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如被惊醒般抬头,随便看她一眼,忽然眉头一皱,道:“咦,你这气…”

“紫气东来?”景横波笑,心想如果他真能扯出这句话,她就大耳刮子打他。

“不是。”那家伙却在摇头,“我看不出你的命气…”

景横波扯扯嘴角,骗纸都这样,说得越玄乎越能忽悠住人。

“你还真会望气啊?”

那家伙迅速望了招牌一眼,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红晕,呐呐道:“惭愧…在下其实只会望气而已…”

“那?”景横波看那招牌,会得可多呢。

“朋友建议…”那家伙头垂得更低,几乎要低到桌下去了,“实在几天没吃饱饭了…”

景横波有点意外,这家伙还算实诚,等会给他顿饱饭也没什么,但再怎么实诚,骗人想做她王夫都是不行的。

她看见这乱七八糟“选秀”,已经准备好好给这群不自量力的家伙惩戒惩戒,不然她每天面对这样的“秀男”,不累死也得气死。

“那你望出什么了?”景横波撇撇嘴。

“这个…”那家伙脸色更羞愧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在下最擅长的,是望人生死…”

他似乎很是害羞,除了第一眼看了景横波一眼之外,再也没看她第二眼。

“怎么个望人生死?”

那家伙脸色很有些沮丧。

“就是,我能鲜明分辨出人的生气和死气,寿命不长者,顶气青黑。身患重病者,青黑带白,我运气不好,第一天在这里,连遇三个,竟然都是青黑顶气,我说了出来,对方砸了我摊子,转回头三个人都死了,这下好了,更没人理我了…”他苦涩地咧咧嘴。

景横波想说得跟真的似的,也罢,再听他扯扯。

“生气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望出重叠的生气,简而言之就是看出女子是否怀胎…”那家伙话没说完,忽然一指前方,神色有些紧张地道,“我又看见一个将死的青黑之气!”

他情绪有点失控,这声音有点大,景横波回头,正看见正南方那排柳树后,几辆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上的人似乎也听见这边声音,但是却没有动静,那一排马车都没有声响,那个会望气的家伙,瞪着马车,忽然满头大汗滚滚而落。

“我一定是废了,我一定是废了…”他惊慌地道,“这么多马车里面,好多人,全是青黑带白的气!但生气却又很旺盛!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重病将死之人!怎么可能重病将死之人还生气旺盛,我一定是错了,十年所学,都废了,都废了…”他近乎神经质地连声叨叨,飞快地站起身收桌子板凳,心绪浮动剧烈,险些给自己的凳子绊了个跤。

一双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袖子,这穷儒生抬头,就看见景横波凝视马车的侧面。

这一刻他发觉这女子眸光很奇异,冷笑、欣喜、兴奋、不安…兼而有之,那种似乎有点厌恶但又微微激动,激动里又含几分惆怅无奈的细微表情,然她的眸子发出猫一般的光亮,煞是动人。

他有些看傻了,随即便听见景横波道:“先别丧气,也许…你是对的。”

他怔一怔,随即便见第一辆马车帘子一掀,下来一个人。

只看那人一眼,他便怔了。

再看一眼那人风致神采,又怔了怔,忽然自惭形秽,想要缩进这尘埃里去。

那样的高岭雪山巅月面前,世人自觉污浊。

随即这穷儒生,看见那男子,下车第一眼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面前的美丽女子。

那一霎眼神,又让他有些发怔。

景横波却已经掉过脸去。

宫胤看她,她倒不看他了,眼看宫胤掠过来,在这小摊前坐下,她还把自己的凳子,向旁边拖了拖。

宫胤瞟她一眼,对这个女人神经兮兮的态度也表示无可奈何。

说要睡就要睡,说要扔就要扔,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么喜怒无常的?跋扈得像个暴君。

可不知怎的,和以前那个有点粘缠的娇媚女子比起来,现在这个阴晴不定的暴君,总让他更想多看她几眼。

他看她,她硬是不看他,却也不走,单手撑着脸颊,侧身背对他。

宫胤也只好当做不认识,只对穷儒生道:“先生方才说青黑死气,在下愿闻其详。”

那儒生脸色一变,又仔仔细细看他几眼,脸上惊异之色更加浓厚,低低咕哝道:“你这气,早该死了才对…”

他以为别人听不见,宫胤和景横波谁不听得清楚,宫胤瞟一眼景横波,看她一动不动,心内叹息一声,又指指外头马车,道:“那先生见马车中其余人如何?可有转气之象?”

那儒生踮脚抬头,向那边望去,无意中眼神掠过景横波头顶,愣了愣,擦了擦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忽然大喜道:“哎呀这位姑娘,在下这才看清楚,你头顶有重叠生气,你一定是有喜…”

女帝本色第三十八章朕看中你了

那个“喜”字并没有完全来得及说出口。

“砰。”一声巨响,景横波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巨大声响压下了最后一个字,也惊得那儒生吓得压回了自己想说的话。

“哈哈哈哈哈,”景横波一边拍掌一边笑,“看你样子像个神棍,说得倒准!本姑娘确实头顶盛气,满面红光,家有喜事——”她看也不看宫胤,一字字大声道:“因!为!我!马!上!要!成!亲!了!”

“啊…呃…”那儒生脸色一白,顿时自认为懂了——人家姑娘还没成亲,肚子里已经有了,这是未婚先孕,在某些风俗严厉的乡村,是要浸猪笼沉河的,他如何能这么冒冒失失说出来?

想明白了,顿时歉然,连忙作揖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确实,观姑娘之气,紫白升腾,运交华盖,且有桃红云蔼,迤逦不去,显见得配佳婿,日后必将夫妇和谐,满门荣贵,子女双全,得封诰命…”

他此刻只想弥补景横波,满嘴胡诌一通,景横波笑吟吟听着,此刻心情极好,快要飞起来,看谁都很顺眼,她决定原谅他之前的冒失,不仅要原谅,这门望气还是挺有意思的,不如抬举他给个机会。

不过这满嘴跑火车不能再跑下去,再胡扯,反而会令宫胤这种心思比海深的家伙怀疑。

“好极好极。”她打断儒生的话,笑道,“看你是真有几分才学的,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这样吧,我那里还缺个…”

话还没说完,一群锦衣男子过来,当先一人看也不看那儒生,抬脚就将他凳子踢开,满脸厌恶地道:“晦气鬼!还敢留在这里,滚开!”

那儒生白了脸色,默默将凳子扶起,也不敢辩驳,就去收拾桌子。

那群人赶走人还不罢休,站在那里操着袖子,冷嘲热讽。

“这等下作玩意,江湖骗子,还敢肖想女王陛下!”

“这里争夺名额的人,好歹都是有本事的,如王兄你,力能搏狮虎;如李兄你,打遍天下无敌手;如张兄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说起来这穷酸会什么?哈哈哈会望气吗?到女王驾前,跟陛下说谁谁有青黑之气?哈哈哈要我说,你赶紧收拾了滚蛋,咱们这是在救你,就你这晦气本事,谁要?”

“这位可不止会望气。瞧,望气算命,寻龙点穴,天文地理,无一不精!好大牛皮!说起算卦,小弟前阵子刚请神算子邱先生算了一卦,说小弟近期红鸾星动,如今可不就应在女王选夫这事上?来来来,方兄,你也来给小弟望望,小弟这气是不是与众不同?是不是紫气东来运交华盖?哈哈哈等小弟做了王夫…”

“你这辈子也做不了王夫。”忽然有人笑吟吟地接口,声音慵懒。

那滔滔不绝的家伙被打断,有些恼怒地回头,终于看见了景横波,原本要发作的,忽然眼前一亮,随即笑道:“姑娘是说我吗?你如何就知道我做不了王夫?或者姑娘看中了我这般人才,有意招我做夫婿?”

一众轻薄浪子哈哈哈笑起来,拍着那家伙肩膀,满嘴戏谑,都是不以为意的神态——儒生穷酸,过路女子势单力薄,谁也没放在心上。

这边喧闹,也渐渐将人群吸引过来,众人却似对那儒生都没好感,并无人为他说一句话。

景横波也笑,瞟一眼宫胤,他静静坐在那里,除了一开始看过一眼那儒生外,对其余人看也不看一眼,就算一开始看那儒生,他那眸光也是淡漠的。

山巅冰雪,不染浊世尘埃。

景横波看见他那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清醒是吧?理智是吧?冷漠是吧?这世上所有心态高高在上的变态,都是因为人生太顺利,受的刺激太少!

包括眼前这群二世祖。

“我呀,我已经招了人做夫婿了,只怕轮不上你了。”景横波微笑看着那还在哈哈大笑的二世祖,忽然大声道,“诸将何在!”

“臣等在!”

蓦然一声大吼,响在人群外,惊得看热闹的人和那群“选秀英才”们都吓了一跳,随即人群一乱,前头的人纷纷被拨开,几位黑衣肃穆男子大步跨出,那是横戟军由裴枢亲自训练的精卫,专门负责女王陛下的安全。

这些都是经历过战争杀过人的百战将士,杀气凛冽非那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二世祖们能比,只这么往外一站,四周百姓便禁不住打个寒噤,纷纷避开。

其余人却是被那句“臣等在”给震了——臣?臣?

不等那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选秀团们反应过来,景横波一指那穷儒生,大声道:“落云部…呃…你叫什么名字?”

那儒生傻傻地道:“方诚。”

“好,落云部方诚。”景横波满意地笑道,“朕看中你了,你将是朕后宫所纳第二人,诸将,见过方先生。”

几名护卫轰然半跪,“见过方先生!”

儒生腿软,百姓愕然,选秀团木然僵立,景横波只关注一个人反应,眼角余光一捕捉,很好,宫胤的睫毛颤了颤,脸色不大好看。

不管怎样超脱怎么故作潇洒,当面看见这一幕,一定很酸爽。

景横波很爽,胸中畅快,很想仰面大笑三声——女王报仇三天不晚!

好歹将那天看见那瓶子的郁闷,报还了十分之一。

此时七杀也赶过来了,大呼小叫说这货色不行,营养不良,会将玉照宫吃穷的,不行不行,还不如前头那一个。

司容明似乎很得七杀欢喜,七个逗比开始大夸司容明的好,大呼小叫表示可以封个贵人。

景横波瞧着宫胤脸色似乎更白了些。

神助攻啊七杀,景横波心情大好,一指那个惶惶不安的二世祖,笑道:“你说你红鸾星动?朕瞧你确实红鸾星动,吹出去的牛,怎么能不兑现?”她左右看看,忽然一指前边,笑道,“就把那位美人,赐给你吧。”

众人转头,便见街边一个屠户,牵来一只待宰的母猪…

“你…你…你…”那公子哥抖着嘴唇,“欺人太甚…”

“放肆!”诸将齐齐怒喝,街道上一阵铁蹄奔响,得到召唤的横戟军飞驰而来,烟尘里铁甲隐隐,女王仪仗便在其间。

这阵势,原本半信半疑的人们,立即萎了。

景横波已经格格笑着转身而去,“七杀,记得监督这位公子的洞房花烛夜啊!”

“我们办事,您放心!”七杀答得齐刷刷,眼神不怀好意地瞟瞟那只母猪,再瞟瞟公子哥,尤其着重在裤裆周围转啊转,没转几个来回,那家伙就尿了裤子。

景横波不理会——她就是要给这群品行不端,还敢胡乱肖想王夫之位的混账们一个警告。

敢不自量力,赐婚母猪!

她看也不看宫胤,转身上车,那边方诚还脸色发白地站着,云里雾里,如梦似幻,先前还对他弃如敝屣的人们,此刻一拥而上,帮他搬凳子的搬凳子,收桌子的收桌子,还有人躬身掸灰,还有人偷偷塞银,还有人悄悄道歉,所有人眼神里,都满满对他飞上枝头的羡慕和对王权的畏惧,方诚越发觉得自己做梦一样,盯着景横波背影,眼珠子渐渐晕出了光。

早有横戟军护卫上前来请他上车,跟随女王前去,又有那个会做人的司容明,亲自过来攀谈,众人又一番惊叹赞赏,那边宫胤瞧见司容明,脸色又微微一变。

方诚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正要跟上去,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道:“敢问先生,先前你对女王陛下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方诚回头,便看见刚才那白衣男子,犹自坐在原地,静静看他。

那眼神清绝迥彻,照得见人间纤尘。

方诚被那样的目光摄住,一时有些失神,那人见他不答,顿了顿,又道:“最后两字,似是有喜…”

“胡说!”方诚立即醒神,涨红了脸,大声道,“休得胡言乱语!女王陛下尚未出阁,冰清玉洁,怎么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哦?那你那句重叠生气,又是何意?”

方诚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家伙耳朵好尖,女王陛下故意说成盛气,可他就是不上当。

“在下望气,正望的是人的或繁盛或衰弱之气,如你之气,就颇衰弱,而女王如日中天,体康身健,更兼真龙天子,气运非凡,较常人生气,自然要多上一倍!”

方诚一边胡诌,一边暗暗庆幸,自己先前关于重叠生气的意思,只解释给了女王听,否则在这人特别明锐的目光面前,这谎他还真扯不下去。

白衣人不说话了,方诚也不敢纠缠,拂袖喝一句,“休要胡思乱想!”匆匆而去。

上马车之前,他忍不住回头,正见那人还坐在原地,姿态静谧,侧面的神态,似乎还在思考。

他无意中眼光一转,看向了女王车驾,那车驾门帘深垂,只是窗边似乎被撩起一角,隐约露半边雪肤花颜,可待他再要仔细看时,那帘子却又忽然放下。

宫胤确实在思考。思考到简直有点头痛。

其实他并没有听见“有喜”二字。景横波拍得太及时了。

但正因为她那有些一反常态的猛拍桌子,反而引起了他的注意——景横波从来不是一惊一乍的人。

再看方诚嘴型,那没说出口的,似乎就是个“喜”字。

有喜,还是有喜事?

都能说得通。

有喜…有喜…素来古井无波的心也不禁微乱,这想法太过惊人,以至于他甚至不大敢想,虽然他不愿意怀疑自己的能力,但他这重病之身…

可万一…

只是瞧景横波气色极好,行走反应,毫无不对劲之处,却又无法印证心中疑惑。

他沉吟着,思绪飘到马车行宫那夜,当时心绪杂乱,很多细节没有在意,此刻忽然想起,那晚景横波,到底有没有落红?

实在没法猜度,因为马车没有设床榻,就地铺了锦毯,而毯子,是大红的。

身边有人在啰啰嗦嗦说话,是那群出了世便忽然话唠的子弟们,都在说女王陛下原来如此美貌,不如咱们真的去试试,又有说女王看样子是动真格的,瞧这么快已经收了两位,瞧这两位也不怎么样嘛,咱们随便去一个都稳胜一头,又说那第一位未来王夫倒也气质出众,原来女王喜欢这种温雅亲切的人…听得他心头一阵阵微微燥郁。

原本他知道她要去浮水部,便特意来到了落云部,落云部也有他要找的东西,如此又可以和景横波错开,谁知道她竟然没有进浮水,如今该怎么办?继续坚持错开,还是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