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五年帝歌事变,为护卫国师,亢龙伤三千,死一千,大都督身中十七箭,左手截断手筋,至今使用不力!”

玉带河,琉璃坊,十里红灯,三千灯火,都在亢龙的怒吼声中颤抖。

人人失色,百姓们畏缩颤抖成一团,心知也许下一瞬,就要再次面对一场灾难——大荒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在闹市的兵变!

唯有风暴最中心,宫胤低眉垂目,神情不变。

“亢龙是功勋军队,都督为国家功臣。功勋阁上,青史之中,永不能抹杀。”等亢龙声音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静清晰,“然而,军队为保卫国家人民而设,这是军人的职责和荣耀。今日琉璃闹市,万众之前,军队为个人私仇,挺刀对国君,持剑向百姓,理由何在?道理何在?你等身为军人的职责荣光何在!”

亢龙军凛然之气微微一顿,很多人想起从军当日的誓言和至今的荣耀,脸色微微一变。

“剑斩敌颅,刀溅仇血,护国为民,军人如铁。”宫胤声音也冷硬如铁,“难道你们不知道,无辜者在你们刀下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抹杀掉你们之前浴血奋战博来的军功战绩?众目睽睽之下,保卫者变成背叛者,英雄变为叛徒,他人敬仰变为人人唾弃,这样的路,你们真打算走?”

死一般的沉默。

“都督之子之死,只是个人恩怨。是非曲直,尚未辨得明白。军队无权因此报复他人,更无权以刀剑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宫胤声音越来越厉,“以武器对无辜百姓胸膛,是我大荒军人之耻!”

“但女王杀人,如何就不能承担罪责!国师你一力袒护,就不怕失了军心!”有人厉声大呼。

宫胤并没有说话,他清凌凌的眼神,掠过黑压压越聚越多的百姓人群。

几乎立刻,百姓的呼声便响起。

“是女王救了我们!”

“是女王救了帝歌!”

“真要算功德罪恶,她救下的人可算千万,死一个人渣算什么!”

“独恶之死,成全千百无辜性命,无错!”

“成耀祖驱逐百姓,占据桥下,因此被马车撞死,咎由自取,有脸算他身死之罪?先赔过这些年帝歌百姓被他欺辱殴打的罪再说!”

百姓的怒吼,比刚才亢龙的声音还响。天际霾云,都似被震裂,裂出月色清冷的辉光。

“听见没?”宫胤等百姓呼声停歇,冷冷看向亢龙军,“我怕失去军心,但我更怕失去民心!怕失去这人间公理、正义、是非、道德,和一切真正评判是非的准则!”

成孤漠双手握拳,眼眸充血,腮帮鼓紧,牙齿摩擦出格格声响,听来瘆人。

“当然,我亦爱护亢龙,对亢龙曾为我浴血奋战永怀感激。”宫胤忽然放缓了语气,轻轻道,“只是,爱重爱重,因爱才重。我倚重亢龙,便更不愿意看见亢龙一步走错,万劫不复。而亢龙,你们跟了我和大都督这么多年,你们不该是我或者大都督手中的武器,而应是整个大荒手持的利刃。现在,是人情重,还是公义重,我把评判的权力,交给你们。禹春蒙虎!”

“在!”

“带领护卫和御林卫退下!”

“主上!”

蒙虎禹春大惊失色——他们一直隔在亢龙军之前保卫宫胤,此刻宫胤让他们撤开,亢龙军一个冲锋,国师就会遭殃!

个人战力从来无法抵御万军之力,便纵武功盖世,军队之前也必受伤损!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宫胤不理会禹春蒙虎,也不看成孤漠,只看着亢龙士兵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记住,为踏出的每一步负责!”

亢龙军士兵们抬起头,充血的眼睛里,有不解,有茫然,有愤怒,有不安。

禹春蒙虎不敢抗拒宫胤的命令,咬牙无奈带人撤下。

现在宫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街口,侧面是大群的百姓,背面是一条巷道的入口,空荡荡无人,面前琉璃坊宽阔的广场上,是黑压压数千士兵。

孤身一人对千军,他神色如常,甚至轻轻负手。雪白的衣袂被风卷起,人如修竹衣如旗。

“别给国师三言两语蛊惑!”成孤漠冲入亢龙军中大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们曾为大荒,为国师奋战多年。我们获得的什么?今日我独子为人所害死于闹市,所有人亲眼所见!他都不愿给我一个公道,我都这般下场,你们以为,今日之后,你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神情激愤声音嘶哑,用尽全身力气——知道今日如不能在闹市趁乱斩杀女王,事过之后便难有报仇之机。今日如果不能抗下宫胤指令,日后大都督位置难保,他一手组建成长的亢龙军,便真有可能改姓他人!

亢龙军士兵们握紧武器,眼神变换,犹豫不决,一边是恩重如父的大都督,一边是积威深重长久仰慕如在云端的国师,既为大都督丧子心痛,又为国师威严所慑,想帮忙报仇又记起军人荣誉,想冲杀前行又不敢亵渎王权,更怕前进一步,便践踏身为军人的功勋和荣耀,然而听大都督泣血呼喊,又想起他解衣推食爱兵如子的恩德,一时人人五内如焚,露出苦痛之色。

场上气氛如绷紧的弦,似乎降一丝风,天将要塌了。

禹春蒙虎等人身形绷紧,捏紧手心,掌心里的汗一层层浸润出来。

今日成败在此一举。

不仅关系的是女王安危,更多牵扯深入到军权的真正归属。若能渡过此关,从此亢龙背叛危险便会大大降低。

这个瘤,拔得重、硬、凶狠,是国师一贯风格,但是,太危险!

成败系于一举!

人群外,耶律祁眯着眼睛,注视着对峙的双方,眼底有种奇怪的神情。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宫胤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子,是怎样获得前国师信任,成就后来伟业的。

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他一直有一往无前勇气,将己身生死度之于外的煞气。和敢于一身对千万人的杀气。

身居高位者,牵绊日多,胆气日弱,愤青时代的拍案策马去,单骑闯敌营的豪情,渐渐会被金粉奢靡的生活所侵蚀。

人有了更多,就害怕失去更多。

唯有宫胤不变。

高山雪岩,永不风化。

而这种品质,出身豪门的人很难有——你很难让一个含金汤勺长大的人,想到去动不动拼命。他们从小就形成了一个固定概念,就是自己的命无比珍贵,而别人的都是贱命。拿贵命换贱命,聪明人不为。

耶律祁笑了笑。

聪明人吗…

他眼神在亢龙军将士群中扫过,专注地观察他们的神情,忽然眼睛一亮。

一个大约是副将的将领,神情特别激动,几次想要张口几次犹豫,他的膝盖也一直在微微地抖,这是想要扑出去的标志。

耶律祁微微笑起来。

胆子还不够嘛。

那就帮他一把好了。

“国师!大都督有功于国,更有大功于你!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形下,你不能停我大都督职务!”那犹豫的副将忽然愤声开口。

他只想抗议国师对大都督的不公处置,并没想冲出来,然而,忽然“啪”一声轻响,他膝盖一抖,整个人身子前倾,唰地就冲了出去!

万众震惊。

只要有人第一个扑出试探的脚步,就有可能引起大潮的奔涌!

而此时,虽然撤走护卫却一直坚持站在宫胤身边,神经绷得十分紧张的禹春,一看真有人扑了出来,想也不想便拔刀。

唰一声刀光如泼雪,当头对那副将罩下!

“住手!”宫胤怒喝。

成孤漠眼神狂喜。

亢龙军大惊。

百姓哗然。

宫胤伸手就去抓禹春的刀,斜刺里忽然一物飞射而来,正冲着禹春的太阳穴,宫胤只得一挥袖,先截飞了那致命的暗器。

这么一来就慢了一慢。

刀斩下!

一旦伤及亢龙军副将,事态便将直转急下,再无可逆!

人影忽然一闪。

“当。”一声巨响。金属交击的声音破锣般刺耳,伴随着女子“哎哟”一声大叫。

“我那个去好重!”

禹春双手握刀,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闭眼,弓身,撤步,双手高举过头一口大锅,挡在了那副将面前,顶住了他劈下的刀。

不用看顶大锅的人是谁,单这份神出鬼没和思维跳跃,以及这永远张扬的语气,便知道,关键时刻,女王陛下闪来了。

禹春热泪盈眶,从未如此刻般爱女王,恨不得扔下刀抱住女王狠狠亲一口——她解救了他,使他不必成为罪人!

当然,为了小命,还是算了。

身后宫胤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这个慵慵懒懒的女人,关键时刻总是神神奇奇。

景横波眼泪汪汪——尼玛禹春的刀太沉重,把她虎口都险些震裂了。

她一把抛下大锅,大锅还是先前小贩帮她挡刀的道具,现在再一次被她拿来挡刀。锅边两个大大的豁口,小贩接过时一脸心疼,景横波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没事,你以后还用这锅,摊子上写个经过说明。这锅挡过砍向女王的刀,也被女王高举着替别人挡过刀。女王御赐‘天下第一锅’,相信我,这只锅,还有你的油炸果,一定会红的。”

小贩顿悟,欢天喜地接破锅而去。远远地揪冲一个打铁匠喊了一嗓子,“老王,回头给我刻个‘女王御赐天下无双第一锅!’”

宫胤:“…”

耶律祁:“…”

亢龙军:…这个时候你还有空操心这个!

那个劫后余生的副将抬起头来,望着景横波,一脸复杂。

他冲出来是为了惩戒女王,到头来竟然是女王出手救他。

他垂着头,呐呐不能言,虽然还没完全解心结,但刚才抗争的锐气和立场顿时没有了。

景横波擦擦手上的油,站到宫胤前面,弹了个响指。

“今天呢,我也站在这里,”她面对千军,从容地道,“亢龙军真正要对付的人是我,不该是你们的国师。作为属下,背叛主人是可耻的。作为军人,刀枪对着百姓是卑鄙的。所以,今天如果谁认为我有罪,也尽可挥舞着你们的武器,冲上前来——对着我。”

女帝本色第七十章真情

她挥挥手,晶莹的指甲一闪一闪,士兵们看着她纤长的手指,雪白洁净,不染纤尘,都觉在这样一双手面前举起武器甚为可耻,默默站立不动。

耶律祁微微一震,偏头看看她挡在宫胤之前的身影,抿了抿嘴。

宫胤默然不动,眼光垂落在她背后长发,隐在袖下的手指有一霎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抚一抚她的发,又似乎抑不住心中激越。

百姓的不忿,倒被这句话再次激起。大批大批的百姓涌上前来,挡在景横波面前。

“陛下有什么罪?救了这么多人反倒有罪?”

“谁有资格审判陛下?”

“要从陛下身前过。先从我们尸体上过!”

“混小子!”一个老头子忽然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气喘吁吁地走到军阵之前,一伸手拧住了一个士兵的耳朵,“你这混小子,气死我了,给我跪下!”

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至于这么彪悍么?

“喂喂老爷子,别犯浑…”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噗通一声,那士兵跪下了,恭恭敬敬喊一声,“爷爷!”

景横波:“…”

“你还有脸喊我爷爷?你差点就没了爷爷!”老头子用拐杖狠狠打孙子膝头,噼噼啪啪作响,“今晚夜市,咱们一大家子八口都在,不是女王陛下,现在死了四双!混小子!你糊涂成什么样了?咱们家送你去当兵,是让你保家卫国,让你护卫帝歌,也护卫和咱家一样的百姓们,谁准你当那些当官们的打手,老爷们的手中刀?谁教过你把刀对着百姓和女人?干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颠倒事?你再这么不懂事,不如趁早扒了军衣,老头子我现在就带你回家种田!”

“爷爷!”那士兵一脸窘迫,拼命躲闪他家老而弥辣的老爷子的乱拐,老头子气咻咻地大声道:“别喊我!蠢货!一群蠢货!你们这些兵们,忘了帝歌也有你们的亲人朋友了么?如果不是陛下,你们知道你们也会失去很多亲友么?这是恩人!恩人!你们当兵这么多年,就学会了恩将仇报么!”

士兵们面红耳赤,齐齐垂头,无法辩驳。一开始被成孤漠挑起的热血和怒火,此刻都被百姓的怒骂浇灭,很多人垂头丧气,开始觉得这一场争执师出无名且莫名其妙。

百姓们却动了真怒,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景横波瞄瞄开始退后的士兵,看看群情激愤的百姓,长长舒一口气。

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

“父老乡亲们,谢谢,谢谢啊。”景横波笑吟吟连连挥手,“快回家洗脸换衣服吧,有人还受了伤,国师,请安排医堂的人义诊啊。”

“陛下,看着您,咱们身上就不痛啦。”人群里不知谁高声答了一句,百姓们哄地一声笑了。

景横波也笑,她明白这话不是调戏,是另一种亲近和温暖,也许从今天开始,帝歌百姓们,从接纳她这个女王,变成了接纳她这个人。

她含笑瞟一眼宫胤,原以为他听见这种话会沉脸,不想竟看见他眼角微微一弯,弧度柔和,似乎也颇为愉悦。

这令她心中更加欢喜妥帖,一时有点忘形,上前一步搀住了那个打孙子骂大军平息事态的老头,笑道:“别打啦,也怪不得您孙儿,想清楚了不就好了?来,您歇歇。”

老头子呵呵笑着,无声拍了拍她的手背,苍老的青筋虬结的手,和雪白柔嫩的年轻的手,轻轻交盖在一起。

四面忽然无声,人们自动让开,千百双目光凝注在这双手上,多少人心有触动,虽未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却心生温暖和欢喜。

和煦的氛围形成如水暖洋洋的气场,宫胤神态柔和放松了,远处耶律祁也站定了,没有再搞鬼,笼起袖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景横波。

却有一道风声,穿越人群,忽然射向景横波!

“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