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峰山紫微上人,大荒传说里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百岁神老,隐居世外多年不问世事的大荒第一奇人。多年来闲云野鹤萍踪之身,很多人都以为他一定成仙了。他在尘世的七个弟子,是他的代言人,现在都地位崇高,常人难见。更不要说紫微上人。

国师从来不妄言,他既然说了这话,那就有了把握。如果真能请到紫微上人,传说里成家不利子嗣的病,或许真的能治好,那么死一个儿子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想也知道,紫微上人何等难请?请他要付出何等代价?国师毫不犹豫就说了这话,可见对此事,对大都督的看重。

成孤漠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成耀祖一死,他的精气神似乎也没了,但还是礼数周全地抱一抱拳,低声道:“谢国师爱重。”

宫胤眼神越过他头顶,看了景横波一眼,道:“大都督想必累了,还是下去疗伤休养吧,善后之事,自有本座替你操持,来人,送大都督去休息。”

禹春和蒙虎都赶了上来,成孤漠嘴角一撇,似一抹冷笑,又似没有,好像没看见宫胤护卫似的,转头对宫胤恳切地道:“国师,我心中有疑问难解,借一步说话。”

宫胤盯着他眼睛,微微点头,伸手亲自一引。

两人走到路边。

四面护卫密密围了起来,一半亢龙军,一半御林护卫。

“国师。”成孤漠开门见山,“刚才一幕您看到没有?”

宫胤答得平静,“有。”

“您怎么想?”

“此事另有蹊跷,须得查问清楚。”

“你我都亲眼所见。”

“刚才本座询问百姓,都说女王之前曾阻止一模一样一辆马车,车还在侧方停着,还说女王曾向令公子示警。”

“可我看见的是女王指令马车冲向耀祖。”

“本座说了,此事另有蹊跷,不可过于急躁。”

“国师。”

“嗯?”

“这么多年,我跟随您,您觉得我做得怎样?”

“忠心耿耿,无可替代。”

“那么,您觉得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静待,等我询问女王,给你一个交代。”

成孤漠沉默了一阵,昏黄夕阳里脸色晦暗,交替闪过晚归野鸟翅膀的阴影。

宫胤静静站着,如雪山巍然不可撼动。

半晌成孤漠疲倦地道:“好。既然当初发誓忠诚于您,总不能晚节不保。我便听您的…”

宫胤神色微微和缓,竟抬手去拍成孤漠的肩,道:“如此我心甚慰…”

成孤漠肩膀一颤,下意识一让。

宫胤手半空停住,脸色一变。

他在心虚!

与此同时成孤漠背在身后的双指一弹,一线深红烟火直射天空!

“动手!”他大吼。

留在原地还在救火并寻找尸骸的亢龙军中,忽然射出几条人影,半空中刀剑一亮,直奔景横波!

“成孤漠!”宫胤难得有这么高的声音,怒极拂袖,一掌挥开成孤漠直奔景横波,“你疯了!”

他没能走得动。

一低头,跌倒在地的成孤漠,抱住了他的腿。

“国师!”成孤漠声音悲愤,“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她杀了我儿子!”成孤漠声音似带血,“你心甚慰,谁来慰我?我的儿,我的千辛万苦留下的儿子!”

“我答应会给你交代!”

“亲眼所见都想蒙混过关,你如此袒护她,还能给我什么交代!”成孤漠用尽全身力气,锁住宫胤双腿,“国师!我不会叛你,我只求你让我报仇!之后我会以死谢罪!我跟随你这么多年,亢龙军对你忠心耿耿,你当真要在亢龙军面前,先不顾我儿子被杀之苦,再一脚踢死我吗?”

宫胤浑身一震。

再抬头,身周亢龙军,虽然沉默如故,但眼神里的悲愤和同情,已经熊熊燃起!

此刻如再对成孤漠无情,换来的必然是难以挽回的后果!

禹春和蒙虎已经下意识警惕,带领御林护卫缓缓向这边靠近,却被有意无意移动脚步的亢龙军挡住。

兵变在即!

景横波靠着桥栏喘息,但并没有放下警惕。

都督公子的死亡,大都督的惨号,她听在耳里,也不能无动于衷。

毕竟来自现代,无法漠视生命。虽然她认为成耀祖和那群恶奴,就今日草菅人命的作风来看,平日里欺男霸女恶事想必没少做,也算死有余辜。但成孤漠平时官声不坏,更兼对宫胤忠心耿耿,令他惨伤如此,成家绝后,她心中也很有歉意。

成孤漠是被宫胤叫走了,可他的士兵还在,景横波感觉到那些敌意的目光,一遍遍在自己身上扫射。

四周还有不少百姓,有的在发抖有的在呻吟,有的湿淋淋从河中爬起,有的茫然不知所措,但都有意无意地,聚集在她的身边。

“动手!”

成孤漠声音传来时,景横波身子也一闪。

但是她并没有立即瞬移出去。

胸口忽然一痛,她脸色一白,那一步便没能闪出去,一抬头,就看见半空中鹰隼般飞跃的黑影,雪亮的刀光泼水似地盖下来。

她只来得及勉力向后一闪,也不知道闪出了多少,有没有闪出刀光范围,她能感觉到凛冽的劲风直逼鼻尖,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锐器森然的寒意。

不远处耶律祁扑出马车。

另一个方向宫胤腿上一震,震开成孤漠,成孤漠嘴角流血跌倒在地,宫胤闪身扑出。

“当。”一声金铁交击的脆响。

一只大锅忽然从景横波身后飞了出来,撞上了劈下的刀,锅里残存的油泼了那几个出手的士兵一身。

景横波耳朵里嗡嗡一片,扶住身后桥栏,瞪大眼睛,看见一只大锅在地上滴溜溜打滚,刚才已经熄掉的几个火头又燃了起来,几个出手的士兵一身油腻地在地上打滑,想要冲前却狼狈地向后滑退。

她一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一个小贩双手沾满了油,手上还有破裂的口子,正维持着端锅砸人的姿态,对她心有余悸地微笑。

景横波依稀记得他是桥边卖油炸果子的,后来被成耀祖的护卫赶到一边。

那小贩对她咧嘴一笑,道:“姑娘,咱们刚才都看见了,那车有问题。头一辆车是你弄停的,第二辆车是你换了方向,不是你,咱们都死了。”

“对,不是你,咱们都跑不掉。”他身后一大群人都涌了过来,越过她,将她护在身后,对那些试图再持刀过来的士兵怒目而视。

“别过来,不然咱们不客气!”

“是她拦下了会起火的马车,你们凭什么要杀她!”

“成耀祖帝歌恶霸,活该被撞死,是他自己占了桥下位置自己找死,你们想要公报私仇,先问问咱们同不同意!”

“对,先问过咱们!”

汹汹群情,阻人如城,几个士兵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抗争,神情有点不安,不敢再上前,只得对峙着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景横波一瞬间热泪盈眶。

千辛万苦,一路追踪阻拦,她所有的付出没有淹没于尘埃,今日天知道,地知道,这琉璃坊夜市上所有的百姓都知道!

而且他们立即给了她最丰厚的回报——以命相护,悍然对抗国家武器。

心潮激荡,她忍不住含泪,去扒前面不知哪位百姓的肩膀,“那个…我没事,别和士兵呛声哈…”

“陛下!”远远地,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你让老衲追逐阻止另一路三辆内藏火泥的马车,老衲已经帮你办成。三辆马车都已经截停,不会再生事端,你放心!”

一声出如巨石入浪,掀起无数惊呼的潮。

“陛下?这是女王陛下?”这是惊讶身份的。

“还有火马车!还有三辆!天啊这得死多少人!”这是对灾难余悸犹存的。

“被截停了!被陛下派人分兵拦阻截停了!天啊,想不到陛下除了这边两辆马车,还拦住了另外三辆!这是活人无数的大恩德!”这是终于反应过来那句话信息含量的。

掠过来的宫胤和耶律祁也怔住了。

他们也没想到,马车竟然不止一路。虽然看马车来势,这里出现的是两路马车,但是想不到还有一路。

再往深里一想,既然另一路被截停的是三辆,那么另外两路马车应该也不少于三辆才对。但这里出现的两路马车,都只有一辆。换句话说,实际上在路上,应该有足足七辆这样的马车被截停!

七辆!

一想到还可能有七辆这样的恐怖马车,在琉璃坊这样的人流聚集地横冲直撞,碾压不休,带着火焰和无数人命一路深入帝歌腹地,两人头皮都开始发炸。

这得牺牲多少人命?造成多大动乱?给多少人造成阴影,造成多少后续动荡?这会影响整个帝歌,甚至影响整个帝国!大荒的历史都有可能因此改写!

一时间两人浑身发冷,心却灼灼热起。

这真的是虽聪明却懒散,看似热心骨子里却自有漠然处的景横波的举动?

她能力挽狂澜,其间又是怎样的艰苦付出?

两人目光都不禁投向景横波。

她一身狼狈,无平时风情妖艳,甚至在微微发抖,然而此刻看来,却宛转美好至人间尽处。

景横波没有注意到众人目光,忙着踮脚对声音来源处张望,这声音是伪和尚的,看来他那一路是真完成了。

难得他还赶来喊了一嗓子,她本来还愁怎么不着痕迹地暴露身份?做好事不留名那不是什么锦衣夜行?她这个无根无基的女王,不趁这机会打好群众基础趁什么时候?

想不到这个家伙帮她解决了难题,景横波很想揪出他来,在他那伪和尚脑袋上吧唧一口。

“女王陛下!”更多的百姓涌了上来,惊喜兴奋与感激的神情交织,很多人激动地哆嗦着手,想摸摸她的衣角,却又不敢亵渎,束手恭敬地站成一排又一排。

当日迎驾大典对女王的惊艳印象犹在,但那也不过是聪慧美貌和神奇而已,于百姓生存并无切身相关,过了几日也便淡去。然而此刻闹市惊魂,劫后余生,再看一人救万民的女王陛下,顿觉亲切又圣洁,似无声升于云上,自带光环。

不过,不同立场的人的情绪,往往相反。

于成孤漠,于亢龙军,却只觉得愤怒。

觉得女王挟持民意用以对抗军队权威的愤怒。

“谁允许你们闹市集结?亢龙军,武力驱散!”成孤漠从地上爬起,愤怒的声音响起。

宫胤的声音接得很快,“站住!亢龙军没我命令,不许妄动!”

成孤漠抹一把唇角的血,愤怒地回头盯住宫胤。眼神如伤狼。

宫胤眼底永远是皑皑的雪,不为所动,漠然道:“成孤漠违抗命令,擅动军队,围攻女王,有犯上之罪。暂停大都督之职,待勘!”

亢龙军哗然。

成孤漠神情震惊,霍然转头,厉声道:“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上有国法,下有朝规。”宫胤毫不退让,“无论哪条,都不允许你当街围杀女王,勒令军队攻击无辜百姓!”

“又是哪条允许国师,擅停当朝大将军职?”成孤漠悲愤大叫,“亢龙子弟!告诉我!这些年,我带着你们打了多少仗!”

“天始元年至明城五年,大小战役四十一!”回应声雄壮如雷鸣。

“打赢了多少场!”

“大小战役四十一!”声震云霄。

“有多少场是为帝歌战斗!”

“大小战役四十一!”吼声滚滚。

“哪次战役有伤亡?”

“大小战役四十一!”声音越发愤怒。

“哪次战役伤亡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