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秦琬之前为什么一直压着他,不让他外放的原因——放一个只要出去,十有八九会造反的人,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秦琬当然压得住苏沃,可她要为江山传承,为自己的继承人考虑,但现在,她转变了想法。

她虽希望秦氏江山千秋万载,却也知晓天下没有永世传承的皇朝,朝廷一旦昏聩,有衰败的征兆,首先就会对四境失去控制力。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即使如此,何不多留一条后路?

一直压着苏沃的话,他肯定会不甘,那么,换个法子,给他王爵,裂土封王呢?而且封国的位置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又当如何?

人都是这样的,拥有的越多,就越不敢轻易冒险。苏沃身为秦琬的嫡长子,不能继承皇位,不甘心之余,肯定也有害怕。毕竟君臣之分,天下一言九鼎,可以断他的生死。

但如果他立了极大的功劳,秦琬封他在西域做王,便是天经地义。不管是秦晗还是秦昭,归根到底都比苏沃小,长幼有序还是要守的,苏沃又是因功封王,难道还能随随便便夺去他的王爵不成?

哪怕他要送质子,要被夺王爵,甚至受了一肚子冤枉气,被逼着造反。难道他安安分分留在国内做他的邢国公,就不会遭受这些命运?

退一万步说,秦琬的继承人,若是连这点也容不下,丢了江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换个角度想,倘若秦琬对苏沃这般仁至义尽,继承人也延续了她的政策厚待苏沃。苏沃还要造反,跟随他的人,怕不会很多。

正因为如此,她很干脆地告诉裴熙:“我决定,等临川郡王长大后,送他去边疆。”

生于深宫之中,纵不是长于妇人之手,学到的也尽是些权谋阴私,不知天下之大,百姓之苦。

身为皇室继承人,本就该鱼龙白服,外出行走,才不会被人欺,被人骗,不会觉得百姓被盘剥,理所应当。

这样做当然是有风险的,不管是疾病还是暗杀,都可能令秦琬本就不多的儿女折损。但苦难,本就是最容易令人成长的。秦琬宁愿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也不想养出不知世事的废物!

皇位传承更多靠的是帝王心意,权术纵横,而非本身心性和能力,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倘若继承人是个被人哄骗都不知道的傻子,或者明明很聪明,但为了享乐,对很多事装聋作哑的家伙,那就更糟糕了。要再来一个如魏庶人一般自私狠毒的家伙,国不亡也熬不了多久。

裴熙对苏沃成见很大,本还想再反对两句,看见秦琬脸上一闪而过的伤感,忽然明白了原因。

不管是周还是汉,不管这两个朝代实施分封,给统治者制造了多少麻烦,起兵造过多少次反,又是怎样夺取了宗主国的江山。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封国都是朝廷中枢最有利的屏障,挡下了无数的争端。

不仅如此,周朝的姬氏血脉,汉朝的刘氏血脉,却都因此而传承了下来。尤其是汉代,王莽篡汉之后,还有刘秀得天眷顾,一统天下。

刘秀活着的时候,徐然不敢逾越一步,待到刘秀驾崩才趁乱起兵。甚至可以说,如果刘秀没有废长立幼,天下还是刘氏的天下,轮不到徐氏来坐。

徐然倒是没有分封,他的儿孙们有学有样,恨不得把宗室都堆在眼皮子底下,好生看管。前朝灭亡的时候,乱兵冲进去,前朝皇族的血脉就这样被杀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如果不是前朝曾经宫变过,皇室遗腹子流落民间,改姓为容,前朝皇室一脉就算彻底断绝了,史书也只能任后来者涂抹。

秦琬看重血脉传承,非常看重血脉传承,远比一般人还看重血脉传承。

因为她是女子,自诩高贵的男人们很难容忍一介女子爬到他们头上,秦琬生时,他们可能不敢动,秦琬死后,他们一定会出手。

就如吕后,在世之时,无论是刘氏皇族,还是公卿大夫,全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又怎样呢?哪怕她为了保全家族,推行刘吕联姻,但她死后,吕氏一族非但被族灭,就连出嫁女,甚至出嫁女所生的刘氏皇子,也都没有保住。

所以,她的后人,一定要活着,而且要有尊严,有地位地活着。她才不会被人任意粉饰、扭曲、抹黑。

甚至,哪怕中原改朝换代,她的后人却在边陲扎下了根基。对立的两个势力,自然各自要承认自己是正统,她的存在才能被记住,不被彻底抹杀。

裴熙因为自身的经历,并不看重家庭,有子不如无,并不能体会这种为后人计的心情。加上他本来就不在乎什么身前身后名,也很难理解秦琬这种“无论如何,我就是要后人记得,并且公正看待我”的执着。

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只有理解,才能做的。

不管秦琬还是先帝,有些时候或许都没办法理解他,可他们都包容了他的做法。

这一次,换他来包容她好了。

“既然这样的话,以后什么括户、开河、修路,我就不负责了。”裴熙扬了杨眉,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骄傲,“干脆你把首相和次相直接改成文相和武相,卫拓反正是做熟了那些事情的,有他压着文官,不至于闹腾得太欢。我呢,就专心兵事,省得把本来就不多的精力花到那些无穷无尽的蠢货身上。”

接下来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大夏或许每隔几年就会展开对外族的大战。可一旦中原腹地遇到什么天灾人祸,朝廷就需要将精力主要放到内政上。按照裴熙的想法,战前准备、动员啊,这些都由他负责,一旦国力有限,他就督促人专研战争器械上去。至于内政,其他人爱负责就负责吧,他不管了!

秦琬本来还有些感动,听见他后半部分提议,又好气又好笑:“你从来不是在意次序的人,为何对此事耿耿于怀?”

“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生五年,与卫拓一较高下。”裴熙愤愤道,“晚生五年便一辈子屈居他之下,这是我平生最恨之事,岂能轻易放下?”

三言两语之间,原本萦绕在书房的凝重、伤感与尴尬,已消弭无踪。

永元三年,秋。

邢国公苏沃任安西校尉,带着三百家丁,远赴安西都护府,参与大夏对突厥的防御,准备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万年公主为宣化都尉,带着六十个身上有官职的贵族子弟,以及十二个女学出身的女官,前往安北都护府。

她的使命,除了协助翰海都护府的成立外,更要令原本的高句丽,如今的翰海郡太平安定,促成繁荣的贸易,宣大夏德政,令原本的高句丽子民一心向夏。有朝一日,整个翰海,只有大夏忠诚的子民,衣冠博带的汉家子弟,再也没有汉人丽人之分。

不久的将来,逐渐长大的临川郡王,也将踏上旅程。

执掌天下的女帝站在紫宸殿中,面对巨大的《九州疆域图》,在西南与岭南之间踟蹰良久,最后慢慢划了一条线。

沿江而下,路过洛阳、到达扬州,再转向五岭之南。

中途有一站,本来不必停留,女帝却已决定,届时让队伍拐个弯,到达彭泽,让她的幼子去看一眼。

那是她生长的,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生于彭泽,老于长安。

这样的结局,也未必不好。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算完啦!后续有几篇番外,对几个重要人物做交代,有些事情统一最后说哟!(* ̄3)(ε ̄*)

第496章 沧海桑田 之壹

杨繁回到长安的时候,已是深秋。

落叶铺在道路两旁,时不时便有一阵凉风吹过,带来丝丝寒意,远处连绵不断的钟声悠远而苍凉。

他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才掀开车帘,问随侍一旁,前来迎接自己的管事:“最近几日,可是有哪位贵人不妥?”

岁月的沉淀,久居高位的生活,令他一扫年轻时的风流浪荡,变得深沉而稳重。哪怕是坐在不算华丽的马车上,都由一种如坐庙堂的感觉。

管事不敢怠慢,连忙低下头,回答道:“大人料事如神,当利大长公主于二十五日前无疾而终,圣人哀恸,厚赐了隋家。隋家也一心大办,非但大宴宾客,也请全长安有名的佛寺、道观都为当利大长公主做了水陆道场,遵善寺甚至为当利大长公主敲了三千钟。”说到这里,已是止不住的艳羡之情。

当利大长公主逝世时,已经七十有二,算是难得的高寿了。她没有受病痛的折磨,在睡梦中悄悄离开,这是喜丧,子孙无需太过悲伤。

生前显贵,福寿绵长,儿孙满堂;死后极尽哀荣,继续庇荫子孙。一个人若能做到这份上,才是真正值了。

杨繁对当利大长公主压根没什么感情,不仅如此,听到当利大长公主逝世的排场,他嘴上不说,心中却骂了一句“蠢货”!

太平盛世,奢华之风渐盛。本朝历代天子都以身作则,推崇清淡简朴,反对奢靡浪费,尤其在葬礼上。

由于世人皆认为“侍死如侍生”。即活着的时候享受什么待遇,死了也该有同等的待遇,否则就是儿孙不孝,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心,导致厚葬之风一日胜过一日,往往便宜了那些盗墓贼。

皇帝推崇薄葬,甚至以身作则,本朝传承至现在,已是第五位皇帝。可论及葬仪之盛大,陪葬品之多寡,只怕本朝的四位先君加起来都比不上前朝末期的一位皇帝。这种时候,隋家非但不体察上意,还将当利大长公主的丧事大操大办,圣人面上不显,心中怕是不怎么高兴。

当利大长公主的丧仪是这个规格,她的姐妹难道不会攀比?哪怕她的姐妹们不想攀比,儿孙也肯定是要攀比的,否则人言可畏,万一说他们没有隋家有孝心呢?姑姑是这种规模的丧仪,侄女呢?难道不会有学有样?就更不要说那些亲王、郡王了,这个风气一开,怎么止得住?偏偏圣人什么都不能说,不光因为当利大长公主是她的长辈,也因为这是传承千百年的风俗。

让皇帝吃这么一个哑巴亏,隋家也是了不起。

难怪这些年,隋家一直起不来,号不准皇帝的脉,怎么做都没用。

当利大长公主在世的时候,隋家勉强还能保持一流勋贵的地位,当利大长公主这么一去,哪怕圣人不会忘记隋家,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来,这个家族已是沦为二流,关键问题上插不上话了。

他没回来倒还好,如今都回来了,少不得前去当利大长公主府祭奠一番。

不过…

在此之前,他得先面圣,面圣之后,再去赵国公府一趟。

赵国公玉迟官至宰辅,致仕之后,加封太尉,赠开府仪同三司。哪怕他已经不在朝堂上出现,圣人对他的信任却不会动摇半分,更不要说他的妻子新蔡大长公主了。哪怕圣人有好几个姑姑,但要论地位。诸公主之中,当利大长公主没了之后,新蔡大长公主便是独一份了。

正因为如此,赵国公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杨繁却不属于此列。

博望侯杨繁简在帝心,自打十年前开始,便接手了玉迟的部分工作,负责起了边境榷市的贸易。

近十年来,边境战争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迫使大夏最大的两个敌人——突厥与吐蕃,不得不向西扩张。尤其是突厥,西迁之后,对西域诸国进行了疯狂的进攻,以补充自身在与大汉战争中受到的损伤。

西域诸国国小力弱,不得不于铁骑之下,列国被横扫,给突厥带来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牲畜牛羊。

金银虽好,却养不活人,也就导致大夏与突厥的榷市越发繁荣。突厥人带着大笔金银与汉人交易,购买他们生活的必需品。杨繁所要做的,一是监管,不让过多的粮食和药品外流出去,顺便与突厥谈判,不光是金银,也要多捞些牛羊回来;二是维护秩序,省得榷市出什么乱子;三便是配合丽竟门,暗中对一些墙头草做一个全面的记录——在这样令人疯狂的利益面前,除了官方允许买卖的东西外,商人也是不吝于对突厥贩卖兵器,甚至更进一步的东西。

源源不断的金银流入,极大地填补了大夏因为战争而受到的创伤,并没有对国力造成特别大的打击。大军凯旋归来获得的荣耀、得到的厚赏,也促使了天下习武之风的昌盛,以及百姓对人口的渴求。

民间溺婴、杀子的风气,层出不穷,但谁又是丧尽天良之辈,想要杀死亲生骨肉?但养不活就是养不活,不光是吃喝,更重要的是,一家多一个人口,就要多承担一份赋税。可按照本朝的授田制度,国家并没有那么多田给百姓,更不要说还有世家、勋贵、豪强对土地的掠夺。

田亩不能增加,产出一年就这么多,如果家里人口多了,却要多交税。这对平民百姓来说,绝对是一项不轻的负担。

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本来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耕作一生的农民,纷纷选择参军。达不到参军条件的,惋惜之余,拼命生育。就连很多宗族也开出条件,如果哪家有孩子养不起,他们可以帮一部分的忙。

毕竟,朝廷已经下令,对外作战的军人,即便是残疾了,朝廷也有优抚,可以免去他们家中部分,甚至全部的租税。如果撞大运,有了军功,便有可能鲤鱼跃龙门!

一场又一场的大战打下来,不知多少家族因此受益,看得人眼馋极了,却苦于军队遴选越来越严格,没办法中选。好在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为今之计,当然是让孩子们多练武,并鼓励族人多养孩子。只要养的多,总有那么一两个能被高标准,严要求的军队选中,送上战场。

杨繁求见玉迟,不仅因为两人有“半师之谊”,更重要的是,突厥西进,各国自然而然地要找大夏求援。

鸿胪寺非常友好地接待了这些使者,但具体的方针策略,朝廷会商讨。这件事,杨繁肯定要参与,便要向玉迟卖个好。万一玉迟在西域的时候,有什么认识的人,想要报恩,或者报仇,他不就能顺带做了么?

杨繁面对玉迟,姿态摆得很低,谈起榷市,自豪之余,也有些忧心:“榷市之盛,如火如荼。”

从他眼前流过的钱,每天都是以千万来计,饶是杨繁见多识广,也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卖国之类的罪名,他是不担心的,只要不是想不开,没人会把这罪名安插在他头上。他怕就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毕竟,仗已经打了这么多场,谁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秦琬又是怎么想的呢?

再说了,战争对粮草的消耗是巨大的,如果不是江南运河开通,东南运路修好,大运河彻底贯通。从晋中、江南甚至辽东的粮草,源源不断运往关中,也不可能支持十年来对突厥的战争消耗。

大夏从突厥手里抢来了牧场与牛羊,但这些,够么?

玉迟沉吟片刻,才问:“当利大长公主过世,景之可曾送了奠仪?”

“府上已派人送去,我也打算明日亲往。”杨繁不明白玉迟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他明白,玉迟不会无的放矢。

隋家…

杨繁心中存了疑虑,次日一早便前往当利大长公主府。

当利大长公主有三个儿子,二十余个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更是不计其数。

光是主脉便如此庞大,真正顶用的却没有几个。

这也难怪,圣人命勋贵子弟前往瀚海都护府的时候,隋家没有积极响应;圣人对突厥开战的时候,隋家也缩在后头。等到大捷之后,隋家看着眼热,倒是想出人出力。但那时候,踊跃为圣人效劳的人也更多了,就像一块肥肉,人人都争着咬上一口。

当利大长公主的面子够用不假,但面子够用的人还有很多很多,隋家唯一能打仗的瞿阳县公好容易“抢”到一官半职。只可惜,本次的大战还未拉开序幕,他就得回来丁忧。

正因为如此,瞿阳县公脸上的郁色,半点也不掺假。与一母同胞,看上去不过三十许的弟弟相比,不知苍老憔悴了多少。

杨繁不知晓,三十年前的瞿阳县公,名动长安,乃是无数春闺少女的梦中人。那时候,什么萧誉、叶陵、姜缘,全都被他压得黯然失色,更不要说他的弟弟。一天一地,万全没办法比。

只可惜,一朝踏错,便是二十载的沉寂。

玉迟见证了这对兄弟的过去,感慨良多。杨繁虽不知内情,但想到瞿阳县公对战功的渴望,心中若有所悟。

瞿阳县公尚且如此,其他人对战争的期盼,只会多,不会少。

大夏这台战争机器,一旦开启,就再也没办法停息。

第497章 沧海桑田 之贰

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亭台楼阁;古树浓密的冠盖,消弭了三伏天的酷热,令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如此美丽的景致,却不能令纪清露有半分的愉悦。

多年积威之下,她的脸色只要稍微一拉,就能令下属噤若寒蝉,就连她那两位才学德行天下皆闻,又出身名门的副手也不敢违逆半分。但此刻,这两位一举一动都受人推崇的司业明明知道她非常不高兴,却一左一右,坐在一旁,连声劝着纪清露:

“祭酒,朱秋兮留不得啊!湖阳大长公主上门要人,朱家也派人想把她接走,一个是她的婆家,一个是她的娘家,咱们硬把人扣着,不管怎样都不占理。”女学的左司业一向冷静自持,此时却露出焦急之色,一再恳求纪清露。

纪清露心中耻笑,语气也冷了下来,非常不客气地说:“我记得,朱秋兮在女学就读的时候,你非常喜欢她,几次都对我称赞,说她有文君之才。怎么,现在就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了?”

左司业满面羞愧,讷讷不言,右司业见势不妙,忙道:“祭酒爱才心切,惋惜朱秋兮的遭遇,我等都能理解,可我们到底…”

见纪清露眼风一扫,右司业吞了一口唾沫,还是将后半句话说完了:“天地君亲师,‘亲’可是排‘师’后面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尊卑孝道,一直都是历朝历代提倡的。虽没到“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程度,但看刑律也能看得出来:

父杀子徒刑,最重也不过是流放,或是被发配去做苦役;子杀父却是罪大恶极,必定要被判处极刑。

没错,朱秋兮很讨人喜欢——女学创办近三十年,千余学生来来去去,却很少有朱秋兮这么出挑的。

功课永远都是同年中的第一名,就连骑射都不例外;姿容出众,举止优雅,为人处事又非常得体,轻描淡写就抚平了一切矛盾和争端,备受同年与后辈的推崇,成为女学学子的领袖。

这样出挑的学生,不光左右司业对她喜爱有加。女学上上下下,不管是负责教导学生的博士、助教,还是负责清扫的粗使婆子,没有一个不喜欢,不称赞她的。正因为如此,朱秋兮的生父虽只是从五品的礼部郎中,在权贵遍地的长安什么都不算,祖上也只是耕读的富庶地主之家,却得以高嫁给了当今圣上的六姑姑湖阳大长公主的幼子谢昐。

谢昐是湖阳大长公主年过四十才得的儿子,落地就有侯爵之位,虽被大长公主当成眼珠子养着,却不是纨绔子弟。他允文允武,仁孝谦和,人也俊美非凡,犹如芝兰玉树。不仅如此,就连婚事,他都非常有想法与主见,非但如愿娶到了与他身份不怎么般配的心爱女子,还利落放下自己的身段,只为爱人搭梯子,扬美名,以抬高她的地位。

“朱文君三难谢玉郎”的故事至今还被传唱,成亲之后,他也没有任何的侍妾与通房。

这样的高门贵婿,简直是所有少女梦寐以求的良人,朱秋兮能嫁给这样的人,足以让无数女子羡慕得眼红牙酸,气得跳脚。

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日子过了五年,却戛然而止。

自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本朝的尚武之风就一日浓过一日。但打仗这种事,哪怕战胜后有数不尽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大夏,对人口、粮食等也都是巨大的消耗。因此,大规模的战役实在不算多。

距离上一次,大夏和突厥为争夺河西走廊展开的大战,已经有四年之久。

这四年来,大夏和突厥虽有摩擦,但突厥已经尝到了大夏的厉害,不敢南下,不得不向西扩张,以弥补损失。大夏也需要休养生息,或许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仍旧没有大规模的战事。

对谢昐来说,这才是最不可忍耐的。

他文才武略,不逊于任何一个人,就连圣人也对他这个表弟称赞有加,令他多多历练,成为大夏的顶梁柱。偏偏上一次的大战,他的父亲刚好故去,他为守父孝,不能参加。只能看着那些本来不如他的贵族子弟配件提枪,前往沙场,又携着大胜,凯旋回乡,他怎能高兴得起来?

大好男儿,谁没有豪情壮志,梦想着边塞黄沙?当然,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包括军官也一样。但谢昐从来不觉得他会是其中的一个,他盼望着立功,盼得都要发疯。既然西边不能,那他就去南边。

西南有吐蕃,东南有三越,哪怕这些国家都对大夏俯首陈诚,但山岭之中还有很多小国家,以及极多不知教化的山林野人。更重要的是,安南都护府有当今圣上的小儿子,从前的临川郡王,如今的越王。

谢昐就这样带着家族的期盼,以及自己的梦想,前往安南都护府,却是功业未成就死于毒箭,唯有尸骨返乡。

闻此噩耗,湖阳大长公主一度哭得昏厥过去,执念也由此滋生——谢昐一个人在地下孤零零的,怎么想怎么可怜。他此生挚爱朱秋兮,两人相约到白头,既然鸳鸯失偶,为何不殉情明志?

本朝一向提倡寡妇再嫁,多生育人口,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战争带来的巨大财富让朝廷上下都对人丁充满了渴望。再加上当今圣上又是女子,没有哪个不识趣的敢拿什么节妇烈女的故事上书,恳请朝廷表彰。

湖阳大长公主不是那些需要女子牺牲,从而扬名的人,她只要儿子一生最爱的人去地下陪他。至于朱家…看上去是门第低微,无力反抗大长公主权势,但对这些儒家门生的心态,纪清露最清楚不过。

在朱家人,不,应该说,在绝大多数人心中,朱秋兮就该去死。

她只有死了,才是父母的好女儿,谢家的好媳妇,才配得上世人传唱她与谢昐的浪漫爱情。哪怕她为谢昐守一辈子的节,也配不上谢昐的厚爱与这段爱情神话。

但是,凭什么?

纪清露不喜欢朱秋兮,一点也不。她早早就看了出来,朱秋兮骨子里就是一个冷静理智,非常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只为让自己过得更好的人。但凡有半点真性情流露,怎能与所有人都相处良好,没有半点矛盾?

这样的人,纪清露不喜欢也不讨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漠视朱秋兮去死。

哪怕知道所谓的良缘,大概是谢昐付出了十二分,朱秋兮顶多付出三分,剩下七分全是虚情假意和无力抗拒,那又如何呢?如果身份对调,今天死得是朱秋兮,谢昐会不续弦?就算一辈子不续弦,难道也会跟着朱秋兮一起死不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做到了这一步,湖阳大长公主、谢家还有朱家,哪个会愿意?

女人殉情,那叫贞洁刚烈,痴情不悔;男人殉情,却是毫无气概,软弱无能。

哪怕清清楚楚地知晓世道如此,纪清露也不甘就这样轻易认输,所以,她庇护了朱秋兮,让她在女学好好住下。以朱秋兮的才学素养、长袖善舞,一个女学博士之位,无疑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纪清露冷冷道:“此事我已拿定主意,二位不必再提。”

左右司业见她心志如铁,悻悻离开,却在心中叹气。

哪怕官司打到御前,女学也不占半点道理,祭酒为何一意孤行呢?

待到左右司业走远后,一位身着利落骑装,英姿飒爽的女子默默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屏风后放着一张竹榻,本是纪清露小憩的地方,左右司业自然也没往那里看,更没有发现,广州刺史宋书语已经秘密来到了长安,会见纪清露。

这是一个足以震动长安的消息。

人人都知道,皇帝的幼子,储位大热门越王殿下十五岁的时候就改名换姓,前往三越之地,在宋书语麾下效力。自然而然的,宋书语也成为了众人心中铁杆的越王党,同时也是越王殿下师长一般的存在。

宋书语向纪清露行了一礼,拜见恩师,纪清露坦然受了,才道:“我方才要与你说的便是这件事,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收朱秋兮了。”

谢昐死于三越之地,他的发妻继承丈夫遗志,披挂上阵,为大夏东南边陲奉献一生。对朱秋兮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样一来,谢家有贤媳,朱家教好女。双方的面上有光,到底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湖阳大长公主可以不给纪清露面子,甚至能不理会宋书语,但她不得不重视越王殿下的意思。毕竟,她也不止这么一个儿子。

权力场中打滚的人,自然不会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

宋书语二话不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她想起意气风发的谢昐,再想一想自己弃城而逃的前夫,感同身受的同时,也不无惋惜:“何以至此?”

纪清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讽刺。

陛下兴建女学,乃是为了让女子能有更多读书明智的机会,奈何女学从成立到现在,凭此嫁入高门者数不胜数。如宋书语,还有远在燕地的几位女官那样,自己做出一番事业的,却少之又少。

倘若朱秋兮没嫁给谢昐,而是前往燕、越二地为官,以她的才能和手腕,二十年主政一方并非难事,何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

宅斗再怎么无往不利,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困在后宅,生死由人摆布。

第498章 沧海桑田 之叁

纪清露虽一力保下朱秋兮,却不怎么喜爱她,便道:“你若要手把手教她,我无甚意见,唯有一点,万不可使她靠近越王殿下。”

她一直觉得,朱秋兮少时就能滴水不漏,什么好处都占尽了。观其为人处世,全然不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反倒像老于世故的深沉之辈,完美无缺到近乎虚假。这样的人,心机一定非常深沉,骨子里也极端自私和漠然。

朱秋兮身上有股狠劲,这股狠劲能一直逼迫她向上走,但人都有惰性,向上的阶梯也分三六九等。

若为文官,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错处,随时可能被人找茬。即便如此,费心了心血,也未必升得上去;

若做武将,必须****苦练武艺,披甲上阵,与敌人厮杀,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若是得了越王殿下的心,给他做侧妃,努力生几个儿子。翌日,越王殿下若是登了大宝,母仪天下也未必不行。要知道,越王殿下已经二十出头,尚未有任何妃妾。不管是做他第一个女人,还是他第一个孩子的母亲,都有数不尽的好处。

纪清露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朱秋兮肯定会选第三个,因为这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看上去也最简单的路。

这就是人心矛盾的地方了。

纪清露和宋书语一面觉得,谢昐对朱秋兮再好,人死如灯灭,谢家逼朱秋兮殉情未免太过分。朱秋兮年纪轻轻,再嫁旁人,仍能好好过一生。就算不嫁,也能努力活好这一辈子,不能丈夫死了,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毁了。另一面又觉得,如果朱秋兮真想攀上越王殿下,那就真是死不足惜。

想到这里,纪清露自嘲一笑,没再说什么。

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生高低贵贱之分,又哪有什么安分与不安分的说法呢?人活一辈子,当然想往上走。再说了,规矩本就是由人制定的,倘若陛下不是那么看重她,她早就青灯古佛一辈子,哪来今天的权势地位?

不光是她,宋书语也是如此,但最典型的还不是她们,而是晏临歌。谁能想到,昔日坊间一琴师,今日竟能牵动满朝文武的心神?

秦琬为何召宋书语进京,纪清露心里自然有数——晏临歌少时过得不算好,后来又损了心脉,这些年虽精心调养,可底子亏了,怎么可能轻易修补回来?

也亏得陛下狠得下心,前几年晏临歌接连几场大病,她都没召越王殿下回来。这也让长安的权贵习惯了晏临歌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场的日子,背地里还要叹一声陛下痴情。

只是…

这一次,怕是要来真的了。

如若不然,陛下也不会假借宋书语回京述职的机会,令越王殿下秘密进京。

宋书语身负这样重大的使命,自然不敢怠慢,越王殿下也是归心似箭,一行人竟比原定时间早了七天到长安。

就不知道,越王殿下既然回来了,还会回去么?

如果不回去的话…

从前的邢国公,如今的凉郡王在西北;备受关注的万年公主,亦是大夏的燕王在东北。倘若越王殿下留在长安,这两位…该是什么想法?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不光在一只手就能数完的知情人心中徘徊,也令越王秦昭的心情非常沉重。

与旁人想得截然不同,秦昭虽不想离开重病的父亲,孤单的母亲,可他并不喜欢处处繁华锦绣,歌舞升平的长安。

秦昭在皇宫长到十三岁,就被秦琬拎出了皇宫,一脚踢去了岭南。虽然有丽景门的人随行保护,但长安与越地,何止差了千倍万倍?

在皇宫,秦昭是养尊处优,备受宠爱的临川郡王;到了岭南,他却只是慕名投军的浪子游侠。而这种人的地位,一向是处于社会底层,被人所鄙夷,觉得他们是豪强的鹰犬,成天欺压百姓,不务正业,破坏社会安定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