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安定伯的名字后方,“削去爵位”之后,又加上“流放岭南”四字。

就这样罢,柴豫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下了这个决定后,她望着一旁的陈玄:“和沈淮说一声,让金吾卫留心,好生护卫秦绢,不要出了岔子。”

明白这是要将豫章公主,不,秦绢的活动范围给限制住,不让对方胡说八道,或者做些什么,陈玄立刻应下,又问:“殿下,这样的处置——”因为杀了一个三流贵族的妻子,就被剥夺公主身份,对皇族来说是很难接受的。这还是因为豫章公主有驸马,不占道理,如果她没驸马,想要嫁给安定伯世子,那这种做法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十分正常的。当年顶尖门阀,嫁了如意郎君的女子全都战战兢兢,不就是怕她们阻了江都公主的再嫁之路,会不明不白地死去么?

秦琬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并对此厌恶非常,却也明白自己没办法阻止这些,闻言就皱了皱眉:“就让他们觉得我是心情不好,借题发挥吧!能消停一段时间,总比不消停的好。”

虽然知道是杯水车薪,但…能为百姓做些什么,总比没有做的好,所以秦琬又加了一句:“对了,你最近麻烦一些,将这些勋贵的人脉、家产等,整理出一份具体的册子给我。”

对河道、漕运出手的那些蛀虫,她前几年不方便,没与他们计较,如今也是时候腾出手,收拾这些家伙了。所以她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些就任地方的时候,开了学堂,修了水渠,号召乡绅修桥铺路的,单独列一笔出来。”

这样的人,虽是贪官,做这些指不定也是为了沽名钓誉,但不得不承认,“名誉”有时候还是有点用的,能想到这一点的人,也是比较聪明,思想相对深远,略有些本事的。暂时留着也未尝不可,指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至于那些又没本事,又贪得无厌,仗着“贵族”或是“官员”身份,就对航运伸手的…

秦琬的神色变得有些森寒,陈玄想到一件事,忙道:“殿下,卢乡侯那里…”卢乡侯与鲁王有涉,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曾宪这几年在西域做得非常好,很多最危险,最艰苦,最绝望的任务,都是他竭力完成的。他也爬得很快,短短几年就是正四品的将军了。

不管郦深还是赵肃,甚至安笙写信回来,都说曾宪很优秀,与连慕的合作也很默契。尤其是两年前,若非连慕轻车简从,在曾宪的护送下,深入草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突厥的“设”反抗阿史那思摩,这几年边境的战火也不会只有这等程度。

“卢乡侯——”秦琬是知道曾宪与生父感情不错的,关于卢乡侯府的处置,她也想了很久,如今沉吟片刻,便道,“此番事变后,北衙刚好空了个中郎将的位置,将曾宪召回。卢乡侯府涉鲁王谋逆案,念在罪行尚轻,夺去爵位,抄没家产。”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卢乡侯与其子各打五十大板,曾宪的儿子就免了。”

五十板子的量刑很微妙——如果真要夺命,十板子就能打死;如果想让对方只受皮肉伤,三十板也就差不多了。至于五十板…陈玄明白,这是要对方有行动能力,却无法做官。

在他看来,这种处罚,不可谓**道,确实很给曾宪面子,非常器重对方了。

要知道,其他明确涉及鲁王叛逆案的勋贵,十个有九个是主犯流放。更不要说曾宪回来还能在北衙统领一军,哪怕看官职好像是降了,但西域是什么地方,长安又是什么地方?

“还有,把连慕也召回。”秦琬忽道。

连慕?

陈玄还未反应过来秦琬的用意,就有人禀告道:“上宛侯求见。”

秦琬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上宛侯是裴熙——裴熙丁忧之后,官职尽无,自然是称呼爵位的。

“快请进来!”

看得出来,裴熙刚到长安,只是换了身衣裳,洗去一身风尘,面色有些疲惫,眼睛却熠熠生辉。秦琬见状,不由笑道:“怎么比说好的早了这么多?”

“听见陛下受惊,我便加快了脚程。”裴熙回答道,然后毫不犹豫地问,“鲁王叛乱,你打算如何处理曾宪?”

秦琬莞尔:“巧了,我刚才就是在说这件事,我打算令曾宪统领一府,另外,召连慕回来一趟。”

裴熙一听就知道她打上了高句丽的主意,才要召连慕回来问西域的情况,以评估此时是否有机会对高句丽开战。

大夏攻破辽东已有五年,如今两大航道即将畅通,水师也日渐成熟,确实有实力对平壤挥师,他却泼了冷水:“召他回来可以,论对西域的情况,如今怕是没人比他更上心。高句丽一事,还是缓缓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进退取舍

他虽然干脆利落地否定了秦琬的想法,但一语中的,说到了秦琬的心坎上,所以秦琬并未生气,反而虚心请教:“根据情报中陈述的内容,高句丽的内政十分混乱,去年又有大型瘟疫,死伤不计其数。大夏水师则演练多时,辽东之地也逐渐恢复元气,高句丽残部组织的几次叛乱都被镇压下去,如今已没什么人敢反抗大夏的统治。若是再往后拖,等到高句丽喘过气来,是否有些不妥呢?”

秦琬之所以做出这等考虑,绝非贪功冒进,而是深思熟虑过的——五年前的辽东之战,令高句丽大伤元气,青壮死伤无数。又蒙上天眷顾,这几年高句丽并没有风调雨顺,粮食虽未到欠收的程度,却也是不够吃的。加上一场瘟疫,席卷十数个城池,很多地方说是十室九空也不为过。

战争本就是对人口的掠夺,高句丽如今青黄不接,难道不该趁它病,要它命么?再过几年,等那些**岁,半大不大的孩童长成,又能上战场,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战争不是简单的数字,辽东之战的胜利,也不能蒙蔽住你的眼睛。”裴熙冷冷道,“辽东与平壤不一样,丢了辽东,虽是失了天险,但对平壤城中的贵人们来说,他们的好日子还是照样过。挥师平壤就不一样了,这可是灭国之战,但凡是个国家,又有多少人能接受这种事?这块骨头,绝对会比想象中的难啃。”

秦琬眉头紧缩,就听裴熙继续说:“阿史那思摩这几年按兵不动,难道真是怕了安西的铜墙铁壁?接连三个‘设’的谋反虽然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拖住了他的脚步,也进一步巩固了他的权力。他之所以没贸然动手,就是要等最好的时机,因为他是个赌性很重,很喜欢剑走偏锋的人。所以他只喜欢赢,不喜欢输!”

任何人都只喜欢赢,不喜欢输,但想法和做法却未必是一回事,阿史那思摩无疑是极端中的极端,他豪赌,一定是在胜算较大的情况下,才会放手一搏!

灭国之功,尤其是高句丽这种与大夏较劲的强国,无疑是任何一个将领,甚至君主都无法放弃的荣耀。可想而知,一旦高句丽输死抵抗,大夏必定会不断投注兵力,因为胜利就在眼前。

裴熙的眼神非常锐利,语调宛若刀锋,刀刀见血,不留半点情面:“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你想一想,真到那时,原以为志在必得的高句丽,非但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嘉奖,反而成了扼住大夏咽喉的手。要是阿史那思摩这时候集结整个突厥的兵力,挥师中原,两线作战之下,大夏能否受得了?”

“大夏没有办法避免两线作战!”秦琬当然想过这一点,但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只要阿史那思摩在一天,安西、安北的战事同时开启就是无可避免的,他这头狼,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

“那就等!”裴熙毫不退让,“等东南运路与江南运河落成,运转几年,粮食远比现在充足的时候,再去想这种事情!”

秦琬忽地沉默了下去。

早在他们争吵的时候,陈玄就已经很有眼色地退下,所以裴熙叹了一声,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陛下…”

“阿耶和阿娘的鬓角都有了白发。”秦琬眼眶微红,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只想将这一场天大的功劳当做最好的贺礼,送给他们,好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不希望后世的人一提到她的父母,想到得都是他们纵容女儿,竟颠倒阴阳,将江山交付的荒唐之举。而是留下谁都没办法否认的功绩,好证明秦恪也是一位明君。

这份心思,裴熙以前或许不懂,现在却能明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厌恶祖父的,厌恶祖父的冷血、残酷和无情,明知他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却强迫他也变成那样的人,一直坐视不理。可当那座山一样的老人倒下之后,他才发现,他竟是敬爱着祖父的。

洞察世事如他,却没能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或许,这也是人世的一部分,有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会追忆,才会扫去那些阴霾,化作美好。若是祖父还活着,他的种种做法,裴熙仍旧没有办法认同。

“你既然存了这个心,就更不该操之过急。”裴熙淡淡道,“只要你做得好,就不必担心什么了。”

秦琬的沉郁之色渐渐散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还是要将连慕叫回来,问问他西域的情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才道,“徐相的身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徐密也已过了花甲之年,对宰辅来说,这本是很年轻的年纪。但岁月从来不会饶过谁,徐密早年心力耗得太过,如今虽无大病,小病却是不断的,秦琬也不是很敢劳累到这位尽忠职守的老臣。

秦琬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徐密对六皇子秦政抱有非常大的期待,秦政做下这种事情,徐密很有些无地自容。虽知臣子不好腹诽主子,却免不得认为秦政狼心狗肺,自己也瞎了眼,险些将豺狼当做明主,误了大夏江山社稷。

这是心病,非药可医,而且徐密见到秦琬,心里也不好受——他素来刚直,自会觉得秦琬是苦主,心中之歉疚,更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秦琬很清楚,徐密虽然同意了她掌权,却不愿意见到她为帝。所以她并没有去开解徐密的心事,因为她本就希望徐密可以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去,也免得双方最后闹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只要徐密告老还乡,次相江柏必将接任首辅之位。秦琬和江家素来走得很近,更何况江家上下,包括姻亲,最有前途的祁润乃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她若要称帝,江柏肯定会掂量,毕竟名声要紧,最后却十有八九会同意。

“这还不好办么?”裴熙满不在乎地说,“封七皇子为燕王就行。”

在裴熙看来,陈玄办事能力是不如常青的,但对政治的敏感度,陈玄又比常青强上不少了。换做常青遇上那等事,定是想个办法让两个皇子都死了,哪里及得上陈玄的策略阴毒高明?

死人总是让人怀念的,至于活人嘛…天天放个毁了容的七皇子在众人眼前晃,七皇子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了。谁撞上七皇子,谁就没好果子吃,哪能不恨七皇子,顺便怪一怪六皇子呢?

徐密是个好人,哪怕他做到了首辅,手中或许有许多无辜人的债,但他仍旧是个看上去圆融,实则刚正,也非常骄傲的好人。这种好人,一身正气,无愧天地,一旦良心难安,最难过得就是自己那关。

秦琬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你不要难过。”裴熙明白她心中的痛苦,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人总要向前看的,不能活在过去。”

“我觉得——我在杀死从前的自己。”秦琬幽幽叹道,“虽然我并不后悔,但想起从前种种,总会有些伤感。”

裴熙想了想,才道:“你要留心。”

“什么?”

“临川县主。”

临川县主便是秦琬的女儿秦晗,因为秦昭的诞生,帝后本想给秦昭封爵,被秦琬拒绝后,就将尊号和封邑加到了秦晗身上,令这个本来就享受亲王嫡女待遇,甚至超出一头的女孩与真正的县主一般无二。

秦琬听了,不免有些疑惑:“晗儿?”秦晗被沈曼护着,养在膝下,千娇百宠,何须留心?又不是苏沃,被祖母抚养长大,一开始便有些亲近苏家。虽说这几年已经改过来了,秦琬也有心与对方亲近,但…想到这里,秦琬的语气不免有些低沉:“沃儿那孩子,对我谦恭有礼,我知道,他在怨我。”

对苏沃,她一开始有些不满,后来心也软了,本想补偿。但事已至此,补偿的方式可以是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唯独不是亲情。因为她不能让苏沃养在宫里,臣子凌驾于皇族之上的特殊地位,只会害了苏沃,况且…秦昭的出生,令苏沃非常不开心,秦琬是知道的,却没有别的办法。

秦琬已经不会妄想两全其美的好事了,只盼苏沃在大义公主的教导下,慢慢能明白她的苦心。

“临川县主,天真懵懂,不知世事。皇后娘娘如今尚有心力,可以管教一二,日后…”裴熙从不避讳生与死,即便没明着说出来,秦琬也明白他的用意,“刑国公时也命也,迫不得已,若是能够,还望临川县主能够明辨是非的好。”

秦琬听了,不由微笑:“你想得也太远了些。”

“后宅女子,手段阴柔,切勿小瞧。”裴熙提醒道,“细微之处,不可落下,毕竟,感情一旦受了损伤,想要再回复亲密无间,绝无可能。”

第四百六十五章 深宫之变

永隆七年,春,江南运河主段落成,正式开通。

首相徐密得知这一情形后,老泪纵横,这位短短两年时间,仿佛老了十岁的首相,终于上书朝廷,告老还乡。

秦琬三次夺情,挽留失败后,赐徐密开府仪同三司,加封太师,赠良田千顷,锦缎千匹,金十万,珠玉无数,以及诸多皇室珍藏的孤本,令这位先帝心腹,两朝重臣得以风光还乡。

首辅告老,对朝政却没有太大的影响。

次相江柏晋了首辅,扬州总管穆淼调回京城,担任次相。张榕仍是原职,卫拓再进一步,做了中书侍郎,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宰相”,而不是可以进入政事堂议政,地位却差了一筹的平章。

扬州总管本就是为了江南稳定特设的职位,穆淼虽然离开,对江南有一定的影响,但林宣还在,且官职更进一步,自是无虞。同样,祁润在凉州也做得很好,许多流民被朝廷强行迁到凉州的时候,本是怨声载道,百般不愿,如今也渐渐扎根,平平稳稳地在凉州待了下去。

四境局势尚可,无大的战事,宫中接连几次的坏消息后,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帝两年前中毒后,谁都以为天要塌了,谁料皇帝渐渐恢复,精神矍铄。出于对郑华妃的补偿,多宿了她宫中几次,郑华妃居然又有了身孕,并于正月一举得男,恰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她也凭此晋为德妃,俨然后宫之中,皇后之下第一人。

对这个幼子,无论皇帝还是郑德妃都宠爱异常,皇帝是高兴自己身体并没有垮,郑德妃也对幼子满怀希望。

或许,更令郑德妃暗自高兴的,是皇后沈曼的病情——去年秋天,八皇子病逝,由于年纪小,连族谱都没办法上。皇后怜悯八皇子,非但给他的生母孙氏升了位份,成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还亲自主持了八皇子的葬礼。谁料不小心受了累又着了凉,打那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好,汤药不断。新蔡长公主干脆长住宫中,照顾皇后,抚养临川县主与秦昭。

身为小姑子,新蔡长公主顶多是照顾嫡亲的嫂嫂,断不可能管到后宫中去。一应事务就交由郑德妃和李贤妃,卢贵妃和孙昭仪从旁辅助,人人嘴上不说,心中却是盼着皇后一病不起,就此与世长辞的。

燕王秦敢高高坐着,明明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周身的戾气却令人不寒而栗:“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好,很好。”

伺候的人见他这幅样子,恨不得将头埋到土里去。

自打毁容之后,燕王就变成了这等古怪的性子,对下人动辄打骂,一个不顺心就拖出去打死。帝后怜他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都公主倒是训过几次。燕王听归听,倒是收敛了一些,手段却更加隐蔽,也更加狠毒,惹得下人们更是惧怕不已。

对于燕王阴鸷的性子,众人也有些不解——在他们看来,小皇子得宠,难道不是好事?同父同母的兄弟登上皇位,总比其他人好吧?更何况燕王永远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小皇子对这个哥哥,当然只有宽容的份。

他们当然无法理解燕王。

燕王一度是郑德妃的独子,承载了郑德妃所有的爱,纵然见面次数不多,他也能感受到母亲对他深深的爱。他毁容之后,郑德妃的极度疯狂,孤注一掷也要毁灭卢贵妃、秦政母子的心态,也令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可笑的是,这份母爱,没有毁于敌人,却毁在了他的弟弟身上。

江都公主见了他,尚且会斥责几句,恨铁不成钢,不将他当做一个废人看待。他的生母却对他小心翼翼,得了弟弟之后更是对小儿子爱若珍宝,口口声声都是“你有弟弟了,陛下很喜欢他,咱们娘俩的终身终于有靠了”!

小皇子得宠?有望大宝?

可笑,当真可笑!

他就算像三哥那样,支持江都公主做皇太女,也不会指望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来照顾他!

我是皇帝的七皇子,大夏的燕王,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与施舍,哪怕是生母和胞弟,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忽有侍从急急赶来,步履凌乱,燕王眉头一皱,却有些奇怪——宫中的人都是严格训练过的,再怎么大的事情,也是不敢失了仪态,惊扰了主子的。故他竟没第一时间拖对方下去打死,而是冷冷地问:“怎么了?”

“王爷,不好了!”来人有些语无伦次,“疫症,宫中发了疫症!”

燕王霍地站起:“什么?”

得知这个消息,燕王下意识就要往外走,却见左右卫和金吾卫已将宫门封锁,不由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传江都公主之令,燕王需闭门七日!”

“你们——”燕王先是大怒,旋即想到一件事,转过身来,盯着报信的人,“究竟是何处发了疫症,为何连我也要被禁足?”

宫中发疫症的情况虽然少,大夏立国以来,却也有过几次,每次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发现征兆,相应的人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以免传给主子。尤其是皇帝,龙体金贵,疏忽不得。

秦琬平素对燕王挺好的,如今关燕王关得如此干脆,可见不是小事。

报信的人两股战战,声音颤抖:“是,是十皇子!”

燕王先是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很好,非常好!

“殿下,已经审问过了。”就算是疫症,让丽竟门的死士上前的时候,他们也是不能退的。不过是牺牲一人,全家富贵罢了。再说了,也有些得过疫症的人,不容易再得,精心挑选这样的人去,总能少一些死伤,“对方指认,说是从宫外带了疫症病人用过的物什,有填在枕头里的,也有缝在衣服里的,还有藏在玩具里头的,幕后主使是孙昭仪。常青正在进一步审问,力求得到的口供绝对属实。”

沈曼有精力管后宫的时候,自然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奈何她的病至今还没好,秦琬不愿让母亲劳心,新蔡长公主又不管宫务。至于秦琬,政事尚且忙不过来,更不要说别的。后宫由几个心思各异的女人掌管,出点事也不稀奇。更何况妃嫔对皇子下手,秦琬早就有所预料。她虽没关心这块,却有意不让父母,以及父母身边伺候的人接近她们,以免被人泼了脏水,或是脏了眼睛,有意无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自打沈曼病倒后,秦恪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发妻身上,根本没空管别人。所谓对小皇子的“宠爱”,也只是半年内不踏足后宫,小皇子出生后,才去了三次,次次都是看了看小皇子就走,外加赏赐无数罢了。

如此情景,孙昭仪陷入疯狂也在情理之中。

后宫妃嫔,儿子便是荣华富贵的维系,虽说小孩子本就难养大,尤其是男孩子,七岁之后才勉强算站住了。但谁会觉得死儿子这种事,恰到好处就落到自己身上?至少孙昭仪是不信的,非但不信,还深深恨上了郑德妃和卢贵妃——她的儿子,不就刚好挡了这两位的路?

既然我已经没希望了,那我也要你们的儿子陪葬!

“先把孙氏关起来。”秦琬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你说,老九和老十能熬过去么?”上回八皇子逝世,皇帝感觉到时光和命运的无情,心情就不好。好在小皇子诞生,这才找回了一点信心。要是再一口气死两个儿子,而且还都是小儿子,她真怕父亲会承受不住。

没错,现在要紧得不是处理妃嫔,而是看看两位皇子能不能活下去。后宫妃嫔,只要没了儿子,又是这种出身平平的,身后没有庞大的政治势力。哪怕爬到了三夫人,处理起来照样还是很轻松的。

两位皇子若是有事,就算这些妃嫔没做什么也难逃一劫;两位皇子若是没事,就算她们做了什么,看在皇子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的。

陈玄低下头,没有说话,秦琬却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是成年人,能熬得过疫症的也没几个,何况是年纪幼小的孩子呢?

果然,仅仅半天不到的功夫,小皇子就夭折了。

出人意料的是,在卢贵妃的照顾下,九皇子竟然顽强地抗过了七天,身体逐渐好转。太医啧啧称奇,郑德妃却失去了最后一丝心性,她呆呆地跌坐在华贵的美人榻上,半晌方尖利地叫道:“是她!一定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娘娘,德妃娘娘!”

“陛下,我要见陛下!”郑德妃花容凌乱,她知道,自己和陛下都不年轻了,小皇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如今两个儿子都被毁了,她怎么甘心,怎能甘心?这是她的命,也是他的未来啊!故她对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声音悲戚万分,如杜鹃啼血,“陛下,求求您,为小皇子,也为燕王殿下做主啊!”

听得张华的回禀,秦恪叹了一声,才问:“裹儿,查得怎么样?”

第四百六十六章 妖孽何存

秦琬斟酌片刻,还是挑了个比较稳当的说法:“众口一词,都说是孙昭仪指使的。”

秦恪闻言,叹了一声,才道:“你经历得少,不知这宫中之事,永远都是查不清的,当年…谁也不知道谁在中间推波助澜,参与了多少,得利的,或许是运气好,也可能是手段高。罢了,卢氏也不是个安分的人,说她十成十地无辜,我是不相信的。郑氏都这个样子了,索性给她一个交代罢!”

他累了,厌了,倦了,不想陷入永无休止的后宫斗争之中。尤其是发妻病了之后,他更加惶恐,再也不去想那些年轻漂亮躯体带给他的温度和新鲜,转而求仙问道,渴求诸天神佛能够留住自己的妻子。

这片江山,他已经决定交给女儿,也就不用顾虑儿子们了。老六和老九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想让他们出什么事。令他们有个待罪的母亲,想要登上大宝,道义上缺了一层,少给裹儿造成一些麻烦,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他这辈子都没有狠下心去针对过谁,临到老了,总要做点事,给女儿铺路的,所以他疲惫地说“给卢氏一个体面,让她上路吧!”

秦琬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卢贵妃一系本满心欢喜,得宠的小皇子死了,九皇子却洪福齐天活了下来,数一数陛下仅有的儿子,卢贵妃出头的日子就在眼前,谁能不高兴呢?

偏偏这时候,内监张华亲自带人来了:“卢贵妃,念在你服侍陛下一场,为陛下育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份上,陛下赐你一个体面,就不降你的位份了。”说罢,示意人上前,“鸩酒、匕首、白绫,卢贵妃请挑一个罢!”

卢贵妃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惊骇莫名:“张公公,这——?”

张华平静道:“卢贵妃谋害小皇子,按律当诛,卢家也当满门抄斩。陛下仁厚,赐贵妃体面,保卢家周全,贵妃还不快快谢恩?”

他混迹皇宫多年,早就明白,这皇宫之中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是非对错。只看上位者愿不愿,能不能维护罢了。

秦恪还算是性子比较好的,在不确定卢氏是否参与了这件事,却要她一死来给大家交代的情况下,选择保全了她的位份和家人。哪怕这点补偿算不了什么,到底是做了补偿的姿态,没有累及别人。换做别的皇帝,别说牺牲区区一个妃嫔以及对方身后的家族,就算是牺牲皇后甚至太后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卢贵妃缓缓摇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末日。

明明那么得人心,明明有那么聪明的儿女,明明已经开始打理宫务,眼看胜利在望,就要成为皇贵妃、皇后甚至太后,为什么要让她为了没做的事情,为了区区一个妃嫔的儿子,为了所谓的“大局”就要去死?

张华早就猜到卢贵妃不肯死,使了个眼色,两个孔武有力地内监已经一前一后架住了她,另一人取过白绫,缓缓上前。

不,不,她怎么能够接受?

不——

木盘跌落在地上,鸩酒洒了一地,却无人顾及,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卢贵妃消失在原地,浑身僵硬,不自觉地战栗,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张华到底老道,片刻就反应过来,立刻高喊:“封锁紫兰殿,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谁敢将这件事说出去,就割了谁的舌头!”他想了一想,取过笔墨,修书一封,“立刻派不知情的人,将这封信交给江都公主!”

“凭空消失?”秦琬读完张华的密信,霍地站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她并没有立刻召和尚道士前来作法,思忖片刻,派人密请了裴熙、陈玄和常青,将此事吐露,就见裴熙皱眉,却是常青说:“臣游荡于乡野时,曾见过一些障眼法,还请殿下允许,让臣前往紫兰殿!”

秦琬神色凝重:“你可知道,这次的敌人未必就是血肉之身,很有可能…与你之前见过的,截然不同。张华自己都不出来,便是顾忌到这一点。对方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紫兰殿,而——”

她知道,如果天底下有人能对付妖怪的话,一定是身手敏捷,果敢狠辣至极的常青,但若是常青输了,或者死了…

“不,她一定在紫兰殿。”裴熙眉头紧缩,却没有丝毫畏惧,“倘若她有不被任何人察觉,自由在人前消失,到达另一个地方的本事,根本没有人能抵挡。她不能,就代表她的妖术还未到家。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十有八九还在原地!”

陈玄行了一礼:“殿下,紫兰殿中的人怎么办?”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全杀了。”

皇家竟然混进了妖怪,甚至让这个妖怪生了两个皇子,一个皇女,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必定会动摇国本。是以秦琬的神色非常冷酷,不带一丝犹豫:“你去问张华一声,他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必永葆对方的富贵荣华,以敬他这一次的牺牲。然后,所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奴仆,全都给我杀了!”

“还有,将六皇子、九皇子、六公主,还有卢氏的家人,全部给我控制起来。子深,你选些死士,替他们照顾好家人。给我将这几处地方都给我盯紧了,卢氏出现后,切不可打草惊蛇,立刻通知夏臣。”秦琬毫不犹豫地说,“等卢氏一死,就送他们上路!”

“这件事情,除了我们四个之外,不可再有第五人知道!”

然后,秦琬望向常青,放柔声音:“有劳。”

常青毅然点头。

明知这次的任务九死一生,面对未知的,或许并非“人”的敌人,他却没有任何惧怕,有得只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江都公主对他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此生都无以为报,面对区区一个妖怪,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一天时间,紫兰殿已寂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丽竟门死士出马,殿中伺候的人无一幸免,血迹已被清理干净,紫兰殿仍是那样的华丽,却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感。

常青潜伏在房梁的角落里,一刻不错地盯着正殿。

几年的高官厚禄,并没有令他的身手褪去半分,对于一个为了执行任务,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的人来说,这本就是极为寻常的情况。

张华赴死之前,已将卢贵妃当时所处的位置告诉了他,如果裴熙的推论没错的话…常青神色一凛,就见卢贵妃已凭空出现在原地,小心谨慎地望着四周,亦步亦趋,似乎想要出去。

也就是说,没有别的能力?

不行,还得试试。

越是危险的处境,常青就越是冷静,但见他学了一声猫叫,惟妙惟肖。潜伏在外头的死士会意,有一人起身,露出身形,又刻意拔刀出鞘。卢贵妃打了个哆嗦,身影又消失在原地。

短,非常短,一个呼吸都不到,也没有任何刻意的动作。

常青杀过太多的人,自然明白,像卢贵妃这种步履轻浮,一看就没练过功夫的人,反应比他们这种久经训练的人,慢了不止一拍。也就是说,卢贵妃发现不对,受到惊吓,立刻就消失。

简直就像是念头一闪,人就没了一般…

如果是这样的话,再试探一次?

不行!

事不过三乃是铁律,他的精神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如果再让卢氏受惊一次,对方什么时候再出来就不一定了。

若让这个妖怪逃了,他有什么脸面去见江都公主?

常青骨子里就有一种“冒险”与“赌博”的天性,但见他纵身一跃,已来到卢贵妃消失的位置,旋即挪了挪步子,确定卢贵妃一旦出现,自己与她近在咫尺,却不会身体接触后,便保持着这一动作,站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里,他始终全神贯注,未有丝毫懈怠,生理性的反应也降到最低,似乎感觉不到渴,也根本不会饿。高强度的消耗,未得到丝毫补给的情况下,身体的警觉性却一直保持在巅峰状态——也唯有如此,在西域叱咤风云,打得突厥人心有余悸,如今已成为北衙中郎将的曾宪才会对他阴影不浅,纵已做了两年多的同僚,仍旧每次见到他都身体僵硬,对江都公主也越发心悦诚服。

不光曾宪,见识过常青本事的连慕,也是一样。

来了!

常青眼中精芒暴涨,出手犹如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了卢氏的脖子,狠狠一拧。

他不敢用匕首,唯恐卢氏有什么妖法,刀枪不入,从而错失良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关头,他绝不会借助任何兵器,因为他相信得唯有自己!

卢贵妃还未反应过来,一缕芳魂已消散于天地。

常青见卢贵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拖着对方的尸体,拿出匕首,极为利落地将昂贵的桌椅劈成数段,架起木堆,又取出随身携带的油瓶,往卢贵妃身上倾洒,再将火折子点燃,面无表情地看着卢贵妃的身体在火焰中变得漆黑,散发出焦臭味,才打了个呼哨,命人进来加一把火,好将对方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卢春草自私的本性不会变,平常很爱儿女,厚待家人,但在这时候,下意识地选择了保全自己。如果她没暴露空间,坦然赴死的话,她的儿子可以当富贵闲王,女儿还是金枝玉叶,家人也安稳无忧。不会像现在这样,全都要死,连累无数。

第四百六十七章 人心何同

“癫症?”

面对父母的惊讶,秦琬也有些伤感:“不错,宣旨的时候,卢贵妃不肯谢恩,狂性大发。张内监一时不察,被她重伤后就这么去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封锁宫门,谁料六弟得知这一消息,还当我…他和六妹一同赶了过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