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景横波一惊,老太监也一颤,慌声道:“有人追来了…”

“路怎么还没有尽头…”她有些烦躁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隐约还有光芒闪烁,但不是直射,而是转折着映在墙上,她若有所悟,“这里不会是圆形的隧道吧…难道我们一直在绕圈子?”

老太监似乎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向前跑,她听见他的喘息深重,心中不忍,想挣扎下来自己走,他却紧紧按住了她的背。

无意中触及他的手,她微微一怔——好冷。

这种冰冷似乎有点熟悉,她心中狂跳,下一瞬却摸到他指甲,却是热的,还特别热。

狂跳的心忽然就咚一声,坠平。

啊,不,不是。

随即她就自嘲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是!

为什么还要想到他!

她轻轻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谴责自己的不应该,手臂抬起,忽然撞到一边的墙壁。

“咔。”一声微响,墙壁忽然不见,她和老太监本就贴紧了墙,顿时身子一歪栽了进去。

刚进去似乎是地面,轰隆一响,两人一阵翻滚,噗通一声坠入冰冷的地下水。

景横波被激得“啊。”一声叫了出来,此时身子受激,意识反而慢慢清醒,肢体的能动性也回来了,下意识地划动四肢向上游。

一边游她还一边拽住那老太监,感觉老太监也是会水性的,而且水性相当了得,自己游的同时,也在不住将她向上推。

身后有入水响动,似乎追兵也跟着下水了。景横波心中发急,老太监一直落在她身后,将她向上推去。

游了一阵,忽然看见上头似乎有光,一线冷白,无声无意在头顶晕染开来。

快要到出口了,看样子是什么河水或者湖泊。

她微微放心,转身要去拉老太监,忽然河水一阵剧烈波动,隐约黑影翻飞,似乎一大群人追了上来。

她大惊,急忙去抓老太监,却抓了个空,一双手顶在她脚底,将她狠狠向上一送。

“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面前果然是波光粼粼的河岸。已经到了岸边。

她扒着岸边回头,就看见底下一阵水波翻涌,似乎有人在搏斗,隐约苍白的影子一闪,什么东西被拖了下去。

被拖下去的那一刻,她还看见一只手,在深水的漩涡里,坚决地,对她挥了挥。

走!

她看懂那个手势,咬咬牙。

下去也救不了人,不过赔上自己一条性命。

她已经害了很多人,欠了很多人,这次,就再欠一次吧!

总有一天,会把帐算回来!

身后水波翻滚,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翻身上了岸,踉跄爬起,人未站定,身子一闪。

消失于原地。

她没能移动多远。

片刻后她浑身湿淋淋地扑倒在地下,身下是冰冷的湿地。

不远处响起一声尖叫,似乎是女子,她模糊地苦笑了一下,已经再没有力气跑了。

就这样吧,爱咋咋。

她伏在地下,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只觉得疲倦,仿佛从灵魂深处逆袭而上的疲倦,让她无法动弹,顶多只能撑着不让自己立即晕去。

不远处,一个女子立在湖边,惊吓地望着雪地里那黑发披散一身狼狈的女子,呆了半晌不敢靠近,一转身跑走。

景横波迷迷糊糊听见杂乱的交谈声音,嗡嗡嘤嘤,让人烦躁。

身边很暖和,能嗅到火盆的烟气,身下软而光滑,能拥有这种床褥的,必然是富贵人家。

“这女子身份不明,得禀告主子。”

“今夜帝歌不安宁,还是扔出去省点麻烦的好。”

“主子不在,先前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

“帝歌出事了,闹得很大,很多人被堵在皇城广场,九门戒严,玉照已经开进皇城,现在我们府的人,最好连门都不要迈出一步。”

“帝歌出了什么事?”

“听说和女王有关…这事儿还是不要讨论的好…等等!”

半昏迷的景横波,心一沉。

随即惊呼声响起。

“她是女王!”

“她怎么会在这里?”

景横波暗骂自己,以前那么抛头露面干嘛?帝歌有多少人见过自己?这样逃亡还能安全吗?

别说之后逃亡了,现在就可能被杀,或者被送给轩辕镜等人!

室内气氛,在发现她之后,变得沉闷而压抑,半晌有人喃喃道:“想不到女王竟然出现在我们这儿…”

半晌又有一个苍老的女声,决然道:“不能留她!立即送出去!”

“送哪里?”

“主子不在,我们不能随意杀她,也不能将她送给绯罗女相她们,但更不能留在府里,会给主子带来麻烦的。先送往某个秘密的,和我们看似没什么关系的地方,等主子回来再做决定。”

“如此甚好!”

她被抬了起来,悠悠晃晃,似乎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已经能感觉到瘆人的寒冷扑面而来。

她在心中苦笑——现在这个时候得不到救治,被扔到荒郊野外或空房子,那么很快她就可以去见马克思了。

从极暖地方到极冷地方,她激灵灵打个寒战,浑身立即僵木,刚刚聚拢来的意识,慢慢涣散。

在沉入黑暗之前,她忽然觉得身子一震,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有人冷声道:“怎么回事?”

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满含惊讶。

然后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室沉香,满屋衿暖。

雕花床帐垂金钩,影影绰绰的纱幕后,睡着气息微弱的女子。

几个侍女忙忙碌碌,将换下的湿衣和用来擦身的热水都端了出去。

一个老大夫慢慢擦了擦手,合起药箱。

门开了,一人站在门口,光影里身形高大,声音低沉好听,“怎样?”

“中了毒,但是好像也有吃过解毒药,不过解药似乎又不太对症,导致她体内现在气息混乱,老夫试着开个方子。”老人皱着眉头,“另外,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心气郁结,却又不得发散,时日久了,对她身体复原无益。”

他微微一顿,随即平声静气地道:“劳烦先生想想办法。”

“老夫开个方子,其余看她自己。”大夫道。

“她性柔韧,我看当可无事。”男子道。

“未必。”老大夫摇头,“非常之时,柔韧不如柔弱。如果她性子怯弱娇嫩,遇重大刺激疯狂或者大哭大闹一场,郁气疏散,虽当时重创,日后却可无虞。如果拼死咽下,嬉笑如常,才真正伤及内里,戕害极重。”

男子默然,眉宇在光影中沉重,良久叹息一声。

“老夫告辞。”老者放下一颗浑圆紫金的药丸,有点舍不得地看了看,随即拎着药箱要走。

“先生请取诊金。”男子看见放在桌上的诊金没动,急忙招呼。

老大夫摇摇头,走到门边,男子侧身一让。

凌晨薄曦雪光里,他眉眼风流,神情似笑非笑。

老大夫却忽然停住,男子一怔。

“不必杀我灭口。”大夫轻轻开口。

男子衣袖微微一动,眉毛一扬,随即笑了。

“您这样的大夫,在下真是第一次见。”他似乎在赞扬,“竟能看破我的杀气。”

老大夫轻轻一笑,“救的人多了,江湖草莽也接触了不少,煞气杀机,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如此,我就更得杀了你了。”他语声轻柔,似在好声好气打商量。

“老夫知道您只是为了保密。”老大夫微微偏头,神态平和,“但是左国师您请放心,女王陛下这情形,老夫死也不会透露。”

明亮的雪光里,耶律祁神情微微讶异。

“你果然认识她!”

“西歌和琉璃坊附近人家,很多家中有她的画像和长生牌位。”老大夫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嘴,肃然道,“老夫之子,在琉璃坊火马车事件当日,也在场。当时他缠绵病榻数年,稍有好转,家人陪他上街散心。若非女王,老夫好容易抢回来的儿子,又要没了。届时,老夫一家也活不下去。”

男子目光流转,神情动容。

“为保密,老夫该自尽于此处。”老大夫从容地道,“只是家中有老妻弱子,不得不试图逃生。老夫可以发誓,若有半分对不住女王陛下处,一门绝户,天打雷劈!”

“今日得见曹大夫风骨,您请。”男子微微一躬,让开道路,这回让得很远。

“是女王,所以我会保密,是女王,所以我不收诊金,是女王,所以我开出了我曹家秘传的最好丹药。”曹大夫走出门口,又转身,认真地凝视耶律祁,“身为草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女王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她落难了。这里有句话说给国师——女王得民心民意,不会永远沦落。不管国师怎么想,身处怎样的立场,请您务必——”他深深一躬,“保护好她。”

耶律祁抬起手,想要回礼,老大夫已经头也不回转身,身影在风雪中渐渐远去。

只留下他立于室内,一霎间百感交集。

半晌他缓缓回身,走到床边,低头看床上的景横波。

床上女子苍白荏弱,远不如平日明艳,气息微微,不仔细看都不能发觉起伏。

他眼神有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半晌,他缓缓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将她微微露出被外的手指放回被窝内。

“横波。”他低低道。

这一声一出,他自己也似一惊,似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称呼她,又似没想到这一声出口,如此牵动心肠。

然而真这么喊了,似乎也很自然,似乎还很贪恋,想这么长长久久地,喊下去。

“横波,”他握住她的手,娓娓道,“刚才的话,你真该听一听。”

“听一听,也许你会好些,也许你就不会再绝望。”

“你看,世间事自有因果。琉璃坊火马车事件让你得罪了亢龙,落至这般境地;但也让你得到了民心,那些民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比起官员的忠诚,更加坚固和久远。他们长久存在,在你前行的路途中。”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皱眉看了看她的气色。习惯了她的张扬鲜艳,对这样苍白的她十分不适应,想看见她大笑着坐起,纤长的手指一摇一摆地点上他额头。这么想着心口也觉得一堵,忽然害怕从此便永远看不见了。

忽然想起曹大夫的话,觉得永远看不见也不是坏事,如果她还是嬉笑如常,那得用多大的力气来掩饰支撑,要用多少心血来垫平那样深的伤口和沟壑?

他知她内心强大,可这样依旧不忍。

“我没资格怜惜你的…”他轻声道,摩挲着她的手指,“虽然砍你一刀最重的是宫胤,但迫害你的人当中,我也有一份。绯罗她们的计划我知道,也默许,甚至有所推动。横波…你会不会不原谅我?”

床上景横波气息平稳,眉宇甚至是平静的,并无人想象中的纠结深愁。

或许她还在祥和梦中,体验此刻人生里变得艰难的幸福。

那就让这梦,做更久些吧。

“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如果怕你不原谅我都不做了。”他喟然一声,“横波,这位置你坐不住的,你坐下去迟早是个死。如果你甘于做个傀儡,也许还能长久,可是谁都能看出你不是傀儡,你潜力巨大,你极有民心和魅力,你迟早要走上真正的女王之位。谁能允许?谁能忍住不在你成长期的时候便扼杀你?”

“只要你还困在帝歌,你就得不到军权,得不到重臣支持,得不到真正属于你的势力,你便有天大智慧天大才能,也将坐困愁城。或者如今日,被大家群起攻击同声反抗;或者被软刀子慢割,被无数阴谋诡计将你慢慢暗害,你不过一个人一双手,要如何抵御无处不在的暗箭?”

“一刀断绳,放凤入云。以后你是心灰意冷,在山野之间做个老百姓也好,是满怀不甘,蛰伏于某地集聚势力等待东山再起也好,都比你在这黑暗宫廷,四面楚歌之间不断被动招架要好。”

他俯下身,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头,她奇怪地并没有发烧,额头清冷如玉,他将一丝乱发拨去,姿态温柔。

“我只是没想到,宫胤给了你最后一刀,还下手如此重。我原以为他也许不会再明着护你,但一定会给你留下机会,我也以为你的瞬间移动能力,可以保你全身而退,我甚至…”他顿了顿,眉心微微一皱,“或者,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你跌落深渊,等着看你能否挣扎得出。”

“或者,”他撒开手,语声清冷也似宫胤,“我们都不够爱你,我们都太爱人间大业。横波,这是一群无情无义的男人,他们心黑、自私、冷酷、狠毒。玩遍权术翻转乾坤。一切阻碍他们前行的绊脚石,都会被他们一脚踢开。”他冷冷一笑,“哦,对了,今日之事,说明宫胤果然比我厉害多了。既然能这样对你,自然可以更狠毒地对其余任何人…说不定很快,我也会成为那绊脚石,被远远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