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心酸委屈,自不必提。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凭自己摸爬滚打,吃得苦当然不会少。但他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反倒觉得眼界开阔许多。

若不是他得罪了人,别人看怎么整都整不死他,索性买通了他所率的一整支小队,将他引入深山老林,想借机把他弄死。安南大都护、广州刺史等人见他丢了,简直要发疯,调动了主力军连夜搜山,他的身份也不会暴露。当然,人也活不下来。

遭遇背叛,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秦昭满心都是不解。

他不明白,自己对属下们不好么?他从不克扣这些人的军饷,平日与他们同甘共苦,手上有余钱,也会厚赏属下。像他这样的长官,说是绝无仅有都不为过,为何这些人还要害他?

怨愤过后,他也渐渐明白。

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没有靠山,又有几分运气,得了大人物赏识的家伙。哪怕成了将军,也无足轻重。他纵然死了,大人物不会深究,不会为他得罪当地的大族,更没有什么人会为他报仇。而他的仇家不同,在当地根深蒂固、势力极大,又拿捏住了他手下的家人。

他的属下们就是再愧疚,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也只能出卖他。事后再偷偷祭奠,好让良心好过一点。

当然了,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在皇权面前都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敢对他动手的家族,早在他丢了的那一刻,就已经全族被缉拿下狱。等到皇帝的口谕到了,非但是这个家族,连带着这个家族的全部姻亲,以及他们世代累积的庞大人脉何靠山,全部都灰飞烟灭,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秦昭亲眼见证了这一幕,才发现,原来那些所谓的“麻烦”,在皇权面前都不是麻烦。只要想解决,一切都很轻易,但为什么之前就那么难呢?

因为利益。

如果不是因为惹上了皇子,攸关生死,谁都不敢染这抄家灭族的祸事,纷纷撇清关系。岭南官官相护,官员与世家、豪强勾结的局面也没有这么容易打破。

岭南如此,其他地方又怎会例外?

秦昭这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他以这样低微的身份来到岭南,又忍心见他受这样多的苦。

他在长安,在大明宫的时候,触目所及,全是奉承之声。没有人敢对他有所不恭,平日所见所学,天下歌舞升平,四海歌颂功德。

只有走出了长安,换了一个身份,扎根一个地方,从头开始,他才能看清很多东西。

那些高歌“圣人之言”,道貌岸然的大儒,家中无一不是当地的大族,平日剥削民脂民膏不算。一旦有天灾**,他们一边在朝廷上跳下跳,要天子“罪己”,甚至抨击天子牝鸡司晨,一边又大发灾难财,用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到上好的良田和奴婢。甚至连奴婢的税都不肯交,把这些人藏起来,让他们做最苦最累的活,没几年就死于非命。

秦昭当然也是被大儒教导,听着圣人之言长大的。他资质比不上哥哥姐姐,不像他们一样举一反三,甚至对典籍存在质疑。秦昭颇有点老师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书本上都是好的意思,所以秦琬才要早早扔他出来,避免他被教歪了。

生活本来就是最好的老师,当年的秦昭不懂秦琬为何屡屡大开杀戒,现在却真正懂了秦琬的良苦用心。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统治当然是有利的,却对整个社会不利。

齐鲁儒风最盛,那些世家大族是什么德性,百姓何等民不聊生,秦昭已经亲眼见证了,但整个学术界不还是一片赞扬的声音?那可是孔圣人的后裔,怎么可能不是圣贤之辈呢?百姓活不下去,那是他们命不好。为何要作乱,那肯定都是刁民,或者皇帝不好,与我们这些高贵的士大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怪前朝开国皇帝徐然一定要恢复百家争鸣的气象,虽然徐然死得早,可他的努力是有用的。百家虽被打击,在主流学术界已经没有说话的声音,可在边陲,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整个天下,不能是某一家的一言堂。若真是如此,天下也就成了这个学派的天下,皇帝也不过是神龛上的雕像罢了。

好在这一切,已经在慢慢好转。

武风兴盛,兵家再起,法家和墨家也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不管是武夫当国对儒生的影响,还是百家再兴,对儒家都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们上蹿下跳,骂秦琬骂得一次比一次狠,而秦琬清洗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

秦昭原本不理解这种大开杀戒的行为,可现在,他也非常赞同母亲的观点。

儒生之中,虽有一二出类拔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但更多得都是一心做官,不顾百姓生死的官蠹。

这样的人就任地方,便会为害一方;身在中枢,便会耽误家国社稷。

儒生误国,此言非虚。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能是徐然曾有复兴百家的举止,虽说后来世家崛起,百家之风被佛、道、玄给盖过,但到底留下了火种。否则,再过个几百上千年,就算想将“衍圣公”从神坛上拉下,也不可能了。

秦昭不想留在长安,听别人对他歌功颂德,将不多的时间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上。

他知道,留在长安的他就像坐在云端,看不清下面的事情。若用心机手段,自然也可以,但那就意味着朝臣的不断攻讦。即便如此,在某一层面上,这些士大夫的利益还是一致的。

所以,他不愿。

第499章 沧海桑田 之肆

越王回宫的事情,盖是盖不住的,秦琬也没想过要盖。

之前瞒着,那是为了秦昭的安全,怕有人在路上伏击他。现在都回家了,还怕什么呢?

至于立储…三人都在边境做得很好,除去苏沃之外,秦晗和秦昭,她还要多看看。

秦琬是这样想的,但她也明白,自己召回幼子的举动,会让多少人会错意。

那又如何呢?

自己的孩子,自己明白。

三个孩子之中,秦昭的资质最差,读书习武都不如他的哥哥姐姐,但他的心肠也是最软的。

晏临歌病成这样,秦昭绝对不会想着借此卖惨争储,他的眼泪和哀恸都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可贵。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阵悲凉。

晏临歌缠绵病榻,随时有可能离去。可在所有人眼中,秦昭回京,都不是一个病重的父亲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而是大夏的江山要传承给谁。

他们不会为晏临歌的即将离去而伤感,哪怕他们表现得很伤感,也只是为了向新主子看齐,对新主子效忠罢了。

秦琬毫不怀疑,倘若自己立得不是秦昭,而是苏沃。苏沃又表露出了对晏临歌的不满,群臣一定能找出百八十种花样来,给晏临歌的身后事添堵,比如将他的神主牌移除,不享祭祀,就算在地下也只能做个孤坟野鬼等等。

皇帝的儿女,从来就不是人,只是一座谁都想要的金矿,仅此而已。

有的时候,秦琬甚至很庆幸秦昭遇险,哪怕知晓这个消息后,她一度无法入眠。

只要坐在高位,不管是皇帝还是臣子,都容易被身份地位和阿谀奉承蒙蔽了理智。经过那件事情,好歹也能让秦昭知道,没有谁是要无条件效忠谁,对谁好,为谁卖命的。

这个道理,秦晗和秦昭从前不懂,现在已经慢慢懂了。

至于苏沃…他就是太懂了,玩弄人心,拿捏命脉,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有谁胆敢在他面前作假,他就要狠狠踩着那个人,让那个人一辈子都不敢在他面前玩心眼。

这种性格的人,秦琬也不是没见过,裴熙就是其中典型。如果不是她和裴熙感情好,也得说一句,这种性格确实偏刻薄、寡情。但苏沃比裴熙还欠了三分,因为他不够自信。正因为如此,秦琬才担心,就怕他善泳者溺,生得聪明,却也死于聪明。

说起来,秦昭几个时辰前就出宫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此时的秦昭,正坐在纪清露的书房中,看着一纸信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父亲病重,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他心中非常悲恸,但触目所及,所见之人无不对他恭敬有加。

往年回京,这些人待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但从没有一年比得上现在。

他知道,这些人都觉得,他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

皇上三个儿女,只有他留在京城,且不说万一…他就能名正言顺继位,就算论情分,他也只最占优的。

这些人用对待储君的态度来对待他,越发让他不自在。

我不想这样的,秦昭在心里呐喊。

我宁愿一辈子不做皇帝,甚至不做皇子,只希望父亲能够好起来!

察觉到宫里气氛一日比一日古怪的秦昭,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压抑,决定出宫透透气,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最后想到暂住女学的宋书语待他始终如一,年少时,女学的纪祭酒也教导过他和阿姊,态度并不热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合礼法”一次,偷偷前往女学,拜会纪清露和宋书语。

谁能想到,他才刚刚到女学,就见女学气氛不对,便听说朱秋兮吞金自杀了。

秦昭知道朱秋兮。

他和谢昐关系很好,哪怕知道谢昐的来意并不单纯,再加上辈分差距。但两个年纪相仿,出身高贵,同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还是聊得非常投机,很快就成了朋友。

谢昐也乐意放下少爷和长辈的架子,和他一起下地耕种,一起亲自照料马匹甚至是牲畜,一起去各部落做说客,一起抗击外敌。看到世家、豪强欺压百姓,愤愤不平之余,也会联想到自家。羞愧之余,更是信誓旦旦地说,他回家之后,一定要劝兄长约束家人和奴才,厚待佃户,照顾相邻。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少年英才,会因为箭伤复发,暴病而亡

秦昭为此也非常悲痛,他不是没想过照顾谢昐的家人。但他很快就被父亲病重的事情攫取了全部的心神,直到今天才知道,谢昐死后,朱秋兮的命运。

纪清露虽然用极其强硬的手段将湖阳大长公主顶了回去,命人好好照顾朱秋兮。但女学上下,只要知道这段故事的人对朱秋兮都非常看不起。

可笑吧?同样都是女人,不但不怜悯她,反而对她十分鄙夷,哪怕是伺候朱秋兮的婆子都不例外。一日三餐直接撂桌上,也不管是冷的还是热的,然后就径直退下。朱秋兮爱吃不吃,反正到了点她就收走。

正因为如此,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朱秋兮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什么样拿来,什么样拿走,婆子也不以为意——这几天朱秋兮本来就吃得少,不怎么动筷子也不稀奇,再说了,朱秋兮不吃,不是便宜了她么?

若不是纪清露临时起意,想让朱秋兮拜见宋书语,压根不会发现,朱秋兮的身子已经冰凉了。

朱秋兮的枕头下,压着一封信。

是给纪清露的。

朱秋兮在信中是这样写的:

她的父族和母族虽都是书香世家,但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祖母、外祖母、母亲,还有婶婶们一辈子都只认识账本,大字不识一个,言行举止完全是比着闺训来的贤良淑德。家中姐妹,不是一母所出便是嫡亲的堂姐妹,没有竞争压力,关系非常亲密。但她们这些女子与兄弟关系都很远,一天都未必能见到一次。

别家就算身份不够,不能纳妾,也会豢养歌姬侍婢,他们家却禁止这些“玩意”。外人都称赞他们家家风很好,很多门当户对的淑女都盼着嫁进来。

朱秋兮是家中长女,祖母疼爱、母亲倚重、姐妹尊敬,但在父亲和兄弟们眼中却不值一提。她知道自己应当讨好父亲和兄弟,就像母亲对外祖父、舅舅们那样,可她发现,母亲并不快乐。

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才有了她,然后又有了弟弟妹妹。七个孩子都健康地活了下来,多子多福,儿女又孝顺,谁都高看一眼。外人都觉得母亲的日子过得既舒心又享福,母亲为什么不快乐呢?

朱秋兮不知道原因,她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懂得不够多的缘故。

她年幼的弟弟贪玩,不爱学习,她就秉着好姐姐的身份关心照顾他,顺便偷偷学习几个字。她学得很快,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却也因此滋生了更大的渴望,希望像兄弟那样学习。知道家人肯定不同意,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胆子,得知女学招人后,假装礼佛,偷偷跑去考试。

回家之后,朱秋兮险些被父亲活生生掐死,母亲心疼她,又被斥责“教女无方”,不敢反抗,只能默默落泪。

父亲不愿担上杀女的恶名,就吩咐人不准给她吃的、喝的,更不准给药,想让她“病亡”。谁知家中竟收到了女学录取通知,兄长就劝父亲,她在女学可以结交高门贵女,对父亲的仕途或许有利。

朱秋兮侥幸捡回一条命,这才渐渐想明白父亲和兄长的心思——父亲想升官想得都要发疯,她的几个兄长则生得一副好相貌,只可惜才学不够。若能走妹妹这条路线,得到高门贵女垂青,有岳丈帮扶,也不失为兴旺发达之路。

她觉得恶心,拼命想逃离,并从这件事认识到,只有权力,才能让她的地位发生变化。

她不服输,也不认命,女学的纪祭酒就是她的榜样——纪祭酒命好,遇到了贵人,才有今天的地位。只要她苦心经营,总能得到贵人赏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接下来的故事,朱秋兮没怎么写,她将自己与谢昐的过往藏在了心底。笔迹变得颤抖,纸上依稀还有泪痕。

她原以为,自己就算没有父亲和兄长的疼爱,也有母亲和姐妹。谁知事到临头,母亲跪求,姐妹哭诉,嫂子讽刺,无不让她快快去死,以全朱家清名。否则家中姐妹、侄女,没有一个能嫁的出去,让她别为了自己的快活,害了一家人。

正当她茫然而绝望之际,伸手拉她的,竟是与她没见过几面的纪祭酒。

朱秋兮说,她一直以为,女学的左司业才是她命中的贵人。这位常山长公主的小姑子很喜欢她,宣扬她的美名,她才得以参加高门的宴会,遇见了谢昐,过了几年人人艳羡的日子,谁知纪祭酒才是她的贵人。

她知道祭酒会保她,也知道祭酒想保下她,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这茫茫人世,实在太过苦痛。她所相信,所爱着,骨肉相连的至亲,恨不得她去死;她欺骗、敷衍、辜负,疏离到近乎陌路的人,却给予了她温暖。

她眷恋这温暖,却不想害了恩人。

谢昐…这辈子,是她对不起他。他对她是十成十的真心,她回报给他的却全是虚情假意。若有来生,只求他一生平安喜乐,不要再遇见她这个只看中他身份地位,对他没有半点真情的骗子了。

第500章 沧海桑田 之伍

听闻秦昭去了女学一趟后,便一直闷闷不乐,秦琬就将他喊了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秦昭犹豫片刻,还是将朱秋兮的遗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秦琬,说到动情处,竟有些茫然失神,心中一片荒芜,只觉冷得可怕。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至亲至爱之人,转眼就…他们家,他们家难道就差这一座牌坊么?

“六姑姑当然是不差这座牌坊的。”听见秦琬的回答,秦昭才猛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但秦琬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但很多人家都差这一座牌坊,差得不得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要抬高名望,有个好名声,做官就方便了,可刷名望用什么方式最好呢?

修桥铺路,造福相邻固然好,却要花很多钱,也容易被地方官盯上,被上位者忌惮。只要象征性地做一做就行了,实在不用大张旗鼓。

少收佃租是可以的,略降一两分,或者免一年半载的租子,但不可以长久。否则钱少了,委屈得可是自己,谁愿意?

科举虽是一条进身之阶,但录用的人少,还没有形成气候,家中子弟会不会读书,那都只是自己说说而已。举世闻名的大才子,也要有足够的本事才行啊!

厚待仆妇不过抬抬手的事情,倒是可以,却又扬得了多少名呢?

算来算去,也只有“家风清正”这一条,算是最好走的路了。

什么叫“家风清正”呢?便是男人不宠妾灭妻,当然,甚至可以不纳妾,毕竟通房丫头不算妾,只能算玩意。女人便要贞洁刚烈,别说不守寡,想要改嫁了。哪怕是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死了,也不能另嫁,不是殉节而死,就是抱着未婚夫的牌位嫁过去,一辈子奉养公婆,过继个孩子,了此残生。

这样的故事,世家豪强爱演,平民百姓爱听,当地官员也高兴——人人都知道守寡对一个女人来说多难熬,越是这样,“自愿”守寡甚至殉节的,不就更难得么?治上出了孝子贤妇,都是他们教化有功,这是他们的功绩呀!

牺牲一两个女儿,换来儿子的前程,这笔买卖实在太值了,为什么不做?

秦昭只看过朱秋兮的遗书,但从那一笔清逸脱俗的字迹,还有平平淡淡,却入木三分的语句中,也能看出朱秋兮文采斐然,不逊于他见过的饱学之士。再翻朱秋兮之父的奏折,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的地方,说句中庸都勉强,给朱秋兮提鞋都不配。

要知道,朱秋兮十岁才上女学,之前都与女红、佛经、道藏为伴,开蒙很晚。短短时间能做到这一步,只能说她才华横溢。

那又如何呢?

她若是个男儿,她的父亲能高兴得跳起来,只可惜…

秦昭从来没觉得女子有什么弱的地方,他的母亲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他的姐姐非常能干,在燕地风生水起,收拢高句丽的民心,让他们心甘情愿臣服大夏,把自己认作大夏的子民;岭南很多部落还保留着非常浓厚的氏族遗风,部落首领是女子,整个部落也尊奉女子,只知有母,不知有父。这些部落的战斗力也很强悍,不比别的部落逊色。

但他也知道,能像他这样想的,毕竟是少数。

看见秦昭神色黯然,秦琬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这个孩子还是太年轻,看不出遗书中的满腹戾气。

纪清露为了朱秋兮,直接与湖阳大长公主杠上,想要占据上风,只能借秦琬的势,不可能不对秦琬陈情。这份看似平淡,阐述心迹的遗书就算不落到秦琬手里,也会被很多人知晓。不管谁看了,对朱家的印象都会跌到谷底。

她不恨谢家,纵然谢家想要她死,也不过是不怜惜外人的性命罢了。她真正恨的,唯有朱家。

皇帝讨厌的人,还会有好下场么?

更何况,朱秋兮的话也不尽不实。

她十岁入女学,但要打听消息,筹谋路线,偷偷跑出去…对他们家那种门风较严,一月可能就出一两次门的人家来说,这不可能是一天就完成的,至少也要一年半载,还需要计划得非常周密,降服至少三五个得力的管事才行。

一个从来没读过书,偷偷习字的半大女孩,**岁的时候就能如此周密地计划,还有这样的心机手段去拿捏家中颇有权势的奴婢。秦琬自恃自己也是个少有的聪明人,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也没有这等本事。

秦琬身边灵异神怪的事情也不止一出,故她大概猜到了某些事情。

若真是如此,朱秋兮的悔恨或许也有些道理,谢昐之死,虽然怪不得她,却未必与她脱得了干系。

若有机会,还是要与几个孩子提一提这件事才对,现在就不必吓着他们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秦琬望着秦昭,叹道,“你现在可明白了?”

一个女儿的死,换来整个家族子孙仕途和姻缘的平稳,官员考评的优秀,这不但是“利”,还是“重利”,所以有那么多人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就像秦昭用心对待的部下背叛他一样,一是生死,一是利益,世间能同时勘破这两者的,实在太少。

秦琬要打击世家,镇压儒生,恢复武风,重回百家争鸣的局面,就必须重视军功。所以她将大战得来的战利品,三成赏给部队,除此之外,还有土地、宅邸、爵位等数不尽的赏赐,相当于八成还原了秦朝的军功制度。

这样一来,她就相当于捆绑了大批因此受益的勋贵、豪强和百姓,将他们拉到了同一个战车上。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地位和生存,势必要与原有的世家、豪强,以及儒家子弟争个你死我活。

对此,秦琬也没有足够的信心。

但她有先天的优势,因为她是皇帝。

官员爱拿贞节牌坊来请表彰,没问题。相关的折子,她全像没看到一样。该官员的升迁考评,她也要细细查看,往往是留中不发。这样一拖,吏部的人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好的位置不等人,对方不就被耽误了么?

当官的或许会不管百姓的生死,但绝对不会不琢磨皇帝的意思,知道皇帝不爱看这些还写,那不是找抽么?

皇帝的心意,没有任何人敢忽视,这一点,放到哪里都一样。

“为人君者,当厚待功臣。”

秦昭抬头,有些不解,不明白秦琬为什么忽然来了一句这样的话。

秦琬摇了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她希望秦昭自己能懂。

没错,为了统治需要,应当重文抑武。因为文人不容易造反,武夫骄横,随时有可能叛变。

可一旦外敌入侵,能够保家卫国的,也只有那些被文人瞧不起的赳赳武夫而已。

文人当然有骨头硬的,但大部分文人的骨头都是很轻的,他们可以效忠大夏,自然可以效忠下一个皇朝的统治者。反正不管谁当政,治理江山还是要靠文官的,不是么?

秦琬不指望这些士大夫为大夏的江山殚精竭虑,过多相信文官,说不定家国天下都变成了儿戏,边境也成了他们政治斗争的地方。哪怕打输了仗也没关系,反正有武将背锅,怪不到高贵的文官身上。

就算改朝换代,新皇也要优容他们这些有话语权的士大夫。既然如此,换谁当主子,不是一样呢?

文人可用,可以重用,但不可倚重,尤其不能让他们指手画脚,干涉军事。

至于武将,优先从开国功臣之后里选。

设想一下,倘若大夏代代皇帝,无不厚待开国功臣的后裔。这些人的子孙后代,也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机会,将家族的荣耀传递下去。久而久之,这些家族便“世受皇恩”,天下皆知。一旦国家有难,他们只有更拼命。

不光是为了家族,也是因为,大夏一旦垮了,他们反而不如那些儒生好弯下腰,投靠新主子。

即便是新主子哪怕接纳了他们,也会忍不住想,前朝代代皇帝都对他们那样宽厚,有什么都想着他们。我待他们,可有前朝一成?他们俯首得这样轻易,来日若遇上强敌,又怎可相信他们的忠诚?

秦琬知道,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为集中君权煞费苦心,一个劲削弱丞相的权力,包括她所崇敬的祖先也不例外。否则不会有三省六部,也不会有入政事堂议政的宰相,居然只是五品官的荒谬之事。

她不会恢复丞相的位置,但她不想继续分散丞相的权力,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这样。

皇帝已经天下独尊,一旦歪了,很可能就在歧路上越走越偏,停不下来。这种时候,就需要丞相来拉一把。

人不可能永远不犯错,怕得是犯了错,身边也没有制止的人,只有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到那时,才是真的完了。

这些道理,秦琬想告诉秦昭,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说,因为这些都是秦琬坐上了皇位才渐渐悟出来的,在此之前,哪怕她监国摄政多年,眼睛也一只盯着那只椅子,一只盯着朝廷,没有太多心思去管别的。

所以,哪怕现在告诉秦昭,秦昭无法感同身受的话,也只是入耳不入心。

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等到做了皇帝,这么多年过去,回头一看,才发现当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认认真真想做实事和虚情假意想刷政绩,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如果群臣,尤其是宰相中有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不惜百年清名的人。哪怕喜欢弄权,又或者贪财好色,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只要能造福百姓,秦琬都能容得下。

摒弃那些无谓的帝王心术,只要不被遮蔽住眼睛即可,该放权给臣子的事情,就不要自己做了。

第501章 沧海桑田 之陆

长安,吴国公府。

浓浓的药味萦绕在正院,久久不曾散去。来来往往的下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整个院子一片死寂。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更此处添了几分压抑。

吴国公夫人颜氏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凝视着好不容易睡过去的赵肃,轻轻地握着他的手,眼眶微微泛红。

她年纪也大了,休息越来越不好,白天经常莫名其妙就盹过去,晚上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正因为如此,儿孙谁也不敢让她累着,恭恭敬敬请她去休息,甚至跪下来劝她。不希望一个倒了,两个也一起倒下,颜氏却固执地守在丈夫床边,不肯离开。

年轻的时候,她顶着“代嫁”的帽子,怀着“下嫁”的委屈。虽然嘘寒问暖,贤惠备至,夫妻却同床异梦,没有半点交心的地方。

再后来,赵肃的官越做越大,大到曾经瞧不起的人都对他谄媚有加,曾经看不起赵肃的颜家也不得不弯腰讨好,有求于他的颜氏就更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她守着三个儿子,看着他们慢慢长大,也看着侍妾庶子一个个地蹦出来,不属于她的孩子,被他送到她的膝下。

然后…一个又一个地送出去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不是没有怨过、恨过,可兜兜转转大半辈子,临到尽头,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主宰了自己几十年,犹如高山一般的男人轰然塌下的那一刻,她非但没有笑,眼中却有了泪光。

赵肃模模糊糊地醒来,依稀看见妻子抹着眼泪,心中登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他自卑微弱小的时候就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为此,他愿意拿一切来交换,无论是良心、尊严,还是婚姻。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狗,谁给他肉骨头,谁就是他的主子。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

但当时的他,真真切切,就是那副模样。

饱尝过人情冷暖的他,得势之后,虽有很多人投效,他却一个也不相信。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看在自己蒙受皇恩,非常强势的份上。如果自己稍微露出一丝软弱,就会被撕得粉碎。

所以,他迫切地需要儿子,需要很多儿子。这些儿子将成为他的亲兵,他的臂膀,他的希望。

一个家族要枝繁叶茂,才能经得起风吹雨打。他不相信远亲,也不相信近邻,他相信的,唯有自己的骨肉而已。

他有很多很多侍妾,有名分的,没名分的,算都算不清。光是府里有名分的妾给他生下了十个儿子,七个女儿,全都被他送到了颜氏那里,并定下规矩,所有的儿子三岁就要开蒙,读书习武,一应待遇都是一样的。而那些没有名分的侍妾生下来的儿子,就充做他的“养子”,也一起跟着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学习。

外人嘲笑他穷人暴富,不懂规矩,家中嫡庶不分。甚至有人在私底下说,他家的儿女,教养一定不好,他们是绝对不会与这种人家联姻的。

这些话,他听过,却不放在心里。

规矩都是人定的,赵家若能一路荣华,别人自然不会觉得他们家嫡庶不分不规矩,只会上着赶着攀亲。他们家再守规矩,一旦没落下去,也是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