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白默默转头,没有再看玉无色,柔声道:“是,他很好。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辛苦了。”

翡翠女王震了震。

一瞬间她似乎要流泪,但她立即将眼睛拼命睁大,眼皮子向上翻,阻止了自己的泪水。

她仰着头,鼻孔对着他,声音有点傲娇有点笑意,高声道:“假惺惺的男人!”

英白垂头不动,玉无色意外地睁大眼睛,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宫胤眉宇森冷,锦衣人笑得讥嘲。

“哎,无色,”翡翠女王好半天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悄悄背身用手绢按了按眼睛,转身已经是一脸正色,“你爹好像脱力了,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玉无色似终于被这一声喊醒,茫然地四处看看,忽然将英白狠狠一推。

英白砰一声倒地,挣扎不起。

翡翠女王手中的手绢,唰地落地。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为什么要扶他!我为什么要扶他!”玉无色猛地跳起来,身上冰渣嚓嚓滑落,他擦一把脸,脸上泪水和冰珠混在一起,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为什么要扶这个始乱终弃的男人!我为什么要喊这个无情男人做爹!”

“无色!”翡翠女王如遭雷击,脸色惨白,退后一步,忽然又冲了过来,抬手一掌,“啪!”

耳光声清脆,玉无色的头被打得狠狠偏向一边,雪白的脸上顿时五个指印,他“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勤劳乖巧的小王子,此刻才露出狞狠本色,眼神如一匹受伤的小狼。

“打啊!你打啊!你既然为他打了我第一次!肯定就有下一次。”他大叫,“你有种打死我啊!”

“无色!你疯了!”翡翠女王眼睛翻白,几乎要晕倒,身边将领要扶,她狠狠推开。

女子骨子里韧和狠,支撑她不倒,她抬手,指着玉无色,语气慢慢恢复了冷静。

“小兔崽子,你给我个解释!”她道,“什么始乱终弃,什么无情男人!你听了什么乱七八糟?谁教你去恨你爹!”

“不用人教!”玉无色声音比她更大,“全翡翠都知道!你被人始乱终弃,你少女未婚先孕,你是翡翠历史上最丢人的王太女,三废三立!你丢人的根源是什么?是我?我怎么来的?是他?我不找他算账,我找谁算账?”

“无色…”翡翠女王忽然想起什么,惨白着脸,颤巍巍地,不敢置信地问,“…那么多年,你说你想念你爹,你说你要学着美食酿酒,将来博得你爹欢心留下他,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一起过日子…你是骗我的?你一直都是骗我的?”

“是!”玉无色泪花满眼,呵呵一笑,“娘,你太善良,心太直。只有你,才会对那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一点也不记恨,还念念不忘。你喜欢他,你忘不了他,可我凭什么要喜欢他讨好他?凭什么?因为他抛弃了你?因为他让你蒙受耻辱?还是因为他我成了私生子,和周边部族王族子弟在一起时,都被别人嘲笑?”

“无色…”翡翠女王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树。

“我不这么说,你怎么肯让我这个王子,去学那些厨艺酿酒之类的贱役呢?我又怎么能在学那些东西的时候,顺便学了毒经,懂了一手下毒的技巧呢?”玉无色冷笑一声,“娘,你可以不记得那些年的艰难,你可以不记得当初因为怀了我,被爷爷大雪天罚跪在祖庙外险些冻死;你可以不记得爷爷薨逝时你被拒之门外,连他灵位都不许靠近;你可以不记得如果不是一群忠心属下救助,你连命都活不了,更不要说王位!但我记得!我记得我是个没爹的孩子!我娘因为被他抛弃,从没一天欢喜过,早早生了一脸疙瘩坏了相。而那个男人,他却为了他那个贱女人,不要妻子不要儿子,整天喝酒作乐,和一群下贱女人鬼混…”

“啪。”又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打掉了他的后一句话。

“呵呵呵呵呵。”玉无色不生气了,抹掉嘴边的血,指指脸色发青的英白,“娘,你怪我气我,随你。反正这个爹我不认,我不要,我看他就腻味,今儿先毒他一次给个教训,以后他出现一次我毒一次,说话算话。”

翡翠女王直愣愣地盯着他,忽然一指玉无色,道:“拿下!”

“大王!”随从将领们大惊。

“拿下这个不分是非的逆子!人家还真没冤枉了他,果然是非不分,行事恶毒!”女王咬牙,“我要废了他!”

“大王!”

“废了我,你去哪再找个儿子?”玉无色冷笑。

“再生一个!”翡翠女王声音比他还理直气壮,转头四面看看,一把拉过了身边的将领,“王程,就你了!明儿我就嫁给你!”

“大王!”那将领不敢挣脱,腿一软险些跪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怕什么。我瞧你挺顺眼。”女王呵呵一笑,“这小子想太多,有必要让他清醒头脑!”

“玉明!”英白忽然喊了一声。

“不关你的事。”翡翠女王冷冷道,“我忽然想明白,我错了。这么多年不嫁守身,让无色这小子误会了。以为我在为你守节,以为我是个被弃的怨女,连带他也因为没有父亲,抬不起头来。不就是个父亲吗?我给他就是。王程,现在你就是我的王夫,回玉城之后补办婚礼。”

她冷笑问玉无色,“请问这个爹您看得顺眼吗?还打不打算看一次毒一次呢?如果不顺眼赶紧和本王说,本王给你再换一个,务必保证你满意为止。”

围观人等默默低头——这都什么神转折啊…

玉无色脸色阵青阵白,半晌咆哮道:“你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来恶心我吗?”

“是你作践我们,来恶心全翡翠!”翡翠女王勃然变色,“我什么时候教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逆子!”

“我狼心狗肺,也是家学渊源!”玉无色那小嘴甚伶俐,“你去问我那爹!”

“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刚才还不要命救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那是他欠我的!”

“我也欠你的!我欠你一个爹,马上补给你。你从现在开始,不是王太子了,给我滚回玉诚,闭门思过!”

“我无过可思!就此祝你和新王夫百年好合,快点再生一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好狼心狗肺地杀了我当王!”

“放心!一定如你所愿!”

低头的将领们已经在咬牙——吵得很激烈,很紧张,可为什么这么想笑?

锦衣人已经目光发亮地在看戏,觉得这一幕好看得要死。

宫胤在揉眉心,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家团圆的苦情戏,怎么忽然变成了伦理大戏。他想走,又怕英白在这对奇葩娘俩的围攻下,冤枉地丢了小命,只得耐着性子瞧着。

“喂,”锦衣人捣他胳膊,“咱们再帮他们一个忙怎样?”

宫胤不理他。

“这里头一定有故事,那两个却不肯讲,我一定要让他们讲出来!”锦衣人决心很大。

宫胤不搭腔。英白看似潇洒风流,实则稳重坚执。看似游戏花丛,实则不善处理情事,看似睡遍青楼的床,实则根本没睡过一个人,故意将风流之名传遍大荒,目的,也就是希望翡翠女王心死,不要来找他吧?

当年他的事他隐约也听说一些,总觉得还有内情,偏偏英白不愿面对就逃避,认定的事情就不改,这性子,玉无色真的一点没错是他的崽。

“这世上哪有没苦衷的?”他淡淡道,“只是当年英白发誓,不见生死,不谈旧事罢了。”

见生死?那还不容易?锦衣人手一抬,不耐烦地道:“吵死了。”一股劲风射出,咻地击中了英白。

那边正在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齐齐回头。一眼看见英白脸色忽转灰败,翡翠女王惊叫一声便扑了过去,抱起他的头,“英白!英白!你怎么了?”

玉无色站在那,斜睨着英白,腿动了动,又扭过身。

“你把他怎么了?”翡翠女王怒问锦衣人。

“吵死了,有完没完?”锦衣人淡淡道,“听来听去,就是一个男人惹出的事,我心好,替你们把这男人解决了。反正他以后总要被毒,毒来毒去也活不长,长痛不如短痛,不必谢我。”

“英白英白!”翡翠女王听了一半,惊慌地摸索英白心口,“你怎样了?你怎样了?到底是中毒还是怎么了?玉无色!”她转头对儿子怒吼,“拿解药来!耽误了事儿,你以后别喊我娘!”

“不喊就不喊!”玉无色在她逼视下声音越来越低,小小声地道,“喊母后就是…”看看英白脸色,终于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抛了过去。

英白中毒在先,神智已经有点模糊,挨了锦衣人那一指,只觉全身血脉都似被截断,生机无多,此刻心中既痛且悲,情绪激越,想着生死之际,还有什么顾忌,疲倦地笑笑,握住了翡翠女王的手。

翡翠女王惊得浑身一哆嗦,看鬼似的看着英白,眼神僵硬地喃喃道:“你真的快死了,你真的快死了,这么多年,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从来都不肯主动碰我一下的…”

英白模模糊糊听着,微微心酸,终于轻轻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艰难,我不知道还有无色…这事你谅了我,我…我也谅了你当年,杀了玉翡的事…”

翡翠女王忽然一愣。

英白话没说完,手向下一垂,脱出了她的手掌,闭上了眼。

翡翠女王傻傻的,竟然不晓得去拉,她跪在地上,忽然身子就软下来了,稀泥似的瘫成一团。

玉无色扑过来,扶住她的肩,大叫:“母亲!母亲!”

翡翠女王似被唤醒,忽然一把推开他,发疯般扑到英白身上,众人以为她要来个临别深吻,正考虑着要不要躲开避嫌,谁知道她一低头,一口咬住了英白脖子。

尖锐的牙齿瞬间就刺破肌肤,鲜血涔涔而出,这一手连锦衣人都怔了,还是玉无色反应快,扑过去拽他娘,“娘!你别发疯!别发疯!”一边又快速敲她的背部穴道。

几敲之下,翡翠女王霍然松口,满嘴血迹,牙齿粉红,狰狞如一只母兽。目光凶狠地四面看了半晌,蓦然仰头,“啊啊啊啊啊啊!”

大叫声响彻山谷,满满积郁悲愤之声,十二年压抑的冤屈苦痛,十二年挣扎与寂寞,十二年无奈与辛酸,十二年母子相依的温暖和永久缺憾,俱在这向天一吼中。

瀑布似凛声断流,山林簌簌颤抖,大军惶然回头,沉默在风中,抱紧双臂,想起人生里所有不可挽回的哀愁。

她跪在地上,向着苍青的天,在新年的第一天,大叫出埋藏了十二年的怨和冤。

“啊啊啊你到今天还只记得玉翡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啊啊啊你知不知道那个小贱人,她是我逼死的,可我不逼死她,她就要伙同别人,杀了你,倾毁你英家,夺了我王太子位啊!”

“啊啊啊你只知道她死在你怀中,死前握着你的手说怀了你的孩子,啊啊啊她肚子里连个老鼠都没啊,就算有也不是你的是她姘头的啊!你知不知道她和你根本就没一起过,你和她的第一次是我,是我代替的啊!”

“啊啊啊你只知道除夕那夜我灌醉你委身你,趁机派人暗杀她让你救援不及。你觉得这是终生之憾,一怒远走永不回。可你知不知道,那一次酒宴是玉翡安排的啊!她想趁我们酒醉时,杀了你,再栽赃给我,换取英家背叛我,支持她,助她登王太子位。我这个妹妹,心机比天裂峡谷还深啊!她用自己的身体,换了半个朝廷的臣属的忠诚,你头上绿帽子足够换十年不重样,你知道吗,知道吗!?”

“啊啊啊我灌醉你那次,根本就没碰你啊,我那时已经怀孕,还要赶去把这小贱人杀了,你酒醒后我刚刚赶回,你翻身就给我一拳,你好狠的心,那一拳差点杀了无色啊!”

“啊啊啊你知不知道那个贱人好狠,她早早给我下了药,我早早就开始脸上长疙瘩,暴躁易怒,越来越不得父王欢喜。这贼老天!给的我什么命啊!她人都死了,还能继续害我,害我失去容貌,失去平静心境,到最后,还要失去爱人啊…”

女帝本色第十六章追妻

声声怨愤,声声泣血,凄厉女声穿透峡谷,似剑要将这不长眼的老天,刺穿。

听见的人脸色沉重,心头发瘆,忽觉寒意自心而来,忍不住地凄凉。

连从来都微微笑意的锦衣人,都敛了那一抹淡淡讥嘲,目光冷而遥远,似是因此想起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他们都有共通的心情。

人人都曾在类似的阴谋和恶毒中,趟血火而过。

凄惨冷血,由来帝王家。

翡翠女王骂完了,嚎完了,精疲力尽地向地下一坐,眼神空落落的。

多年积郁放空了,脑子似也空了,她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想在这里天荒地老地坐下去。什么丈夫爱人,什么王位之争,什么姐妹夺位,统统都这么坐化了。

玉无色和他娘吵架吵得干劲十足,看他娘这死气沉沉样子反而慌了,拼命拉她胳膊,又敲她后背,“醒醒!醒醒!”

女王一动不动,她没流泪,或者在很多年前,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忽然一只手抚上她的膝头,她先是毫无感觉,那手却努力地向上摸去,她一低头,惊得原地向后一退。

“英白!”

地下,英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他当然没死,有宫胤在,谁也不能让他死。锦衣人的手段,不过在刹那间短暂闭了他的气息,女王心思浮动,性子又急躁粗疏,哪里注意得了这么多。

一霎闭气之后就恢复,只是毒没解还不能动,他躺在地下,将那声声嚎啕,听了个清清楚楚。

震惊到不敢相信。

难道那十二年的怨恨和忧愁,都是一场错?

十二年买醉酒乡,十二年嬉笑风流,十二年自责自愧,十二年自逐家乡。

都不过一场错,一场阴谋?

此刻再想起当年的玉翡,忽觉面目模糊,在回忆中那些原本坚信不疑的事情,再和此刻听见的真相一对证,顿时疑点多多。

潮过了沙滩,露出水底的黑石。

他记得玉翡的美丽娇俏,记得她时常神秘不见,记得她喜欢换各种香气,记得朝中贵族子弟提起玉翡多半神情奇特。此刻想来,那种奇特,确实属于隐秘的欢喜,占有的得意。

他的未婚妻,只有他不知道她的风流。

那年除夕酒醉,和玉明春风一度,而在三个月前,他和玉翡在璧山温泉也有过一次。

记忆中璧山温泉,烟气袅袅,那日他也微醉,朦胧中到底是谁的脸,真的没看清。

香气不熟悉,但玉翡的香气,经常换。

除夕酒醉那一次,再回头想起,中间出现断层,那种“被女人强了”的侮辱,很可能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他记得当日他酒醒翻身起,正见玉明神色奇特奔进门,他听见王宫上头凄厉的鸽哨,那是玉翡和他约定的暗号,最危险的那一种,他推开玉明,狂奔去玉翡宫中时,见到的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她。

临终前她带血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抚在小腹上,在他耳边道:“别怪姐姐…只遗憾没能给你留下这个孩子…”

一句话劈裂了他半生的幸福。

从此他只能将自己放逐。

直到今日,峡谷山风,将真相解答。

那在他“死后”泣血倾诉的冤屈,谁都听得出不能有假。

当心中豁然开朗,取而代之的就是深重的羞耻——他戴了那么多年绿帽子,人人都知,唯他不知!

这真是男人无法忍受的最大耻辱。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么闭着眼,自断心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