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龙翟已经到了他身后,正注目景横波远去的车马不语,他身边站着南瑾,马车那夜后,南瑾便回到了龙家的队伍里。

宫胤看见这两人,心中又是一阵思量,景横波的存在,对龙翟也好,对南瑾也好,都有一定的威胁性,这使他很难抉择——显得太过在意,会引起龙翟对景横波的敌意;显得毫不在意,也可能会令龙翟没有顾忌,对景横波下手更随意。

脸上忽然有湿意,他抬头看看天,忽然下雨了。

道上的人跑了个干净,这里是落云部边境的一个大村,因为著名尚武,在当地很有名气,住户很多,隐然一个小型城镇,也有客栈。而过了这里,再往前得走数十里才是落云边城襄南府。

龙家子弟自然不在乎野地露宿,但宫胤看了看女王远去的车驾,下令就地投宿,一行人住进了镇东头的客栈。

那边女王车驾渐渐远去,一直又走了十里路,才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宿营。

裴枢劝过景横波在村镇投宿,景横波却没同意,她另有打算。

车驾停下来扎营的时候,她说要出去散散步,不许任何人跟着,她向来是想去哪就去哪,别人想拦也拦不住,只得随她去。

景横波回到了那个镇子。

戴了个面纱,换了身衣裳,直奔路上注意到的两家医馆。

从第一家医馆出来,她满面春风,又进了第二家医馆,出来时,眉眼都似乎要飞起来。

路上看见卖果子的,便停下来,摸摸肚子自言自语地道:“多吃水果宝宝皮肤好。”

称了梨子桃子枇杷一大堆,看见旁边有酸杏子的,一个大肚子妇人正在问价,她也颠颠地跑过去买,那妇人有点好奇地瞧着她,笑道:“妹妹,这杏子可酸呢,专门给咱们有孕妇人吃的,你可别轻易买了,酸倒了牙。”

“哎呀呀正适合我,我大肚子,我大肚子。”景横波笑眯眯地答,将一篓子杏子往怀里搂。

搂了一大捧酸杏子,她边走边吃,果然酸,酸得倒牙,其实她并不想酸的吃,但此时心情兴奋,恨不得昭告天下某件事儿,却又不好昭告,便要做些孕妇才做的事——比如爱吃酸的。

此间细微心理,不足为外人道,正如此刻甜蜜却又微微酸楚的心情,也只有自己明白,她心情有点热有点乱,不知不觉便将酸杏子吃了不少。

然后她开始不舒服了。

胃里有点翻腾,牙更是酸得快成豆腐了。

她只好再往医馆跑,进门那一霎忽然撞上一个出来的人,那人走路也快,景横波低着头,看见那人白色麻衣,心中便一跳。

那人猛地退开一步,如避不洁之物,直直转出好远,这种姿态更熟悉,景横波头干脆就不抬了,好在那人性子也是个冷漠不在意的,并不要求她道歉,也不给她道歉,拎着手里的东西,直挺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景横波让在门边阴影里,回头看,果然是南瑾,背影已经汇入人流中。

景横波并没有看见她手中有药包,刚才却感觉到她身上有药味,南瑾来这种小镇医馆抓药已经很奇怪,抓了药却将药藏起就更奇怪了。

景横波便在医馆内排队,轮到她时,胡乱说了几句哪里不舒服,便悄声问那大夫:“刚才那个很怪的白衣服女人,来开的什么药?”

果然大夫知道指的是南瑾,却微笑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姑娘,为病人守密,是医者之德…”

银子的光亮忽然闪瞎了他的眼,大夫忘记了要说的话。

景横波手掌托着银子,笑眯眯地道:“那是我家的妾。”

大夫立即心领神会,衣袖一拂,银子进了袖子,咳嗽一声道:“那夫人你可得小心了,你家这位妾很不安分…”

女帝本色第三十七章雨夜对酌

“哦?”景横波顿时一脸警惕之色。

大夫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片刻后,景横波从医馆出来,表情有点茫然,有点不解,站在医馆门口思考了一会儿,向几位当地百姓打听了镇上的几家客栈,将几家客栈都悄悄逛了一遍,最后投宿在镇东头相对比较偏僻的一座客栈,当然,这也是龙应世家投宿的地方。

在落云部的街市上走,尤其是晚市,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这有意思专指胆子大的人的感觉。落云部人喜穿白麻衣,几乎人手一件,喜点红灯,家家门户前垂挂红灯两盏,扎成各种造型,这是因为落云部境内最大的落云沼泽,一片雪白,沼泽中所生之物,虽然不是药物,但长期服用之后益寿延年,强身健体,所以落云部天生好体质,练武者众多,只是这沼泽也有副作用,就是看似一片雪白,里面所生之物吃多了却脸黑,黑皮肤再穿深色衣服,到了晚间就找不着人了,久而久之,落云部开始穿起了白麻衣,点鲜亮的红灯照路,如此也形成了独特的风情。

景横波一路逛过去,也觉得此地颇有趣致,大概是因为皮肤黑的原因,此地人衣着装饰,都喜欢亮而鲜艳,屋顶的彩瓦,窗上的窗花,雕花的帘栊纹饰复杂,酱色的木屋配着深黄的窗台,靛青的门帘上大片大片的五彩花朵。夜色降临的时候,乍一看街上很可怕,白衣人飘啊飘,红灯笼晃啊晃,鬼城一般瘆人,可静下心仔细观景,那些朦胧雨色和沉暗夜色里,大片大片丰富凝重而又跳跃的色彩,在潇潇的雨中,都晕着混沌又迷离的光。

这雨夜的意境,有点凄寒有点沧桑,让出行在外的人,忽然特别想喝酒。

景横波停了下来,面前正好一家小酒馆,开着业,许是雨天,生意还不错,但真正吸引她的不是这酒馆,而是一个一边喝酒一边拍桌子的家伙。

孟破天居然在这里买醉。

她和裴枢落崖那晚,被斗篷人追杀,之后裴枢被宫胤踢下坑,孟破天直接就被抛在一边,当时景横波也不担心她的安危,反正只要她和宫胤在,斗篷人的真正目标就只会是他们,果然斗篷人不再理会孟破天,孟破天清醒一点后,自然要回到军营找裴枢,但裴枢哪里愿意见她,那晚的事毕竟太尴尬,孟破天自己也讪讪的,想走舍不得,跟着又难受,干脆成日里和七杀混在一起。

景横波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实在没办法开解,只好当没看见,好歹这样孟破天还自在些。

想不到孟破天也悄悄溜出了营地,回到这里喝酒。

景横波叹口气,转身想走,孟破天现在不会愿意见她的。

但她没能走得掉,因为里头忽然闹起来了。几个汉子走到了孟破天桌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孟破天猛地一杯酒泼了过去。

景横波苦笑,真是行路酒馆必备戏码——调戏被打。

其实也不奇怪,本地民风不算开放,女子出门常遮斗笠,孟破天一个单身女子,无遮无掩独自喝酒,又容貌姣好,被搭讪完全正常,毕竟喝了酒之后的轻薄浪子最多。

景横波还是不动,抱臂等着开打的戏码,反正这几个人,完全不够孟破天看的。

但出手的不是孟破天,却是另外一群人,有轻薄无行的浪子,就有打抱不平的侠客,落云部人体质好,随便什么人都会两手,有人看不惯调戏女子,出面阻拦,当即就打起来了,拳脚相加杯盘乱砸,好一番鸡飞狗跳的热闹。

当事人好像啥也没看见,自顾自喝酒,小二们臂上搭着毛巾,在打架的人群中蹿来蹿去,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时不时毛巾一卷,将那些飞起来的杯盘救下,滴溜溜甩手一扔,传回给厨房,一边大声报:“砸坏金边浅口碟一个…砸坏青花琉璃盏一个…砸坏双耳肥肚鹧鸪图酒坛一个…”

景横波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目光闪动——这酒店的小二们,身手不错啊。

酒店里架越打规模越大,很多人看得兴起,跳起来就加入战团,现在大家倒把孟破天给忘记了。

人声纷乱,掌柜的一直似笑非笑瞧着,也不阻止,景横波目光开始渐渐在这店中小二掌柜身上梭巡,她觉得比起打架,这店里的人更有意思。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人,从二楼楼梯下来,经过掌柜的身边,出去了。

这人的走路姿态很奇怪,特别僵硬,全身关节像锈住了一样,但动作却又特别快,如果不是景横波一直感兴趣地盯着掌柜,根本看不见这个人。

这时候店里打得热闹,除了景横波,根本没人注意到出去的那个人。

景横波皱起眉,她莫名地觉得,这背影有点熟悉。

她闪上酒店屋顶,四面看看,糟糕,遍地白袍子红灯笼,到哪去找那个人?

只好再回到那个奇怪的店前,架已经打完了,打抱不平的那群家伙胜了,将混混赶了出去,过来温言安慰孟破天,孟破天醉醺醺站起来道谢,站不稳,险些倒进对方怀里,对方急忙扶住。

景横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是姿势,孟破天背对她,挡住了对方的动作,她看不见那一扶的动作,那人扶得也很君子,一触即放。

不对劲的是旁边站着的几个人的细微表情。

红色灯光暧昧地映射在那些人脸上,乍一看很正常,仔细看所有人眼光都向下,眉梢微紧,眼神聚拢。

当人在注意某一件事的时候,脸部的细微表情是不一样的。

几个人同时在注意一件事,那件事就绝不会仅仅是个扶人的动作。

那几个人没和孟破天多寒暄,随意说了几句就走了,看上去和任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没什么不同。

景横波等人走了后,压低了斗笠,走进了小店之中。

朦胧昏暗的灯光下,孟破天一身酒气,景横波在她面前坐下好半天,她才眯着眼睛将她认出来。

“哦…你啊…呃…女…”

景横波眼光已经将她上下扫过,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想要嗅嗅她身上气味,扑鼻的全是酒气。

“女…女…女…”孟破天还在结巴,景横波恶狠狠地盯着她,孟破天似乎清醒了些,舌头一卷,“驴子啊!”

景横波脸颊一抽,送酒过来的小二奇怪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姑娘八成是个驴脸,没兴趣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天色晚了,酒馆里已经没了客人,掌柜的上楼去休息,小二远远地在后堂收拾。

“驴子啊…”孟破天来了劲,一把抓住景横波的手,“上次…上次我冤枉了你…呃,我道歉…我道歉…”

景横波倒有些意外,哟,只听过喝醉酒不讲理的,这位喝完酒倒讲理了。

“但是!”孟破天的手狠狠一抓,声音铿锵,“割袍断义就是割袍断义!我还是不能…不能原谅你!你…你…你太无情了!你…你…我不想看见你,你走,你走!”

景横波阴测测地道:“行啊,不过你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再叫我滚?你这样我会以为你是个蕾丝边。”

“景横波…”孟破天不放手,忽然呜呜呜哭起来,“你真好命…要什么有什么…谁都爱你…谁都喜欢你…”

她抓着景横波的手去擦自己的眼泪鼻涕,尼玛太恶心了!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她甩到桌边去了。

“哭你麻痹,起来喝!”

“砰。”一声,沉重的酒坛子墩到孟破天面前,震得孟破天又清醒三分,迷糊地张开嘴,“啊?”

不合常理,正常人看见酒鬼都是劝停的。

“喝!”景横波气吞山河,抓过一只大碗,咕嘟嘟倒酒,推给孟破天。

“我…呃…”孟破天抓起碗的姿势不那么潇洒,她胃里正在翻江倒海,只是给景横波灼灼的眼神盯着,勉强喝了几口,脸色开始发青。

“喝!”这碗还没喝完,景横波咕嘟嘟又倒了一大碗,比刚才那碗还多。

孟破天勉勉强强第一碗刚喝完,景横波第三碗又给倒上了。

孟破天有点怕了——这是要灌死人的节奏呀。

“我…我喝不下了…”她咬牙说出这句话,快哭出来般憋闷。

景横波恍如未闻,继续倒酒,“你看,你真好命,想喝酒就喝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还有女王亲自给你倒酒,有多少人有你这福气?来,喝!”

咕嘟咕嘟倒酒声听得孟破天头皮发麻,这话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一大碗酒再次推过来时,她忍不住,爆发了。

“砰。”猛地一拍桌子,“老娘不爱喝了!老娘不想喝了!老娘根本不喜欢喝酒!喝你麻痹,起来滚!”

景横波手一顿,看定她,笑了。

孟破天觉得她笑得有点瘆人,又清醒了些。

酒碗被推了出去,酒液泼洒在地上。

“你还知道你不爱喝,不想喝,不喜欢喝啊?”景横波压低声音,一脸嘲讽地盯着孟破天,“那你知不知道那些爱,那些喜欢,我也不爱,不想,不要?”

孟破天怔怔地盯着她。

“你看你喜欢的人追逐我,就觉得我幸福,问题是那是我想要的吗?就好比这酒,喜欢喝的人觉得喝了胜神仙,不喜欢喝的人喝多了只想吐,人生质量,不是以拥有来计算的,是以幸福度来计算的!”

“你…很幸福呀…”孟破天打着酒呃,“你是女王…”

“女王又怎样?”

“知道我一开始是个怎样的女王吗?”

“傀儡,木偶,洋娃娃,不能有任何个人意志,傻乎乎地想争取自由,却被所有人反对所有人陷害,你看过站满整个玉照宫广场的抗议人群吗?你听过数万人狂呼女王不死帝歌不宁吗?你见过有人死谏只求你死,死不瞑目的尸首就倒在你脚下吗?你经过好友背叛,爱人背叛,一无所有,孤身放逐吗?你有过一刀插进心爱的人胸膛,那一霎却像自己在死去的感觉吗!”

“如果这样的女王叫幸福,特么的你愿意当吗?”

孟破天嘴角的酒液涌了出来,傻乎乎地盯着景横波,女王以前的事情她隐约听过,但没听过这么细致的版本,人对于他人的苦痛总是漠然的,更多只感觉到自己的痛,此刻她忽然觉得寒冷,好像也看见了那年帝歌塞入胸膛的冰冷的雪。

“有那么多人跟随你…”她弱弱地道,也不知道是辩解,还是忽然想安慰她。

“对,有那么多人跟随我,但不要和我提爱情,他人对我的喜爱,有的是友谊,有的是喜欢,但我最想要的那样东西,它从帝歌雪夜那一夜就被挖去,到现在还没填满。哦不,填满了猜疑、无奈、寂寞和不解,你特么的唧唧歪歪哭哭泣泣羡慕我好命,怨念你自己没人爱,我勒个去,你不就是想要一个人他不要你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想要一个人他死命逃?他装背叛逃,他装死逃,他神出鬼没逃,他COS千面逃,他不仅逃,还不给我碰,不给我笑,不给我睡,想睡我得自己上,上完他给我避…”

景横波闭上嘴,迎上孟破天眼巴巴又迷惑不解的眼神,恨恨地一敲她脑袋,“全世界就你最苦?别人都活得完美无缺?啊呸,有种换一换,特么的你就知道以前你才是真幸福!”

孟破天软软地趴在桌子上,盛气都没了,也不知道是给她骂的,还是忽然悟了。

“看开点,”景横波最后给她倒了一小杯,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凌人的气势忽然没了,举起碗和她碰了碰,眼神迷离地道,“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人生,哪有真正事事如意的幸福的人?可是抱着自己那点事儿怨念不休的人,就把最后一分生而为人的乐趣都怨没了。破天,爱不爱一个人,得不得到一个人是很重要,可是最重要的是爱自己,做自己。”

她举起酒碗,碗大得遮住了她的脸,酒液泼泼洒洒,泻了一身酒气。

完了她将酒碗一顿,冷笑道:“出来。”

一阵风过,桌子面前站了一个人,黑袍如铁,脸色也是铁青的。

景横波哼一声,就知道他在。

她不见了,裴枢肯定能猜到她是回这镇上,别的没地方去,镇上就这条街有夜市,一家家找过来早就该到了。

不出来也好,把该听的话都听完。

裴枢今儿的气色非常难看,一屁股坐下来,招手便让小二送酒,“十坛!”

景横波也不拦,不给他喝他更得疯吧?喝醉了倒好。

裴枢也不理她,也不说话,拍开泥封就喝,他却是海量,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眸中光芒越闪,越喝坐得离她越近,几次要说话,景横波都赶紧给他斟酒堵住了他的嘴,只是这样她瞧着心惊,这家伙万一醉不倒,闹事怎么办?

她假作解手,晃到这酒馆后院,问洗碗的小二,“你店中酒不错,自己酿的?”

小二得意地道:“自然,咱店里酒,全镇闻名,三杯倒!”

说完看看孟破天和裴枢,脸先红了红,景横波好像没听见,笑道:“如此,可有酒母?”