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

天弃出现带她离开两人擦身而过时,她在等。

他没有。

无数次燃起希望,无数次失望。

恍惚里往事飞旋,如这夜雪片翻腾在记忆中。

这相遇一程,那个从未让她失望的他。

被诱落崖时他俯冲而下的身影。

山林行走他拉住她迷乱的脚步。

刺客入殿行刺之夜他的舍身相护。

成孤漠的仇恨前的悍然相对。

“国师!你要去救谁!”

“让开!谁准许你动女王!”

“国师!当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我不持武器,不设护卫,面对你们。想清楚,要不要冲过来!”

桑侗火马车前他凝冰为身一剑兵解。

“宫胤!我就要点燃马车了!你还不死!”

“好!但我要亲眼见女王安好!”

赵士值府内他从容而来解她之危。

“赵大人当为国为民,多承重任。”

“凶手已抓获,和女王无关!”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

他从未让她失望,翻手风云间让她看见属于男人的忠诚和力量,再不能自抑地信任靠近,将全心交付。

却在最后城头风雪中,看见天幕尽头的凛冽。

心在颠倒磨折中被一次次削痛,血肉模糊。

就这样还是没放弃希望——她不信,她不信他如此绝情。

她不信只凭静筠几句证词,他就不留给她任何机会。

当初桑侗劫持,琉璃坊悍然护卫,皇城广场一剑兵解历历在目。那一剑劈裂了她的神智,也劈开了她所有的不确定和犹疑,她在那日飞溅的冰晶和鲜血中稳固心意,并从此相信他对她亦此心如冰琉璃彻。

然而皇城飞雪中,在天弃怀里,当毒性发作,内腑忽然痛彻如割时,她一霎间如堕冰渊。

那一刻,终知绝望滋味。

不是瞒天过海,不是合唱双簧,不是以假乱真,不是有默契的骗局。

不是她以为并希冀的那一切。

药是真的,有毒。

她咽下一口逆血,抬起头来,对面,那人衣衫如雪也染血,正遥遥看来。

隔着碎雪,不见目光。

恍惚里还是先前城头。

风雪初起。

成太尉家人抬尸请愿,她和他在城头下望。

“让这些领头者进来,并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到头来你反而更可能被他们逼迫。”

“那就做给他们看。不是想杀了我吗?你就杀我给他们看啊。”

“嗯?你打算怎样?”

“以让我自尽之名,让他们进来。他们要绑我就绑我,要处置我就处置我。你大可以扮演一个绝情冷性的上位者,为了江山牺牲掉女朋友。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再说。之后我有办法,让他们放弃和我作对,最起码暂时放弃。”

“你确定你能行?”

“能。宫胤,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我不能退缩,因为退缩就是死。就算为了你,我也不能死。我们先合力渡过这一关,保住你的亢龙,保住你的地位,保住我的性命。再慢慢一个个对付他们。只要你一直在位,一直掌握权力,只要我以后再用点心,我们齐心协力,没有道理最终斗不倒他们。我们缺的,就是时间。”

“是…我们缺的,就是时间。”

“那就这么办吧,由着他们。你记得表现得对我冷酷点哦。”

“我不会做戏。”

“没表情不说话就好啦,我觉得要你做戏反而可能出戏呢。其实我虽然会做戏,可要我对你激烈控诉什么的,我也怕我会笑场…宫胤,我们就做一对安静的美男美女,把这场双簧唱到底吧。”

“好。”

“你可别弄假成真,关键时刻要记得救我哦。”

“好。”

言犹在耳,却被这夜狂风暴雪卷去。

原来。

所谓双簧骗局,不过她一厢情愿。

原来所谓冰心琉璃彻,转瞬便可化去。

原来他早已做好除去她的准备。

或许,或许一开始,他还打算和她唱双簧,但当静筠出现,当皇图绢书的掩藏她无法解释,那一枚原本打算做双簧的药,就成了真的毒药。

或许人生有情亦如毒,越用心,越迷惑,在虚幻的烂漫华彩里,含笑饮鸩。

一段情长,不抵江山万丈。

“陛下,准你逃三次。”

“做到几个要求我就允许你以身相许。”

“你若赢我,终我一生,护你让你。”

“我若爱她,不以她的爱恨为唯一依归。”

“我若爱她,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信只要用尽心力,这世上没有不能抵达的彼岸。”

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这皇图百年,江山万代,权欲之巅,帝业连绵。

用尽心力,是为了此刻各在彼岸。

是她傻,身居傀儡之位却想自由,身在政坛却想爱情,历遍倾轧以为那都是别人的事,见惯他翻手风云却以为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一枚毒药,伤筋脉血肉,治人间痴傻。

从此后,可清醒了罢!

广场无声,只余一双目光对望。两端伫立,各自染血。

长长通道覆了雪,她恍惚想起当初迎驾大典,也是长长通道,却是艳红地毯,她在马车中宛如新嫁娘般紧张,轿帘忽动,光影漫越,他的手轻轻伸进。

那一霎她险些错觉,他将搀她上红毯,迈向同心百年。

那一路红毯向前蔓延,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以为,真的是通往幸福和完满的彼岸。

此刻才知,鲜艳总如血。

一霎星转,血色红毯换白毡。碎雪翻飞如花开彼岸。

对岸那人,模糊不辨颜容。

她忽然抬头,身影一闪。

广场一霎惊呼如浪潮,将飞雪高卷,停在半空不落。

下一瞬身影如鬼魅,出现在宫胤之前。

一柄匕首在同时,决然没入他的胸膛。

天地在一霎凝结。

只余飞雪簌簌,扯天盖地,覆满他肩,和她染血的手。

他一动不动,慢慢低下眼,似乎在看自己伤口,又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只是不想看着她。

她也一动不动,看那匕首慢慢推进,染过翠姐的鲜血之后,再浸透他的血。

“宫胤。”良久她开口,声音幽冷空静,似从遥远极地传来,“谢谢你教会我绝情。”

内腑忽然一痛,一口黑血喷出,顺鲜红刀柄沥沥而下,她手一软,再推不进刀身。

毒血滴落他衣襟,他霍然抬头看她。

她却已经错开眼光,一声唏嘘,决然拔刀。

鲜血飞溅,如那年桃花,绽开满天满地的鲜艳葳蕤,却绽错了季节。

这雪中的血。

这一蓬雪中的血。

力气用尽,他和她同时向后倒下。

各自分开。

最后一霎她勉力回身,身形一闪。

人在空间刹那穿越,故事和思绪,留在这夜的雪地。

“宫胤!我早就喜欢你了!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人会老会死,时间会走会过去,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桥石不腐、树木不腐!今天我说的话,山川河流,土地树木,天地日月,皇天后土,你们作证!”

“宫胤,宫胤,我们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们一起打造一个新天地好不好?我们做一对大荒历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国师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再一闪,她依旧回到了开国女皇神像之下。默然抬头看女皇的双眼,走了几步,站定。

身周有呼声鼓噪,人群在极度震惊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如潮水般涌来。

“你们走吧。”她轻轻道,“再见。”

“陛下!”紫蕊拥雪奔来。

她立在雕像下不动,蓦然衣袖一挥,将身边想要拉她一起离开的天弃推开。

天弃一个踉跄,正撞上紫蕊拥雪,还没站定,景横波衣袖连挥,四面碎雪忽然成团,对他劈头盖脸一阵猛砸,天弃给砸得连连后退,离她越来越远。

天弃还要奔来,忽有人大声道:“放箭!”

隐约远处有人大喝:“住手!”

更远处宫胤被从雪地里扶起,挣扎着挣脱搀扶的手。

“嗡。”飞箭攒射,惊破风雪。

天弃等人正在半空,无处可避。

“啪!”景横波衣袖中,忽然甩出一道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