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胤半转着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脸,她脸色微微涨红,眼眸闪亮,虽奔放,无轻狂。

最起码此刻,他知她每个字出于肺腑,真挚不染。

胸中有浪潮拍岸,漫过心上九孔长桥。虽听见肺腑深处冰雪蔓延再咯吱碎裂之声,然而他终觉聆听此刻纵死而无悔。

这一刻不知是欢喜还是痛苦,是碎裂还是完整,浪潮如火,越过冰雪高墙,冲刷着经脉血液,他的掌心现出淡淡血点,身子微微一晃。

正在这时,景横波以一个大力的挥手动作,作为她今天向青天白日昭告心情的结束语。

“宫胤我中意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还要——啊呀!”

动作过大,她身子忽然一歪,向桥下栽去。

宫胤急忙伸手,一瞬间指尖忽覆一层冰晶,转眼又碎。他动作一僵,和景横波的手臂失之交臂。

景横波已经坠落下桥,惊呼声里,宫胤向前一扑。

“噗通。”

两人相拥着坠入桥下水中。

静庭今儿被震得静了又静。

连蒙虎都被这突然一幕惊得眼珠子都大了一圈——用手指想也想不到,女王掉桥了,更想不到的是,国师居然没能救住她,一起掉了。

愣了足足有一瞬,蒙虎才反应过来,急忙奔过去,“快打捞!”

“哗啦。”一声,河水水面冒出景横波的脑袋来,犹自格格格在笑,“凉快!爽!”又用手拨弄水面,诧然道:“咦,怎么忽然出现好多碎冰?”

她拨拨头发,在河面上左顾右盼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酒劲上头,她迟钝地想了想,霍然睁大眼睛。

宫胤!

宫胤人呢?

景横波慌乱地四面一望,不宽的湖面上毫无人影,只有一些碎冰上下浮沉。

我勒个去,还在湖底?

景横波哗啦一声又扎了下去,动作太快太激烈,以至于刚赶到湖边的蒙虎,很担忧她一下子把脑袋扎破了。

片刻,又是“哗啦”一响,这回出来的是宫胤,脸色如霜似雪,手里托着脸色发白的景横波。

他起身掠上岸来,人还没出水,已经一连声道:“备衣裳火炉,姜汤热茶!”

“主上,陛下要不要紧…”蒙虎迎上,给浑身湿淋淋的宫胤披上大氅。宫胤顺手取下,包裹在景横波身上。

“她下水救人太急,抽筋了!”

半刻钟后,整个静庭的人,包括隔壁女王宫室的人,都团团乱转起来。

女王醉了。

按说醉了被水一泡应该清醒些,偏偏女王什么都和正常人反着来,她一抽筋,把自己给抽醉了。

一刻钟后,静庭的人都被打了。

侍女给她换衣服,被打了。

“要宫胤来!”她说。

侍女给她喝姜汤,她噗地喷了人家一脸。

“难喝!叫宫胤喂我!”

侍女端盆来给她洗澡,她抱住个澡盆大喊,“宫胤你个棺材脸死面瘫高冷帝万年冰山!你怎么总这么硬邦邦地呀,你就不能软和一些吗?哎你腰真粗,姐不能一手掌握呀怎么办呐!”

她仰天长号:“怎么这么硬啊!”

她“噗通”一声自己跳入澡桶中,哗啦啦拍打得屋子里到处都是水花,一边拍一边嚷:“热起来!热起来!我要你热起来!”

过一会儿她一头扎入水底,好一会儿不冒头,侍女和翠姐她们生怕她在澡桶里淹死,都赶紧去拽她,结果她哗啦一声又蹿出来,指着虚空激越地大吼:“尼玛你们都欺负他!都欺负他!可不要撞在老娘手上!不然叫你们下辈子都别想做男人!”

翠姐拥雪目瞪口呆地看着发酒疯的景横波,呆呆抹一把满脸被溅的水。

宫胤就站在她寝宫的门外,没换衣服,披了件披风,湿淋淋的乌发贴在脸上,听她又跳又叫又吐槽。

一开始他皱眉,再然后他无奈,对某人满口满声的“宫胤来伺候”,当做没听见。

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实在不方便就这么进去。

听到最后一句他却微微一颤,嘴唇轻轻一抿。

他脚步刚刚下意识地一动,忽然听见身后女子声音,怯怯地道:“国师,您没换衣裳,又站在风地里,小心着凉…”

他微微偏头,就看见一朵小白花般的静筠,素衣乌髻,清水脸蛋,姿态楚楚地捧着一碗姜汤,站在他侧后方。

她如此娇弱,站立姿态都在轻轻摇摆,比醉酒的景横波还令人发晕。

迎着宫胤目光,她将姜汤递上。

喝醉酒的人就是神奇。

屋子里跳大神的景横波,不知怎的忽然耳聪目明,忽神秘兮兮地道:“外头有女人声音!”话音未落,已经从澡桶里爬出来,湿淋淋奔到窗边。

“哎哎你小心受凉…”翠姐拥雪和紫蕊哭笑不得地追着。

姜汤递到面前,还是滚热的。

静筠仰起的目光,也隐藏着微微的灼热和关切。

宫胤的目光,却从姜汤上飘了过去,飘过她的脸庞,落于虚无的一点。

“本座以为,”再开口时他声音若有寒气,“作为陛下的侍从,你的姜汤,应该首先端给她。”

血色瞬间从静筠本就发白的脸上褪去。

宫胤已经转过头,另接了蒙虎恰在此时送上来的姜汤。

静筠捧着姜汤的手在微微发抖,那一碗姜汤此刻在手中便如千钧,捧不得摔不得,压着她似要陷进地里去。

她僵硬地立着,宫胤也不理她,喝了几口姜汤,半转身,“嗯?”

他斜飞的眼角眸子深黑,光芒冷而凛冽,她禁不住打个寒战,急忙低头。

“是奴婢失礼…”她将声音咬在齿缝里,坚持着一字字吐准,“奴婢这就将姜汤送给陛下。”

她快步走开,步子却有些踉跄,头晕目眩里辨识方向不清,竟然走到了窗前。

景横波一直扒着窗缝瞧热闹,忽然便叫住了她。

“静筠。”

静筠一颤,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景横波就在窗边,她脸色更白,勉强笑着将那一碗烫手的姜汤举起。

“大波,我给你送姜汤…”

景横波头抵着窗棂,将窗子顶开,摇摇头道:“静筠呀…你是不是喜欢宫胤?”

女帝本色第八十一章求婚

一句话石破天惊,所有人都一呆。

静筠完全没想到她如此直白,惊得手一哆嗦,险些洒了姜汤。

一旁翠姐等人已经退开,翠姐长长吐一口气,拥雪面无表情。紫蕊皱着眉,似在思索。

宫胤本来要过来,此刻倒停了脚步。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景横波当真是个奇葩,酒后尤其奇葩,既混乱又清醒,既简单又复杂。

或者她本来就是清醒的,只是酒推动点燃了她的情绪,让她更加放纵自我,想要说出自己所有想说的话。

不过现在,应该是她酒劲之后的清醒期。

酒后要他背,是第一层酒劲;落水是第二层酒劲,就是不知道她的第三层酒劲,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我没有…”静筠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收拾了情绪,一边飞快摇头,一边低声道,“你这边已经有姜汤了,我看国师一直没喝,才送了碗给他。我是想着,如果他因为你而着了风寒,那群大臣或许又要为难你…”

“静筠啊…”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依旧额头抵着窗棂,笑眯眯地打着酒呃,“送姜汤呢,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呢,也没有什么。他宫胤又不是我的所有物,他那么好,那么帅,那么高冷得让人心痒,连我都忍不住上了他的套,你看中了,我也能理解呀…”

蒙虎担心地看着主子,果然,主子的脸色又开始随着女王的奇谈怪论做各种非常性变化——第一句是不满的,第二句是喜欢的,第三句是恼怒的,第四句是想揍人的…

静筠勉强维持的镇定,也被景横波这些话即将击溃,她有点慌乱地抬起头,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底似闪过几分希冀,又有几分疑惑,半晌她低低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呃…我说呀…”景横波醉酒状态却完全是自我思维,根本不存在沟通这回事,打个呃继续道,“但是呢,虽然我挡不住人家喜欢他,但我却可以挡住人家抢他。这个人家,可以是你,可以是她,可以是蒙虎他妈,可以是隔壁小花…”

静筠眼中希冀的光淡去,脸色又覆了一层惨白的霜色。

蒙虎和宫胤齐齐脸色铁青。

蒙虎——我妈五十了!

宫胤——他妈五十了!

“…他是我的男盆牛,是我喜欢的人。你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闺蜜。”景横波隔着窗棂抓住静筠的手,正色道,“朋友妻不可戏,朋友夫不可夺。静筠,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也许我看错了,也许我喝醉了,你就当我是醉话,反正我告诉你,这个男人呢,我喜欢了,就绝不会允许他身边出现任何可疑目标,凡是试图接近他的雌性生物,统统都是我的敌人,凡是他试图勾搭雌性生物,那他就是我的敌人…呃…不过我不想和身边的人做敌人…”

宫胤面沉如水,斜睨着景横波,看模样如果不是碍着不方便进去,大有想把她拎出来教训一通的意思。

平淡却直白的话有时候比辱骂更戳心,静筠再抬起头来时,苍白的脸色竟然已经涨红。

“我…我…”她哭出声来,“你何必这样说我,我不就送了一碗姜汤,也和你说了理由了,难道不是为你好么…”

景横波笑了笑,语气忽然有点唏嘘,“…我是女人啊,我是恋爱中的女人啊,我看得懂眼神啊…”

静筠如遭雷击,退后一步。

“我们做好朋友,一辈子,好不好?”景横波拉住她的手,“你在宫中好好养着,我负责将来给你找一门最好的夫婿,给你最好的陪嫁,让你风风光光出嫁,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好不好?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点好不好?有时候也就是一时迷恋,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这一路走来的不易…珍惜它们,好不好?”

姜汤碗终于落地,呛啷一声砸得粉碎,静筠努力要扳开景横波的手,景横波却变得极有力气,抓住她不放。

她盯着静筠的眼睛,一字字道:“对不住,我知道我太霸道。但是,”她松开手,“捍卫我喜欢的人,我永不退缩。”

“啊…”静筠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喊,转身就跑,心绪波动太大太激烈,她跑不了两步便跌倒在地。

院子里的女护卫都没动,屋里的几个人都没动,蒙虎脚步微微一抬,又停住。

静筠趴在地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左右缓缓看了一圈,那些没有挪动丝毫的脚。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岿然而森冷。

静筠低头,用手肘支着地面,艰难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随即屋内便传来一阵猛然爆发的压抑的哭声。

庭院里静得可怕。

景横波靠着窗棂,抵着额头,只觉得说了一番话,脑子里更加乱糟糟了,心里也乱糟糟的,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翠姐和拥雪都有些不放心,紫蕊拉了拉她们的衣襟,快步退了出去。

人走了,景横波打个寒战,觉得还是想洗澡,蹒跚地爬向澡桶。

“砰。”

紫蕊等人刚刚出门,就听见里屋一声巨响。

她们正要冲进去,蓦然身边白影一闪,寒气一重,隐约门帘掀起又落下。

翠姐还要往里跑,紫蕊一把拉住了她,将她向外拖。

“大波…”翠姐发急。紫蕊嘴一努,示意她看院子里。

翠姐这才发现,院子里国师不见了,护卫们正在悄然向外撤。

三人立时放轻了脚步,打个手势,示意所有的侍女都退出来。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