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和沈曼在帝国核心混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自然知道事情不会是秦琬说得那样简单。但他们知道,秦琬是一个做事非常谨慎的人,除非是天大的事情,又握着确凿的证据,否则杀一个妃嫔也就算了,谁会把这位妃嫔生的儿女一并除了,甚至连内监都要死呢?

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妇倒没想到怪力乱神之事上去,只以为卢贵妃的身份有问题,比如是异族奸细什么的,又或者她做了不守妇德之事,皇子公主的身世有点说不清。见秦琬不对他们说,也就不问了——既然真相糟心,还不如不听,反正秦琬会将一切都处理好的,用不着他们劳心。

回到太极殿后,陈玄行了一礼,才道:“殿下,今日宫中异动频频…”

“敢对这件事提一个字的人,让他们永远消失。”秦琬一字一句,冷如冰霜,“卢贵妃不承认罪责,癫症以致狂性大发,杀了六皇子与六公主,九皇子受惊吓,不治身亡,这就是解释。”

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这是我给你们的解释,你们就得听。如果不愿意听,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碍我的眼了。

陈玄领命,就听秦琬说:“还有,你这些日子多派些人在坊间盯着,尤其是那些说书先生,看看谁敢给我乱编民间俚俗传唱。如果有人散布似是而非的民谣,给我问出是谁,然后,将他们带到天牢,不用出来了!”

卢贵妃之事,确实超出她的意料,却也让她的步伐不得不加快——她将卢贵妃一系亲手灭了后,怕是没人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妖孽一事不能说出去,这心狠手辣,图谋大位的帽子,她是怎么也摘不掉的。既是如此,那就让她皇太女的地位多一层光辉,而不是被这些民谣抹黑,动摇统治。

这种时候,谁敢耍小手段,与她为敌,她就要将谁碾碎!

陈玄打了个激灵,毅然道:“臣遵命!”

“夏臣呢?”秦琬想到常青,问,“他不是送卢氏去遵善寺的么?算算时间,仪式应该结束了,怎么还没回来?”

常青杀了卢贵妃后,为了祛除晦气,将卢贵妃母子的骨灰秘密送到遵善寺,由高僧做道场。但他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妖气”,也要“洗心涤尘”,故陈玄欠了欠身子:“夏臣决意在遵善寺待上九九八十一天,洗去晦气。”

这个常青,实在是…太乱来了。

秦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多派些人去,将李姬保护好,我会对外宣称夏臣回了一趟老家去祭祖。”不用做得太明显,有心人去查,自然会多想,比如常青突然消失,究竟是有使命在身呢,还是真要成亲,才回家祭祖。这样一来,绝大部分人都会被误导,以为常青不在长安,去了地方。

没错,常青要娶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弘农岑越曾经的婢妾,李姬。

秦琬本想给常青做媒,娶个名门贵女,就像当年赵肃那样。谁料常青拒绝了,反决定娶弘农之乱时认识的李姬为妻。

他说出这一决定后,不管是熟悉他的人,还是知晓李姬出身的人都很吃惊,觉得他如今位高权重,何必娶一个曾做过别人姬妾的女子为正妻呢?如果喜欢,纳做妾室,给对方一个名分,一个品级也就罢了。他的正妻,就算不娶个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好歹也要娶个书香世家,或是士绅出身的小家碧玉吧?

为了这件事,秦琬还特意喊了他过去,告诉他英雄不问出处,让他心中不要残存阴影,却发现常青并不是一时兴起才做的决定。

常青的说法是,他的探子身份已为众人所知,不管是谁都很难接受自己的夫婿从前是这等身份,不可能不害怕。尤其是名门世家,哪家女儿不是吃穿不愁,哪家又没点龌龊事?

常青很清楚,他长相平平,并非女子钟情的类型;文采谈不上,也就是认得几个字,哪怕众人耳目濡染,也没学到几分,更不要说吟诗作对,讨女子欢心;温柔体贴半点没有,对任何人都忍不住探子的本能去怀疑和探究,拐弯抹角的说话做事方式对他适得其反,非但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反倒会令他生出厌恶之感。若是娶了名门贵女,对方看不上他,一辈子郁郁寡欢,他也不可能会多高兴。那些为利益来的,究竟起了什么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也不愿与对方共度余生。

李姬虽出身风尘,却有侠骨柔情;为人姬妾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她敢于反抗,只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离开岑家后,宁愿荆钗布裙,将女红捡起,学农妇种地种菜,养鸡养鸭,也没有仗着美丽的容貌,找个男人攀附的意思。若有闲汉敢来骚扰,她能直接抄起棍子,追着对方打,面对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能直接站在对方门前骂回去,性情泼辣可见一斑。

秦琬知晓这件事后,很佩服常青的眼光,以及不畏世人的勇气,自我检讨之后,对这桩婚事非常赞同。就是陈玄,听了之后,也颇有些羡慕。

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公务,陈玄回到府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随从禀报道:“将军,大老爷来了。”

大哥?

陈玄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陈、周两家自遭难之后,幸存下来的几人相依为命,以兄弟姐妹相称,也没什么堂表远近之分。就如陈家大老爷陈楼,本是他的堂兄弟,两人的祖父才是嫡亲的兄弟。本来,在家族里,这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有交集也不会太多,但在他们家,曾一度护着他们的陈楼与嫡亲的大哥也没什么分别了。

因着秦琬的照拂,陈玄的地位,陈楼虽是个商人,却穿着绫罗绸缎,拇指上戴着个莹润的玉扳指,见到陈玄,虽不敢摆兄长的架子,却也不像旁人那样噤若寒蝉。而是打了个招呼,见陈玄似乎心情不错,才道:“子深啊,我们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给我透个底,这药材,我是囤还是不囤?”

陈玄何等人物,一听兄长话中有话,眼中便划过利芒,神色也变得冷冽起来:“大哥,这是你的意思?”

卢贵妃一系莫名伏诛,卢家上下被族灭,涉及卢氏入宫的人悉数被牵连,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生出这样大的变故,却秘而不宣,任何敢于泄露情报的人都会被处死。那些依仗宫中消息,揣摩帝王心意的勋贵大臣岂有不急的道理?明知皇室的态度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却怀着侥幸之心,既然走宫女内侍这条线不通,那么就走上位者路线吧!

陈楼打着哈哈:“这个,你明白的,做生意嘛,总会有那么些个朋友。”

“大哥不必担心。”陈玄平静道,“朋友再少,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朋友再多,该倒的时候,还是一样倒。”

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会照拂陈、周两家一日,令两家富贵荣华,以告先祖在天之灵。但有个条件,便是他的家人不与其他势力相勾结。

如果像洛阳裴氏那样,暗地里拆江都公主的台可就不好了。要不是裴熙处理及时,非但洛阳裴氏要遭殃,昔日的情分也一点都不剩。陈玄可不希望自己落到那等两难的境地,不是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家人,就是失去江都公主的赏识与现有的一切。

陈玄丽竟门大统领的身份,陈楼是不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陈玄这些年做了什么,也就信了陈玄的解释,认为当时很受还是代王的皇帝的赏识,令他去读书,甚至还对坊间传言,比如陈玄位高权重却不成亲,是不是与他深受江都公主信赖有什么关系…故他看着四下无人,小声说了一句:“多个朋友多条路,毕竟,伴君如伴虎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宇间不掩担忧,斟酌了半天,仍加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听说常将军都要成亲了,你还没这意思?”

陈玄沉默片刻,才道:“我会好好考虑。”

这么多年来,每次提到这件事,他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这还是第一次答应。

也难怪,伴随着地位的日益提高,权势深重,他也渐渐从昔日地阴影里走了出来,又看到常青找到了合意的人,玉迟也注定会与新蔡长公主成亲,心中难免有些羡慕。故他看着陈楼,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大哥勿要担心,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也省得四姐整日念叨。”

陈楼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欣慰地笑:“这就好,这就好!”

他掩饰得非常好,在陈玄面前却不够看,察觉到自家兄长的笑并不真诚,陈玄的心不由地冷了下去。

第四百六十八章 北庭都护

陈楼离开后,陈玄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很吓人。

以他如今的定力,本不会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被人看破他的心意,此刻却不同…本以为亲如一家的兄长,昔日殷殷的关心,如今看来,却夹杂着试探。曾一度令他温暖的相处,撕去温情的表皮,只余满目苍夷。

他知道是为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陈玄臣子深是谁?深受帝后和江都公主信重的“代王旧臣”,或者说“从龙之臣”,短短几年就从一介无名小卒变成左卫大将军,执掌皇帝亲卫,凌驾于多少勋贵与老臣之上,俨然南府十六卫中的第一人,权势赫赫,炙手可热。人们毫不怀疑,以他的年纪和圣眷,得赐爵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外乎时间长短罢了。

身为丽竟门统领,陈玄当然知道徐密家那点乌七八糟的事——徐家子弟,为了争一个过继名额,打得头破血流,丑态毕露。若非如此,这位前任的首辅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彻底熄了这一念头。

想也知道,如果能成为陈玄的儿子,好处有多少。比起苦读,熬资历,慢慢往上爬,哪怕上面有人提携,也不及前一条的终南捷径,更不要说“恩荫”二字。光是这一政策,就足以令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喊他当爹。

那我呢?你们都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好了未来,那我的未来呢?我就不可以成家,不可以娶妻,不可以生子了么?

陈玄无法不心灰意冷,回忆起饱受摧残,却相依为命的过去,简直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样遥远。

是我看错了他们,还是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了解他们?

这些年来,我呆在江都公主的身边,起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后自惭形秽,暗中学习,如今步步谋算,手染血腥。为得是什么,不正是让自己的命运不被人左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祖先的在天之灵得以告慰么?

“可同患难,不可同富贵——”陈玄反复念着这句话,心中已有了决定,只见他招来密探,沉声道,“记住,陈、周二家,你派人好生盯着,让人混进去,长久留下。我要知道,他们都接触了什么人,对方是什么来头,又做了什么。”

他本以为家人与自己是一条心,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当然了。

大哥未必有坏心,陈玄明白,只是起了私心,盘算着某些不该得到的东西罢了。正因为如此,哪怕陈楼并没有做什么妨碍到陈玄的事情,却也不值得继续付诸完全的信赖。甚至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必须被严加监视,防止他成为别人的棋子。

还好他发现得早,要是发现得晚,真要出什么事,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可不想像裴熙那样,亲手送父亲和兄长上路。

这一刻,陈玄忽然明白了裴熙的心情。

亲人是亲人,却也不是亲人,哪怕感情还在,想要帮助和照顾他们,说话、做事却不得不提防,留三分余地,甚至主动派人去监视。这份内心的孤独与愧疚,岂是用言语能表达的?

卢贵妃与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死,还有卢氏家族的覆灭,丽竟门大批抓人,自然令无数人疑惑,但正因为死的人太多,秦琬的手段又太高压,与她过往的作风截然不同,倒令人惴惴不安起来——如果只是铲除异己,大可慢慢来,让对方一个接一个在几年内“病逝”多好,何苦用这样急的手段,忙着打压,甚至连葬礼都不给大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江都公主难道会不懂?难不成这一家子…真有什么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第一次大朝会上,竟无人公然质疑她。大家都在观望,打听消息,思考对策。

毕竟,如果楚王和燕王心志不改,那江都公主掌权一事可就是板上钉钉了。哪怕再怎么反对,大家也要为自己的项上人头想一想,不能轻易做这个出头鸟。

秦琬自然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她早有后招,所以很快,一条消息就在达官贵人们的书房流传开来。

“新设都护府?”曾宪有些吃惊,“西域么?”

“听说是从安西都护府中分出一部分,另立都护府。”

曾宪眉头紧缩,斟酌许久,下了决心:“备车,我要进宫,求见江都公主。”

听见曾宪前来求见,秦琬是有些惊讶的——曾宪有些怕她,或者说,怕站在常青身后的她。大概是觉得她年纪轻轻就心机深沉,手段非凡,主宰他的命运,摆弄两派斗争,玩弄人于股掌之上?

对于曾宪的想法,秦琬猜得到,也知道自己没他想的那么厉害,却不会去澄清,毕竟这对她来说利大于弊。

曾宪效忠于秦琬,由于敬畏,没有丝毫反叛之心,却也由于敬畏,一般情况下是不敢主动和秦琬说话的。故秦琬真有点好奇了,曾宪究竟想说什么?

“殿下——”曾宪见到秦琬,下意识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臣有事启奏。”

“说。”

曾宪将心一横,也不说自己哪来的消息,冒着被问罪的风险,道:“臣听闻坊间传言,西域要增设都护府?”

秦琬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问:“你觉得呢?”

曾宪大概能猜到秦琬的一些想法,突厥汗国的势力确实很大,不可不防。为了应对与突厥汗国的战争,大夏必须源源不断地将粮草、武器甚至人丁输送到西域。如此一来,本就强势的安西都护府必将更上一层楼,一个不好,就会成为藩镇割据,朝廷很难管束。

人心是非常难料的,远距离维系情分更是难上加难,哪怕是忠心耿耿的臣子,这么多年征战下来,不说骄横,想要保持原来的心态是很难的,更不要说身旁的人…类似的事情,从古到今已经上演过无数回了。

另立都护府,不仅能名正言顺地增兵,也能令将士有更多的升迁机会,刺激他们去拼命,并且分化安西都护府的权力,使西域不是一家独大。这样看来,确实利大于弊,但曾宪呆在西域多年,深知阿史那思摩的可怕。可以说,如果不是郦深、叶陵、赵肃和连慕是一条心,威望、战功、心机和身份都压得住诸将,西域的情况未必会这么乐观,故曾宪他急急道:“阿史那思摩深谙汉学,如今西域都护、主将、谋主一心,才有如今的时局,若是另立都护府…”

想也知道,新都护府的大都护,绝对不可能派个完全不了解西域情况的将军去,十有八九是在原本的安西都护府里拔擢新都护的人选。论战功,论资历,论威望,有资格担任这个位置的实在不多,加上秦琬对军队的看重,最有可能成为新都护得便是赵、叶二人,无论提拔了谁,都是一桩麻烦事。

以曾宪对阿史那思摩的了解,面对这等情况,阿史那思摩绝对会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战时也很可能专攻一个都护府打,刺得就是人性的软肋,毕竟这是他的拿手绝活。

秦琬深深地看了曾宪一眼,见他满眼都是焦急,不由笑道:“你忠心为国,我已知晓。依你看来,若西域再设都护府,谁适合做大都护?”

这种近乎“站队”一样的问题,曾宪愣住了,他本想找个借口支吾过去,迎上秦琬的目光,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蔓延至全身,不敢再敷衍,斟酌许久,才道:“依微臣之见,赵将军或许更…”

在他心里,论能力,叶陵是要强过赵肃一筹的,毕竟赵肃走得是野路子,人生前三十多年压根没接触过什么兵法,也没统兵打仗,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哪怕这些年一直在学,手段凌厉之余也不乏稳重,但要与苏锐手把手教出来,本身天赋也十分出众的叶陵相比,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赵肃一胜在年长,二胜在手段比叶陵圆融一些,这等时候,能力固然重要,手腕也必不可少,否则如何对付阿史那思摩?

秦琬听了,对曾宪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众所周知,赵肃是她的心腹,叶陵则娶了她的好友。论信任程度,赵肃或许更胜一筹,但论人脉之广,叶陵能甩赵肃十条街。曾宪…居然完全不考虑会得罪谁,就事论事,对一个武将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品质了。

“我知道了。”秦琬这样回答道,“你退下吧!”

曾宪有些不安,仍是退下,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秦琬为何不担心——为褒安西大都护郦深之功绩,朝廷封他为博阳郡公,世袭三代,不降等。另外,从安西都护府的辖区中,划出部分,与西北诸藩相连,设立北庭都护府。

北庭都护府一应官职等同安西都护府,品阶、等级却都降了一到三阶不等,最明显得便是北庭都护赵肃并无“大都护”之名,而北庭都护府,也暂时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

第四百六十九章 赤膊上阵

承恩公府,内书房中,承恩公江松与首相江柏面对面坐着,久久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松才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二弟,你给个准信,江都公主到底——”

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甚至打了个寒颤,可见他对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女子有多么敬畏,甚至到了恐惧的程度。

按理说,这种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历经世事,早已对诸事都沉稳淡然的江松身上,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办法保持平静——如今的局势,实在太过模糊而凶险,对江家来说,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退一步将面临万丈深渊!

江柏沉默许久,反问道:“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

“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江松面沉似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才是我担心的根源!”

皇宫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平常说是四面透风也不为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非但各宫妃子、皇子知道,就连宫外的高官、勋贵也有所耳闻,能耐大一点得甚至能将事情从头到尾给打听清楚。可一旦发生特别重大的事情,对不起,谁敢撞上去,谁就是一个死,压根连一丝风声都传不出来。

这次的事情便是如此。

皇帝的儿女本就不多,骤然死了一个贵妃,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就连内监张华也销声匿迹。这样大的事情,却没半点风声,对外的一致言论都是暴毙,费尽心思打听出来得详情则是癫症。即便如此,透出这件事的人,往往过几天就不见了,可见宫中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一直在彻查此事,堵住一切流言的出口,这反倒更让江松不安了。

皇家一向要颜面,即便是宗室,就算出了个瘸子瞎子,也要遮遮掩掩,不露于人前,何况是癫症呢?除非还有什么更紧要的事情藏着掖着,才用这个借口来搪塞。

“二弟,你应当明白,我们虽是勋贵之家,这些年却一力约束子弟读书上进,万不可仗势欺人,更没有将女儿嫁入皇室的想法。”江松眉头不展,十分忧虑,“这次的事情,由不得我们不慎重。”

江柏明白兄长的想法,事实上,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顾虑。

没有人明白,大权在握的江都公主为何在一夜之间,忽然将卢贵妃一系诛杀殆尽——以卢贵妃一系目前的实力,别说逼宫,就是想给江都公主使个绊子都无能为力。哪怕这一系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一旦长成了,可能对她造成麻烦,但那也是未来的事情,何必现在担上坏名声呢?

出于这种顾虑,许多人都暗中揣测,是不是卢贵妃自身出了什么岔子?比如,她是外族的奸细,或者,巫蛊,怨望?想得更可怕一些,她本身就不够贞洁,以至于皇子的血统也经不起推敲?尤其是江都公主命人将卢氏一系薄葬,远不如其他皇室体面,又好似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地设立了北庭都护府,更令江松心中惴惴。

他不清楚,江都公主用意何在。

陛下十子,如今只剩下楚王、燕王,楚王战战兢兢,唯江都公主之命是从,燕王破了相不说,性格也十分残暴,不堪为人主。

江松左思右想,不知江都公主究竟是甘心辅佐兄弟甚至侄儿呢,还是另有所图。一旦是后者,二王只怕命不久矣。

江都公主若要攫取朝政,最好的方法便是幼主临朝,由她摄政。既是侄儿继承王位,那么继承权排在前头的兄弟,自然逃不脱死于非命的下场。这也是楚王为何拼命奉承江都公主,甚至公开不要脸面,连“皇太女”一说都祭了出来的原因——以江都公主如今的权势,想要楚王无声无息地没了,也就是一句吩咐的事情。

事实上,江松最大的忧虑,还不在他们承恩公府,而在他的弟弟。

这样的大事,承恩公府或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点都不掺合,首相却是避无可避的。一旦走错了路,会是什么后果?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江柏给江家带来了无尽的荣耀,于情于理,江家都不能在这时候撇清关系,所以江松语重心长,甚至带了点惴惴不安地说:“二弟,你要想好,这一步走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回头…”

“大哥——”江柏沉声道,“事到如今,难道你真以为,我还能抽身而退么?”

“二弟?”

“我之前一直在犹豫,名声与利益,哪个更重要。”江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直到北庭都护府的设立,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已经骑虎难下,也只能安慰自己,此事功在千秋了。”

江松听了,不由骇然:“二弟,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约了张榕,与他手谈一局。”江柏平静道,“也已经派出尚未出仕的次孙,令他去见徐老。”

“这——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

江柏摇了摇头,苦笑道:“如今的局势,容不得我们左右逢源,我只能选择目前最正确的一条路,顾不得以后了。”

听见弟弟这样说,江松不由颓然。

没错,确实顾不得以后。

不出意外的话,江都公主至少能掌权二十年,这二十年,足以令寒族兴盛、望族落败甚至覆灭。更何况江家子弟,莫说两代,就是三代,目前都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有出息得。整个江家,算上姻亲,最有前程的,莫过于祁润。

而祁润,恰恰是江都公主嫡系中的嫡系。

倘若权力过度平稳得话,江柏致仕之后,祁润也该顶上了。有这么一位姻亲帮衬,江家至少能再保一两代的平安。以江家的家底,焉知能否出几位人杰,继续江家的传承呢?但如果在这时候与江都公主对着来,很有可能就是抄家灭族之祸——江松可没忘记,那位奉命修葺东南运路的玉迟玉大人手上不知握着多少秘密,就算是江松也不敢说,他们家这么多姻亲、门生、故旧,个个都清廉无比,就没一个对东南运路的粮食转运伸过手的。一旦皇家要对他们动手,理由都是现成的。

江柏为什么说,自从秦琬设立北庭都护府之后,他就不再摇摆,决意追随?

很简单,因为卢贵妃一系的死令整个朝堂都人心惶惶,江都公主却没当做一回事。解释都不给个解释,径直去大刀阔斧,对西域的驻军进行划分了。

这种就算在太平年间,也要慎之又慎才能做,一不小心就会好事变坏事,甚至酝酿变故的事情,偏偏秦琬就在这人心动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不仅意味着她的见识与胆魄惊人,也代表她对军权的掌握已非同一般,已经没有谁可以撼动了。

倘若是乱臣贼子篡位,他身为首辅,就算是搭上子孙后裔,也是要挺身为国,耗尽哪怕最后一滴热血的,偏偏不是。

于公,江都公主治国严谨,并无错处,行事也很开明,并非昏庸之主;于私,不管为自身,为后裔,还是为家族,他都只能这样做。

“就,就算是这样,那也不用——”不用你赤膊上阵,跑去说服张榕,稳住已经致仕的徐密吧?

江松只觉满嘴苦涩,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虽是勋贵,却也算半个文人,对脸面看得极重。想也知道,一旦江柏做出这等事,大半辈子的呕心沥血,战战兢兢积累下的好名声就毁于一旦。

江松并不怕别人背后说闲话,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除非身份旗鼓相当的,否则背后嫉妒得再厉害,诋毁得再多,当着他们的面,也只有一副笑脸的。他在意得是弟弟的名声,并非今日,而是将来!

那些文人墨客甚至史官可不会管你做出了多少贡献,这种阿谀奉承一个女子“倒行逆施”的行为,当然要狠狠着墨,大书特书,把人往歪里写。这可不是被人背后说几句的事情,而是注定会遗臭万年的啊!

江柏的神情也有些苦涩:“既然已经决定追随,又何苦摆出一张不甘不愿的脸,让人心烦?在这件事上,张榕比我更难转过来,不管成不成,我总要搭个梯子给他下,才能让江都公主面上好看。徐老性子执拗,真要惹怒了他,他能以死明志,哪怕他已经致仕,也不能真让他出事。再说了,这种事情,我不做,还有谁去做?指望卫拓?他一心国事,只要能接纳他的政见,他就不在乎上头是谁。裴熙?他不可能会做给江都公主台阶下的事,只会拿无数人的性命,给江都公主做垫脚石!”

“张榕答不答应,我不知道。”江松沉默半晌,才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江都公主若不想还政,楚王的建议说不定就真…但到那时候,又该怎么收场?不要说姓苏的,就是那个姓秦的——”

说到这里,他只觉牙疼,咬了咬牙,才道:“倘若江都公主愿意过继一个侄儿,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先向各位说声抱歉,1、2月份工作太忙,加上自身的状况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在频繁的加班之中,也给自己做了一个时间不短的调整,不想在状态不好的情况下,粗制滥造。加上女帝这本书也快进入到尾声了,我也对结尾等做了几次调整,严重拖慢了进度。(づ ̄3 ̄)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尽量更新的,感谢大家没抛弃我!

第四百七十章 国之储贰

“过继侄儿?”

陈玄见秦琬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发火的意思,脊背不住冒着寒气,却依然尽职尽责地回禀道:“穆相和卫相不知有何打算,但江相和张相有此想法。不仅如此,根据丽竟门探来的消息,支持您的诸位重臣,约莫有一多半是这个意思。”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清楚,很多人压根不是支持秦琬,只是没有办法,勉强附和罢了。

江都公主权势滔天,如今她想要那张龙椅,不顺着她又能怎样呢?到底是皇家的事情,又有几个人愿意拿身家性命去赌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豪赌?就算自己想追求清名,也架不住妻儿老母苦苦相劝,不要为了一时的名声,全家老小都没了性命。

面对强权,能宁折不弯得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觉得,帝后都乱来了,楚王和燕王也装聋作哑,不要皇位,更不要名声,他们何苦去干涉人家的家事呢?还不如采取折中的法子,先顺着江都公主,让她如愿以偿,也好尽可能地保存皇家血脉。以免惹得她为了登上那张椅子,当真狂性大发,直接将兄弟侄儿全部杀光,断了皇室血脉的传承。

这个“血脉”,当然,仅止男丁。

对这些人的想法,陈玄是不看好的,却知道,男人总是这样,自己往往不会将家业交给儿孙之外的人,却总觉得妻子替自己养庶子以传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让你生不出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是没用的,因为在绝大部分的男人眼里,这个“人”指得就是男人,作为生育工具的女人可不算在内。

秦琬没有生气,非但没有,反而露出淡淡的微笑:“既然支持,那就好办。”

这些朝中重臣最看重脸面和名声,既然豁出去不管,决定支持她登高位,那就行了。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再想下船,那可就难了。之后立谁不立谁,过继与否,岂是由他们能决定的?

陈玄会意,想到一件事,踟蹰片刻,想到秦琬素日的脾气,还是壮着胆子问:“殿下,小公爷那里…”

话才说一半,他就发现秦琬的目光比刀锋更冷冽,竟令他有一种想要跪下的感觉。明白自己可能多事了,但陈玄还是压着惊惧,采用了婉转一点的说辞:“为了小公爷的安全,是否要加派人手?”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暂时就这样罢。”她实在不愿派人去监视她的长子,对那个孩子,她内心有愧。

想到这里,秦琬的情绪有些低落,却没让陈玄看出来,只是吩咐一旁新上任的内监,匡敏的干儿子罗亮:“你派人请旭之来一趟,就说我有事与他相商。”

陈玄知秦琬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至少不是和他说,便退了下去,私下却在琢磨这件事。

秦琬凝视着陈玄的背影,眸光变深。

裴熙一进来,见她这幅模样,奇道:“怎么?又有谁惹你了?”

“我只是在想,擅作主张这种势头,应当怎么解决。”秦琬向裴熙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示意就是你开的坏头,裴熙却一点都不心虚,反倒笑了起来:“怎么?终于愿意面对苏沃了?”

秦琬叹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

年轻的时候,她对苏沃这个长子是不怎么喜欢的。

大概是太过年轻的原因,虽然理智上接受了政治联姻,感情上对自己所谓的夫家、夫婿,她是瞧不起的,连带着这个孩子,她没怎么付诸感情——不在她膝下长大,亲近父族,年少聪慧却性格凉薄,又是政治联姻的产物。

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些事情,很大有一部分是她的过失。不光是她的纵容,也因为她没有将儿子当成纯粹的儿子,把一切都看得太过理智,做事也稍嫌功利冷漠,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但伴随着年岁的推移,她的思想渐渐转变,已经能成熟而平静地看待过往。可到了这种时候,就算想她亲近长子,也不可以亲近。

那些重臣的想法,看似异想天开,却透露出一个残酷无比的事实。

在这个世上,父系的痕迹,实在太重,太重了。

秦琬想当皇帝,想让自己的孩子做继承人,那么,这个孩子的父族就势必不能选一个父族昌盛,甚至不能有能人。这也是为什么区区一个没落的,在长安只能算是三流的安定伯府,一旦有可能是晏临歌的父族,她非但没网开一面,还往重里判,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的原因。

苏氏一族,纵然如今不显,却依旧是世家大族。正因为如此,苏沃只能是臣子,绝对不能是皇家人。否则焉知他不会因为被秦氏皇族所鄙夷,一股脑地重用苏家人,最后干脆重新改姓苏?反正他的祖宗往上数也有名人无数,拿出去绝不丢人。

“这是我的过失。”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秦琬不会告诉父母,迫不得已让爱女联姻,始终是这对天下至尊夫妇的锥心之痛,她只能对裴熙倾诉,“当年的我,太过年轻,不懂怎么做一个母亲。后来就是想,却也没办法,那孩子恨我,也是应当的。”

苏沃对秦琬的不满,裴熙当然清楚,或者说,关注江都公主的人,从来不会漏了她的长子,所以大家都知道,哪怕大义公主始终在苏沃耳边说着秦琬的功绩,但对一个孩子来说,从小就不在身边,除了荣华富贵外,什么都给不了他,后来更是与旁人生下次子的母亲,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裴熙可以理解秦琬这种复杂的心态,但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他淡淡道:“他若能一直恨你,你也不必将他高高挂起,一直留在长安,外放做个封疆大吏未尝不可。”说罢,他话锋一转,干脆利落地说,“越是如此,另外两个,你就越不能疏忽。”

秦琬苦涩一笑,无奈道:“疏忽?我每天能看他们几眼,抽出半个时间来陪他们,都算不错了。”

与父母对她的关爱相比,她实在配不上这个词。

恐慌却无可奈何父母的一天天老去,再想一想自己,对年少时的一些不够圆融的做法,秦琬确实有些难以释怀。换做现在的她,说不定能做得更加圆满一点,也好求个两全之法。

“半个时辰,足够了。”裴熙很干脆地说,“长安这么多顶尖的人家,一家之主每天能半个时辰陪子女的,寥寥无几,更莫要说皇家。”有一句话,他咽了下来,没说出口,以免传了出去,不仅伤了皇帝的心,也让秦琬难过。

皇帝年轻的时候,十天能见到先帝一次么?未必吧?

对于秦琬的这一想法,他始终是不以为然的,甚至可以说,秦琬若不是个女子,频繁生育会伤害身体,甚至有可能赔了性命的话,他绝对会要求秦琬多生几个儿子。这样一来,也好多几个继承人备选,不至于只有那么一个,万一是个讨债的怎么办?就算没被气死,也不能直接弄死啊!

兄弟相残与否的问题,裴熙更是不考虑的,在他看来,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会为了几亩田,几间铺子,或者一桩生意,一个爵位反目成仇,更何况九五至尊的位置呢?

人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偏偏皇家就没有“均”这个说法。你给再多的关爱,不将皇位给他,也会招来怨怼;你平日再冷着他,只要最后将龙椅交付,一分的好也变成了一百分。

与其付出那么大的心血,到头来身心俱疲,还不如平静对待,到头来就发现,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就像他,每日除了政事,只与美酒佳人为伴。不知多少人暗暗咒骂,说他这样不尊重妻子,放浪形骸,又没一个一儿半女的,晚景一定凄凉无比,那又如何?他想要“儿子”,多得是人愿意来当孝子贤孙。就算是装得也不要紧,伺候他一辈子,装到他闭了眼睛不就行了么?他这一生都是快活的,何必去顾忌那些身后事呢?

秦琬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呀,罢了,我也不说你。世事无常,人都是会变的。十年之前,我肯定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汲汲于权力,大权在握多年后,终于开始追求一些昔日放弃的东西。但她心中清楚,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需要作出取舍的时候,这些点缀,该抛弃的,一定会抛弃。

“你不说的话,我还没发现。”裴熙也有些感慨,“一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

撕开东宫名宿虚伪的假面,不过是他年少骄傲时,随心所欲的一举。去皇长子流放之地当父母官,也是对强权一次无声的反抗。当时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决定,就这样改变了他的一生。

匆匆一晃,竟是整整二十年。

秦琬微微一笑:“下一个二十年,我们会在哪里呢?”

不管如何,最重要的,仍是当下,不是么?

永隆七年,冬,在以楚王、燕王、蜀王为首的宗室,首辅江柏等朝中重臣,四大都护的上书下,皇帝开亘古未有之先河,册江都公主为皇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