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镜哈哈大笑,对着原先祭司高塔的方向抱了抱拳,走了出去。

景横波一一目送他们的背影,目光追过他们或轻松或沉缓的步伐。

人都离开,最后,只剩下了宫胤。

景横波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他。

再次目光交汇,各自在眼神中寻找答案。

他依旧是一泊冰湖,波澜不兴,衣袖垂落,凝定如初。

景横波紧紧盯着他,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在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廊下绯罗静筠也在紧紧盯着他背影,盯着他的手。

两波目光各自胶着,只关注那一人举动。

宫胤终于动了。

他缓缓后退,退向门外。

静筠绯罗眼底爆出巨大喜悦,景横波脸色刹那如雪。

宫胤退出门槛,深红殿门分开两侧,身后是满庭雪和前任女王,身前是僵硬伫立,被昏暗光芒将要渐渐吞噬的景横波。

殿门在他身前,缓缓合拢,将这夜的雪、他始终平静的脸、难以言明的深邃目光、和她一霎绝望的眼神,合起。

门一关,就是两个世界,天与地,人与魂,爱与不爱,相思与别离。

黑暗即将降临。

忽有雪光!

云团一般的雪光!

庭院里一棵覆盖积雪的树忽然爆开,大蓬飞雪团团四炸,溅了所有人冰凉一脸,众人急忙闭眼,恍惚中只看见一道红影从漫天雪团中电射而出,刹那霓虹四射,如雪在烧。

血影刚出,就带起一阵猛烈的飓风,如一条红龙直射阶下,所经之处,地面积雪嗤地犁出雪花四溅的深沟。

“嚓。”一声微响,伴随静筠绯罗的惊叫,两人向两侧翻倒,肩头鲜血飞洒。

剑光并未停留,一往无前,直奔宫胤后心!

宫胤此时正双手合起门扇,惊觉异像,听着风声狂飙便知道回头已经来不及,双手一推向前一扑,砰一声殿门大开,他身子向下一栽,一柄细剑已经将他钉在地上!

鲜血飞溅中那红影踩着他胳膊冲进殿内,半空里猛呸一声,声音滚滚。

“老子最讨厌负心人!”

景横波一抬头,就看见红影狂扑而来,来人一把抓住她胳膊,手指如钢似铁。

“跟我走!”

“大波姐姐!”又一声尖锐的叫声,是拥雪的声音,那小丫头满脸青肿,连滚带爬地扑上阶,抱着霏霏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狗,“相信他!走!”

“起!”红影拎起景横波向外奔去。

经过殿口时景横波一低头。

正看见宫胤从地上支身而起,仰脸看她,目光深幽。

俯视与仰视,难言的恨与爱。

一霎而过。

脸前忽然一冷,景横波抬起头,只觉得眼前晶光耀眼,雪花扑面而来。

出殿了。

一眼看见跌跌爬爬的拥雪,从阶边滑下,她一手抄住拥雪胳膊。又看见紫蕊发疯一般跑过来,立即大喊:“帮我带着紫蕊!”

“娘的你事真多,这样老子怎么飞?”红影大骂一声,依旧身子一降,大喝,“抓住我!”

紫蕊跃起抓住他的手,再想去抱翠姐尸首时,红影已经腾空而起。

紫蕊大惊,想要跳下,景横波闭上眼,低喝:“别跳!”

紫蕊下意识停住,景横波闭着眼,仰头向天。

不去看底下纷扰惊叫,不去看庭院空雪落血,不去看那被抛下的翠姐的尸首,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一双至死不闭的眼睛,空茫地看着她。

苍空盘旋,越来越远。

逝者已矣,生者还得努力地生。

我答应过你,好好活。

一滴泪在颊上未落已凝珠,自空中坠落,声若心碎。

叮。

头顶风声烈烈,雪片劈头盖脸乱撞,人在半空看不见任何景物,只能勉力抵抗那彻骨的寒。

红衣人一身好武功,串蚂蚱一样串着好几个人,居然还纵跃如飞。轻捷的脚步在湿滑的琉璃殿顶微微一点,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今天的天气也帮了忙,风雪之夜,能见度极低。

景横波始终没看清红衣人是谁,她被那人搂在怀中,遮住头脸,只感觉不是耶律祁,也不是伊柒。

她忽然身子一震,眉间露苦痛之色,惊得旁边紫蕊偏头看她。

“陛下…陛下…”紫蕊努力地想要够着她,“你吃了毒药…毒药…”

“没事…”她顿了顿,轻轻道,“翠姐临终前,给了我解药…我刚才已经吃下去了…”

紫蕊和拥雪都同时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心中微微一动,一泊冰冷里燃起细微热度——山穷水尽时刻,依旧有人操心她的生死。真好。

这老天待她如此复杂,抽掉她釜底所有的薪,却又为她点亮风雪里遥远的一盏灯火。

只是,她还有没有力气,去将那点微光追寻?

“往哪里走!”红衣人在半空中辨认着方向,“找个守卫最少的闯出去!”

“去皇城广场。”景横波轻轻地道。觉得这人声音有点耳熟。

“什么?”红衣人目瞪口呆地道,“你傻了?皇城广场现在全是你的敌人!”

他一惊,脚下便没注意,不知踩到什么,身子一滑,背上的拥雪便被甩了出去。

他急忙伸手去抓,正在此时,底下“咻。”一声烈响!

几人回头,便看见一柄重箭,破雪而来,深黑色的箭头摩擦空气锐响如刺,激飞漫天碎雪!

眼看那箭,便要先穿拥雪身体,再入红衣人后心!

“当!”忽然又一道乌光闪过,横空一截!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人耳朵发麻,隐约似有一溜火花闪过。那重箭轨道一歪,自拥雪头顶擦过。

那道截停重箭的乌光也在坠落,景横波低头,发现是一枚短矛。

她回头,风雪茫茫,看不见射箭的人,更看不见出手救人的人。

这种箭也好,矛也好,都不是宫廷护卫的常用制式武器。

这风雪夜,是谁埋伏在她必经之路上,还要给她必杀一击?

又是谁等在这里,一矛飞掷,只为救她一命?

谁是敌?谁是友?

她埋下头,只觉得无比疲倦。

“娘的吓死我了!”头顶红衣人还在喋喋不休,“危险,赶紧走,赶紧拿个主意啊,真去皇城广场?”

景横波点点头。

拥雪细声细气地道:“听大波姐姐的吧。”

“好吧。”红衣人苦笑一声,“我遇上她,就是各种倒霉,倒也不介意再倒霉一次!”

景横波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

是那个人为导致性别认知错误的天弃!

他竟在这时候出现,救了她。

景横波忽然想起那日,在画像馆内,她说“…你去保护他,不要被他知道。”

心中似有逆血涌起,击破十二重楼,她尝见苦涩滋味。

画像馆名刹那。

呵呵。

刹那。

皇城广场,是出去最近的路,天弃几个来回,已经看见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风雪虽大,这些决心甚重的人,都还在等着自己的主子。四面已经点起灯火。淡黄的灯笼,被雪推撞着悠悠乱晃,远远看去如一簇簇鬼火。

广场上,只有开国女皇神像,依旧沉默伫立,不为风雪所侵,不为风霜所改。眼眸低垂,为这人世间风云深潜,无限悲悯。

“你真的要去皇城广场…”天弃看着人群,犹豫了,这么多人,还有军队,他没把握带着所有人闯出去。

景横波不说话。紫蕊和拥雪也不说话,似乎陪景横波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吧好吧,一群女人,一个比一个执拗,女人都是你们这样子吗?”天弃跺跺脚,叹口气,身子向前一纵,如一只红色大鸟,滑过人群上空。

广场上休息走动抵御寒冷的人,忽然觉得头顶有异,一抬头就看见一道拖拖拽拽的巨大黑影,穿破黑暗和飞雪,落向皇城广场中央。

“开国女皇神像…”景横波低低道。

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疑问的,天弃毫不犹豫落在女皇神像之下。

神像巨大,遮挡了一部分风雪,稍稍还暖和些,地面也是干的。

天弃刚刚落地,一转身,就看见了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人群后闪烁着森冷光芒的箭矢。

与此同时,广场尽头宫门轰然开启,入宫的臣子们气急败坏地涌出来,老远就大叫:“围住他们!围住他们!”

“我不懂你为何要自投罗网。是不是女人受了情殇就没了理智?”天弃回头对景横波苦笑,“我话说在前头,我救你是为了还你情,可没打算为了你去死,真要被困住,我肯定先走,你们趁早自杀。”

“你走就是。”景横波不为所动。

“对了,你不是有种特别的轻功吗?”天弃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你赶紧移走啊!没了你做目标,我带她们两个,还是有希望出去的。”

“不急…”景横波凝注着对面,不知何时,人群已经分出一条道,道路尽头宫门开启处,宫胤正一骑缓缓而出。

他衣衫染血,脸色在这里远的黑夜里,依旧看得出惊人的苍白。

迎着景横波的目光,他下马,静静伫立。衣衫和雪同舞。

“我的瞬移…”景横波盯着他,喃喃道,“等着关键时刻用啊…”

她身子忽然向前一倾,她立即捂住嘴。

片刻,指缝间缓缓沁出一抹黑血。

“陛下!”

“大波姐姐!”

紫蕊和拥雪的惊叫声,响在耳侧,她捂紧嘴,慢慢地,笑了下。

翠姐给的解药,有什么用?

解药吃在前头,宫胤给的毒药吃在后头,不对症。

她原以为不过是做戏,她原以为他抢着给药是有猫腻,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等着他偷偷给她解药。

群臣退出时,她在等。

他没有。

他最后离开关门时,她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