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觉得无法睁眼面对,众目睽睽之下,翡翠王军的高级将领都在。

但那念头只是一瞬,随即便沉沉压了下去。

浪荡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苦难和磨练告诉他,男人首要,是担当。

他已经错失逃避了那么多年,让那个坚强女子独立承担那么多年,接下来的路,他没有道理再逃避。

他需要尊严,但不能做懦夫。

下半生,该他来补偿。

“玉明…”他握紧她的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了。”翡翠女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呆呆地道,“你失踪了一年,后来我打听到你在前国师那里,我命人带信追过去,将前因后果和你说了。可是你没有回音,连传信的人都没回来,我想你还是不爱我,不原谅我,那就算了吧,我带着孩子,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还有个原因没说,当时心灰,当时也不愿将这事说给别人听,英白少年时自尊骄傲,是翡翠部最为光辉的贵族子弟,他如果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还是全玉城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的绿帽子,那种耻辱和深爱女子的背叛,足以将他击倒。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永不回归,也许他会颓废,会一蹶不振,那么,翡翠部最前程远大的少年,就真真毁了…

爱一个人,成全他。

英白却怔怔地道:“我没有收到任何信。”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恍然。

那封要紧的信,到底为什么没有交在正主手上,时隔多年,现在已经无从查考。或者玉翡的人还在作祟,或者那信根本就没传递到地点,谁也不知道。

没有一捅就破的真相,只有阴差阳错的人生。

“玉明…”英白心情纷乱复杂,他到此刻终知玉明的苦楚和深情,虽然爱情并不因为负疚就马上到来,但亏欠她们母子的,终究要补偿,正想说要好好补偿她们,就见翡翠女王笑了笑,拿开了他的手。

“说出来了,痛快多了。现在想想真不值啊。连再试一次的勇气都没有。”她伸个懒腰,“好了。你也没事了,无色也没事了。这小子欠教训,回头我会狠狠教他。你有空了可以来瞧瞧,没空随便你。反正这么多年,我们娘俩也这样过过来了。”

她轻轻松松站起来,拽着玉无色的衣领,一边狠狠道:“跟我回去!回去好好整治你!”一边回头对英白嫣然一笑,“春天我打算纳王程为王夫,大统领有暇可来观礼。”

“不要啊,您玩真的啊…”那位王将军发出一声惨嚎。

翡翠女王不理他的惨叫,昂着头,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拎着儿子,“一家三口”,拖拖拽拽地走了。

英白脸上的表情言语实在难以形容,以至于翡翠王军其余将领都默默低头赶紧走,连安慰都不好意思。

锦衣人摸着下巴,心想女人心海底针,刚才还要死要活,一转眼就傲娇上了,还是他家小蛋糕好,不矫情,只害人。

宫胤却在想着英白一定酒喝多了脑子坏了,这都什么事?两姐妹都分不出?景横波就算换张脸肥成八百斤他都一定认得出好吗?

英白没想到翡翠女王真的说走就走,呆在原地,锦衣人一掌打在他背后。

“把你媳妇追回来!”

宫胤冷冷淡淡地追一句:“顺便记得让她还横波的情。”

英白微一犹豫,追了过去,玉无色撺掇着他娘走快点再快点。

宫胤和锦衣人对望一眼,又各自扭头。

山风忽然静了下来,悠悠缓缓,宫胤顺着山脉,向外奔行。

景横波到底滑去了哪里?

景横波滑到了巫婆的小屋里。

掉下瀑布之后,一路下滑,她好运地没栽下石梁,之后好巧不巧地又滑入洞中,那一截洞好像是天然水流冲刷所致,非常光滑,她很担心到了尽头是封闭的,那到时候她就得被堵在这细长洞中,活活堵死。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如果不贯通,就不能水冲形成这样的洞,可是她就是没来由的紧张,觉得自己这一栽,可能还是会遇上什么事。

一路快滑,身上火辣辣地痛,她忽然想起一个关于易国的传说,易国最大最有名的山就是易山,传说这山中多宝,山势特殊,成就了易国人千变万化的本事,具体是什么也没人知道。

她觉得如果易山之内真有宝,那这样一条瀑布后隐秘的道,就该是直通宝藏的地方,可这么狗血的事情,她会碰上吗?

忽然脚下一顿,她心中一沉——真的堵住了!

这种光滑细洞无法转身无法攀援,根本爬不上去,难道她要在这阴暗山腹内,活活憋死,和大山化为一体?

不要啊!

她心中发狠,拼命跺脚,猛踹几次后,哗啦一响,脚下松动,出现一个洞。她大喜,继续猛踹,脚下触感忽觉有异,随即听见“哎哟”一声。

她“呃”地一声,心想刚才踹的是什么?不会是人的屁股或脸吧?

下一刻她的脚踝忽然被一只手抓住,那手把她拖出了洞,噗地一声,她栽入了一个满是烂泥的池子。

景横波差点窒息,赶紧爬起来,却有一只手捺住了她肩头,她一惊,感觉到那手的主人有武功,武功却不大强的模样,心下稍安,抹一把脸,抬头一看,一句“妈呀”差点出口。

眼前什么鬼?

对面壁上有油灯,身下是一个池子,刚才那洞就在墙上,池子就靠着墙边,池子里似乎是沼泽泥,但泛着淡淡的药气,面前是一个人,瘦如骷髅,满脸皱纹,乱发遮住了面貌,只看见一双鬼火般幽幽的眼睛。隐约脸颊到颈部皮肤皱缩,将整张脸扯歪,看起来更加狰狞。

这人手臂梆硬漆黑如铁,五指很长,指甲更长,软软地搭在自己肩上,景横波看着那发红的长虫般的指甲,一阵阵胃里翻涌。

她暗叫不好,这种造型,别指望跳崖落水遇见高人学得牛叉闪闪武功,十有八九是什么受了伤靠各种药泥在疗伤的魔头。

大荒很多沼泽都有药用效果,位置越奇怪的地方,出现的沼泽越与众不同,这山腹之中的沼泽,估计也别有妙用。

果然下一瞬,她就被那人拎着肩头,扔出了沼泽池子外,很显然对方很小气,不愿意她沾光。

景横波爬起身,顾不得揩脸上的泥,先看四周环境,这里好像是个圆形石室,四面都有泥糊的洞,其中一个已经被踹破,就是她下来的那个。

“哗啦”一声,身后那人也出了池子,她警惕地回身,看见那人只有一条左腿。

她忽然心中掠过一抹奇怪的感觉。

那人坐在池子边,拿起一个铁制的假腿,对她招招手。

看样子是要她帮忙戴上,景横波顺从地过去,她还指望从这人口中得到出去的路,不想得罪。

摸上那人的腿的时候,她心中一阵作呕,那是僵硬的死肉,也似铁一般泛着寒光,让人联想起所有僵死的,在暗处腐烂的不洁物质。

假腿却很精致,甚至有关节,只是接头处因为磨合问题,有点分离,戴上去要费点力气,难怪这人找她帮忙。

景横波弯身帮这人戴假腿,脖颈倾下,露一截雪白的肌肤,那人眼光一抬,忽然看见那截明月美玉般的肌肤,眼底忽然爆出一丝火焰,那焰光,是嫉妒、愤怒、怀念、哀伤…

曾几何时,这样的肌肤,也曾属于自己…

弯曲的长长手指,无声飘到了那截后颈前,只要往下一割,这完美的肌肤,乃至拥有完美肌肤的这条生命,也就不存在了。

景横波已经有所感觉,后颈毕竟是最敏感的要害之一。

她不动声色,手中铁腿只剩最后一个铁扣,她用力狠狠向上一顶。

“啊。”一声惨叫,那人向后翻倒,栽入沼泽池中,铁腿高高翘起,不住颤抖。

“啊,你怎么了?”景横波故作惊慌地发问,一转身便扑到一个洞口前。

那洞口比较宽,应该有可能爬上去。

身后忽然有人沙哑地道:“你如果从那里走,就等着死在山腹里吧!”

声音十分难听,像无数砂纸在互相摩擦。不辨男女。

景横波回身,似笑非笑,“你这么好心,会告诉我生路?”

那人从沼泽池里吃力地爬起,浑身抖颤,还在忍着疼痛,半晌道:“你…你帮我送封信…我就告诉你,怎么出去…”

“你自己不去?”

“我的假腿出了问题…”那人呻吟道,“我这次爬不出去了,可不出去也是死…”

景横波看见这人假腿和血肉连接的地方,似有骨肉突出,并不是她造成的伤害,而是这人假腿和身体的磨合,还是出了问题。

难怪肯忍气吞声求她,不过这信这么重要,怎么敢托付给她?

她拿到信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人家敢随便找人送信,那信正常人就看不懂。都是符号和数字。比如一行是“西十三”,然后画了一个圈,然后圈中点了一个黑点,又画了几条光线状的东西。还有一行是“东四。”画了一只手和一堆黑点点。还有“南二”,一行空白,只画了个心脏。

满纸都是这种奇怪的东西。

信随随便便一折,那人道:“出洞后,往西走三里,藏在你看见的第一棵树的底下。”

景横波“哦。”一声,那人指指墙上的洞,道:“你想从哪条路走?”

“都可以走么?”

“当然,不过有的通向地狱。”那人露出一丝诡谲笑意,那笑被伤痕扯歪,越发狰狞。

景横波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你想送我去地狱,那你的信就送不到,送不到,耽误的可能也是你的生命吧?”她不急不忙晃晃信。

那人似被击中,低头冷笑一阵,拿起一块石头,一把砸开身边一个洞口,桀桀笑道:“进去吧!”

景横波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和这种人呆在这山腹里她觉得还不如去冒险。

她钻入洞中,感觉这依旧是一个下行洞,身后,那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尖叫一声,感觉到自己几根头发被那长指甲狠狠拽了下来,而身子已经风驰电掣地向下滑去。

在飞滑的最后一刻,她听见那人笑声如巫婆般恶毒阴冷。

“祝你地狱之旅愉悦!”

又是一场滑行。

真不知道这山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滑梯一样的洞。估计和外头那个大瀑布有关。

但景横波很快就知道了,那人口中的“地狱之旅”是什么意思。

一路滑行,先快后慢,还有转折,然后在每一个转折,她都看见了,这世上可以说是最为可怕的东西。

洞经过了好多和刚才一样的石室,那些石室比较小些,都有池子,有“人”,有惨嚎,有哭泣。

那些“人”,全部都是残疾,有的缺了眼,有的少了手臂,有的双腿全残,有的天生没有耳朵。

那些石室,有的石头通红,地热天生,她经过时浑身发烫,而在石室沼泽池里的热泵,周身都没有皮肤,也不知道是被烫掉的,还是天生这样的,那人在血红的池子中辗转,身上一半红一半黑,用一双同样半红半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仔细看根本没有眼皮,景横波差点把年夜饭给吐出来。

忽然又滑过一间冰室,室内满挂冰雪,沼泽泥也是白色的,一人在沼泽中一丝不挂,周身毛发已经掉光,连皮肤都变成冰晶色,景横波甚至隐隐看见他胸口下的心脏,她揉揉眼睛,觉得不可能,想要看清楚,却一滑而过。

还有的室内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忽然什么东西一亮,光芒四射,仔细看是一束光,光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眨动,再一看好像是眼睛,一只眼睛对着光,身体都在黑暗中不见,景横波恨不得闭上眼睛,闭上眼之后脑海里都没完没了的光和眼眼和光。

还有半边身子缺失镶了铁的,还有周身似乎被抽掉骨头蛇一般游移的…眼前一幕幕如电影镜头飞闪而过,幕幕都是人世间最阴森恐怖的画面,堪比地狱。

景横波很想闭上眼睛,可直觉告诉她此刻看见的东西一定很要紧,错过这次绝对没下次,再恶心也得忍着。

这山腹管道非常奇特,仅仅因为先天瀑布冲刷,不可能形成这种可以在整个山腹之中坐滑梯的效果,想必有人发现了这里的特殊地形,后期加以开发筑成。

“唰。”地一声,一个向下的俯冲,已经可以看见微光,景横波知道快要到洞口。

她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洞里的那个人,为什么那么放心她会将信交出去?不怕她出了洞,就把信一扔或者干脆私藏?

那说明,就在洞口,应该就有人等着接信!所谓的什么三里第一棵树,都是鬼扯!

难怪不怕她看信,原来信送出去就得被灭口。

洞口越来越近,景横波拔出藏在腰间的薄刀,手臂持刀直直向前。

“哧。”一声,她已经坐着冲到洞口,与此同时,一条人影一闪,一人伸进手来,笑道:“非…”

又是“哧。”一声,景横波携着巨大冲力,连人带刀,撞入对方怀中!

这一刀惯性惊人,刹那间刀出背!

那人一声惨呼未及出口,下意识抬掌下拍,景横波早已一脚蹬在他腿上,将他蹬开。

刀随着那人后退离体,空中曳开一道血虹。

景横波扑过去,那人重重倒地,还没死,在血泊中抽搐,翻着死鱼般的眼瞪着她,是张陌生的脸。

景横波习惯性去他脸上撕,没撕到面具。

“你…你不是…”那人嘶声一喊,抬手似要抓她,手举到一半垂下,气绝。

景横波有点遗憾自己下手太重,留个活口说不定能逼问出更多东西,可她自己伤势未愈,对方实力不明,不趁那个最好机会下手,万一出什么岔子,那就后悔莫及。

她翻开尸首的黑衣,赫然发现他里面穿的是军衣,这里已经是易国,按照惯例,边界必囤重兵,附近肯定有军营。而这个人,是以士兵身份隐藏在此,专门负责联络山腹里头的“基地”。

景横波认为那地方和十三太保的坟场基地一样,应该也是做实验的地方,只是更加高端巧妙。

设立这基地的人是谁?他秘密联络的一个收信人,竟然都能混入易国军营,那么他对于易国,还有没有别的渗透?

景横波原本想不管尸体,此刻发现军衣倒不能不管,想了想,将那人推入洞中,用石头堵上洞口。

推人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人看见她出来,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