出了什么岔子,但看见秦晗这样高兴,她也就没什么抱怨的了。

纪清露的目光越过秦晗,落在紧闭的殿门上,深深叹了口气。

六年前,也就是永隆七年的冬天,秦琬成了皇太女。

这个好消息令缠绵病榻的沈曼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挣扎过了那个最难熬的冬天,次年春天的时候,已经可以站起来,甚至在花园里走几步。等到夏天的时候,看上去已经与正常人无异,只需要好好保养即可。

就当大家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永隆九年春,体质本就比别人差上许多的沈曼不幸再感风寒,这一次,新疾旧病来势汹汹,纵是药王再世也无济于事。

沈曼逝世后,秦恪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悲痛万分,他几度在爱妻的灵前昏厥过去,甚至不允许众人将沈曼下葬。若不是因为天气渐渐炎热,怕爱妻尸身腐坏,他不知多久才会点这个头。

从那之后,秦恪整日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只有在面对爱女的时候,会用愧疚地眼神看着她,用一种沉痛的,不祥的,仿佛预言一般地对爱女说:“裹儿,从今往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无论秦琬怎样努力,她的父亲仍旧倒在了那一年的秋天。

帝后尸骨未寒,突厥的土门可汗阿史那思摩已率大军进犯西域,非但如此,早已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高句丽与吐蕃,亦欺女帝软弱,挥师中原。

大夏四境,除却岭南被镇,未曾作乱之外,竟是三境都烽火连城,硝烟弥漫,就连江南也蠢蠢欲动,不少人伺机造反,想将大夏推翻。

那一战的惨烈,纵是纪清露现在想来,亦遍体生寒。

若非宰相穆淼与安南大都护周豫犹如鬼神一般地出现,带领大军,镇压住了江南的叛乱,保证了运河的畅通,令大夏拥有了稳定的后方与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除却将士的雨雪分账,统帅的指挥得当之外,又有兴平公主的决绝,以及黄门侍郎玉迟的不畏艰险,才让局势渐渐朝着对大夏有利的方向倾斜。

想到这里,纪清露心中又有一股难言的自豪。

当年若非陛下力排众议,坚持开凿江南运河,修葺东南运路,又大力括检隐户,长安的粮食都未必够吃,人丁也不充足,哪里支撑得起三线作战?虽说国力也因此有所损耗,但割下了吐蕃一大块肉,又踏平了富饶的高句丽,鲜卑也俯首称臣,朝堂上下,还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正当纪清露出神之时,秦晗眼睛滴溜溜地转,很自然地挽起这位长辈的胳膊,亲昵道:“纪姑姑,我听说,这一次的永宁节,几大都护都会回来?”

纪清露身上非但有正一品陈国夫人的外命妇诰封,也有从三品女学祭酒的官衔,本就享有议政之权,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见她轻轻颌首,道:“这次征北大军凯旋,又恰好赶上了陛下三年孝满,永宁节要大办。听闻周都护有致仕之意,梁郡王也被陛下召回。倒是西域那边,怕是只有叶将军会回来。”

大夏四线作战,除了内部****必须平定外,其余三线当然有主次之分。秦琬有心破高句丽,自然以东北为主战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令已经与新蔡长公主成亲的玉迟再走西域,与连慕一唱一和,冒险游说,拖延时间。也正因为如此,西域的防线不可不疏忽,自然也不能将主将全都召回京城。

“叶将军回来,那安姑姑是不是也要回来?他们会不会一直留在京城,一起和容叔叔编书?”

天一楼的藏书,虽有许多抄本对外开放,有一些珍贵的典籍仍旧收藏在皇家。更别说秦琬登基后,叶陵和安笙夫妇还在苏锐和陆氏先祖的诸多手记都献给了秦琬。秦琬不忍明珠蒙尘,命诚国公为主编,带领一些有才之士,编纂一套书籍。

显宗皇帝做王爷的时候,诚国公府就发生了变故,唯一活下来的嫡系,也就是现任的诚国公那段时间一直是养在代王府的,与皇室关系非常亲厚。他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性子谦和,也不乏手段,稳住那些心高气傲的有才之士,当然不在话下。

见纪清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秦晗也知道自己可能想当然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阿娘不光想加封梁王叔亲王位,好像还请了陈留姑祖母,想给梁郡王做媒。”

光是说这么一句话,她已经打了两三个寒颤。

燕王叔虽是公认的性情暴戾,却又怎及得上梁郡王冷血残暴?要知道,得知兴平公主的死讯后,梁郡王状若癫狂,吐蕃战俘一个没留,人头垒得比山还高,谁见到那副场景都忍不住大吐特吐,噩梦连连。打到后来,吐蕃人完全是被梁郡王的疯狂给吓住了,根本没了战意,也不管什么和突厥的盟约了,才能让西南的战役最先结束。

想到这里,秦晗又觉得梁郡王有些可怜,还有那位素未谋面,却令她极为佩服的堂姑姑兴平公主——为了弟弟能有个前程,甘愿去和亲。知晓自己会成为人质,令弟弟束手束脚之后,又宁愿不饮不食,自绝身亡。

同情归同情,秦晗可没忘记自己想打探的事情。

纪清露的心思何等灵透,一听就停了下来,神色已经有几分严厉:“殿下是一时好奇呢?还是帮人问的?”

“我…”秦晗一噎,本想撒个谎,想到自己从来就没有瞒住长辈们的时候,老老实实低了头,说,“就,就是帮人问的!”

梁郡王残暴归残暴,战功赫赫却不是说的,承得又是梁王的嗣。虽说婚姻先是因为鲁王,后又因为国丧耽误了,却也架不住如今位高权重。就算再冷血无情,可止小儿夜啼,以他的身份,一旦娶妻,门第也不可能低,甚至可以说,适合的人很少。

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纪清露不动声色地安抚道:“殿下放心,陛下何尝有厚此薄彼的时候?”

第四百七十二章 事难两全

秦晗知道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不由垂头丧气,心道阿兄我对不起你,纪姑姑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别的路就更不要想了,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的。

纪清露爱怜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不住叹息。

她与这位金枝玉叶也是近几年才有所接触的,按照秦琬的意思,让女儿在女学就读,一是为了让秦晗看看宫外的世界,体察民生民情,不要整天关在宫里,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任凭底下的人糊弄;二便是秦晗对显宗皇帝和懿德皇后的感情深厚无比,若是每日闷在宫中,处处皆是回忆,至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斯人确已不见,纵是秦琬也觉得痛彻心扉,何况是秦晗呢?

纪清露本以为秦晗自幼娇贵,不好相处,谁料秦晗的性子却与她所想得截然不同——这位万年公主聪慧非常,心胸也很宽大,别人看得比天还大的事情,她笑一笑就过去了。女学中的女孩子多,摩擦也多,纪清露一开始还胆战心惊,生怕小姑娘心思多,想给公主个下马威什么的,触怒了尊贵的公主。谁料秦晗完全不放在心里,不足月余就混得如鱼得水,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更难得的是,秦晗完全没架子,相当自来熟,嘴巴又甜,对长辈更是逢人就叫叔叔姑姑,搂着纪清露的胳膊撒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不是不拿纪清露当外人,这次的事情,秦晗也不会张口就问,让纪清露既无奈又心暖。

在纪清露看来,这位公主殿下实在没什么缺点,硬要找一个的话,就是心肠不够硬,不懂与亲生的兄长划清界限,反倒亲厚无比。

如果秦晗只是个普通的公主,这样做自然是没什么关系的,偏偏本朝不同以往,陛下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未必就不会传位给女儿,公主却…这对天下至尊贵的母女究竟是怎么想的,倒是愁煞了外人。

想到这里,纪清露便道:“刑国公的婚事,陛下自有安排,不是我们能置喙的。倒是殿下,世间繁花甚多,您可要细细挑选才好。”

她本只是这样提点,谁料秦晗听了,竟有些扭捏:“那个,纪姑姑——”

纪清露见状,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调笑道:“殿下莫不是已有所好?”

如果是真的,那可就遭了啊!倘若陛下当真想让公主继承皇位,这段恋情,十成十会是悲剧。

“我…”秦晗面颊绯红,犹豫半天,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纪清露咬耳朵,“纪姑姑,您觉得萧霆怎么样?”

纪清露一听就知道,这下是真的坏了。

萧霆乃是萧誉的嫡长子,模样酷似其父,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屡立战功。

萧誉非但对陛下忠心耿耿,也是此番大破高句丽的功臣,一个国公衔是跑不了的。不仅如此,朝廷已经打算建立瀚海都护府,大都护的人选当仁不让,正是萧誉无疑。

国公府世子,父亲镇守一方,自己年轻有为。这样的人,自然是京中闺秀夫婿的大热门之一。若不是因为国丧与东北的战事,早就定亲了,也不会拖到如今。

“殿下——”纪清露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半晌方问,“殿下是何时见到他的?”

秦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就是前段时间,他不是先凯旋回京嘛!我们包了个茶楼,一起去看热闹,然后…”少年将军,英姿焕发,又生得俊美绝伦,正是闺中少女梦中人的模样。

这件事情,纪清露是知道的,女学的学生们,只要不瞎闹,她们有本事将事情办下来,纪清露也由她们去折腾。对她们来说,这也是一桩极好的锻炼,她只要派人跟着,保证她们的安全就行,结果却招来这么一桩。

尽管心中惊涛骇浪,纪清露却不露分毫:“然后呢?”

“然后嘛。”秦晗的耳根都红透了,“后来有一次,我和同窗们一起去踏青,我,总之,我差点被蛇咬了,是他救了我!”

女学生之间的争风吃醋,些许摩擦,秦晗就只当没看见。她清楚自己身份特殊,万一人家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本来能弥补回来的,却被她雷霆之怒,全家遭殃,那有什么意思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原来…也是这样的啊!

纪清露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尽管相隔了二十多年,初遇萧誉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纪清露忽然不想劝秦晗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倘若当年的自己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也未必会走上这条道路吧?

“陛下对殿下拳拳之心,殿下心有所属,何不告知陛下呢?”

秦晗隐约知道母亲对自己的期望,心里有点发憷,瞧见纪清露的神色,不由懊恼:“纪姑姑,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告诉阿娘是不是?好好好,我这就去说!”哼,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难道是什么坏事不成?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踏进紫宸殿的时候,秦晗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秦琬,就见秦琬令左右退下,神色十分柔和:“怎么?又闯什么祸了?”

“才没有呢!我——”秦晗纠结片刻,索性挺直了胸膛,视死如归地说,“我喜欢萧霆!”

话一说出口,她反而轻松了。

出乎秦晗意料得,这位民间风评不是很好,据说杀了好些叔伯兄弟才登上天下的女帝并没有为此事勃然大怒,而是非常平静地望着女儿。语气很诚恳,并不将她当做孩子对待,而是像对一个成年人说话:“你阿兄想求娶阿盈女儿的事情,你是否知道?”

秦晗脸色一白,想到兄长苏沃请她帮忙打听的事情,舌头便开始打结,支支吾吾地说:“阿娘——”阿兄倾慕林家姑娘,怕她被阿娘许配给梁郡王,才巴巴求自己这个妹子帮忙打听的事情,不是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没说的么?阿娘怎么会知道?

“你的陈留姑祖母与安南周大都护成婚多年,却无所出,周大都护之子本事平平,与周大都护不亲,也不走武将这条路。他们夫妇所疼惜的,唯有你高姑姑一人。她的丈夫林宣在江南做得很好,我打算升他做扬州刺史,已是一方封疆,再过几年回到中枢,进入政事堂也不是问题。这些年来,林家也陆续有很多族人参加科举,过个十几二十年,又是难以小觑的大势力。”

“林宣与阿盈的女儿,一边搭着世家文臣,一边搭着一方都护,身上流着皇室与勋贵的血,阿盈与我关系也亲近,林家若是出了什么事,看在阿盈的份上,我未必就不会给他们留挑后路。你说,你阿兄处心积虑,谋求这么一件婚事,为得是什么呢?”

秦晗本想反驳,说周大都护已经要致仕了,但又想到周大都护在安南多年,自然有不少人承了他的情。更何况一方都护与已经致仕的都护,谁更令人忌惮,便咬住下唇,不再说话。

她心里隐隐是有这个猜测的,也想过要不要帮阿兄这个忙,到最后,理智仍旧压不过感情。毕竟,这几年来,阿兄的表现越是出色,阿娘就对他越是冷淡。明明年轻一代没有谁比阿兄更优秀,阿娘却视若无睹,非但不给阿兄一官半职,就连其他人想帮阿兄跑官都不能。秦晗见两位骨肉至亲竟然闹成这个样子,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秦琬见她神色,话锋一转:“你想嫁给萧霆,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你是我的女儿,大夏最尊贵的公主,世间好男儿只有你挑的,没有能挑你的。哪怕你看上个贩夫走卒,我也能封他个闲散官职,令他全家荣华富贵,一心一意伺候你。”

九五至尊松了口,秦晗却没有半分开心,因为她听出了秦琬话中的意思,忍不住问:“那——不做公主呢?”

秦琬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平静道:“如果你不能遇到你晏叔叔那样的人,那么,你不仅不能拥有爱情,还必须杀死你未来孩儿的亲生父亲。一旦发现自己对谁动了真心,要么将那个人打发得远远的,不许掌握实权,也不许在自己面前出现,要么将他置于死地。记住,是所有的。”

秦晗面白如纸,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秦琬第一次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在她面前,那样的残忍,却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秦琬见女儿如此,心中叹了一声,平静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对这孩子来说,这个选择很难吧?

也不知为何,她的三个儿女,竟是长子最出色,次子最平庸。正因为如此,人人都认为,她要么就过继一个侄儿做继承人,要么就会立万年公主为储。毕竟大家都知道,公主过目不忘,聪明非常,颇有陛下之风,临川郡王却资质平平,功课总是要诵读十几二十遍,才能勉强背出。

秦琬心里自然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但她更看重继承人的心性,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一直压着苏沃,不令他有任何向上的机会——正如裴熙所说,倘若苏沃能一直恨秦琬为了权力不要他倒也罢了。面对泼天富贵都不动心,可见品行良好,放他出去做封疆大吏也未尝不可。只可惜,瞧苏沃的样子,怕是生了怨怼,恨秦琬不给他继承权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一心唯痴

秦晗踉踉跄跄地出了紫宸殿,明明前呼后拥,心中却空茫茫地,仿若游魂一般,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天生尊贵,又聪明伶俐,备受长辈喜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宽厚大方固然是她本身的品质,也是因为她拥有得太多,让一让别人并不算什么。但这“让”,也要看究竟“让”得是什么。

万乘之尊,九五之位,说不心动,那也太虚伪了。因为怕死而放弃,与因为爱情想放弃,怎能混为一谈?

怀着复杂的心情,秦晗漫无目的地乱转,不经意停下脚步——她看见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秦昭正躲在花丛中,扒着树枝,看着远处的青色人影。

“阿昭?”秦晗有些奇怪,就见弟弟被唬了一跳,险些失了脚,跌到花丛中,她连忙冲上去扶,姐弟俩差点一起栽倒,还好身旁侍从众多,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扶住,才没有满身碎叶泥土。

这样大的动静,再不发现就是傻子了,晏临歌缓缓走了过来,见到两人,轻轻颌首:“万年公主,临川郡王。”

秦晗察觉到秦昭的紧绷,拉着弟弟站起来,讪讪道:“晏叔叔。”

晏临歌没说什么,仿佛他只是来打个招呼一般,再与二人点了点头,就平静走远。

秦晗低头一看,秦昭努力绷着不哭,眼眶却已经红了。

他虽是郡王之尊,渐渐晓事后,也明白自己的尴尬身份,何况秦琬也没瞒他的意思,毕竟在秦琬看来,我是皇帝,你是我儿子,你的身份哪里尴尬了,我需要瞒着么?但晏临歌对这个独子却一直十分冷淡,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就算说话,也是对陌生人一般地客气、疏远。

秦晗很喜欢长得俊俏,仿若金童,身子却胖乎乎的弟弟,也喜欢芝兰玉树的晏叔叔,在她看来,卫叔叔虽然更似谪仙临凡,晏叔叔却也是散仙一流,浑然不将世事放在心中的高雅人物。唯有见到阿娘与抚琴的时候,眼中才会放出温柔的光彩。正因为如此,她对晏叔叔很是尊重,并不像旁人,尤其是她的阿兄苏沃一样,敌意满满。

但——

想到今天与阿娘的交谈,秦晗搂住弟弟,大滴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一直不明白,晏叔叔为什么不接近弟弟,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不忍而已。

在阿娘心中,最重要得只有江山社稷,倘若阿娘早于晏叔叔而去,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晏叔叔一个人留在世上。既是如此,晏叔叔又何必接近秦昭,既增尴尬,惹人怀疑,还令秦昭对他亲近?就如现在这般,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将来若真发生殉葬之事,也好令秦昭的感情天平能够倾斜,不至于为了从不关爱他的父亲去恨谆谆教导他的母亲。

这样深沉而厚重,充满着无悔牺牲和付出的爱,光是一想,就令秦晗几乎喘不过气来,内心更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绝望。

如果我要走上那条路,还能遇到比晏叔叔更好的人么?

秦昭不知道姐姐为何而哭,哪怕姐姐搂得他很不舒服,他也没说话,只是笨拙地踮起脚,抬起手,想要帮秦晗擦去眼泪:“阿姊,我不难过。”

秦晗一听,语声哽咽:“骗人。“

秦昭见姐姐哭得更加悲伤,手足无措,半晌才闷闷道:“可是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一点。”

是这样的么?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心里就会好过?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秦晗嚎啕大哭,却知道自己不能怪自己的母亲。

她生来就是天下顶顶尊贵的人物,才有挑挑拣拣的权力,阿娘却不然。

当年的事情,秦晗隐约知道一些,明白阿娘的难处。那根本就不是“不进则退”的问题,而是“不争唯死”。若是太平美满,谁又愿意选择这条路?

她的荣华富贵,安稳祥和,都是阿娘给的。所以她不会因为阿兄的事情去怨恨,也不会厌恶自己的弟弟,相反,她很感谢晏叔叔陪着阿娘,令阿娘不孤单,也喜欢这个心地淳厚,一心一意拿她当姐姐,对她非常好的弟弟。

可——

“你不担心?”裴熙远远地看着姐弟俩抱头痛哭,似笑非笑地望着一旁的晏临歌,“我当自己冷心冷肺,天下第一,谁料还有个比我更甚的。”

若换做从前,莫说区区一个晏临歌,就是十个百个也入不了他的眼,更莫要说这般随意地说话。但裴熙发现晏临歌是一个聪明人,而且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聪明到近乎偏执的人之后,他就觉得挺有意思了。

晏临歌能为了儿子,七年如一日地将他当做陌路人,这样的自制力,就算是裴熙也有些赞赏了。这等聪明才智,忍耐克制,不用在颠覆朝纲,反倒用在复原琴谱,制作古琴上头,除了一个“痴”之外,没有第二个字能概括。

琴痴,也是情痴。

这岂非很有意思?

晏临歌神色淡淡,无喜无悲,就连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仿佛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公主与郡王都是仁德之人。”

看看,仁德。

简单两个字,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天底下自诩聪明的人,只怕没几个比他们所看不起的那个“男宠”更明白,不管万年公主还是临川郡王继位,都不需要担心。

秦晗是个好孩子,秦昭也是。这两个人,无论谁坐上那张椅子,不管为了名声,还是本来就有的亲情,抑或是想坐稳龙椅,都不可能坐出姐弟相残的事情。哪怕沾不上权力,至多也不过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保住性命,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楚王一生所求,也不就是这一桩么?

“命运,真是有趣啊!”裴熙意味深长地看了晏临歌一眼,“我很期待,不知你是否也是一样呢?”

说罢,施施然地离开。

晏临歌明白裴熙期待得究竟是什么。

没错,命运真是非常有趣。

今日的萧誉,论威望、地位、身份、战功甚至容仪,难道不是昨日之苏锐?今日萧霆所拥有的荣誉、盛赞、爱慕,难道不像昨日之苏彧?但不同得是,萧霆年纪轻轻就随萧誉上了战场,苏彧却没有;秦晗是尊贵无比的万年公主,她的婚姻不需要任何政治联盟来巩固,秦琬却不是。

不管裴熙还是晏临歌都明白,无论秦晗怎么选,秦琬都不会失望。

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样,在三个子女之中,秦琬最疼秦晗,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会约束秦晗的任何选择。就像秦琬所说的,如果秦晗要走那条艰难无比的路,秦琬就给予至尊的权力,如果秦晗不走,那她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公主,只有她挑人的,没有人挑她的。至于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身为父母,难道还要管子女一辈子不成?日子过得好,过不好,那是她的事情,没有长辈大包大揽的道理。

“你早想到有这一天了。”裴熙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否则你也不会让久久去女学。”

秦琬让女儿去女学,真的是因为女学能学到东西,又或者女学能交到朋友?显然不是。

女学的教育资源再好,比不上皇宫;女学时认识的闺蜜再莫逆,知晓秦晗的身份之后,也会敬畏有加。就好比秦琬和高盈,年少相识,亲密无间,那又如何呢?高盈对秦琬难道就不敬畏,不尊重,说话的时候不多留几分心么?

秦琬真正要让秦晗看得,是人。

女学中的学生,有高门,也有低户;有嫡出,也有庶出。并不是说高门嫡出就一定好,低门庶出就一定差,但后者的上进心往往比前者强。为了改变命运,她们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而对绝大部分女学学生来说,这个“机会”,就是如意郎君,否则为什么会有人嫉妒秦晗嫉妒到想要害她呢?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争风吃醋,秦晗虽无意,却挡住了人家捉金龟婿的路,想让她出丑,甚至丢了名节,没办法嫁入高门罢了。

秦晗遇到的种种事情,丽竟门早就全报上来了,只是秦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没让那些家族因此遭殃。正如秦晗不觉得这算什么,得到人处且饶人,秦琬也不觉得这算什么,毕竟“女学学生”本就是一道金字招牌,能让她们嫁入原本无法想象也根本接触不到的人家,为了这份机遇,各出手段并不奇怪。

这不是秦琬修建女学的本意,但秦琬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甚至明白,绝大多女学生就是为此而来的。但只要每届学生有几个能像女学历届以来最出色的学生,也是如今名满天下的宣威将军宋书语一样,丈夫作为父母官,面对叛军却先逃了,她却坚持不走,带领臣民守城半月,直至援军到来,那便行了。

秦晗生来无忧,自然不明白,人为了往上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倘若她不懂,也就不会犹豫,干脆利落地选择爱情也就罢了。正因为她见了世面,明白了女子之争尚且如此,男子只会更狠,再想一想新蔡大长公主的例子,方会迟疑,会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出差归来,可以恢复更新啦啦啦啦O(∩_∩)O~

秦晗如果想当皇帝,痛苦在于,要牺牲掉作为女人的正常权力——比如家庭,比如爱情,甚至儿女。就好比她是公主,她爱谁就可以嫁给谁。但想当皇帝,她爱谁,要么打发对方远,要么杀了对方。她孩子的父亲不可以是高门,但低门出身她未必看得上,何况对方也不能活下来。哪怕真的有个人如晏临歌爱秦琬一般爱着她,如果她先要死了,她肯定是要对方殉葬的。与公主看得见的一世尊荣无忧相比,这个选择实在太痛苦了,但权力是切切实实摆着的,你们猜她会怎么选呢?

第四百七十四章 如意难寻

秦琬并没有否认裴熙的说法。

她对继承人的看重与培养,绝对是一等一的,只可惜…秦琬神色微冷:“大郎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意。”

这句话,裴熙也是赞同的:“放眼天下,智谋能与刑国公比肩的,也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秦琬自然知道长子之聪慧,却愈发不悦。

她对长子,满心愧疚,意图弥补,却唯独不会将江山社稷交托于他的手中。正因为如此,苏沃到达适婚年龄之后,秦琬精挑细选,方决定从隋家选个姑娘,与苏沃结发百年,谁知苏沃看不上。

“他是我的儿子,难不成我与宝奴夫妇关系莫逆,就要拿我长子的婚姻来填这个窟窿?隋家女郎有何不好?容貌秀丽,心胸阔达,娴雅又不失落落大方,出身也显赫。当利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隋家一门,一国公,一县公,一侯爵,姻亲故旧无数,满门荣耀。这样的身份,莫说是做国公夫人,就是王妃甚至皇后也做得。”秦琬一想到丽竟门探子传来的情报,一腔怒火就往上涌,“他却********不走正路,盯上了林家女郎。”

裴熙微微挑眉,不置可否:“他为什么这样想的,你会不知道?”

没错,秦琬知道,当然知道。

隋家虽然荣耀非凡,却如当年的申国公高家一般,一应荣耀都基于皇权之上。论仕途,沛国公隋轩都这把年纪了,却连正三品都没混上,更不要说进政事堂;瞿阳县公隋桎因卷入魏王一案,虽说后来也按部就班地升迁,至今却没能兵镇一方;平舆侯隋辕更不必说,虽然夫妇与秦琬关系极好,侯夫人朱氏还是女学的骑射教学,偏偏是富贵闲人的惫懒性子,半点也不参合政事的。隋家孙辈虽说有几个出息的子弟,但当利大长公主年纪也不轻了,不知哪一日就会撒手人寰。到时候隋家上上下下全要丁忧,三年一过,能不能再起来,那就难说了。

秦琬之所以为苏沃择定这门婚事,自然是出于两全的考虑——苏家与隋家联姻,一是令苏沃有了样样都好的妻子,有了显赫的妻族,能够更快以尴尬的身份真正打入勋贵圈子。毕竟仕途一道,就算有她提携,苏沃身份也有些尴尬,还是要些朋友才能更方便地做事的。二则告诉隋家,你们是长主之后,皇室不会亏待。如此一来,非但隋家安心,其余尚主的豪门也都能定下心神,更加贴心地侍奉公主,公主们终身有靠,自然也会感激秦琬。

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偏偏苏沃看不上。

他所期待的妻子,乃是林宣和高盈的女儿。

这位林家女郎,虽也是一个样样都好的姑娘,面子上却是不如隋家女郎光鲜的。但她能带来的实惠,比隋家女郎只多不少——她的父亲已是一方封疆,年富力强,至少还能在政坛纵横捭阖二十年,入住政事堂也不是不可能。她的母亲是秦琬闺中密友,感情亲厚,外祖母陈留郡主又与先帝关系极好,备受秦琬尊重。外祖父柴豫柴大都护马上要致仕,少不得推荐几个人,又有香火情在。如果有这层门路,他可以借机安插几个亲信,慢慢在军中发展。

更重要的是,林家女郎身上虽流着皇家血脉,却来自于母系。她真正的根还在世家那里,朝廷可以轻易覆灭一个勋贵,但对世家动手,总要顾忌几番。这些年林家子弟多入仕途,一旦陈留郡主有个不妥,林氏的兄弟、从兄弟们,皆是不用丁忧的。

苏沃的目的如此鲜明,为得是什么,不问即知。

这也难怪,他明明是正统的嫡长子,偏偏摊上了这样尴尬的身份。嫡亲的妹妹,生父身份远不如他的弟弟,都有成为九五至尊的可能,唯独他,明明是这样的聪慧优秀,世间少有人及,秦琬却一直压着他,不令他有半点继位的可能。这如何不令他心生怨怼,觉得秦琬不公?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若他能一直恨你,我佩服他的骨气,放他去做个封疆大吏也未尝不可。”裴熙淡淡道,“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苏沃之前对秦琬的恨意,裴熙是能够理解的,毕竟这个社会就是如此,男人三妻四妾平常,女人红杏出墙就是浪荡下贱。身为儿子,因为生母的行为被人指指点点,尴尬不悦也是寻常,哪个厉害点的公主之子不是这样过来的?但一边恨母亲为什么不替父亲守贞,让自己面上无光;一边又恨母亲明明有无上权力,却半点不给予自己,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秦琬自然不希望儿子走这条路,但这并不是她想与不想就能如意的。故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打算给堂弟做个媒,令他有个好归宿。如今想想,还是先问一问罢了。”

她并不怀疑自己长子的手段,那样的容貌、出身和心计,想获得一个姑娘的芳心再容易不过。与残暴好杀、声名狼藉的梁郡王相比,自然是温文尔雅、处境堪怜的刑国公更能得到女子的爱怜。谁又能知道,梁郡王因自身遭遇之故,若是成了亲,定不会三妻四妾,令子女重复他与兴平公主的悲剧?又有谁能知道,看似光鲜亮丽的刑国公苏沃,实际上是一个连妹妹都嫉妒并利用的人呢?

虽然这桩婚姻有为了南方兵权,掺杂政治考量的因素,可毋庸置疑,秦琬绝对是照顾高盈的。论实惠,很少有什么婚事能及得上这一桩了,就像当年哪家闺秀都看不上隋辕一样,如今可不是悔青了肠子?

“你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我倒觉得,只要有本事,到哪儿日子都是一样过,纪清露不正是如此?”

秦琬微微一笑,裴熙会意:“算算时候,宋书语应该在等候觐见你了吧?”

宣威将军宋书语,经历堪称传奇。

她本是一个杂货铺子老板的孙女,女学创办的第一年,广招学生,她偷偷去考明算科,结果被女学录取。从此平步青云,年年成绩优异,三年毕业后,嫁进了昌平伯爵府。

昌平伯爵府在京中虽是二流门第,对小老百姓来说却是了不得的豪门,更别说宋书语嫁给得是昌平伯爵的三子,也是整个伯爵府唯一科举晋身,前途最为远大的子弟。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希望这个儿子迎娶贵女,仕途更加平稳,他却坚持爱情,娶了出身寒门的宋书语。宋书语也争气,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侍奉婆婆用心,对待小姑体恤,学识又出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骑射女红厨艺样样精通,嫁进伯爵府后三年抱俩,还都是儿子。然后又毅然随丈夫外放,在地方上夫唱妇随,教化百姓。

故事到这里,本就是一出励志传奇,偏偏还有后续。

先帝驾崩,秦琬登基,不少人欺女帝软弱,举起反旗。更有一路叛军,自称是先帝流放江南时留下的儿子,自号“江南王”,竟也笼住了不少愚民,又联上了那些因为秦琬推行的种种政策,利益受到侵害的世家大族,势如破竹,连连攻克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