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维惯性就这样。景横波越死不承认,大家伙儿越算在她头上。

风维在树下犹自微笑,对二狗子道:“狗爷才华横溢,令人钦佩。韦兄也才智高绝,更令在下拜服。所以在下想请狗爷吟诗一首,借花献佛,转赠给韦兄,还请狗爷千万答应。”

“好的好的。”二狗子英雄有用武之地,立即得意洋洋地道,“两只黄鹂鸣…”

景横波一巴掌把它拍了下去。

她倒不是怕韦隐尴尬,而是怕二狗子倒霉。

百姓的噗噗笑声已经变成了大笑——韦隐绝,风维也不遑多让,这一句回复针对韦隐那句“鸟词赠鸟”,直接骂韦隐是鸟了。

韦隐似乎也不生气,语气淡淡道:“既然是两只黄鹂,想必风兄也有份,大家共赏。”

“共赏共赏。”风维也笑。他真的是好涵养,似乎并没兴趣和韦隐斗嘴,又换了要求,道:“那么,就请陛下答应我,以后我若做错了事,请陛下原谅我一次。”

这回所有人都看向那艘小船。心想这次该驳斥不了吧?

小船里静了静,传出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疾不徐,“我的要求也想好了。请陛下答应我,以后只要我不背叛陛下,请陛下永远相信并支持我。”

乍一听,这话似乎不针对风维了,仔细一想,似乎还是针对——风维如果做错事,按照他的要求,景横波可原谅他一次,可按照韦隐的要求,如果他反对原谅,景横波就不能原谅风维。

人群里常方几个老头子,窃窃私语。

“好厉害的两个年轻人。辩才无碍,两人都足可为一流军师。”

“老夫瞧着,这两人根本不像是提要求的,倒像是故意争斗,要在女王面前展示才华,拼个高下。”

“老夫不这么认为,高下已分,按女王报名顺序,韦隐在风维之前。就算想争斗,也该是风维不服气,故意和韦隐抬杠,如今却反了过来。而且虽然只闻其声,但这两人气度雍容,绝非凡品,也不像是无聊抬杠之人,只怕此间另有深意。”

“老夫同意瞿老意见。这两人绝非简单角色,不妨瞧着好了。”

风维似乎又想说什么,景横波忍无可忍了。

这两人得抬杠到什么时候?

她还想回家睡觉!

“准了准了!统统准了!”她挥手,打了个呵欠,“你们要不要…”

话音未落,她忽然听见“噗通”一声。

声音很轻,发自船的另一边,也就是面对大江的那一面。

景横波心中一跳,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一转头,目光极快地扫过身侧人群,立即道:“紫蕊呢?”

刚才紫蕊走到船尾去看那个风维,却一直没有回来。

景横波身影一闪,已经奔到船尾,船尾紫蕊不在,她问一个在船尾守卫的护卫,那护卫指了指旋梯后头,道:“属下看见紫蕊姑娘去了那里。”

那位置正是个死角,背对着河岸上所有人,而且景横波为了安全,封锁了对着江面的那一侧,所有小船和人都在她的对面,谁也不可能看到或者去到她的船背面。

她的船背面一样有人看守,但没有紫蕊,景横波询问护卫,护卫道:“并没看见紫蕊姑娘过来。”

“你一直在这里?”景横波问,“有没有中间离开过?”

“没有。但先前有收拾船上散落的箭枝,曾蹲下去捡过。”

景横波心知不好,看看江面,按说她听见噗通一声便赶了过来,如果对方挟持着紫蕊游走,应该水面上有气泡或者轨迹,但现在江面很平静。

那么很有可能,紫蕊先前就被弄下了船,那声噗通,是别的声音。或者是对她的提醒。

此时其余人也赶来,脸色都不大好看。高手云集的船上,居然让自己人被掳走。

只是当时众人注意力都在岸上,人太多,怕随便哪里蹿出个刺客,而背后靠着江面,极目数十里都没有人,船上人又都在面对江岸这一面,便放松了对背面的警惕,谁知道紫蕊竟然会走到背面去呢。

天弃问:“要不要对百姓进行搜索?”英白立即道:“岸上那么多人,一旦拦住人大肆搜索,只怕会引发乱子,最起码也会引发怨言。”

景横波心念电闪,顿时明白了对方掳走紫蕊的用意,掳走人威胁她是一方面,还可以引起骚乱,崩毁百姓刚对她建立起的崇拜和好感——自己人都守不住,还要滋扰百姓。

这批人也相当隐忍,之前和凌霄门对战,箭雨纷飞的好时机不出手,后来景横波评点文章,应对刺客,一片纷乱的好时机也不出手,硬生生等到尘埃落定,一切平静,所有人自然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击得手。

对方是个厉害人物,深知掳走一个女王身边人,比挟持士子百姓做人质更让女王威信大失或被动。

景横波甚至怀疑,池明都给对方做了嫁衣,池明和她约战一开始,明明有恃无恐,他的信心哪里来?后来却败得很快,像准备不足一样。

保不准他也给人涮了。

但这批人会是谁,可真没法掂量,她现在在玳瑁,可谓四面是敌,十六帮会,玳瑁族长,谁都可能出手对付她。保不准还可以加上个九重天门。

所有人都在看她,等她决定,是否拦下百姓检查。

她虽然还没正式做黑水女王,但身边人都是人精,已经很自然地将她当女王看待,建立她的权威。她曾经还愁过,一路朋友做过来,到时候怎么来进行阶级分层,不分,女王便没了权威,分,又不好意思难以开口,不想这些人,不用她暗示,自然而然便分出了阶级,连裴枢,遇上重要的事也不会乱开口。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大多都是宦海官场打滚过来的人,怎么会不懂。

景横波并没有立即说话,她命人请来在岸上巡视的尔陆,凝视着水面,像在等。

也没人催她赶紧下决定,都在默默等候。

片刻,景横波看见水面开始翻泡,一大群银鱼忽然出现在水下,先是翻了几个圈,随即又列队成箭头状,直射向江心某个方向。

“怎样?”景横波问尔陆。

“这么明显的兽语你看不懂?”尔陆翻大白眼,“向箭头指的方向咯。”

景横波立即道:“人不从岸上走,疏散百姓人群,封锁消息。”

众人吁一口气,能确定刺客和紫蕊不会隐藏在百姓中就好,最起码不需要拦截百姓,引发骚乱了。

说起来也是,刺客带着紫蕊从江心走才是最可能的,要想从他们眼皮底下这一截江面带个人泅渡,再混入百姓群众离开,那难度也太高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从水里走了?”天弃奇怪地问。

“紫蕊学了驭兽术。”景横波简单地道,“她能驭使鱼虫鸟兽,做些简单的动作。这些鱼应该是她驱使来的,说明她还没有完全失去自由,神智也清醒。”

紫蕊的驭兽是和尔陆学的,她天生听力超常,而驭兽术的精华,就是捕捉并且使用天地间常人不能听见的各种音频,对兽类进行控制。所以她发挥长项,学了驭兽。这也是身为女王女官,先要学会的遇险时的自保手段。

岸上百姓开始离开,他们并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兴奋地一边议论一边回家,七杀带着护卫目光灼灼,果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景横波留下了那十个被选中的士子,她觉得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可疑,尤其那个韦隐和风维。

士子们上了船,却没有风维和韦隐,景横波命人去找,也没找着,风维应该已经混入百姓群中离开,而韦隐那艘船,原本应该都经过登记的,偏偏记录上找不到。

这两人都没露出真容,此时也无从查找,景横波哼一声,道:“果然是奸细!”

“倒也未必。”英白道,“最起码紫蕊被掳的时候,他们正和你对话,绝不可能出手。”

“紫蕊就是在我和他们对话的时候,被掳走的,这两人故意抬杠,故意抛出那些古怪要求,就是要引起我们注意,给敌人创造机会吧。”景横波很坚持自己的看法。

英白不说话了,无所谓地喝一口酒。

剩下的八位,景横波此刻也无心接见,正准备让人安排了休息,忽然一个人影上前一步,轻声道:“请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景横波一看那身材,就认出他是柴俞,近距离看这人,果然胖得厉害,腹部肉堆出一层一层,脸上还生着许多褐色的斑,好在人虽然难看,却举止风雅,说话轻声细语,对景横波长揖道:“或许在下可以帮忙。”

“你怎么知道出了事?”景横波微微有些警惕。

柴俞笑道:“船上似乎少了一人。”

景横波暗惊此人心细,船上人数不少,还有不少护卫,谁闲着没事干数人数?

面对她怀疑的目光,柴俞有点羞涩地道:“在下有过目不忘之能…”

景横波点点头,道:“失踪了我的女官,似乎是从水下被掳走。”

“那或许是往江心岛方向。”柴俞思索了下,道,“江心不少小岛可以藏人。最大的一个岛上还聚集了一批水盗,或许和这些人有关。”

“你是仙桥人,怎么对宁津的情况这么熟悉?”景横波语气平静,似乎问得很随意。

“在下祖籍仙桥,但在宁津已经居住十年。”柴俞回答得很自然,“平日喜欢靠水读书,尤其对这曲江十分熟悉。”

“那劳烦你带路。”景横波一笑。

“自当效劳。”柴俞并不推让。

船往江心行,景横波一边密切注意水下,一边和柴俞交谈。发现此人真可谓貌丑心灵。学识渊博,熟知地方风物风土人情不说,关键性格极好,轻声慢语,不急不忙,善解人意又心思细腻,和他交谈,很容易便忘记他容貌上的缺陷,如沐春风。

其实景横波仔细看了,觉得他的痴肥似乎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得看是生理性的还是病理性的,想了想,便笑着建议对方没事多运动,别总记着读书。

柴俞何等聪明,自然听出话外音,抹一把汗笑道:“晚生这胖,倒也不是运动过少的缘故。原先晚生也是瘦的,可惜生…生了一场病之后,便忽然发胖,之后用尽办法也没法再瘦下来,还长出了许多斑…”说完微微一笑。

景横波看他笑容,虽力持豁达,却也难免几分苦涩,便知道这是他的痛处了,随口笑道:“生病啊,生产啊,都容易导致…”

身边柴俞忽然一震,景横波立即警觉,住口向他看来,却见柴俞指着前方,道:“到了。”

前方是一片沙洲,大船无法靠近,景横波命人划了小舟下去,全宁豪带人先上去,很快放出了岛上无人的信号。

景横波依旧上了沙洲,全宁豪奉上搜到的一枚发钗,正是紫蕊头上戴的,但这东西只能证明紫蕊确实在这呆过,却无法指示她被掳往何处,从这处沙洲向前走,可以到达下游好几个县。

景横波上岸后,目光只在地面搜寻。就看见有一窝野鸭蛋,下在了靠近水边的岸上。

野鸭会将蛋下在沙坑里,但下水里的可能性很小,景横波注意到其中一只蛋已经破了,她下令:“在沙滩上搜寻,看有什么特别东西。”

全宁豪带人在沙滩上细细搜寻,不一会儿拿来一团东西,道:“这一团沙子有些特别。”

景横波拿在手里,发现是用蛋黄粘起来的一个沙团,果然,紫蕊召唤野鸭在水边下蛋,用蛋黄捏成了这沙团,这样掳人的人难以发现,而她这边,知道紫蕊的能力,会注意到下在水边的鸭蛋的异常。

沙团造型似乎有点奇怪,她掰开沙团,原以为里头应该有什么东西,指示她的下一步去向,谁知道沙团就是沙团,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景横波也愣了。

柴俞忽然道:“刚才这沙团,似乎捏成了什么形状…”

景横波一怔,想了想,恍然道:“乌龟!”

那沙团扁圆,捏出四个小角,可不像只乌龟。

“上元城!”

景横波站起身,遥遥看着对面高墙重围的上元城。

知道是上元城那一刻,她终于放下了心。她害怕遇上十六帮的人,那些遭受挫折的莽夫,保不准会对紫蕊不客气,但玳瑁族长明晏安不会。

十六帮会虎视眈眈之下,他选择围城固守,就说明这人性格谨慎,守了那么多年不被侵入,说明这人也并非完全无能,保不准也是蛰伏等待时机。这样的人,掳走紫蕊,更多可能是为自保,是针对她那“一年之内下上元”豪言的警告。

他是在考验她,暗示她——我还是有能力和你斗一斗的,你最好坐下来和我谈一谈。

景横波笑笑,其实她也是准备和玳瑁族长好好谈一谈的,得罪狠了十六帮会,就不能再和玳瑁族长成为死敌,其实她最初的想法和玳瑁族长差不多,她也是打算立威,给对方看看自己实力,之后才有坐下来平等谈判的可能。

但现在,她不打算心平气和地谈了。

敢掳她的人,威胁她?

那就斗一斗吧。

她随手扯下一截绢布,用鸭蛋黄写下两个屎黄色的大字:“放人!”

“天弃。”她道,“劳烦你立即去上元城前,把这信射给里头。”

轻功最好的天弃乘小舟离去。景横波一挥手,“回家睡觉!”

“不追了?”拥雪睁大眼睛。

景横波笑笑,伸个懒腰,“不用追了,后头就是我的事了。”

白色大船抵达岸边的时候,岸上百姓多半已经离开。

却有一丛树影下,遥遥立着两个人影,远远看着景横波等人下船。

“先生。”鲜于庆有点不解地问,“女王女官被掳,您不打算帮忙找人么?”

“无妨。”耶律祁笑道,“对方不会对紫蕊姑娘怎样,不过是想试试陛下的能力,以及想占据主动而已。”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掠过景横波,“真正有麻烦的,是陛下吧。”

“那咱们…”

“我们刚犯了一个错误。”耶律祁摸摸鼻子,无奈地道,“我刚刚化名风维,跳出来闹了这么一场,苏女官就被掳了,陛下一定在怀疑风维和韦隐是敌人奸细。这掳人的人倒是个高手,那么多好时机不出手,却拿捏在那个时候,如果他在之前乱战的时候出手,我和那谁,一定会发现,但斗嘴那时,我们俩注意力也在大船上,没在意到船后…高手。”

鲜于庆很少听他如此评价一个人,竟然接连说了两次高手。月影下看他,居然也是难得的神色凝重,他也不禁有点不安,问:“可是玳瑁族长明晏安?”

“有他的份,但应该不是他出手。”耶律祁沉吟,“这出手的人,似乎能感觉到危险存在,并避开。这点,明晏安做不到。我甚至担心…”他眉间微锁,“此人知道我和…那人的身份。”

鲜于庆眉头一跳,他知道这里所说的身份,是主子真正的身份,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至于主子嘴里的“他”,他知道是那个假扮穆先生的家伙,但这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只是隐隐从耶律祁语气里感觉到,其人真实身份,只怕不在主子之下。

这大荒,还有多少人,真实身份凌驾于主子之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觉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