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他慢慢地,给她拉上被子,“做被踢开的绊脚石,还是做踢开绊脚石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手指缓缓移动,落在她眉心。

他闭上眼睛,身周忽有气流涌动,指尖紫气一闪。

景横波眉心似乎也有紫气一闪,耶律祁眉毛一扬,似乎有些惊异,随即露出淡淡笑意。

当初的天香紫竟然已经在她体内蕴势,她果然是极有灵性和天赋的人啊。

真气运行几周天,将她体内紊乱气息做了调理,他又取过那枚曹大夫留下的药丸,先掰下一点点自己尝了,才喂入她口中。

“你得周周全全地先活下去,才能凶凶狠狠地回来杀我们啊。”他笑。

眼看着景横波气色便好了许多,他有些疲倦地收回手,脸上掠过一抹苍白之色,低低咳嗽两声。

正想让人给她抓药熬药,忽然远处似有喧嚣声传来。

他一惊,飘身而起直到门边。

“怎么回事?”

不等门外回答,外头喧嚣声越来越接近,隐约有刀剑交击声响,远远有人长声喊叫,“缉拿人犯,闲人退避——”

耶律祁身影一闪,掠出室外。

他身影刚刚消失,床上景横波,立即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明。

先前她就已经醒了。

她没想到皇城广场下水道竟然通向耶律祁家那个湖,但回头一想,帝歌湖泊和水道不多,耶律祁这个湖原先也不是他家的,是他家特意圈进去的,以前肯定是帝歌最大的湖泊之一,皇城地道水道在建国初期通往城中最大水域,会更加容易逃生,开国女皇智慧超绝,选择这里再没有错。

因为是耶律家,她连眼睛都不敢眨。

她听见了耶律祁对她所处情势的分析,听见了他承认自己有参与一脚,听见了他的绊脚石理论,和最后一句话。

是啊,先周周全全活下去,再凶凶狠狠杀回来。

一个两个,都这么冷血绝情,她景横波,看起来真的很好捏很好吃吗?

她慢慢坐起身,发觉自己体内的疼痛已经减轻了很多。

耶律祁的援手吧。

她感谢他没有立即把她送给绯罗,甚至还救了她,但是她已经不是原先的景横波,再不会因为小恩小惠而推心置腹,天真到以为热心就是热爱,关切就是关怀,笑容就是喜欢,接近就是永远。

更不会以为自己贴心贴肺,他人就会动情动心。

偌大府邸里有喧嚣声传来,熟悉的兵甲金铁交击之声,熟悉的属于军人的带着凛冽杀气的脚步声。

有人进入了左国师府,在搜捕人犯…这人犯还能是谁?自己呗。

也许耶律祁未必愿意交出她,但是这府中其他人呢?为了自保什么做不出?

再说耶律祁又是什么好东西?不杀她未必不是觉得奇货可居。比如皇图绢书那码子事。

她起身,迅速拿起床架边给她准备的衣裳穿起。

脚步声越发接近,急促快捷,直奔此处而来。

“砰。”门被推开,几个耶律府护卫满头大汗扑进来,“快,转移走…”

他们忽然顿住,瞪大眼望着空荡荡的床上。

人呢?

人影一闪,耶律祁随后掠入,伸手一摸掀开的被褥,余温犹在。

他转头,凝望外头渐曙的天色,和渐渐转弱的风雪,良久,轻轻将手抬起。

一刻前的温暖犹在,但转眼手指就冰冷了。

好似这欲待捧出的,却不被理解和接受的迟来的心意。

一句话轻薄亦如雪花,在风中散了。

“你终究还是…恨上了我…”

“砰。”一声,院门再次被撞开,一大群士兵冲进院中,将耶律祁包围。当先一名将领长声厉喝。

“兹有左国师耶律祁,僭越狂悖、专擅欺罔,勾结交联,图谋犯上,经诸臣联席议定弹劾,着即查看家产,拘禁当地,家人子弟,无玉照宫令不得随意走动。违者就地斩杀勿论!”

杀气惊雪,落一肩淡白碎屑。

他却只是仰头看天,丝毫不出意料地浅浅一笑。

“宫胤好快的手脚,他们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想必宫中群臣威逼女王成功之后,便不得不让他反客为主,这是有所退让和协议了…岂不知一退便满盘皆输,剩下便只有被人清算宰割的份…”

“接下来,被宰割的该是谁呢…”

士兵持着武器走上前来,铁甲映射清晨冷澈的雪光。

他好似没看见,只负手看苍空渐渐收了雪意,露一抹湛蓝的天色。

“愿你平安。”

士兵冲入耶律府内院的时候,景横波还在耶律府湖边的塔上。

居高临下,她看见了士兵们铁青色的甲叶,熟悉的制式服装。

亢龙军。

她立在高处,看那铁青色的潮流,迅速淹没雪白色的大地。

亢龙军这么快就回归掌握了,看来不会再啸营了,从此又持于那人手中,剑锋所向,威凌天下。

她一笑,依旧明媚,却多几分森然。

身影再次一闪。

宫胤。

恭喜。

军人是敏锐的,有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隐约似见塔顶白影一闪,再仔细看时,只见铁马寂寥飘荡风中,音色清凉。

半刻钟后,景横波抬起头来,有点模糊地看看面前的门楣。

接连几个瞬移,她也搞不清自己到了哪里,感觉并没有走很远,现在状态远远不如从前。

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匾上“隆盛记”几个字。

哦。好像是哪个店铺的名字,她觉得这名字有点眼熟,似乎曾经来过,依稀仿佛,这家老板团团脸,十分热情和气,将绸缎礼物装满了车厢,还要她下次来玩。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对刚才发生的事,记忆反而不太清晰,倒是之前的一些事,历历如在目前。都是一些很温暖很美好的事,比如和紫蕊一起去逛街惊艳帝歌,比如迎驾大典上百姓的哈罗,比如西歌坊百姓送的老母鸡,还有这些掌柜的殷勤。

或许内心深处,此刻只愿去想这些美好的回忆,好让自己暖一分,不被这风大雪寒的冬冻结。

只是此刻想起,这些不算很远的事,好像开放在彼岸,触不及昔日的香。

恍若隔世。

她觉得疲倦,余毒未尽,头脑还有些不大清楚,她在还没开门的铺子门口缓缓坐了下来,一阵风过,她抖抖索索拢紧了衣襟。

街上有赶早市的人,三三两两经过,人们时不时奇怪地看一眼。不知道这个长发披散,一身狼狈单薄,坐在人家铺子门口的女子是谁。看上去像个要饭的。

景横波闭着眼睛,觉得身体里有股奇特的倦意,让她在这危险时刻无法提起精力和警惕。

天香紫的效用在发挥,正在对她的经脉进行修补,这时候生理需求要求她睡下。

身侧忽然吱嘎一声,门板被撤开,景横波偏头望去,想着这家铺子开门了?

里头有人从门里匆匆夸出来,一边走一边道:“接到消息,上头要求立即停业,铺子里所有的伙计都先散出去…”他忽然一顿,转过头来。

景横波提起精神,慢慢站起,做好立即瞬移的准备。

那人团团脸,几分脸熟,正是这家铺子的老板,曾经热情和她说一定要常来的那个。

那人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立即一个转身挡住了她,警惕地对四面看了看,伸手把她往里面让,一边大声道:“啊,原来是王家太太,想不到您这么早就来了,正好店里有新进的一批料子,您瞧瞧。”

景横波被他顺势推进铺子里,从寒冷走入温暖,心中也一暖。

人间寒苦,但总有火星不灭。

那老板等她一进门,又探头对外看看,便立即关上门,上前一步,惊讶地道:“陛下,您怎么会现在在这里?还有…”他上下打量景横波,“怎么这样?”

不等她回答,他就道:“陛下,我这边还有事,刚接到上头掌柜的命令,要出去接一批货,据说今日要关城门,耽误了吃罪不起。您不管怎么来的,来了就是草民的客人,瞧您身体似乎有些不妥,请后堂先歇息,草民让家小照顾您,回头给您找个大夫来。”

景横波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他又诚恳地道:“您放心。草民这里平日奉公守法,和里正地保关系都好,什么事都不会有。”

景横波心里模模糊糊的,此刻想什么都慢,又是还没理会清楚,便被热心的掌柜一阵风地亲自搀到后头,搀进一间厢房,又命夫人女儿亲自来伺候。

景横波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看见床不由自主就躺下了,那掌柜避了出去,留下夫人儿女同样伺候得殷勤。景横波迷迷糊糊躺着,虽然无比想睡,却总不敢睡,总觉得心里不安,可睁开眼看看,四周安静,床褥温暖,伺候她的女子笑容善良亲切,实在让人无可挑剔。

也许,是之前经历太多,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吧…

她一日夜间耗损巨大,心力交瘁,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间,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她刚到大燕时,去当铺卖祖母绿,铺子老板殷勤地把她让到屋内,她在屋内转来转去,一个人都看不到…

她忽然睁开眼,醒来冷汗满身。

不对!

女帝本色第二章温暖

不对!

这是铺子,不是住家。老板们是不住在铺子里的,家小更不可能。这么一大早,这老板怎么会从铺子里出来?家小又怎么可能住在这窄小格局的铺子里,和伙计一个院子?

除非这家小不是家小!

除非这老板昨夜便在铺子里!

再想到他出门前说的话,景横波心中大悔——这店铺要么就是哪个大臣的暗盘子,要么就是消息灵通,听见了一些风声,怕出事连夜守在铺子里,正巧遇见了她,起了心要将她留下。

留下她做什么?

她不敢相信留下她是要请她吃饭。

她挣扎着要起身,随即便觉得手腕一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腕已经被一道铁环扣在了床边!

景横波大惊,急忙想挣脱,但铁环坚硬,哪里能脱出?

难道逃出了皇城广场万众围困,却要死在一个无名店主手中?

她坐在床上,浑身发冷,想着那日店铺主人无比的诚挚热切,想着他亲切慈善的笑容,那是一张让人一看便无比信任的脸,笑起来让人从心都暖了。

政客和商人,果然是这世上最为翻覆凉薄的人群。

她转目四顾,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控制来砸开铁环,但是找了一圈便失望了,屋内什么东西都没有。

正绝望间,忽然听见床下似有悉悉索索之声,像是老鼠,但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搬动砖块的声音。

她惊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霍然转身看向墙壁。

墙上当然什么都没有,她俯身向床下张望,赫然看见一线亮光!

再仔细看,墙上少了一块砖。一只手在那缺口忙忙碌碌,悉悉索索声里,又搬下了一块砖。

景横波头皮发炸——这什么意思?蟊贼?大白天扒人家墙偷东西的蟊贼?她至于这么倒霉吗?

她俯身床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缺口,另一只空着的手,悄悄抓住了床上的枕头。

砖头被很快一块一块移开,探进一个乌黑的脑袋。

景横波毫不犹豫就把手中的枕头给砸了出去!

“啪。”一声脆响,正中那人脑袋,那人不防床下飞枕,哎哟一声向后一窜,消失于墙洞外。

景横波舒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她力气太弱,没将那人砸昏,等下他再爬进来,她连枕头都没有了怎么办?

更要命的是,她忽然听见前方铺子里似乎有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