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宫胤端坐不动,甚至一直在喝茶。还有和婉,这个以往有些天真的公主,此刻一直站在人群最前方,鲜血溅脸,断臂撞裙,她一步不退。

嘶喊声渐渐弱了,御林军的将领脸容酷厉,满身鲜血来向和婉回报:“启禀公主,叛乱者已多半伏诛,现在王后挟持国主闯入内宫,请您示下如何处理。”

和婉微微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决然:“暗弩伺候。”

“是。”

听清这句话的纪一凡愕然抬头,眼神震惊。

“不——”

他的阻止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惨呼截断。

御林军暗中埋伏的暗弩手,向来用来对付挟持人质者,出箭向不空回。

“姐姐!”纪一凡发疯般地向内宫奔去,护卫想阻止,和婉摆了摆手。

纪一凡头也不回地狂奔,他母亲早逝,由长姐照顾长大,彼此感情很深。

和婉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眨了眨眼,清冷月辉下,泪盈于睫。

别了,这同样狂奔而去的青春。

再转身时,她盯住了绯罗。

“拿下!”

女帝本色第十三章牢中艳遇?

深夜月如钩。

宫闱已经恢复了寂静。

再怎样翻覆的变化,再怎样狂洒的鲜血,都会被时光抹去,甚至未必载入历史。

和婉已经控制了宫禁。

作为襄王最宠爱的女儿,她甚至知道玉玺和国主密印的位置在哪,顺利地代发王令,收束王城军权。重伤囚禁了襄王后,并将世子移宫。

但在围杀绯罗的时候出了岔子,人是拿下了,却在押解入天牢的过程中脱逃。绯罗本身和老王关系暧昧,对宫中极其熟悉,甚至在宫中埋下了不少暗线和棋子,有先后三人戴着近似她的面具,混淆了追兵的视线,助她逃出了宫廷。

不过虽然逃了命,女相的威风,以后却没了。和婉当即下令免了她的女相职位,由雍希正接任。

和婉向宫胤汇报时,颇有些不安,宫胤却似乎不在意,只淡淡道:“放麋鹿于野,正可供诸兽共逐之。”

说这话时他仰望明月,脸颊似月色一般光辉氤氲。

和婉有些不明白国师的意思,他似乎并没将绯罗的生死当回事。麋鹿指的是绯罗?堂堂襄国女相,在他眼里也只是麋鹿?他放走麋鹿,是为了让“诸兽”围猎?锻炼爪牙的意思?那“诸兽”又是指谁?

疑惑,却不敢问,看着这个男人一动不动的背影,她便觉得似有如山压力压下,不敢造次。

这个人,也未曾大她几岁,他是如何成长至此?这一路上又如何艰难竭蹶?走到如今到底经历过多少摧心之痛,暗箭之伤?

他如此看透感情,看得见王室背后爱情所要面对的深寒未来,那他自己呢?有没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向宫胤恭谨地告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便想起詹妮,想着她不知道去哪了。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走出殿外,她忽然停住脚步。

月光下,长廊前,雍希正默然伫立,面朝殿宇,一个等待的姿势。

夜露湿了他的肩,眉间凝了微霜,他抬眼看过来的神情依旧温柔。

和婉定定看着他,一瞬间百感交集。

曾经想要留住的流水般逝去,曾经想要推开的始终于原地等候。到底什么才是天长地久,也许只有时光才能给答案。

良久,她吸一口气,也绽开一抹微笑,提起裙摆,轻轻向他走去。

宫胤始终没有回头。

蒙虎在他身后悄悄出现。

“主上,您为何…”

宫胤竖起手掌,蒙虎便不敢再说话,只低下头,掩下眼底深深忧伤和怜惜。

“准备好了么?”宫胤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已经好了。”蒙虎立即回答,伸手擦了擦衣襟,皱皱眉头。

宫胤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蒙虎转身时,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好热…好冷…好闷…好腥…

混乱而复杂的感受,一波波潮涌而来,身体处在奇异的感知交替之中,动弹不得,意识却清晰异常,似乎每根汗毛都能感受到此刻黑暗的四周,潮湿的环境,身下稻草软软,墙壁上慢慢渗出水滴,墙灰被湿气侵蚀,扑簌簌往下掉,远处有浅浅的灯光,是镶嵌在石壁上的铜灯…

景横波霍然睁开眼睛。

眼前果然如她感知中一样,黑暗,潮湿,身下的稻草温暖而干软。

感觉像个牢房?

她大字型躺着,嘿嘿笑了两声——尼玛,牢房好像是穿越女主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坑骗拐卖之后必去场所之一。

躺了一会,晕倒前的情境渐渐回来,她想起那黑色玩意扑入她口中的灰雾,感觉是很厉害的毒,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难道是因为体内有毒,狗血地以毒攻毒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觉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状态,不舒服,体内忽冷忽热,似乎像有几种气流在互相攻击,搅得她恶心欲吐。

她试着用自己的瑜伽呼吸法引导体内气流,但越引越乱,体内天翻地覆,连脑子都不动了,只得躺住不动。

观察了一下四周,这牢房除了地面是整块石板外,四壁都是石壁,十分的深,天窗开得远远的,门户可能只有一个,在远远的通道那边,牢门栅栏都是铁的,锁有手臂粗,一看就是关押顶级重犯的大牢。来一群高手也不容易闯进来的那种。

她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就关进大牢了?似乎也没犯什么要命的罪?扑出来给和婉救场有罪?

想到和婉她心中一紧——莫非是和婉失败了?也被打入大牢了?所以她这个扑出来帮和婉的人被连累了?

看来是这样。

景横波叹口气,觉得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苛刻,准备再周全,也抵挡不住老天的随意拨弄。

暂时动不了,她就既来之则安之,一边试图调息,一边观察四周,苦中作乐地想以前看那些狗血言情小说,牢狱里总能遇上奇怪的狱友,比如看过的一本叫什么摇什么皇后的小说,女主人公坐过好几次牢,遇见过等她好多年的绝世高手,也遇见过知道她身世的她妈的老情人,又有高手又有隐秘,狗血遍地洒。现在自己坐牢了,左边右边都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整个牢狱都没人,尼玛,高手呢?身世揭秘者呢?来不了高手,来只小强也是好的啊!

对了小强…

景横波再次发觉了不对劲,这牢狱外头很牢狱,阴惨惨潮湿湿,牢房里却很干净,传说中的老鼠蟑螂之类的友好邻居一概无,地上连个草芥都没有,身下的稻草像是刚换的,还散发着阳光温热的气味。

估计是天牢中的高级牢房。

景横波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养足了精力找样东西砸开天窗,她估计等会耶律祁就该在那等着了。

她闭上眼睛那刹,忽然觉得什么不对,霍然又睁开眼睛,惊吓地瞪着自己脚头。

脚头,堆着高高的稻草,原本遮挡了一半的墙壁。

现在这堆稻草忽然慢慢隆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上头的稻草哗啦啦地滑下来,都滑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听见啪一声。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见一个人,从自己脚头爬了出来。

深夜孤身一人的牢房里,看见自己脚头忽然爬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人,那感觉实在太惊悚了。

完全恐怖片情节。

景横波发现人真的受惊吓的时候,是尖叫不出来的,喉咙发紧,肌肉发僵,所有的力气都在眼睛上,拼命想要瞪出框。

那黑漆漆的人钻出来,却像比她还惊吓,“啊”地一声向后一撞,撞在墙上。

他四面看了看,似乎发觉这里的环境不对劲,一转头又要钻下去。

他这个动作顿时给了景横波勇气——不是鬼,是人!

“站住!”她立即厉喝。

那人浑身一震,站定了,缓缓回头。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景横波这才发现这家伙看起来黑漆漆,是因为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连帽头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分明是夜行大盗的打扮。

此刻她躺着,对方站着,从她的角度,正看见紧身夜行衣包裹着的男子的好身段,倒三角型的肩背,窄腰长腿,周身线条利落流畅,略清瘦,却又能令人看出衣裳包裹下的身躯的柔韧和弹性,真真是一副漂亮身材。

景横波想是不是经常进行夜间活动,练出来的?

那人被她叫住,一惊之后也镇定下来,四面环顾,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晦气!怎么挖到这里来了?”

景横波一听便明白,敢情是个擅长挖洞盗窃的小偷,也不知怎的,把地道挖到这大牢底下来了。

她此刻男装打扮,足可以假乱真,也不担心对方会对自己起邪念,连忙粗着嗓子道:“这位兄台,相逢即是有缘,你看你既然来了,空手回去也不符合你们做生意的理念是不是?要不要顺带把我也给捎带出去?”

“不行。”对方断然拒绝,“我的地洞很窄,我缩骨才能游过去,你过不了。”

“要么你辛苦一下,把地洞扩大点?”景横波觑着对方神色,“当然,不会让你百忙,出去后,银子大大地谢你。”

那人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道:“不行,我忽然不打算出去了。”

“啊?”

“你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那家伙瞪了景横波一眼,“谁没事偷东西偷到王宫天牢来?我是被仇家追杀,无处躲藏,想到一个好主意,准备躲到王宫哪个空着的宫室里过一阵子。谁知道判断错了地方,竟然挖来了天牢底下,不过牢里就牢里吧,一样,说不定还更安全些。”

景横波顿觉失望,白他一眼道:“这里会有人查狱,你被发现了可别怪我。”

“这是重狱,轻易不关人犯,关了之后多半就是等死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人来。”那人道,“等你被拖出去处死,我就走。”

景横波哼一声,心想深牢无聊,有个人说话也不是坏事。当然,这家伙这么凉薄,自己走的时候,一定不带他走。

那家伙自说自话安排完了,忽然起身,道:“你挪挪,带我睡个位置。”

“啊?”刚躺平的景横波差点蹦起来。

“啊什么?”那家伙莫名其妙地看她,“这地上这么冷,你的草铺这么大,挤挤有什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又不是女人。”那家伙自说自话上了草铺,忽然一顿,狐疑地看景横波,“你不会真的是女人吧?你有没有胡子?”说完似乎就想伸手来摸景横波的下巴和颈项。

景横波急忙把下巴抵住,殷勤地拍拍草堆,“当然不是!我只是独睡惯了,一时不适应而已。来吧,来睡来睡!”

“嗯。”那家伙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睡了,似乎很累的样子,让景横波放心的是,他睡得也很安稳,并没有靠她很近,两人之间足可以再睡下一个人。

景横波手指悄悄抵住小腿,那里时刻藏着一柄匕首。

这一生,任何环境,她都不会再丧失对任何人的警惕。

身边男子原本身上有泥巴有稻草,散发着不太好闻的味道,但他掸去泥尘睡下时,她忽然发现,这人身上的气味很特殊,很好闻,带着点丝丝凉意,微微还有点药味,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太安定了…

安定得她眼睛要闭上了…好困…怎么会突然这么困…

疲倦潮水般涌来,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她努力抗争着睡意,却依旧无法抗拒地被拖入黑甜乡,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一咬牙心想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手中匕首抽出,缓缓向前,向前…

在匕首抵达目标物之前,一股巨大的困意袭来,她手指一软,眼一闭。

睡着了。

黑暗中,朦朦胧胧,似乎响起一声悠长叹息。

又似乎没有。

景横波觉得自己很快就醒来了。

这个很快应该不是错觉,因为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对面墙壁上一滴往下流的水滴,还没流到底。

身边那个家伙在睡觉,似乎比她还累,鼻息沉沉。

景横波觉得和这么一个陌生人,忽然一起睡在襄国王宫的地牢内,很搞笑,很莫名其妙。

但更莫名其妙的是,这么一个人睡在身边,一片寂静中听他疲累到极点后沉沉的呼吸,她忽然也觉得很安心,心中温暖而空明。

她曾以为她再也不能在任何人身边安睡,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竟然能让她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